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到家的时候裘德正在门口等着她迈向他们婚姻的第一步。她抓紧他的胳膊,他们一起向前走去,就像正式的亲密伴侣时常做的,他看出了她心事重重,克制着没有问她。
“哦,裘德———我跟她谈过了。”她终于说了,“我真希望没跟她谈!不过倒是提醒了一些事,挺好。”
“我希望她会客气些。”
“还好。我———我不得不喜欢她———只是有一点儿喜欢!她不是心胸狭窄的性格。我很高兴她的困难一下子全部了结了。”她说明了阿拉贝拉怎样被召回去,能够恢复她的身份地位了,“我要提到咱们的老问题。阿拉贝拉跟我说的话更使我觉得合法婚姻是多么令人绝望的鄙俗制度———一种捕捉男人的陷阱———我想到这个就受不了。我真后悔答应了让你今天早上去张贴结婚预告!”
“哦,别管我。我什么时候做都行。我还以为现在你会希望快点办完呢。”
“真的,我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比以前焦急。或许跟别的男人我会有点儿焦急吧。可是你和我的家庭拥有的极少美德中,亲爱的,我认为可以算上忠贞不渝。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怕失去你,现在我真的是你的了,你真的是我的了。实际上我心里比以前更安定了,因为我对理查德问心无愧了,他现在也有权利自由了。我以前觉得咱们在欺骗他。”
“苏,你这个时候看来就像崇高的古代文明中那些女性中的一位了,在我过去的、荒废的、古典时期里,经常在书中读到她们,可不仅仅是基督教国家的一个居民。这个时候我几乎指望你说你正跟某位在圣路遇见的朋友谈着奥克塔维娅或利维娅的最新消息,或者是在听阿西帕西娅的雄辩,或者是正在看蒲拉克西提斯雕琢新的维纳斯像,而芙丽妮却在抱怨她摆姿势厌倦了。”
他们现在到了教区执事的住宅。她的情人走上门口的时候,苏后退一下站着。他的手抬起来敲门的时候她说:“裘德。”
他转回身来看看。
“等一等,好吗?”
他回到她跟前。
“咱们再想想吧。”她怯怯地说,“我有个晚上做了个可怕的梦!……并且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跟你说什么啦?”他问。
“哦,她说当人们用婚姻捆绑起来以后,如果他打你,你就可以用法律打败男人了———夫妻俩吵起架来的时候该咋办就咋办……裘德,你想过没有,当你必须靠法律得到我的时候,咱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快活吗?咱们家庭的男人和女人凡事依他们的好意好愿而定的时候,他们是非常宽宏大量的,但他们总是反抗强制。你不惧怕出于法律义务而生起来的麻木无知态度吗?你不认为那对于本质上是无偿的爱情是毁灭性的吗?”
“实实在在的,亲爱的,你也让我害怕起来了,用这所有的预兆!好吧,咱们回去再考虑考虑吧。”
她的脸色明朗起来了。“对———咱就这么办!”她说。于是他们转身离开了执事家门口,苏挽起他的胳膊,一边往家里走着她一边喃喃念诵着:
你能阻止蜜蜂漫游,
或者不让斑鸠颈项色羽改变?
不能。也不能让上了桎梏的爱情……
他们考虑过了,或者说延迟了考虑。他们的确是延宕了行动,好像生活在梦中乐园里。两三个礼拜过去了事情还保持着一无进展,没有结婚预告通报到奥尔布瑞克教堂会众的耳朵。
正当他们这样一再延迟的时候,来自阿拉贝拉的一封信和一份报纸在一天早上饭前寄到了。看看笔迹,裘德上楼去苏的房间告诉她,她一穿好衣服就急忙下来了。苏打开报纸,裘德打开信。她瞥一眼报纸把第一版递给他,用手指指着上面的一段,但是他正全神贯注看信没有即刻转过头来看。
“看!”她说。
他看了看。这报纸只是在伦敦南部城区流通的一种,上面有一则打了记号的广告简单地宣告了在滑铁卢路圣约翰教堂举行的一场婚礼,当事人的名字:“卡特莱特———邓恩”。结为夫妻的正是阿拉贝拉和酒店老板。
“好啦,算是让人满意啦。”苏自鸣得意地说,“不过,这以后,照样去做看上去就太低级啦,可我还是高兴———不管怎样,她现在是稍微有靠了,我想,不管她有什么过错,可怜的东西。咱们能够想到这点,总比为她担心要好些。或许我也应该,写信给理查德,问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
但是裘德的注意力一直被吸引着。他只是瞥一眼结婚公告,用烦乱的语气说:“听听这封信。我怎么说怎么办呢?”
