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渐痊愈了,虽然她希望死去。裘德也在他的老本行中又找到了活干。他们如今在别的住所里,在“别是巴”方向,离仪式派圣西拉教堂不远。
他们总是默默地坐着,更加感觉到凡事都径直对抗的凶兆,而不是它们无知而愚钝的阻碍。昔日苏的才智如星光闪耀时含糊不明离奇古怪的想象曾经萦绕过她,世界类似于梦中创作的一节诗或者乐曲,对于半唤醒的智性它是奇妙的杰出,在完全清醒时却是无望的荒谬。她曾以为造物主像梦游者一样机械地工作,不像圣贤那样深思熟虑,构建种种俗世环境时似乎从来没有考虑到附属于这些环境的造物中会有如此情绪上感觉灵敏的发展,以至被好思考的受过教育的人类触及。但是磨难造成了敌对力量,将人生吞噬;那些观念现在被裘德和她本人逃离的迫害感调换了。
“咱们得适应环境。”她哀伤地说,“天上的众神把自古以来的所有神谴都发泄向咱们———他可怜的造物头上了,咱们必须服从。别无选择。咱们必须。与上帝抗争是没有用的!”
“这只是反抗人和无知觉的环境而已。”裘德说。
“真的!”她咕哝说。“我想了些什么呀!我像个未开化的人似的迷信起来了!可是咱们的敌人不管是什么人还是什么物,我都给吓服啦。我不再有战斗力啦,不再有胆量啦。我被打败啦,打败啦!‘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都看了!’我现在总是念叨着这句话。”
“我也同感!”
“咱们怎么办?你现在是找到工作了,但是记住,这只是因为咱们的历史和关系还没有被人完全知晓……也许,如果他们知道咱们没有履行正常仪式就结了婚,他们就会像在奥尔布瑞克那样除掉你的职位!”
“我不太知道。或许他们不一定会那么干。不管怎样,我想咱们现在应该去使婚姻合法化———你能够出去了咱就去办。”
“你认为咱们应该办?”
“当然。”
于是裘德陷入了沉思。“我近来看我自己好像是,”他说,“属于被有道德的人躲开的那一大帮子人。———那些人被称为诱奸者。当我想到它的时候我很吃惊!我原来未曾意识到它,也没有意识到错对过你,我爱你胜过我自己。可我还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我想知道他们中是不是有像我这样愚笨的、头脑简单的家伙。是的,苏,我就是那种人。我诱奸了你……你是个独特的范本———一个精制的造物,大自然意欲不经触动地存留下来。但是我没能让你独自留下。”
“不,不,裘德!”她急促地说,“不要拿你本不存在的什么来责怪你自己。如果有谁该怪那就该怪我。”
“在你决意离开费乐生的过程中我支持了你,要是没有我或许你就不会强烈要求他放你走。”
“我会的,完全一样。说到咱们自己,咱们没有进入合法契约的真相是考虑到咱们婚姻的特征。咱们因而避开了侮辱,也可以说,对咱们头一次婚姻的那种庄重。”
“庄重?”裘德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越发意识到她不是他们早期的那个苏了。
“对。”她说,言词中带着颤抖,“我有过极端的恐惧,对我自己侮辱性行动怕极了的感觉。我还想过———我一直是他的妻子!”
“谁的?”
“理查德的。”
“天哪,最亲爱的!为什么?”
