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上站着阿拉贝拉。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你看到她啦?”她问。
“我看到了。”裘德说,因为寒冷和疲乏着实摇摇欲倒了。
“哦,现在你就撒开脚步往家奔吧。”
他一走水就从他身上流出来,他咳嗽着的时候不得不倚着墙支撑自己。
“这一下你可把你自己交待了,小伙子。”她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
“当然明白,我就是要交待自己。”
“什么———自杀?”
“一点儿不错。”
“哎呀,我的天哪!为一个女人你宰了自己。”
“听着,阿拉贝拉。你以为你是强者,你是强者,就身体来说,现在。你可以把我像一根九柱戏木柱一样推倒。前几天你没有把那信寄走,我也不能恨你的行为。但是在别的方面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虚弱。我承认这个事实,一个男人因肺炎闭门不出,这家伙在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愿望,去见一个独特的女人,然后去死,冒雨赶这趟,这下两个愿望差不多就能完成。我就那样干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了她,然后结束我自己———给这条害热病的狂热生命一个终结,它原本就不应该开始。”
“老天爷———你还说这种玄虚的话呢。你不弄点热东西喝喝?”
“不用,谢谢你。咱们回家吧。”
他们从一座座寂静的学院旁向前走去,裘德走走停停。
“你看什么?”
“愚蠢的幻想。我又有几分看到了,那些死人的幽灵,在我这最后一次走时,那些幽灵我第一次走过这里时看到过。”
“你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
“我好像看到了他们,几乎听到了他们的瑟瑟声。不过我不像那时对他们全都崇敬了。他们中有一半我是不相信了。神学家、辩护士以及他们的近亲玄学家、高手腕的政治家还有其他一些,不再让我感兴趣了。严酷的现实碾轧着,把这一些全部给我劫掠去了。”
水汽惨淡的灯光下裘德死尸般脸上的表情确实好像他在没有人的地方看到了人。他时常在拱廊旁定定地站着,好像看着一个人影走出来,然后他又会看着一个窗户好像辨认着窗后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似乎听到了说话声,那些词句他重复着好像推测着它们的意思。
“他们好像在笑我!”
“谁?”
“我是在对我自己说。那些幽灵全都在这周围,在学院的拱廊里、窗户里。他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常常显得很友好,尤其是艾迪生、吉本、约翰逊、布朗博士、肯主教———”
“快走吧!什么幽灵!这周围没有活的也没有死的,只有个该死的警察!我从来没看见大街上这么空****的。”
“幻想!那位咏唱自由的诗人经常在这里散步,那位伟大的忧郁症剖析家就在那里。”
“我不想听这些!烦死我啦。”
“沃尔特·雷利正在那条巷子里朝我招手呢———维克利夫———哈维———胡克———阿诺德———还有一大群‘文集派’鬼魂———”
“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告诉你!我管那些死家伙干什么?我敢发誓说你喝酒的时候比你不喝酒的时候还清醒一些!”
“我得歇一会儿。”他说。于是他停下来,抓着栏杆,他目测着一座学院正面的高度,“这是老丹书。那是石棺,过了那条巷子是锡杖和都铎;过了那里全是红衣主教,有长长的前脸,窗户全都高挑着窗楣,大学对于像我这样艰难的尝试表示着斯文的惊讶。”
“快走吧,我请你客!”
“好吧。那就可以帮我回家了,因为我觉得从红衣主教草场上来的冷雾就像死神的爪子把我彻底抓住了。就像安提戈涅说的,我是既不在人中间,也不在鬼中间。不过,阿拉贝拉,我死了以后,你会看到我的灵魂在这里那群鬼魂中间飞上飞下。”
“呸!你终究还死不了呢。你的劲头还足着呢,老伙计。”
是马利格林的夜晚了,下午的雨没有减弱的迹象。差不多就在裘德和阿拉贝拉走过基督堂大街回家的时候,艾德琳寡妇走过草地,打开了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现在常常在就寝前,来帮苏收拾收拾东西。
苏正在厨房里无效地忙乱着,因为她原本不是能干的家庭妇女,虽然她试图做好,却渐渐变得不耐烦家务琐事了。
“老天爷呀,你怎么自己干哪,我就是为这个这时候来嘛。你知道我要来嘛。”
“哦———我不知道———我忘了。不,我没忘。我做着训练我自己。我八点以后就擦了楼梯。必须在家庭义务中锻炼自己。我很丢脸地忽略了它们!”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会升到好些的学校去,或许还能当牧师,到时候,你会有两个仆人。把你那漂亮的手糟蹋了太可惜啦。”
“别说我漂亮的手,艾德琳太太。我这漂亮的身体已经把我毁啦!”