亲爱的裘德(我不愿那么疏远地称你凡立先生):
我今天寄给你一份报纸,由那份有实用的文件你会知道我上个礼拜二跟卡特莱特又结婚了。因此事情终于安排妥帖牢靠了。不过我写信是关于更特别的事情,是我来到奥尔布瑞克的时候想要对你说的私密的事。我不太好跟你的女朋友说,我很想亲口让你知道,因为我觉得亲口说明比写信要好得多。这事情是,裘德,那个,尽管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你,但我们的婚姻是生了个男孩,在我离开你八个月以后,那时候我在悉尼,跟我的父亲和母亲住在一起。这一切很容易证明。因为我还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就跟你分开了,而我又到了那边,我们又吵得那么激烈,我认为不便写信告诉你这孩子的出生。我那时又正在找一个好职位,所以我的父母带着这孩子,从那时他一直跟他们在一起。这就是我在基督堂遇见你时没有提起这事的原因,打离婚官司时也没有提。当然他现在是懂事的年龄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最近写信说道,因为他们在那边也过得相当艰难,而我在这里舒适地安顿下了,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还要让这孩子拖累,他的爹妈既然还活着。我本想立刻把他弄到我这里,但他还不够大,在酒吧没有用,再过几年也没有用,卡特莱特自然认为他碍事。碰巧有几个朋友回家,不管怎么样他们就把他打发走托人带给我,那么等他到了以后我必须要求你带走他,因为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是你合法的孩子,这我郑重发誓。如果有人说他不是,就叫他们说谎的舌头出血,看在我的份儿上。不管前前后后我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从咱们结婚到我离开我对你一直是诚实的,我仍是,你的,
阿拉贝拉·卡特莱特于兰贝斯三觥店
苏一脸惊愕。“你怎么办呢,亲爱的?”她虚弱不清地问。
裘德没有回答,苏焦虑地看着他,重重地喘着粗气。
“这一棒打得太猛了!”他声音低低地说,“这大概是真的!我无法辨清。真的,如果他的生日确切是她说的日期,他就是我的。我不能理解我在基督堂遇见她的时候,那天晚上和随后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现在想起来了,她说过她心上有件事想让我知道,如果我们还能再在一起的话。”
“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好像没有人想要啦!”苏回应说,她眼泪汪汪的了。
裘德这时候恢复了镇定。“他会有什么样的人生观啊,他是我的也罢,不是我的也罢!”他说,“我一定要说,如果我的境况好一些,我一刻也不会想他究竟是谁的。我会带他,把他养育成人。可鄙的父母渊源———那到底算什么?那有什么关系,如果认真想一想,一个孩子血缘上是不是你的?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小孩子是这个时代我们所有成年人集体的孩子,归我们总体照管。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过分注重,对别人的孩子厌恶,这就像阶级情感、爱国心、灵魂自救以及别的一些德性一样,本质上是卑贱的排他唯我。”
苏跳起来,带着热烈虔敬的感情吻着他。“对———就是这样,最亲爱的!咱们把他接到这里!如果他不是你的那就更好。我希望他不是———虽然我也许不太应该那么想。如果他不是,我非常愿意咱们收留他做一个养子!”
“好吧,怎样最让你高兴你就怎么想吧,我稀奇罕见的小同志!”他说。“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不愿丢下这不幸的小家伙不管不顾。试想一下他在兰贝斯小酒馆的生活吧,所有那些邪恶的影响,和一个不想要他的妈在一起,而且,实际上,几乎不见他,还有一个不想认他的后爸。‘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我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这就是那孩子———或许是我的孩子———不久就会发觉自己的处境而说的话!”
