二人回到家,王冰已架好药吊子,备好松柴,顿即生火煎药。第二天早上起来,王冰找杨子千说:“于专员这次过来是为部署反扫**之事,本计划昨天从咱这里直接去荣成,没想路上腿脚受伤,耽搁下来。昨晚服了药,今早伤情略见好转,但还是不便行走,骑马目标又太大,有危险。他写了封信,想叫小马送往荣成,我就揽下来请杨兄代劳一趟,如何?”杨子千爽快道:“这有啥,小事一桩。”
两人来到于洲住处,于洲将写给荣成县委书记的信交给他,说明到了荣成如何联系找人。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他说道:“给荣成县委的信是第一要务,要尽快送到。这封信,既算公也算私,是我求北海专署专员孙瑞夫同志写的。”稍顿又说,“孙专员担任国民党威海卫政训处总干事时,与威海公立一中校长张宝山都是抗日派,两人志向一致,多有交往。后来孙专员加入了共产党,张宝山仍是国民党骨干,好在他一直力主抗日,故而两人私交尚可。如今张宝山在国民党青岛市政府任职,手中掌握医药资源,胶东军区许世友司令员得知他老家是荣成县,便让东海区设法跟他取得联系,做做工作,争取为八路军提供一些医药。我知道孙专员与张宝山的老关系,便求请书信一封,设法送给其父母再转他手中。张宝山是个孝子,父母不愿去青岛,他就时常回家探望父母。”
杨子千收好信,说道:“于专员请放心,两封信一定送到。”出门见到小马,小马神情憔悴,对杨子千说:“多谢杨大哥代劳,本当是我去送信。”杨子千一笑,拍拍他肩膀,说道:“于专员有伤,还得你左右照料。这一带我比你更熟,去去就回。”又附在小马耳边说,“等我回来你若有时间,一同去你父亲坟头祭奠。”小马点点头,眼里闪着泪花。
杨子千一路趱行,按于洲指示赶至荣成县,找到县委工作地。经过数人交接,见到了县委书记于欧江。于书记年近四旬,留着分头,一副学者模样。的确,他虽出生农民家庭,但勤学苦读,学业优良,考入北平朝阳大学读书。大学读书期间接受马克思主义,1927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 年秋回乡,先后任大水泊西庙高等小学及威海卫竹岛小学校长。1936 年中共党员理琪来文登,于欧江找到党组织,并受命在大水泊一带活动。1937 年,参与天福山起义组织发动工作;1938 年 6 月任中共文登中心县委组织部长;1939 年 1 月,兼任中共文登县委统战部、民运部、军事部部长;同年 6 月,东海特委委任其为中共海阳县委书记。1940 年 6 月,他被选为文登县抗日民主政府第一任县长,兼任抗日大队大队长;是年 8 月调任中共荣成县委书记,政绩显著。1941 年 8 月荣成县大队升级为荣成独立营,王子明为营长,县委书记于欧江兼任政委。
杨子千见到于欧江,两人交谈几语,杨子千将于洲的书信交给他。于欧江打开信细阅,表情严肃。杨子千又掏出另一封信,说是于专员让送交张宝山家人,只知其家在荣成,不知具体地址,请于书记指点方向。于欧江说张宝山老家不在县委县政府驻地附近,具体在哪王子明营长应当知晓,让杨子千坐下稍等,王营长一会儿就到。
杨子千坐下,工作人员端来一碗白开水给他。又有工作人员进来翻开本子向书记汇报工作:“……由于县委县政府措施得力,荣成全县农民参加生产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男性农民普遍投入到劳动生产中,广大妇女也都竞相走入田间,仅上半年,全县解放区农民开荒达两千三百多亩,导河二十七条,长三百余里,修坝二千二百多里,使八千三百多亩河边地免遭水灾……”于欧江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有没有别的事?”工作人员翻开一页又说:“今年我县先后进口玉米三十八万多斤、豆饼和花生饼十五万多斤、面粉一百六十包、瓜干三千一百六十五斤、各种杂粮一万余斤,较好解决了群众吃饭问题……”于欧江又使劲摆摆手,说:“眼下不谈这些,反扫**是我们当前唯一的工作。”工作人员点头答应着,退了出去。