“哎呀,我不能解释!只是那想法出现了。”
“那是你的软弱———一种病态的幻想。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别让它烦扰你。”
她心神不安地叹了口气。
似这样显得不和的讨论,在正当他们的经济状况有了些改善时进行,如果在早期经历中也会使他们感到高兴。裘德完全意想不到几乎刚刚到来就在他的老本行找到了好的工作,夏季的气候也适合他虚弱的体质。外表上看他天天单调一律地工作下去,在变迁不定之后其本身也是十分令人愉快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曾经总是表现出一些难堪的脱离常规,他每天爬到他永远进不去的护墙和墙帽上,更换他永远不能由里向外望的那些石棂窗破碎的易切石,好像他已经明白了他没有希望去干别的。
在他身上有了这种改变,他现在不常去教堂做礼拜了。有一件事情比别的更让他烦恼不安:苏和他本人自从悲剧后精神游离到了相反的方向,种种事件扩展了他自己人生、法律、习俗和教义等方面的观念,却没有以同样的方式作用于苏。她不再像独立的那些日子一样了。那时候她的智性像闪耀的星光照射着他彼时尊重的习俗和礼节,尽管他现在不再尊重那些了。
一个特殊的礼拜六晚上他回来得很晚。她不在家里,不过她一会儿回来了,他看出了她的默然和沉思。
“你在想什么呢,小女人?”他好奇地问。
“哦,我说不清楚。我想到了咱们的自私、漫不经心甚至邪恶渎神,在咱们的行为中,你和我。咱们的生活只是徒然追求自我快乐。但是自我克制是更高的道路。咱们应该禁欲———可怕的肉欲———亚当被逐的祸因。”
“苏,”他咕哝说,“是什么攫住了你?”
“咱们应该继续在本分的祭坛上牺牲咱们自己。但我总是力求去做让我高兴的事情。我理应受到我所得到的惩罚!我希望有一种力量能把我的邪恶完全除掉,连同我的全部荒谬的错误,我的全部罪孽深重的行为统统除掉!”
“苏———我的太受罪的亲亲!在你的女子气质中没有邪恶。你自然的本能是完美健康的,的确不那么充满热情,或许,按我们希望的,但美好、可爱、纯洁。所以我常说,你绝对是我所知道的无人性的没有性感,几乎是非人间的最少世俗肉欲的女性存在。你为什么用这样改变了的态度说话?咱们并不自私,除非咱们不自私就没有人能受益的时候。你过去常说人类的天性是高尚的,长期受难而坚忍,而不是邪恶的腐浊的,至少我认为你说得正确。可是现在你似乎采取了许多低下的观点!”
“我想要一颗谦卑的心,一颗洗洁过的心灵,我还从未拥有过。”
“你曾经是无所畏惧的,作为思想者和感受者都是如此,你应该得到比我所给的更多的钦慕赞美。我在那时是过分地完全用狭隘的教义去看它了。”
“别那么说,裘德!我希望我的全部无畏言词和思想都能从我的历史中根除掉。自我牺牲———那才是一切!我不能太过羞辱我自己。我想用针扎遍我全身,放出我身上所有的恶劣!”
“嘘!”他说,把她的小脸贴到他的胸口好像她是一个婴儿,“是亲人的丧失致你如此。这样的悔恨不归于你,我敏感的小草,而归于地球上那些坏人———可他们却永远感觉不到!”
“我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她咕哝说,这时候她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好长一会儿了。
“为什么不呢?”
“因为太任性沉迷了。”
“还是那一套!可世界上还有比咱们俩彼此相爱更好的事情吗?”
“有的。那依爱情的性质而定,你的———咱们的———是错误的。”
“我不那样认为,苏!好啦,你想要咱们的婚姻什么时候在法衣堂签约?”
她停了一下,不安地抬起头来。“永远不签。”她悄声说。
不明白她的整个意图,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反对,没说什么。几分钟过去了,他以为她睡过去了。但是他轻轻地一说话,才发现她始终是完全清醒的。她坐直了叹口气。
“你今天晚上有一种奇怪的、无法描述的味道或者说是气味,苏。”他说,“我指的不只是精神上,也是你的衣服。一种植物的香味,我似乎知道,却记不起来。”
“是烧的香。”
“烧的香?”
“我在圣西拉教堂做礼拜了,我带了它的香气。”
“哦———圣西拉。”
“对。我有时候去那里。”
“真的,你去那里了!”
“你看,裘德,平时每天上午在这里孤零零的,那时候你去工作我就想啊想啊———想到我的———”她停下来直到能够控制她喉头的哽咽。“于是我就到那里去了,因为它这么近。”
“喔,噢———当然啦,我没说反对。只是这太古怪了,对于你。他们可想不到他们中间来了个捣乱的。”
“你什么意思,裘德?”
“哦———一个无神论者,直说吧。”
“你怎么这样刺痛我,亲爱的裘德,让我苦恼!可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不过你不该那么说。”
“我不说了。可我太觉得意外了!”
