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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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托人带信来了。

其实信已到了好些天,表舅压手里,没给我。表舅这个人,心思就是太重!

老娘说自己过得还好,表舅家的人收到了表舅汇过去的我的工钱,除了交给我娘的,扣了一些在手里。他们跟我娘说,钱不能白要你的,都花在你身上。结果就替我娘找了个姨婆,天天来做饭洗衣照顾她。我娘让我别牵记,就是对不住我,把我交给她存的一部分工钱糟蹋了。

信上没写房子漏不漏水,不过,表舅交给我信的时候,说:“家里替你娘房上盖了瓦。”

能这么着,我牵挂娘的心已放下了大半,不过,我真想回山里看一看啊!自从到了这金鹤养老院,我好像马儿关在大院里,人觉得地方够宽敞,不懂马儿憋屈坏了!

表舅捧着他的茶盏,慢条斯理揭白瓷盖子,往里吹气,他抬头看我,额头深深三条皱纹,跟春天犁开的沟一样。他低下眼:“驾牛,你在我这里,还算听话。不过,不在我手下干满三年,我是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因为你还没经过啥考验。”

我点点头,没什么好说。

表舅咂了咂茶,看我一眼:“男人呢,要想开点,不要死心眼。我知道你放不下吴三妹,可是,那是个跟人跑了的女人。不值得了!”

他看我一看,突然说:“不过,吴三妹倒有消息了。过个一阵子,等黄院长交代你的事儿办得差不离,我带你出去,找找吴三妹!”

我像肚子被揍一拳,身子都要弯下来。有他这么说话的吗?他以为我是什么?一个泥塑的金刚?吴三妹有消息?也就是说她可能会马上出现在我眼前?

表舅惊讶而轻蔑地看着我,我觉得他又老又丑,我唯一想做的一件事是狠狠踢他的小屁股。过段时间有空了,他陪我去找找吴三妹?吴三妹是个备用车胎吗?她是只走失的猫吗?她会永远等在那个有消息的地方,等我去找她?

表舅砰砰拍桌子:“驾牛你个没出息的!我同你讲话呢!你魂丢啦?”

我仿佛从千里之外看着表舅,我浑身无力,我肚子里的难受泛到了喉咙口,我哇一声呕吐出来,把表舅一尘不染的衣服弄脏了……

接下来的十几二十天,我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用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施教练。我恨不得他狂性发作,偷偷弄把手枪,到处找射击位置,一枪干掉廖老;要不就摆个地摊,在四号楼门厅卖违禁品;至少能去调戏一下一号楼底楼随便哪个老太婆,譬如莉莉,好让我逮个正着,抓现行……我保证会飞奔去黄院长办公室,一股脑儿把施教练的劣迹告发了!然后,表舅和我,就一起出发!

方头老儿不是没撒泼胡闹,他哪是盏省油灯?他竟然带着男老婆闹了五号楼!他没病没灾,本来五号楼不能招惹他,可老鹤家属来访之后,院里组织了一次全面体检,施老儿去了,回来没多久就唠唠叨叨说要找医院算账。周围人不知他闹哪一出,等跟着去五号楼听骂,才知道这老家伙不知听了谁调唆,说五号楼对他进行了过度体检,侵犯他隐私权。

可怜这里大多数老鹤,都和我一样,根本听不懂什么是施老儿要计较的隐私。他们聚在鸡笼子楼和一号楼之间的草地长椅边笑话他:

“老施跟医院闹什么?听说医生不入调,用尺子量了他鸡巴!”

“哈哈哈!要不就是查出这方头怪脑的家伙有性病!”

施教练其实不为他自己,过妈妈说老施主要为了他男老婆。至于为了些什么,过妈妈根本讲不明白。我留神看了看老施的男老婆,他一副受委屈的模样,咬着细巧嘴唇,两只扁桃一样的带水眼睛怨怒地瞧着四周,对谁都不搭理!

闹了医院,施老儿也不放过廖老头。我听见一号楼大呼小喊,才吃了早饭就干上了架,我跑过去拉架,就看施老儿四四方方的头颈上暴着青血管,两只眼睛瞪得像核桃,手指点在廖老头鼻子上:“你这老王八在后头调唆呢!不是你还有谁?!”

施老头的男老婆不讲话,站在施老儿身后,扭着脖子,一双眼睛喷着小火,手反叉腰眼上。我一看,的确像个女人!

莉莉不买账,伸手拨拉开施教练指在廖老头鼻子上的手:“不是脑子烧糊短路了吧?吃牛肉得疯牛病啦?”

“反正,”施老儿不愿意跟女人交手,他退后一步,“使坏吧,姓廖的。除非你卷铺盖滚蛋,我姓施的跟菩萨上帝安拉玉皇发誓,我要叫你的每一天,都被人臭骂!”