于欧江坐到杨子千对面椅子上,突然问道:“你认识于森吧?”杨子千愣愣地看着他,猛地站起来,看着于欧江说:“你、你是……”于欧江抬手示意他坐下,平静地说:“她是我妹妹,她的事……我知道了,她是个好党员,好干部,她做得对。”杨子千吃惊地瞪大了眼,嗫嚅道:“她……我……我们没、没能救出她……”于欧江轻轻摆手,叹口气说:“不用自责,你们做得很好。我是她的亲哥,她入狱的情报我也知晓,最想救她的自然是我,最有能力救她的恐怕也是我,但我知道如果救她,我们党会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小妹于森也想到这点,所以……所以她……她做得对,小妹了不起。”低下头,晃晃脑袋,抬起头时眼睛有些湿润。他接着说,“我和小妹虽然离得不远,可都忙于工作,很少见面。上一次我去大水泊有事,抽空儿去了一趟墩前村,正好她没有外出,煮了一碗地瓜面条给我吃。她说起过王冰,还有你,都对她很有帮助,尤其说起你在环翠楼教训大刀会的小混混,救了她们几个姐妹,对你非常佩服,今天一见面我就猜出你就是那个杨千秋。”
杨子千正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人。于欧江说声:“你可回来啦?”对杨子千做了介绍。来人正是荣成独立营营长王子明,曾任文荣威三县联防指挥部指挥,多次指挥抗日联防队伍重创日寇,而且消灭大刀会也是他做总指挥,杨子千对其早有耳闻。王子明同杨子千握手说:“久闻大名,孤胆英雄,直捣大刀会心脏,为消灭大刀会立下大功。”杨子千一笑:“不敢不敢,要不是王营长指挥大队围攻大刀会,我的命恐怕也丢了。”
于欧江把于洲的信递给王子明说:“于专员本来要亲自过来传达反扫**的指示,因脚受伤,留在墩前那边。”王子明边看信边说:“于专员所说跟咱侦察的一致,扫**烟青路以东根据地之前敌三千人到达文登大水泊一带,集结威海卫日伪军,向东南方向拉网扫**,高村、黄山、石岛一带日伪军南北呼应,妄图摧毁我们的抗日武装。”
于欧江道:“于专员总结了西海区和南海区突破敌人围剿的有效方法:敌人白天把广大地方武装和群众赶到一个区域后,夜间用火堆组成封锁网阻止我军民突围,以便在第二天继续缩小合击圈,最后逐渐歼灭我方武装和群众。而我们的地方武装创造的方法是,趁着黑夜在多少里范围内同时动作,用手榴弹炸灭火堆,强行突围,使敌人几天的拉网一下子被破坏,我军民冲出重围,粉碎敌人扫**的企图。”王子明说:“于专员的指示太及时,太重要,我们要立刻布置行动,今夜就要突围。”于欧江应道:“对,只有今天晚上,明天就来不及了。”又把杨子千还要送信给张宝山家人之事说起。
王子明说:“张宝山确系荣成人,不过他老家在荣成西南部,离这有二三十里路,我记得村子叫双石孙家。”稍顿又对杨子千说,“日寇扫**近在眼前,你白天行动已是不便,这样,你就等晚上随我们一起突围,正好是双石孙家那个方向。”杨子千别无他策,只得听命。
到了傍晚,天空下起雪来,杨子千随独立营向南出发。这次突围行动由独立营营长王子明和副政委慕伯场指挥,二人分析研究敌情,决定部队行动。根据敌人的行动特点和当地日伪军据点分布情况及地形条件,决定将本县滕家集南面至文登县高村集东南一带,作为我军夜间突围地段。数日前,荣成县抗日根据地根据上级指示,便开始反扫**准备工作。党政军机关进行精兵简政,各区队化整为零,武器掩埋,人员分散在群众中,各村的抗日群众把吃的用的埋藏起来,以空舍清野对付敌人的三光政策。县独立营对体弱病残人员做了精简疏散,让其回家当老百姓,身强力壮的留下坚持战斗。