“哦———我有时候也不想告诉你,裘德。你没生气吧,对不对?自从我的孩子们死了我想了好多好多。我想我不该再做你的妻子———或者算是你的妻子———不再做了。”
“什么?可你就是啊!”
“据你的观点看是,但是———”
“当然咱们是害怕仪式,有好多人处在咱们这种地位也会害怕的,有这么强有力的理由害怕。但是经验证明咱们是错估了自己,过高地估计了咱们的弱点。如果你开始重视习俗和仪式了,看来你好像是的,我就对你不说立即落实感到奇怪了。你的确就是,苏,总之只除了法律。你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我不是!”
“不是?但是假定咱们已经完成了仪式呢?那你就会觉得你是了吧?”
“不。甚至那时我也不会觉得我是。我会觉得我比现在更糟。”
“为什么这样———以你全部违反常情的名义吗,亲爱的?”
“因为我是理查德的。”
“啊———你以前已经暗示过我那个荒谬的幻想啦!”
“这只是我那时的一个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越来越确信了———我属于他,否则就不属于任何人。”
“我的天哪———咱们怎么交换了位置!”
“对,或许是这样。”
好些日子过去以后,夏日的暮色苍茫中,他们坐在楼下同一个小房间里,这时候有敲门声从他们寓住的木匠家的前边大门传来,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下他们房间的门。他们还没有开门来人把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
“凡立先生在这儿吗?”
裘德机械地作了肯定的回答,同时他和苏都惊了一跳,因为说话声是阿拉贝拉的。
他正式地要她进来,她在靠窗的长凳上坐下,他们能清楚地看出她在那里背着光的轮廓,不过没有什么特征能使得他们评估她的总体外貌和神态。而又有什么东西意味着她是处在不太那么惬意的环境中,也不那么丽服盛装了,像卡特莱特在世时她曾经穿着的那样。
三个人为难地试图谈谈那场悲剧,裘德曾经觉得立即告知她是他的责任,虽然她从未回复过他的信。
“我刚刚从墓地来。”她说,“我打听着找到了孩子的墓。我没能来安葬———谢谢你还是邀请我。报纸上登的我全看了,我觉得我用不着来了……不是———我是不能来参加葬礼。”阿拉贝拉重复了一遍,看来完全不能够达到虚装的面对大灾祸的态度,便笨手笨脚地重复着,“不过找到了坟墓我还是很高兴。这是你的本行,裘德,你一定能给他们树座堂皇的墓碑。”
“我会立座墓碑的。”裘德沉闷地说。
“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可怜他。”
“我希望那样。我们都那样。”
“别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不那么可怜,也是自然的。”
“当然。”
一声叹息从苏坐的黑暗角落里发出来。
“我常常希望我自己的孩子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卡特莱特太太继续说下去,“也许那就不会发生了!不过我当然没想过要从你的妻子手里带走他。”
“我不是他的妻子。”是苏说出来的。
她的话意想不到突如其来,把裘德一击打得无声了。
“哦,对不起,真的,”阿拉贝拉说,“我还以为你是呢。”
裘德由苏的语调音质知道了她新的超常观念潜藏在她的话语中,但是除了显而易见的意思,很自然地,一切阿拉贝拉都未领会。阿拉贝拉显示了她被苏的声明击打了以后,又恢复了原状,带着平静的生硬继续谈着“她的”孩子,因为他,虽然他活着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表示过关心,她现在显示出礼仪上的哀痛,那表面上才证明着良心。她间接提到过去,又做了一些诉诸于苏的评论。那里没有回答,苏已经谁也没看到地离开了房间。
“她说过她不是你的妻子?”阿拉贝拉用异样的声音重新开始说,“她为什么那么说?”