“嗤———你可没有什么躯体去说。你在我心里也就是一个精灵。不过今天晚上似乎有什么不对头,亲爱的。丈夫发脾气啦?”
“没有。他从来不会。他早早去睡了。”
“那是怎么啦?”
“我不能告诉你。我今天做了错事。于是我想要连根除掉。唉———我告诉你吧———今天下午裘德来这里了,我发现我还一直爱着他———哎呀,下流!我不能再对你说了。”
“啊!”寡妇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还得闹到怎么样!”
“不过总不该那样啊!我没告诉我丈夫他来访,没有必要为这事烦他,因为我打算永远不再见裘德了。可是在对理查德的义务上我必须做得良心安妥———作为一种赎罪的苦行———最终的事情。我一定要做。”
“叫我可不会这么做———因为他已经答应井水不犯河水了呀,照那样三个月挺好的过去了嘛。”
“不错———他答应了任凭我情愿地过;可是我觉得不该强求他,那就太任性了。那么接受下来我是太不该了。可颠倒过来也是很可怕的。不过我得对他公平些。哎呀,我怎么这么任性!”
“你不喜欢他什么东西?”艾德琳太太好奇地问。
“我不能告诉你。是有点东西……我不能说。令人沮丧的是,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承认它可以成为感情的理由。因此我没有为自己辩护的话说。”
“它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跟裘德说过吗?”
“从来没说过。”
“我年轻时听说过丈夫们奇怪的故事。”寡妇压低一些声音说,“他们说圣人降世的时候,魔鬼到夜里就常化身丈夫们的外形,给可怜的女人们弄下各种各样的麻烦。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想起这个来,它只是个故事嘛……今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的,真凶啊!哦———别急着改变主意,亲爱的。好好想想。”
“不,不!我已经强迫我软弱的灵魂忙于更谦恭地对待他了———而现在那是必须的———马上———在我垮下来之前!”
“我想你不该强迫你的性子。哪个女人也不该那样。”
“这是我的本分,我应该把我这一杯喝得一滴不剩!”
半个钟头以后艾德琳太太戴上帽子披上围巾要走了,苏似乎被模糊不明的恐惧抓住了。
“别,别———别走,艾德琳太太。”她恳求道,她的眼睛瞪大了,紧张地迅速掉头看看。
“可是到睡觉的时间啦,孩子。”
“对,不过———那里有个空闲小房间———那是我的房间。那里一切都齐备。请留下来吧,艾德琳太太!我明天早上需要你。”
“哦,好吧———我没什么,只要你愿意。我那破房子不会出什么事,不管我在还是不在。”
于是她把门一一关牢,她们一起上了楼。
“在这儿等等,艾德琳太太。”苏说,“我自己去我的房间一会儿。”
让寡妇留在楼梯平台上,苏转身进了自从她来到马利格林一直独占的寝室,推上门跪倒在床旁一两分钟。然后她站起来,从枕头上拿起她的睡衣换好,又出来找艾德琳太太。可以听见一个男人在对面房间打着鼾。她跟艾德琳太太道了晚安,于是寡妇进了苏刚刚腾出的房间。
苏拉开另一个寝室的门栓,仿佛一阵昏晕袭来,她跌坐在外边。又站起来把门打开了一半,说了声“理查德”,随着话一出口她明显地战栗了一下。
鼾声完全停止了一会儿,但他没有应声。苏好像得到了豁免,急忙回到艾德琳的寝室。“你睡了吗?艾德琳太太?”她问。
“没睡,亲爱的。”寡妇说,打开门,“我老了,手脚慢,脱衣服就费了大半天。我还没解开紧身呢。”
“我———没有听见他!也许———也许———”
“什么,孩子?”