其时寒冬,部队每人仅有的一床三斤重的小棉被也减掉了,身上只有一身衣服、一双鞋,以及枪支子弹手榴弹等武器。独立营仅有的一门迫击炮也埋藏起来,营首长的马匹也减掉,和战士一起徒步行军打仗。有日伪特务侦探收集我军情报,为了不让其觉察我军行动,部队规定了行军纪律,夜行日宿,封锁消息,行军时路过指战员村庄,见了熟人不准说话,更不能回家看望亲人。荣成县南北长东西窄,三面环海,只有西面与文登县陆地相连。日伪军盘踞分布情况则是,文登县北部多南部少,荣成县则是南北沿海多,中间少。故我方要生存,只有向文登方向突围。
夜行六七十里,队伍秘密到达滕家集南部高落山一带,这里靠近敌人封锁线。当日日军大队自西向东步步紧逼,企图把我军民赶到东海,他们到处搜山,围村庄,清山洞,步步缩小包围圈。夜幕降临时,敌人燃起堆堆篝火,敌阵出现很长一片火网带,沿包围圈设置了“多层梅花式”岗哨,哨位之间相隔二三十丈,每哨位两三日伪兵,燃起一堆大火,备用柴草一堆,不断向火堆添加柴草,火势极旺,形成一片毒蛇吐信,妖魔乱舞般的火网。从山顶望过去,自南海边到北海边,似一道火墙,把天空映得通红。
突围前,慕政委来到杨子千跟随的一连,传达战斗任务:“今晚行动,你们一连首先要在敌人封锁线上打开口子,掩护干部群众向外突围。能不能突围成功,就看你们一连能不能打开口子。一连是最能打胜仗的连队,相信你们一定能完成这项最重大最艰巨的任务!”经过战斗动员,指战员热血沸腾,整装出发。北风凛冽,大雪纷飞,部队快步疾行,不多会儿接近敌人封锁线,连队以排为单位分散隐蔽。连长带各排长继续向敌封锁线靠近,进一步摸清敌情,具体分配各排任务。在离封锁线约百丈处,可看清敌人情况,大部分敌人背着枪,围着火堆伸手烤火取暖,时不时毫无目的向外打枪,或虚张声势叫喊。日军喊话难以听懂,伪军则喊些“不要跑,看见了,不站住就开枪!”之类话语。其实敌人在火堆旁看向黑暗处,啥也看不见,不过给自己壮胆而已。
各排长领任务回来,做具体安排,各班以火堆为目标,消灭火堆周围之敌,摸到火堆十丈左右,一齐向火堆扔手榴弹,然后一排向南打,二排向北打。战士们依令而行,跟随班长悄无声息接近火堆,掏出手榴弹,弦环套于手,听到号令一齐投向火堆,只听轰隆隆爆炸声,火堆周围敌人顿时非死即伤,哇哇乱叫。敌人突遭猛烈打击,蒙头转向,胡乱放枪。我军借势猛打,消灭了计划中火堆之敌,掩护干部群众迅速外突。
天亮前,突离敌封锁线四五十里,过户山、宋家庄,在高村以西村庄宿营休息。天气寒冷,没有热炕没有被子,大家挤在一起防寒取暖。有的搞到一些铺草,便以铺草盖身,进入梦乡。第二天早起,每人吃到半个地瓜,算是早饭。连长告诉杨子千,连队傍晚要回返执行任务,双石孙家村就在宿营地正东八九里处,让他自己找寻过去。杨子千道过谢语,向东而行。
连队回返执行任务,原来是得到情报,日伪军将我方大量人员包围于崂山一带,摧残杀戮,情况危急,需赶回救援。荣成中部有山曰崂山,濒海而立,虽无青岛崂山声名卓著,在当地也是无人不知。1942 年冬日寇大扫**,让荣成崂山承受了血肉之痛。日寇对胶东实行大规模空前残酷的“年关拉网扫**”,其主要目标是中共建立的抗日根据地和抗日武装部队,妄图一举消灭抗日根据地的有生力量。敌人采取“拉网合围”战术,首先合围胶东抗日中心根据地马石山一带,残杀被围抗日军民五百余,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马石山惨案”。接着重兵向东,对昆嵛、文登、荣成一带进行梳篦式“铁壁合围”。日伪军严密封锁烟青公路,北起渤海,南至黄海,成一线向东平推,并以军舰六艘、汽艇二十艘分别在渤海黄海游弋封锁,空中有飞机盘旋轰炸,海陆空三军配合,妄图彻底围歼牙山、马石山突围东进的抗日部队和地方抗日力量。