“哦,不会的!”
“既然我是离婚诉讼的原告,我实在有权利监护他,我想。”
“不管有没有监护权,咱们必须收留他。我看就这样。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做好他的妈,不管怎样咱们总养得起他。我会更卖力地干活儿。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
“几个礼拜期间吧,我想。”
“我希望———咱们什么时候有勇气结婚哪,裘德?”
“你什么时候有勇气我想我就有。完全在你,亲爱的。只要你说声办,就办了。”
“在孩子来之前吧?”
“当然啦。”
“那也许会为他营造一个更自然的家。”她咕哝说。
裘德当即写了一封正规措辞的信,要求那孩子一到就送给他们,对阿拉贝拉出人意料的信息没有作任何评论,对那孩子的父系也没有给予一个字的意见,至于他若早知道了这一切,他对她是不是会完全同样的做法,也未置一词。
第二天晚上定为十点钟抵达奥尔布瑞克车站的下行火车上,一张小小的、苍白的男孩子的脸能够在一个阴暗的三等车厢里看到。他有一双大大的受了惊吓的眼睛,围着一条白羊毛围巾,一把钥匙用一根普通的细绳围着脖子挂在围巾上,钥匙因在路灯光中偶尔闪亮而引人注意。在他的帽箍带上掖着他的半票。他的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座位的靠背,即便一个车站到了,报了站名,他也从不转向车窗看。另一个座位上坐着两三个乘客,他们中一个做工的女人把一个篮子放在膝上,篮子里装着一只小花猫。这女人时常打开篮子盖,小花猫就随即探出头来,做出顽皮的滑稽动作。那些同行的乘客便笑起来,只除了那挂着钥匙掖着票的孤独的孩子。他,用他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小猫,似乎不出声地说:“一切发笑来自误解。正确看待,太阳底下没有可以发笑的事情。”
偶尔车停一下列车员会巡视车厢对男孩子说:“没事,哥们儿,你的箱子在行李车上平安无损。”这孩子会说:“是。”没有一点活跃,试图笑笑,却没有笑出来。
他是“老年”装扮成“年少”,装扮得如此拙劣以至他真正的本体通过罅隙透出。远古时代暗夜的土地隆起仿佛时常托举起这孩子早晨的生命,这时候他的脸就返回去遍覆了久远的大西洋时代景观,对于当下所历览的不露一点儿关心。
别的旅客闭上了他们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地闭上———连小花猫也在篮子里蜷曲起来,它在限定的界限内玩得太累了———这孩子却仍旧一如此前。而且他似乎双倍地警醒了,像一尊受奴役变矮的神祇,驯服地坐着,紧盯着他的伙伴,好像他看到了他们整个完满的性灵而不是直观的形体。
这就是阿拉贝拉的孩子。以她一贯的漫不经心她一直延迟到他登陆前夕才写信告诉裘德,这时候她绝对不能再迟延了,不过她几个礼拜前就知道他要到了,而且,她也已经说了实话,她去奥尔布瑞克主要就是透露这孩子的存在并且即将回到裘德的家。正是她收到她的前夫回信的那个下午某时,这孩子到了伦敦码头,受托把他带来的那家人把他送上一辆到兰贝斯的出租马车,吩咐车夫赶到他母亲的住宅,跟他道了别,就上路了。
他一到了三觥店,阿拉贝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那表情实际上等于在说:“你太像我料想的样子了。”给他吃了一顿好饭,给了他一点钱,天色已晚,送他坐上下一趟火车打发到裘德那里,但愿她的丈夫卡特莱特,出去了,别看到他。
火车到了奥尔布瑞克,孩子给撂在荒寂的站台上他的箱子旁边。收票员收去了他的票,带着一种想来事情不太合适的感觉,问他夜里这个时候他自己要去哪里。
“去清泉街。”小孩子不动声色说。
“哎呀离这儿好远呢,差不多快到乡下了,人家都去睡觉啦。”
“我得去那儿。”
“你有箱子,得找辆马车。”
“不。我得走着去。”
“哦,好吧。你最好把箱子留在这里,回头再打发人来取走。有辆公共马车到半路,剩下的你就得自己走了。”
“我不怕。”
“你的朋友为什么不来接你?”