“我不能告诉你。”裘德简短地说。
“她是的,对吧?她有一次那么告诉过我。”
“我不评判她说什么。”
“啊———我看出来啦!哦,我的时间到了。我今天晚上住在这儿,想到我不能不来看看,在咱们共患难以后。我住在我过去当女招待的场所,明天我就回阿尔弗瑞顿了。爸爸又回老家了,我跟他住在一起。”
“他从澳大利亚回来啦?”裘德带点倦怠的好奇问。
“对。在那里过不下去了。那里的日子够艰难的。妈妈拉痢疾死了———你管那病叫什么———正在大热天里,爸爸和两个小家伙刚刚回来。他在接近老地方找到了一个小房子,眼下我给他打理家。”
裘德的前妻即便在苏现在已出去了还保持着一种严格的受过良好教养的刻板风度,还限定她待的时间达到一个数目以便与最高的体面相符。她离开了裘德以后,裘德大为宽舒,上楼去找苏———就她变得那样子说来他很担心。
楼上没有人回答,房东木匠说她没有进来。裘德迷惑了,因为她的不在而变得十分惊恐,因为时间越发晚了。木匠喊来他的妻子,她猜测苏或许会去圣西拉教堂,因为她常去那里。
“晚上这时候不一定吧?”裘德说,“那里关门了。”
“她认识管钥匙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她想进去都行。”
“她这样做有多久了?”
“哦,好几个礼拜了,我想。”
裘德恍惚不定地朝教堂方向走去,自从多年以前他出来住了以后,再一次也没有走近过那条路,那时候他青春时期的观念比现在更为神秘。那场所荒凉无人,不过门倒的确没有锁。他无声地移起门闩进去,把门在他后边关上,绝对静默地站在里边。一片沉寂中似乎还容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可以辨明像喘息,或者啜泣,从楼房的另一头传来。他向着昏暗的那边移动时地毯压抑了他的脚步声,那昏暗只是被外边极微弱反射的夜光打破。
高架在头顶,圣坛台阶上方,裘德能够辨出巨大的、建造牢固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就像最初设计出来作为纪念的一样大。它看上去就像被看不见的铁丝悬吊在空中,它镶嵌了一些大宝石映上了外边的微弱光线便隐约闪光。十字架下边,地板上,伏着看来好像一堆黑衣服似的东西,从中重复发出他先前听到的啜泣声。那是他的苏的形体,俯卧在地面上。
“苏!”他悄声说。
有白色的东西从里面露出来,原来是她朝上转过脸来。
“什么———你来这里想要我做什么,裘德!”她几乎是激怒地说,“你不该来!我想自己一个人!你为什么闯到这里?”
“你怎么能问出来!”他急促指责地反驳,因为他满心被她对他的态度伤到了最痛处,“我为什么来?那谁有权利来?我倒想知道,如果我没有权利来的话。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啊远远胜过———胜过了你爱我!是什么促使你离开我独自来到这里?”
“别挑剔我,裘德———我受不了———我经常这样告诉你!我是什么你就得把我当什么。我是个倒霉蛋———被我的精神错乱打碎啦!阿拉贝拉来了我受不了———我觉得伤心彻底伤透了,我就离开了。她好像一直是你的妻子,而理查德,则是我的丈夫!”
“可他们对咱们什么都不是!”
“不对,亲爱的朋友,他们是的。我现在对婚姻的看法不同了!阿拉贝拉的孩子杀死了我的孩子是一个判决。权利杀死违法。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是这样一个邪恶的造物———实在不值得跟一般人类混在一起的东西。”
“这太可怕了!”裘德说,差点流泪了,“在你没有做错什么的时候却这样悔恨是太异乎寻常太不合人情啦!”
“啊———你不知道我的坏!”
他感情激烈地反驳:“我知道!它的每一个原子和微粒!你使我恨基督教,或者神秘主义,或者僧侣政治,或者不管它称作什么,如果就是它引起了你的退化。这样一个女诗人、女先知、灵魂像钻石一样闪光的女人———世界上的所有贤哲都会为之骄傲。假如他们知道你———竟会如此贬黜自己!我很高兴我跟神学没有关系了———高兴死了———要是它用这样的方式把你毁了的话!”
“你生气了,裘德,对我不客气了,你没有看出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那就跟我回家,最亲爱的,那我或许就能看出了。我是太压抑了———你现在也错乱失常了。”他用胳膊搂着她把她抱起来,但是虽然她起来了,却宁肯自己走而不要他扶。
“我不是不喜欢你,裘德,”她用甜蜜的恳求的声音说,“我依旧非常爱你!只是———我不应该爱你———不该再爱。哎呀,绝不该再爱!”