12 月 4 日,日伪军进入荣成,西从文荣交界处,北从埠柳、成山卫,南从石岛,布成横阵,在海军空军的配合下,实行步步逼进、密集平推的“拉网扫**”战略,向荣成中部崂山一带合围。对重点地区,日寇则采取“分进合击、铁壁合围”的作战策略。白天空中飞机低飞俯冲投弹扫射,地上日伪军麇集,搜索着每个山谷和村庄;晚上则将山口要道严密封锁,满山遍野燃起火堆,南北构成大火网,远望犹如一片火海。火海连着大海,敌人企图以此来阻止抗日军民突围,扬言“要把八路赶到东海里,一网打尽”。日寇实行残忍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肆无忌惮**荣成河山,荣成人民遭受了空前之灾难。
一连官兵夜行六十里,于午夜时分到达崂山西北部北埠、中埠、南埠一带,只见各村周围燃烧着一堆堆篝火。有了昨夜突围的经验,这次每个班分成两个战斗小组,每组消灭一个火堆。从黑暗处利用有利地形隐蔽前进,靠近火堆时,先扔手榴弹,炸死炸伤火堆周围敌人,然后枪击活敌。一阵工夫几个村外火堆皆被消灭,一片漆黑。村里睡觉的敌人梦中惊醒,不敢向村外反扑追击,只在村里胡乱打枪。被围困的干部群众趁机外突,冲出封锁线,摆脱敌之围困。
然而仍有未救出的干部群众,被敌包围,惨遭杀害。北埠村未及逃出的共产党员陈培俊、董世农、董连芳、董元法、董传实,被敌人剥光衣服,强制他们跪于雪地,两个日军用棍棒和镢头轮番毒打,逼他们交出枪支弹药,但无一人屈服。村长董世农头部被敌人用木棒打破,鲜血染红雪地,但他坚贞不屈。敌寇将五人绑在马后,拖至三里外大迟家村,又施严刑拷打,仍一无所得,遂将五人枪杀。其中董连芳被子弹打中左胸,昏死过去,后被救活。另一路日伪军,6 日上午合围并封锁了崂山南部东岛刘家村,将数百群众赶至三面环海的烟墩上。正值寒冬,北风呼号,大雪纷飞,波涛汹涌。下午三时许,日军在未找到共产党员和八路军后,便对赤手空拳的群众下毒手,三挺机枪一齐扫射,群众成批倒下。三面是海,陆地被封锁,有些群众跳到海里,凶残的敌人又对海面进行疯狂扫射,海水顿时被鲜血染红。村人刘青德隐蔽在海边陡崖下,日军发现后,用机枪对其扫射,因隐蔽位置较低,敌人射击多时未中,后海水上涨,刘无法在原处隐蔽,被敌机枪打中,倒在海水里,被海潮冲走。神道村高氏兄弟等三人逃进滩涂,日军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得污泥飞溅,高氏哥哥腹部中弹,肠子破腹而出,当场死亡,其余二人腿部中弹致残。此一日东岛刘家村被杀害十二人,加之外地外村被围群众共有百余人被杀害。共产党员刘青先隐蔽石岩下,见敌人开枪疯狂扫射山坡上的群众,奋身跳起沿海岸向西南跑去,吸引了敌人枪弹,掩护了群众,他却献出生命。7 日,日伪军又在崂山北部大水河村抓走青壮年七人,打死男青年五人,使这个十三户人家的小村几无男丁。
敌人血腥屠杀之时,还对抗日军民野蛮抓捕。日伪军侵入荣成境内,把马石山突围的抗日军民驱赶过来,没逃脱的被抓住,有的两人用绳索绑在一起,怀疑是八路或共产党员者则四人绑在一起连成一串。如此不断合围,不断抓人,至12 月 6 日,将抓到的数千群众分别集中于烟墩耩、毕家屯、古塔三个村的野外雪地,周围架起机枪,燃起火堆。次日,又将众人押往县城东南的海崖村集结。一路上敌人驱赶群众,走慢者挨棍棒,走不动者挨刺刀,逃跑者挨枪子。有人因胃病发作无法行走,敌人用刺刀将其活活刺死;有十八九岁青年因逃跑被抓回,被敌人棍棒打死;行至县城南部沽河附近,遇见两人藏身玉米秸丛中,敌人便把玉米秸丛围住放火,将两人活活烧死。从崂山至海崖这段路上,因逃跑被敌人打死者十几人。敌人将数千群众集中于海崖村一片洼地进行分类:凡手掌无茧认为是共产党员或八路者,排成一行,身上画六角记号;可疑者排成一行,身上画疑问记号;青壮年则单独排列。其后敌人将画记号者及青壮年全部送至威海卫,不给吃饭喝水,每天审讯三次,认为是共产党员者吊打逼供,不少人被折磨致死。最后剩下三百余众,大都被带去东北,为日本侵略者开采煤矿当苦力,有些死在煤洞里。