“也许他死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那么———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去裘德那儿啦!啊———不———我忘了他啦———还有上帝啊!”
“咱们去听听吧。不———他又打鼾了。不过雨啊风啊太大啦,有时候别的声音简直听不见了。”
苏慢慢吞吞地退回去。“艾德琳太太,再道声晚安!对不起,我叫你出来。”寡妇第二次回到屋里。
当苏独自一人的时候紧张的、听天由命的神色又回到了她的脸上。“我必须做———我必须!我必须把它喝得一滴不剩!”她小声说。“理查德!”她又说。
“哎———什么?是你吗,苏珊娜?”
“是我。”
“你要干什么?什么事?等一下。”他拉一件衣服披上,走到门口,“什么事?”
“我们在莎士顿的时候我宁可跳窗也不愿让你靠近我。直到现在我也从来没有改变对你那种待法———我这时候来是为那个求你原谅,求你让我进去。”
“或许你只是认为应该这样做吧?我不愿让你硬违着你的心性来,我已经说过的。”
“可是我恳求你允许。”她等了一会儿,又重复说,“我恳求你允许!我一直在错———甚至今天。我越过我的权利了。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可是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做了有负你的事。”
“怎么啦?”
“我见到裘德了。我不知道他来。而且———”
“噢?”
“我吻了他,还让他吻了我。”
“哦———老戏一出啦!”
“理查德,直到我们做了我还不知道我们互相要吻。”
“吻了多少下?”
“我不知道。回头一看令我毛骨悚然,事情做过了,最起码我要这样到你这里来。”
“得啦———这是相当坏的,在做过了多少之后!还有什么要坦白?”
“没有了。”她本来打算说,“我叫他我心爱的情人了。”但是,因为悔悟的女人总是要隐瞒下一点儿,那一部分情境便留下了未透露。她继续说:“我绝不再去看他了。他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它征服了我。我说到了———孩子———不过,我已经说过,我是高兴的,我的意思是几乎是高兴的———因为他们死了,理查德。它抹掉了我那一段全部的生活!”
“哦———说什么不再见他了,嗤———你真的打算那样?”在费乐生的语气里现在有一种东西似乎表明,他和苏再次结婚三个月来无论如何并没有如他宽宏大量和**忍耐所期待的那样令人满意。
“真的,真的!”
“也许你愿意手按着《新约》立誓?”
“我愿意。”
他回到房间里拿出一本棕皮的小本《新约》:“那么,上帝保佑你!”
她立了誓。
“很好!”
“现在我祈求你,理查德,我属于你,我愿意尊重你顺从你,如我所发的誓,让我进去。”
“再细细地想一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允许你进这个家里是一码事———这是另一码事。再好好想想吧。”
“我想过了———我想要这样!”
“这倒是讨人喜欢的态度———也许你是对的。一个老情人临在近前,只是完成了一半婚姻。不过我得重复一下我的提醒,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哎呀,上帝呀!”
“你为什么说‘哎呀,上帝呀’?”
“我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不过……”他阴郁地端详着她那穿着睡衣也已较长时间蜷缩在他面前的细瘦虚弱的形体,“哦,我想到了它大概是这样的结局。”他立刻说,“我不欠你什么东西,在这种种征象之后。不过我愿意相信你的话,并且原谅你。”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把她抱起来。苏吃惊地往后一仰。
“怎么啦?”他问,第一次严厉地说,“你又退缩不让我碰啦?恰如从前一样!”
“不是的,理查德———我———我———是没想到———”
“你不是要进来吗?”
“想。”
“你一直牢牢记着它意味着什么?”
“对,那是我的职分!”
把烛台放到三抽桌上他领着她穿过门口,抱起她的身体,吻着她。一种厌恶的神色快速掠过了她的脸,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叫声。
艾德琳太太这时候已经脱了衣服,她就要上床去睡的时候自语道:“唉———也许我最好去看看那小东西是不是平安无事。风啊雨啊来得这个劲儿啊!”
寡妇走出去走到了楼梯平台上,看到苏已经消失了。“唉!可怜的人儿啊!如今婚礼都成葬礼啦。五十五年前,到秋天,我那男人跟我结婚了。世道就从那时候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