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11

字体:16+-

这生活编年史的最后记录要求读者的注意力关注绿叶繁密的夏日再度来临时裘德卧室内外的景象。

他的脸现在极其瘦削以至于他的老朋友几乎认不出他了。这是个下午,阿拉贝拉对着镜子在卷她的头发,她实行的这种操作是把一根伞骨铁条在她点起的蜡烛火苗上烧热,再把它放到飘垂的发绺上烫。她做完这些以后,又练了练做酒窝,然后穿好衣服,朝裘德那儿瞭了几眼。他好像正睡着,不过他的姿势抬高了,他的病制止他躺下了。

阿拉贝拉戴上帽子,戴上手套,准备停当,坐下来等待着。仿佛指望着什么人来替代她做看护。

从外边传来的什么声音表示这个城市在举行节庆,虽然节日很小,不管它可能是什么,反正在这里看不见。钟开始奏鸣了,声音通过打开的窗户传进房间,绕着裘德的头嗡嗡作响。它们使得她坐立不安,她终于自语道:“爸爸怎么还不来呀!”

她又看了看裘德,不满地测定他衰落着的生命,近几个月时间里她已经好多次这样做过了。瞥一眼他的表,那是挂起来计时用的,她不耐烦地站起来。他一直在睡,于是她主意一定溜出房间,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下了楼梯。这房子已经空了。把阿拉贝拉吸引到外边的**力显然早已拉走了别的一些同住者。

这是一个暖热无云、迷人的日子。她关上前门,急急忙忙拐进了主街,接近讲堂的时候能听见管风琴的声音,正在为将到的音乐会进行排练。她进了古栅学院下边的拱道,好多人正在那里围着四方院为晚上在大厅里举行的舞会搭篷子。为了这个日子从乡下来的人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贝拉沿着砾石路从老酸橙树下走过。可是发现这地方相当单调她又转回到街上,看到一辆辆马车为音乐会赶来,众多学院学监和他们的夫人,许多大学生带着他们装饰华丽的同伴,同样挤上前去。大门关闭以后音乐会开始了,她继续往前走去。

音乐会强大有力的声音穿过打开的窗户悬挂着的黄色窗帘滚滚向前,越过一座座房顶,进入一条条小巷沉静的空气。它们甚至到达了裘德躺着的房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咳嗽又开始了,使他咳醒了。

他一能说话了就咕哝起来,他的眼睛还一直闭着:“来点水,拜托。”

什么也没有,只有空寂无人的房间接受了他的吁求,他又咳嗽到了筋疲力尽,还是更为虚弱地说着:“水———一点水———苏———阿拉贝拉。”

房间如同此前一样静寂。他马上又气喘吁吁地说:“喉咙———水———苏———亲爱的———一滴水———拜托———哦拜托!”

没有水来,而那管风琴声,微弱得像蜜蜂的嗡嗡,如以前一样滚动进来。

他继续这样待着的时候,他的脸色改变着,叫喊声和欢呼声从河边的什么地方传来。

“啊,对啦!纪念日赛船会。”他咕哝道,“我在这儿。而苏被玷污啦!”

欢呼声重复着,淹没了微弱的管风琴声。裘德的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他慢慢地小声说话,他焦干的嘴唇简直不能动: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

(“好啊!”)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

(“好啊!”)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胎就绝气?不然我就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

(“好啊!”)

“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与此同时,阿拉贝拉一路奔去寻找正在发生的光景,抄了一条近路下了一条窄窄的街道通过一个偏僻的角落进入红衣主教学院四方院。这里是一派喧闹,阳光下鲜花和其他为舞会准备的种种彩饰鲜明炫丽。一个木匠朝她点点头,他以前曾是裘德的同伙工人。从入口到大厅楼梯搭起了一条竖道走廊,上面装饰了艳丽的红色和浅黄旗帜。货车载着一箱箱装着鲜花盛开的明艳花木卸下来,宽大的楼梯已铺上了红地毯。她朝着这个那个工人点点头,仗着是他们的熟人壮胆上了大厅,工人们正在那里安装新地板为跳舞作装饰。就在近前的教堂大钟为五点钟礼拜奏响了。

“要是有个家伙搂着我的腰就在那儿转圈我不在乎。”她对一个男人说,“可是老天爷呀,我得回家啦———家里有好多事要做呢。我没有跳舞的份儿啦!”