日寇合围崂山一带时,除血腥屠杀和野蛮抓捕,还挨门挨户进行洗劫。整个崂山一带几乎家家遭抢劫,村村有遭屠杀的血迹。在敌之宿营地,火光冲天,昼夜不息,门窗家具几被烧光;没有逃出的妇女多遭奸污,有的甚至被**后用刺刀刺死。抢去的东西,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光;粮食搜出喂牲口,鸡鸭鹅猪被杀吃,大牲畜或被宰杀,或被带走。在东滩郭家村,日伪军逼迫村民郭日成带路去挖埋藏的物资。郭日成拒不带路,敌人当众将其杀死,并破腹挑出肠子。柳家庄位于东海边,全村八十余户,东海地委、东海女子工学和崂山区的领导及胶东警卫营骑兵连等都曾在此隐蔽过,八路军和县抗日民主政府在此埋藏了不少军用物品。敌人扫**进入柳家庄后,把全村及从西部驱赶抓来的群众,集中于村北空场,从人群中拖出刘玉山、刘义洪,逼供谁是村长,谁是八路,粮食物品藏在何处。二人誓死不说。敌人把他俩拖到河边灌凉水,用钳子拔掉其牙齿,往嘴里灌咸菜水,再用杠子压肚子,二人被日伪军折磨得奄奄一息,但始终没说出实情。晚上日伪军一边将群众逼上山地里刨埋藏的物资,一边将全村八十户村民的门窗家具全部烧光。一昼夜间,柳家庄被洗劫一空。日寇扫**崂山,共残杀我干部群众及军工战士三百余人,抢走粮食六十多万斤,毁坏农具八千多件,烧毁门窗一万多副,损失大牲畜一千五百多头,宰杀家畜近四万只,损失其他物资折款十五余万元北海币。
这就是日寇胶东大扫**中继马石山惨案后第二大骇人听闻之惨案———崂山惨案。
杨子千那日与独立营一连官兵分手后,径往东去。路经高村集,不小心走近了日军岗楼。日军扫**期间,就像疯狗一般,见人就咬。岗楼上一个日本兵看见不远处的杨子千,就喊他停下。杨子千一听叽里呱啦是日本话,知道遇上日军,想想身上有送交张宝山的信件,不能落入敌人手中,就装聋作哑,不予理会,快步前行。日本兵愈发高声叫喊,而且夹杂着“站住”“开枪”等中国话。杨子千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条大沟,便快步奔过去。这时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打在身旁雪地上溅起团团飞屑。正要下大沟,突然右腿一抖,中了敌人枪弹,他就势身子一歪滚进沟里。
大沟里的雪比地面厚,杨子千并未跌伤,但右大腿流出血来,能感到热乎乎的,伴着疼痛。他忙把围巾解下,稍一犹豫,将伤处缚紧。这是昨天在荣成分手时,于欧江送给他的,说是妹妹于森生前亲手织就,围着暖和。杨子千推脱一番只好留下。此时他想要是于森在跟前必也会用围巾给他包扎伤处。想到于森,毅力倍增,忍着痛一瘸一拐往前跑,心想要是日本兵追来,就佯装摔倒,把信埋在雪中,然后诱敌近前与其拼命。跑一阵回头看看,日本兵并未追来,稍稍松一口气。转回身向前,空中又飘起雪花,没有太阳辨不准方向,便想前面遇到行人或村庄打听一下双石孙家村方位,咬着牙又往前走。北风大起来,没有了围巾,细碎的雪花扑到脸上,灌进脖子,左边腮颈冻得发麻。抬手搓搓脸,望一眼白茫茫的前方,继续前行。
行约一里路,又一条大沟横在眼前。若在平常,一跃跳下沟,十步八步便到对面。但眼下右腿负伤,大量流血,体力甚弱,站在沟边看看,见不远处有条堤坝连通两边,便走过去。到了跟前,见这堤坝顶面只有二尺来宽,两边深则四五尺,当是村人蓄水所用,眼下冬季缺水已干涸。没有别的路,小心走上去。行了十几步,左脚被雪下一块石头绊了,右脚又无力支撑,一下掉进深沟,头撞上冻硬的土堆,顿即昏迷。