“我不认同这个。”
“可我打定了心思我不是你的妻子!我属于他。我受了圣礼约束把我自己跟他结合起来过日子。没有什么能改变它。”
“不过如果这世界上甚至只有两个人是夫妻那咱们肯定是吧?‘自然’承认的婚姻这是毫无疑问的!”
“不过那不是上天承认的。另一个在那里为我匹配了,在麦尔彻斯特教堂永久地批准认可了。”
“苏啊,苏———磨难使你处于这等非理性的状态了!以那么多事端使我改变信仰归于你的观念之后,却发现你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无论如何这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因为情绪而把你先前说过的一切全部混淆了!你把我对教堂作为老相识留下的一点点喜爱和崇敬连根铲除了……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对你过去的逻辑离奇的盲目。它是你所独有的呢,还是女人所共有的?女人全然是个思考着的单位呢,抑或是一个总是缺少整数的分数?你曾经怎样表明婚姻只是一纸粗陋的契约———它也就是———你是怎样地表达了你对它的全部异议———它的所有荒谬愚蠢。如果二加二等于四的时候咱们在一起是快乐的,那么现在不还是等于四?我不能理解,我再说一遍!”
“啊,亲爱的裘德,那是因为你像一个全聋的人看着人们在听音乐。你说‘他们在关注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啊!’可是却有东西在。”
“你这样说太冷酷了,也不确切相似!你本来已经抛弃了陈旧的偏见糟粕,而且也教我那样做;现在你却又退回去了。我承认我由于对你的评价而显得荒谬可笑了。”
“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不要对我冷酷无情。我不得不这个样子,我确信我是对的———因为我终于看到了光明。可是哎呀,怎样由此受益呢!”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走到了教堂外边,她去还回了钥匙。“这会是那个姑娘吗?”她回来以后裘德说,现在由于置身于开阔的大街上他感到了顺应性的轻微复原,“这会是那个把异教的神像带进这最为基督教城市的姑娘吗?曾经模仿方道吾小姐用脚跟碾碎它们?引用过吉本、雪莱和穆勒?亲爱的阿波罗和亲爱的维纳斯现在到哪里去了?”
“哎呀别,别,别对我这么残酷,裘德,我太难过了!”她哭诉道,“我受不了啦!我是错了———我不能跟你评理。我错了———为我自己的狂傲而妄自尊大。阿拉贝拉的到来是个结束。别讽刺我:那就像用刀子割我!”
他突然伸出胳膊搂住她在这静寂的大街上热烈地吻着她,在她还不能阻止他之前。他们继续往前走一直到来到一个小咖啡屋前面。“裘德,”她强抑着眼泪说,“你会介意在这里找个住处吗?”
“我愿意———如果,如果你真的希望。可是你真的要那么做吗?让我回咱们的家再弄懂你吧。”
他向前走带她进去。她说她不想吃晚饭了,于是,她摸黑上了楼,擦着一根火柴。转回头她发现裘德跟着她上来了,站在房间门口。她走到他跟前,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里,说:“晚安。”
“可是苏啊!咱们不是一起住在这儿吗?”
“你说了你会按照我希望的做!”
“对,那好!……如我所作的不合口味的争论或许是我错了!或许因为咱们当初没有按照老式婚礼认真谨慎地结婚,就应该分开。或许这世界还不够显扬光明容得下咱们这样的实验!咱们是谁,竟然以为咱们可以像先驱者一样行事了!”
“你明白了那一切我很高兴,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深思熟虑地照我预定的去做。由于嫉妒和躁动我滑进了谬误的境地!”
“不过谅必也因为爱吧———你爱过我吧?”
“是的。不过我想让它在那里中止,只是作为情人一直继续下去,后来———”
“可是人们只要陷入爱情就不能永远那样生活下去!”