她回到家里时在门口遇上了司太格,还有另外一两个跟裘德一起做活的石匠。“我们正要去河边呢,”司太格说,“去看看赛船。不过顺路过来问问你丈夫怎么样了。”

“他睡得正好着呢,谢谢你们。”阿拉贝拉说。

“那就好。现在,你能不能给你自己半个钟头放松,跟我们一起去?也让你快活快活。”

“我倒是很想去,”她说,“我还从来没看见赛船呢,我听说那很好玩儿的。”

“来吧。”

“我多希望我能去!”她渴望地看着大街,“那,等一会儿。我就跑上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爸爸跟他在一起,我相信。那我就多半有希望去啦。”

他们等着,她进去了。楼下的同住者依旧不在,实际上,他们一块儿去河边船队要经过的地方去了。她走到床边才发现她的父亲直到现在也没有来。

“他怎么不在这儿!”她烦躁地说,“他想要自己去看赛船———就是这样!”

可是,转而一看**她又快活起来了,因为她看到裘德明显在睡着,虽然他不是平常因咳嗽必需的半抬高姿势。他滑下来了,平躺着。再看一眼又使她一惊,于是走到床边。他的脸完全白了,逐渐变得僵硬了。她摸摸他的手指,它们是冷冷的,尽管他的身体还温热。她听听他的胸口。里边完全沉寂不动了。将近三十年的跳动停止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最初的惊骇过后微弱的军乐和别的铜管乐队的乐声从河边传进她的耳朵,她用激怒的语气大声说:“谁想到他能在这时候死!他为什么就在这时候死!”思量了一两分钟后她出了门,仍旧轻轻关上,接着下了楼梯。

“她来了!”一个工人说,“我们还疑惑你到底来不来了呢。走吧,我们得赶快去占个好地方……哦,他怎么样?还睡得好好的吗?当然啦,我们并不想拽你离开,要是———”

“噢,睡着———睡得死沉沉的。他才不会醒呢。”她急促地说。

他们跟人群一起沿着红衣主教大街走去,从那里他们一会儿就到了大桥,装饰华丽的彩船突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从这里通过一条窄缝下到了河边路———现在满是飞尘,热气腾腾,人群蜂拥。他们几乎一到盛大的赛船队行进就开始了,船桨噼啪大声地砸着水面,因为它是垂直降下的。

“哎呀,我说———多好玩儿啊,我真高兴来了!”阿拉贝拉说,“而且———也不能伤害我丈夫———我离开。”

在河对岸,拥挤的彩船上是华丽娇美的美人花束,用绿色、粉色、蓝色和白色时髦地盛装打扮起来。赛船俱乐部的蓝色旗子表示着兴趣的中心,旗子下面穿着红色制服的铜管乐队奏出的乐声,她已经在死人寝室里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大学生,带着女郎坐在划子上,热切地看着作为“我们的”船往来突进。正当阿拉贝拉瞅着这热闹的景象时有人轻轻触了触她的肋骨,一回头她看到了韦尔伯。

“那**起劲啦,你要知道!”他斜眼一瞥说,“让人心这么遭难,你真没羞没臊!”

“我今天不想谈情说爱。”

“为什么不?这是大众的节日。”

她没有回应。韦尔伯的胳膊偷偷地搂着她的腰,那行为在人群中可以不被发现地完成。感觉到那胳膊时调皮的神情在阿拉贝拉脸上展开,但她保持她的眼睛在河上,好像她并不知道那拥抱。

人群涌动了,推着阿拉贝拉和她的朋友有时差不多快到了河里,如果她刚刚凝视过的那张惨白的、塑像般的面容印在她心灵之眼上没有使她清醒一点儿,她就会为这恶作剧开心地大笑起来。

水上的娱乐达到了兴奋的顶点,有的船翻到了水里,有的人大声呼喊。比赛有的输了,有的赢了,粉的、蓝的和黄的女士们从彩船上退下来,看光景的人也开始移动。

“嗨———真是太棒了!”阿拉贝拉大声说,“不过我想我得去看看我那可怜的男人了。爸爸在那儿,我知道,可我还是回去好些。”

“你急什么?”