待他醒来时,躺在暖和的土炕上。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坐在旁边,左手端一只蓝花瓷碗,右手拿一羹匙,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药。见他睁开眼,中年男人呵呵一笑,说道:“醒了,醒了,好,好,醒了。你这小子命挺大,流那么多血,还能活过来。”杨子千见这男人方脸宽额,慈眉善目,蓄一撮短胡,头戴瓜皮黑帽,有些乡村绅士模样,便小声问:“这……这是……什么地方?”未待中年男人回答,有个孩童声音说:“这里是乔家店,俺大哥把你背回来的。”杨子千扭头一看,炕沿上伸着四个小脑袋,三男一女,说话的是三个男孩中第二大的,七八岁的样子。最大的男孩,约莫十三四岁,留个小平头,伸手摸摸说话男孩脑袋说:“弟你别多嘴,听爹说。”中年男人又是呵呵一笑,说道:“三儿说得对,这个村叫乔家店,四十来户小村,都姓乔,我叫乔云鹏,是个铁匠。”指着炕前站着的孩子说,“这是我家孩子,都找先生起了大名,这三个儿郎,是二儿三儿四儿,二儿叫国华,三儿叫廷锦,四儿叫廷干;小闺女是我四女儿,叫国荣。”女孩插嘴说:“我九岁啦,妈说让我上学。”旁边叫廷锦的三儿抬头看着国荣说:“四姐,二哥说了别多嘴,听爹说。”躺着的杨子千露出一丝笑,小声说:“伯父真好……这么多孩子。”
这时门帘一挑进来个四十来岁女人,中等身材,瘦脸白肤,绾着发髻,身上围着围裙,腰腹微微隆起,两手端着个大瓷碗,看一眼杨子千说:“醒了就好,俺娘家爹给你看了伤,说是啥贯穿伤,伤口多亏扎了毛围巾,也没受冻,安心养几天就好了。”抬眼看着乔云鹏,说:“不好好喂药,尽说孩子弄么?这碗鲜粥碎了两个鸡蛋,喂完药粥也不烫了,趁热吃。看这小伙子饿得肚子都瘪瘪了。”乔云鹏伸手接过碗,说道:“说孩子咋的啦?我高兴啊。等你身上这个小九生下来,那更热闹。”女人瞅他一眼,又对杨子千笑笑说:“小伙子别见笑,你大伯这个人喜欢孩子,十个八个都不够。看模样你没我大儿郎年岁大,也当我一个孩子,安心养伤。”杨子千感激地点点头,小声说:“谢谢……伯母。”
女人把四个孩子叫出外间。四儿廷干说:“妈,我饿,想喝鲜粥。”女人说:“每人半碗,一晃天就黑了,晚上煮地瓜干吃。”三儿廷锦说:“妈,这鲜粥没鸡蛋。”女人说:“前几天住那个彩号叔叔,你爹杀了两只母鸡,鸡蛋太少,炕上这个大哥哥……”声音小得听不清。杨子千心头暖暖,知道遇上一个好人家。
乔云鹏边给杨子千喂药边说:“我大儿子叫廷东,一七年生人,二十五岁。你姓啥?多大了?”杨子千说:“伯父我姓杨……叫我小杨吧……碰巧……我跟您大儿子同龄。”乔云鹏又一笑说:“看来有缘啊。今早我大儿子出去打猎,没多会儿工夫把你背回来,说是在西沟满雪地寻兔踪,看到一行人的脚印,时不时有血迹,顺着脚印就找到你,摸摸你身上还热乎,就赶紧背回家来。儿子说,你肯定不是汉奸二鬼子,看你脚印是从高村方向来的,一准是高村据点鬼子打的。我们邻村就有人被高村据点鬼子开枪打死。再说你要是汉奸二鬼子,受了伤会跑到据点去包扎治疗,不会风天雪地往这边跑。”
杨子千喝下最后一口药,挣扎着要起身。乔云鹏说:“你要上茅房我背你去,受伤的右腿尽量不要动,静养好得快。我老丈人是个郎中,现在叫医生,邻村人,儿子把你背回家,就去请他姥爷过来。他检查一番,说救护及时,生命没问题;又看了伤,说很幸运是贯穿伤,子弹入口处没有感染,吃点药休养几天就好。他还有别的病号着急,留下药就走了。儿子看你也缓过气来,没危险了,就又拿着枪上山,打个野物给你补养。”杨子千说:“我是想起来……给您磕头。”