“我想他们不知道我来。”
“你的朋友是谁?”
“妈妈不让我说。”
“那,我能做的,就是帮你看着箱子了。现在你能走多快就快走吧。”
没再说什么,这孩子走出站台上了大街。看看周围,见没有人跟着他注意他。他走了不远以后打听了一下他目的地的街道。他被告知一直走,差不多快到市郊边上就到了。
这孩子进入了一种稳定呆板的潜行状态,其中有一种非人的品性———波涛,或者微风,或者云的移动。他严格不差地沿着人家给他指的方向往前走,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好奇的一瞥。能够看出这孩子与本地孩子的人生观念很不一样。孩子们由细节开始,然后认识到整体。他们由具体可触开始,而后逐渐理解到普遍抽象。这孩子似乎由一般人生开始了,从未留意他本人和特殊。对他来说,房子、柳树、远处朦胧昏暗的田野、显然未被看作砖砌的住宅、截了梢的树和牧草地,而只是抽象中人类的寓所、植物以及广阔的黑暗世界。
他找到了通向小巷的路,敲了裘德家的门。裘德刚刚睡下,苏本来要进她接壁的卧室,她听到了敲门声就下来了。
“爸爸是住在这儿吗?”孩子问。
“谁?”
“凡立先生,这就是他的姓。”
她跑上裘德的房间告诉了他,他一听就急急忙忙尽快下了楼,但她还是焦急地嫌他太慢了。
“怎么———他———这么快?”
裘德一下来她就问。
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孩子的形貌,就突然离开进了毗邻的小起居室。裘德把孩子举到跟他一般高,带着忧郁的温情深切地瞅着他,告诉他说他们要是知道他来得这么快就去接他了,把他暂时安置在一把椅子上,他便去找苏。那过分的敏感又被搅动了,这一点他知道。他发现她在黑暗中,伏在扶手椅上。他用胳膊围拢着她,把他的脸贴到她的脸上,悄声说:“怎么啦?”
“阿拉贝拉说的是真的———真的!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你!”
“唉,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必然结果啊,不管怎么样。”
“但他的另一半是———她!那正是我受不了的!不过我应该———试着去习惯它。是的,我应该!”
“嫉妒的小苏啊!我收回全部你缺乏性感的话。没关系!时间会矫正事物的……并且,苏,亲亲,我有一个想法!咱们要教育他培养他,好让他上大学。我没能亲自实现的或许能通过他来实现?现在他们对穷学生宽容一些啦,这你知道。”
“哎呀,你这梦想家!”她说,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回到了孩子那里。她看着孩子,孩子也同样看着她。“弄到底,你是我的真妈吧?”他问。
“怎么?看我像你爸爸的妻子?”
“嗯,对。只是他好像很爱你,你也爱他,不太像。我能叫你妈妈吗?”
于是一阵渴望的神色露出来,孩子哭起来了。苏随即也忍不住立刻哭起来,真是一架竖琴,别人心里最轻微的感情波动就能引起震颤,迅疾地使她自己激烈地拨动起来。
“你可以叫我妈妈,要是你愿意,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把她的脸颊俯贴到他的脸上以遮掩她的眼泪。
“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裘德假装镇定问。
“我箱子上的钥匙,箱子在车站上。”
他们忙乱着给他办弄了点晚饭,给他搭起一个临时的床,他在那里很快睡沉了。他躺着,他们两个都去看他。
“他还没有脱下衣服时叫了你两三次妈妈。”裘德咕哝说,“他这么想叫妈妈,多么奇怪!”
“喔———这可意义重大。”苏说,“在他那么小的心里供咱们思考的事情比天上的全部星星都多……我想,亲爱的,我们该鼓起勇气,把婚姻办了吧?用不着与潮流抗争了,我觉得自己跟我的同类卷到一起了。啊,裘德,你会深深地爱我,对吧,往后老这样吧?我要好好待这个孩子,好好做他的妈妈。咱们的婚姻加上法律的形式那就让我更自然适意地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