“哦,我得走……哎呀,哎呀,这事难办哪!”

从河边的路到桥上去的人在狭窄的桥板上一个塞一个挤成了热腾腾的一团———阿拉贝拉和韦尔伯也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们在这里待着一动不动,阿拉贝拉叫着“哎呀,哎呀,”越来越不耐烦了;因为她刚刚想到如果裘德被发现独自死了,那么验尸调查可能就是必要的。

“你怎么这么烦躁不安,我的亲亲。”医生说,他被人群挤得紧紧地贴着她,不需要个人为接触而努力了。“耐下心来好啦,反正也挤不出去!”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挤住的人群动了动总算让他们通过了。阿拉贝拉一上了大街就急匆匆地往前奔,不许医生这一天再伴随她。她没有直接去她的家,而是去一个女人的住所,那女人专为死去的穷人履行必要的职责。她在那里敲了敲门。

“我的丈夫刚刚走了,可怜的人。”她说,“你能来把他装殓起来吗?”

阿拉贝拉等了一会儿,随后两个女人向前走去,从红衣主教学院草地上涌出的时髦的人流中挤着穿过去,差一点被马车撞倒。

“我还得为撞钟的事去找教堂司事。”阿拉贝拉说,“就在这儿,对吧?咱们在我家门口碰面。”

那天夜里接近十点钟裘德盖着裹尸布躺在他住所的床架上,挺直得像一支箭。通过半开着窗户红衣主教学院舞厅里欢乐的跳动的华尔兹舞曲传进来。

两天以后,天空同样晴朗无云,空气同样凝寂沉静,两个人站在同一个小寝室里裘德没有盖上的棺材旁边。一边是阿拉贝拉,一边是艾德琳寡妇。他们两个都看着裘德的脸,艾德琳寡妇老衰的眼睑红红的。

“他多么漂亮!”她说。

“对,他是漂亮的死尸。”阿拉贝拉说。

窗户一直开着以便房间通风,正午时分清静的空气一动不动,外边一片安谧。远处传来了声音,有明显的人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老妇人咕哝说。

“噢,那是圆形会堂的博士们,授予汉普顿郡公爵和一些什么有名的家伙荣誉学位。这是纪念周,你知道。欢呼声是那些小伙子发出来的。”

“唉,又年轻,肺又强壮,不像咱们这儿的可怜孩子。”

偶尔有个字句,好像来自某人正作的演说,从圆形会堂开着的窗户飘进这宁寂的角落,因此似乎有一丝微笑浮现在裘德大理石般的面容上。近旁的书架上,那老旧的、废弃的、道勒芬版的维吉尔和贺拉斯的著作以及折了角的希腊文《新约》,他在劳作期间曾经习惯拿出来读几分钟,石粉把书页弄得粗糙了,这时候似乎也因那声音露出了惨淡的苦笑。钟声欢乐地奏鸣,回声环绕着这寝室。

阿拉贝拉的目光由裘德移向艾德琳太太。“你想她会来吗?”她问。

“我说不上来。她发过誓不再见他了。”

“她看上去怎么样?”

“又疲累又凄惨,可怜的心。比你上次看见她的时候老了好多好多年。如今完全是个笨重憔悴的女人了。这都是那男人———她受不了他,甚至现在。”

“要是裘德还活着看见她,他也不会再念着她了,大概。”

“那咱们就不知道了……他叫你给她寄过信没有,自从他用那么奇怪的方式去看过她以后?”

“没有。完全相反。我提出要寄个信去,可他说别让她知道他病到了什么样。”

“他宽恕她啦?”

“据我所知没有。”

“唉,可怜的小东西,咱们还是相信她会在什么地方得到宽恕吧。她说她已经得到了安宁。”

“她可以跪下去对着她项圈上神圣的十字架发誓直到她喊哑了嗓子,可那也不是真的。”阿拉贝拉说,“她永远也得不到安宁,自从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她永远也不会安宁,直到她像他现在一样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