乔云鹏笑道:“用不着那么多礼数,我老乔家别的不说,救人帮人,讲仁讲义,这点儿不含糊,人在世上,谁没有个急难之时。”稍顿又说,“你躺着不舒服,我扶你起来坐着也成,吃饭也顺溜。”杨子千点点头一笑:“嗯,起来坐坐。”坐起身,乔云鹏要喂他吃粥,他接过大碗,说:“我别处没、没受伤,自己来吧。”慢慢吃一口,说:“真香,真鲜,伯母做的粥……真好吃。”把一大碗鲜粥吃了个干净,体力也渐渐恢复。他对乔云鹏说:“大伯,打听个事,双石孙家村……离这村有多远?”乔云鹏道:“在这南边四五里路。你想看双石吗?那两块石头平地生出,一丈多高,很奇特,等你伤好了我领你去看。”
杨子千微微一笑:“不是看双石。”乔云鹏不解道:“那你是……”杨子千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说:“大伯,我感觉出来,您是个革命家庭……刚才伯母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你家里住过彩号,在老百姓家住的彩号,都是共产党、八路军……或抗日队伍的人……不瞒您说,我也是……给共产党做事,这回,要给党组织……送一封信,昨晚从荣成南面……高落山,突围鬼子扫**封锁线,我随着队伍……跑到了高村西面什么村,本来今天上午……就能把信送到,谁知……差点儿没了命,弄成这样……”
乔云鹏一听说:“小杨啊,听你这一说,我更放心了,不瞒你说,我家真是革命家庭,一家人都给共产党八路军干事。我家几代打铁,在这四外没有不知乔家红炉名号的,就连‘一一四’暴动,我还给共产党造过枪。你给共产党送信,双石孙家离得近我熟得很,信得过大伯,我现在就给你送去,省得夜长梦多。”杨子千听了感动不已,谢语连声,掏出信交给乔大伯。乔云鹏当即下炕穿戴整齐,出门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乔云鹏踏雪而归,告诉杨子千,信交给了张宝山家人,他家人说一定会转交到张宝山手中。杨子千再次道谢。不多时天近傍晚,长子廷东归来,左肩扛着土枪,右手提着一只猎获的野鸡。看过杨子千没大碍,甚是高兴,厢房墙上挂了野鸡,去毛开膛,收拾干净,交给妈下锅烹煮。乔云鹏则在炕上给杨子千伤口换药,二子国华帮忙打下手。解开绑带,乔云鹏说:“忍着点小杨,盐水消毒挺痛,可对伤口有好处。”杨子千说:“没事的大伯,受不了这点痛,还想打鬼子?”说话间盐水擦到伤口上,疼得钻心,杨子千咬着牙,脸上毫无变化。擦完伤口,撒上愈合创伤的药粉,换新绑带扎好。
晚上一家人吃的煮地瓜干,专门给杨子千烙了小麦玉米两合面饼,野鸡炖萝卜,盛一碗肉给杨子千,剩下半盆骨架萝卜汤一家老小食用。吃过饭,大家说说话,杨子千知道了伯母叫高甫顺,大女儿乔廷贤已出嫁,二女儿乔廷兰、三女儿乔廉芳都在妇救会做抗日工作。长子廷东则是抗日自卫队成员,近几天日寇扫**,自卫队临时分散行动。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天光尚暗。东面突然响起枪声,愈发紧密,间杂手榴弹爆炸声。不一会儿村头钟声响起,这是村里抗日组织的集合令。住西屋的二女儿廷兰、三女儿廉芳和住厢房的长子廷东,迅速穿好衣服跑出家门。一家人都惊醒,不知发生何事。天稍亮,乔云鹏出门打探消息,得知是八路军的部队跟日军交火,双方打得很激烈。枪声起起落落响了四五个钟头,上午十时许,逐渐稀疏。乔云鹏正要出门打听情况,突然两个女儿抬一副担架冲进家门,担架上躺着个穿八路军服装的重伤员。乔廷兰对发愣的父亲说:“爹,战场受伤官兵太多,战地医疗小组简单处理伤口,安排分送可靠群众家中临时安置,医护人员会上门换药治伤的。”母亲为难道:“咱家有个伤员,又送来个彩号……”三女儿乔廉芳着急道:“妈快别多说了,彩号太多,我和二姐还得赶紧回去。”父亲缓过神来说道:“不用多说,赶紧往家抬!”几人把伤员抬到炕上,杨子千坐着搭把手将伤员放好。两个女儿正要走,父亲又说:“为了安全,你俩帮着一起把两位英雄隐蔽一下。”于是两位伤员一个藏到地瓜阁子上,一个藏到箱柜顶。遮蔽妥当,两个女儿方才离家。