“女人能,男人不能。因为他们———不会。一个中等水平的女人在这方面优越于一个中等水平的男人———她永远不挑动,只是响应。咱们应该只是在精神交流中生活下去,而不再有别的什么。”
“我就是那不幸改变的根由,正如我以前说过的!……好吧,就照你的意愿办吧!……可是人类的天性不得不自身存在。”
“哎呀,是啊———那正是需要去学习的自我控制。”
“我再说一遍———如果要责怪一方,不怪你,只怪我。”
“不———怪我。你的弱点只是天生的男人拥有女人的欲望。我所具有的不是互惠的愿望,在嫉妒刺激我取代阿拉贝拉之前。我想到过我应该以慈悲宽容让你接近我———要是像我对待另一个朋友那样折磨你那就是该死的自私。可是如果你不是令我害怕你会回到她那里去而把我打垮,我也不会让步……不过咱们别再说那些了!裘德,你现在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
“好吧……可是苏啊———我的妻子,因为你是啊!”他爆发了,“我过去对你的责备,无论如何,是确当的。你从来没有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你的心不是一颗热烈的心———你的心不会燃起火焰!你,从整体来看,是一个仙女,或者精灵———而不是一个女人。”
“起初我并不爱你,裘德,这我承认。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只不过想要你爱我。我并不完全是跟你调情,但是那种与生俱来逐渐损害着某些女人道德的渴望几乎比放纵恣肆的热情更甚———这种渴望对于可能造成男人的损害不管不顾,尽自引诱着迷惑着———这种渴望我也有。可当我发现我捕获了你的时候,我又害怕了。后来———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受不了让你去———可能再去阿拉贝拉那里———所以我就爱上你了,裘德。可是你看,不管怎样这爱是结束了,它由自私与残忍开始,希望让你的心为我而痛而不让我的心为你而痛。”
“可现在又通过离弃我来增添你的残忍!”
“啊———对!我进一步做错,我造成的伤害更大!”
“哎呀,苏啊!”他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的危险说,“不要以道德的理由做不道德的事啊!你曾经做过我的社会拯救。为了人道的原因跟我待在一起吧!你知道我是个多么软弱的人。我的两个首要的敌人你知道———我对于女性的喜爱,我对于烈酒的冲动。不要把我丢给它们,苏,而只是为了拯救你自己的灵魂。自从你成了我的守护天使,我才完全疏远了它们!自从我有了你我才能够经历这类**,而没有危险。是不是我的安全不值得你牺牲一点点教条的原则?我只怕,如果你离开我,我又要像那洗干净的猪又回到泥沼中打滚儿了!”
苏爆发了大哭。“哎呀,你可一定别那样啊,裘德!你别那样!我要白天黑夜为你祈祷!”
“哦———没关系,别伤心了。”裘德宽宏大量地说,“我受过苦了,上帝知道,那时候为你,现在我再受苦吧。不过或许不像你受苦那么厉害。从长远来看还是女人受罪最多。”
“她就是这样。”
“除非她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令人不齿的。而这一位不是那样的,无论如何。”
苏神经质地抽了一口气:“她是的———我怕!好啦,裘德———晚安———请吧!”
“我一定不能住下?只一回也不行?既然已经这样好多次了,哎呀,苏啊,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行?”
“不行———不行———不是妻子啦!……我在你掌握中,裘德———别引诱我回去,我现在已经往前走远啦!”
“那好吧,我听从你的吩咐。我付给你欠账,亲亲,为我头一次强制了你而赎罪。天哪,我多么自私!也许———也许我糟蹋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存在的最高尚最纯洁的情人!那就从此时起让咱们这座殿的帐子裂成两半好啦!”
他走到床边,把上面的那对枕头抓起一个,扔到地上。
苏看着他,伏到床栏上无声地哭起来。“你不明白这对我是有关良心的,并不是我不喜欢你!”她衰弱地咕哝道,“不喜欢你!可我不能再说了———它让我的心碎了———它让我开始做的一切都完蛋了!裘德———晚安!”
“晚安!”他说,然后转身就走。
“啊,可你得吻吻我。”她说,跳起来,“我受———受不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吻着她满是泪水的脸,他以前几乎从未做过,他们默默地待着,直到她说,“再见吧,再见!”然后轻轻地推开他,她得到了自由,试图用说话宽慰忧伤:“咱们还照样是亲爱的朋友,裘德,对不对?咱们有时候还可以碰头见面———对!忘掉这一切,试着像咱们很久以前做的那样好吧?”裘德不允许他自己说话,只是转身走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