刚过一个钟头,二儿子国华急慌慌往家跑,嘴里喊着:“不好不好!鬼子进村了!”家里人一听顿时慌作一团。乔云鹏定了定神,对妻子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鬼子进家,进家就会有危险。”想了想突然说:“你赶快弄些地瓜干放到磨上,我驾驴。”妻子明白了意思,挖两瓢地瓜干放到石磨上;又抓草炭灰抹了脸,也给小女儿用灰抹了脸,把四个孩子都关在里屋。乔云鹏牵来毛驴,驾起来拉磨,又铲来驴粪撒在磨道上。一切停当。
过一袋烟工夫,果真来了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问“八路的干活”,乔云鹏忙比画着说没有。两个日本兵想进屋,探头看看满地的驴粪,又缩回去。胶东东部农家大都在堂屋装了石磨,推磨时他人不便进出,若是驾了毛驴拉磨,则更加不便。夫妻俩正担心日本兵进屋,忽然院中鸡窝里下蛋的母鸡咯哒咯哒叫起来,两个日本兵转身看去。乔云鹏灵机一动,赶忙来到鸡窝前,伸手抓到两只母鸡,递给日本兵每人一只。两个日本兵年纪轻轻,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看到母鸡顿时笑了,一人一只提着离去。乔云鹏的心暂时放下。想想孩子们说日本贪心不足蛇吞象,发动太平洋战争,导致兵力不足,征兵年纪越来越小,看来正是如此。
不多会儿工夫,又来两个日本兵,乔云鹏比画着说刚来两个日本兵搜查过了。妻子则端出盛鸡蛋的小纸斗,里面只有十几个鸡蛋,两个日本兵装进兜里也走了。天光渐暗,又来两个日本兵,乔云鹏又比画说怎么怎么样,不料两个日本兵竟把他带走。妻子原以为带去一会儿就会回来,可一等不回二等不回,出门一打听,村里好多身体壮实的男人都被日军掳去,给他们搬运抢掠的东西。回到家,一家人听到这事,个个担心,晚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杨子千身体大有好转,家人帮他从箱子顶下来,得知大伯被日寇抓走,心下甚忧。半夜时分,突然院门响。二儿国华陪着妈出去开门,一看是爹回来了,惊喜万分。原来乔云鹏被日本兵抓走,半路上趁天黑跑掉了,逃过一劫。
第二天做饭成了愁事,两只母鸡和十几个鸡蛋被日本兵掠走,家人尚可粗粮充饥,可两个伤号需要补养。就剩两只母鸡,无奈又杀掉一只给二人煨汤。杨子千不吃,伯母说需要补养。乔云鹏说:“现在你们两个伤号最重要,赶快养好身子,跟着共产党好好打鬼子,把鬼子赶跑。”稍顿又说,“中华不强受人欺。等我的小九出生了,就叫华强,让孩子们都为革命好好工作,建设强大的国家。”杨子千连连称是。一晃过去几天,那位八路军伤员已被转到后方医院。杨子千的伤情好得也特别快。这天他对乔云鹏说,明天想回去,免得那边担心,回去接着养伤,很快就会痊愈。乔云鹏见他言语真切,也很在理,回去条件好一些,对养伤也有好处,便答应了。
翌日乔云鹏套了带篷驴车,要送杨子千回墩前村。三儿廷锦非要跟着去,原来这几天他和二哥国华得空就缠着杨子千讲故事,已是难舍难分。妈妈不放心,大儿子廷东就说,让他去吧,路过山前庄村我跟队长说一声,我也一起去,亲自把杨兄弟送回。妈妈这才答应。临上车前,杨子千突然对乔云鹏说:“大伯,是你们家救我一条命,你们对我也是父母一般,我爹早不在世,我想认您做干爹,不知您愿意不?”乔云鹏爽快应道:“好啊,我虽说已有八个孩子,小九也快要出生,可我不嫌多,你这样的好孩子,我愿收做义子。”杨子千高兴得要下跪磕头,乔云鹏将他扶住,说等伤好以后,再跪也不迟,搀他上车。乔伯母又抱来自己的棉被,给杨子千盖上。驴车这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