廖老头气得浑身发抖:“这只狗疯了,这只狗疯了!”

我更加热烈地投入到对施教练的全天候盯梢中,白天黑夜我都找好一个角度看定他。我估摸他得开始做准备了,总要做点什么准备,他才能履行他对廖老头的威胁恐吓吧?无论他干什么,哪怕只是磨几把菜刀,去药店买安眠药,都可以成为我举报他的证据。来吧,老混蛋!好钢用在刀刃上,我逮住你,好立马去找吴三妹!

我好几个白天没好好睡觉,我冒冒失失跑进一号楼去摸这摸那,让人犯疑。廖老头最近有点怕施教练,他不像从前那样爱说话,他和莉莉老坐在一起,跟自己那伙人形影不离,神不守舍地玩纸牌。莉莉看见我在抹楼梯扶手,哟了一声:“小哑巴跑回来啦?还听我们使唤不?”我走过去,看着她,等她发号施令。莉莉点点头:“上次你帮了我们,谢谢你!”

我慢慢走到楼上去,假意抹着楼梯扶手,一抬头,正好和施教练的男老婆对上眼,吓了一跳。这老头儿的眼神不对,水汪汪的!他的骨骼那么纤细,仿佛衬衣里是一根青竹,说话声音却毛茸茸的,眼神看人总带埋怨。

老施顺着两个女老婆的视线看见了我,像白天看见怪物:“这小混蛋跑来干啥?每次来,都没好事!你不是个勤杂工,你是阿黄的探子!”

“那么,”他的男老婆慢条斯理问,一只手还娘们一般甩了甩,像甩手上水珠子,“你肯定阿黄也是幕后主使?”

“这里是她地盘,没她允许,什么事办得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

“几十年的发小啊!寒心!”男老婆长叹,嗓如唱戏。

两个老太太劝道:“不是为阿黄说话,她的确爱钱如命,不过,总还不至于害我们。”

“没说她害我们,”男老婆幽幽一叹,“她是变着法子卖我们!”

我低着头使劲擦,只听施教练嘻嘻一笑,让我浑身汗毛竖。这方头的鬼每逢笑出声,总是诡计上心,要干出什么符合他性子的腌臜事。

“小哑巴,”他招呼我,“黄院长派你来看。我们知趣,现在就让你看场重要演出!”

我看也不看他,转身往楼下走。只听后面乒乒乓乓,老猴子跟住我跑下来,我头也不回,想往楼外走。只听廖老头的莉莉大喊一声:“做啥?你们疯了?”

我走不掉了,回头看。只见施教练黑黄肤色的方头下,一截头颈涨得像牛鞭般暗红,他已伸出短而壮的蟹钳手臂,钳住廖老头手臂往外拉;施教练的男老婆手持一根细竹竿,廖老头的人马谁动,他就拿竹竿当鞭子,打人手背。廖老头抓牢在桌面的手扯松脱了,人被施教练拖倒在一楼正中地板上。

方头老儿身手敏捷,非廖老头可比。他俩只要一动上手,就是一只猫扑一只老鼠。今天方头老儿可不像猫,他成了只疯癫的大蜘蛛。

施教练盘在廖老头身上,用力抓起廖老头的手打地板,没几下,廖老头就惨叫。施教练放开廖老头的伤手,直接去解廖老头裤带,廖老头啊一声伸手来推,弄疼了自己。他举着一双伤手,毫无反抗之力,被施教练扯掉了长裤。

“我叫你出坏点子看我们隐私!我让你现在就没隐私!”施教练怒吼着,一把扯破了廖老儿的**。莉莉啊一声哭起来:“无法无天啦!报警啊!”

“哎!帮我一下!”施教练喊男老婆,男老婆回身来,和他一边一个,架起光屁股的廖老头就往外跑。我连忙跟在后头,看他们把廖老头拖着架着,一直架到鸡笼子楼大堂跟前,放下廖老头就跑。

廖老头坐在地下,两手捂住自己那里,勾倒了头,瑟瑟发抖,像一只被剥脱了壳的老蜗牛。我走过去,脱下我白衬衣,盖在老头大腿上。那两条腿,灰白。

我和过妈妈给廖老头穿上过妈妈找来的裤子,奉命抬他进黄院长办公室,黄院长让我坐在角落椅子上,等我表舅。

表舅被过妈妈喊来了,他昂着脑袋瓜走进院长办公室。

表舅看看我,我点点头,表舅不看黄院长,问过妈妈:“怎么回事?”

过妈妈答道:“我不在,刚来。问驾牛吧。”

表舅看着我,我结结巴巴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廖老头还在发抖,一句话不讲,额头埋在左手心,右手不断对我们摇。

黄院长问表舅:“你看怎么办?”

表舅鼻子里哼一声:“他们到底为什么闹事?”

黄院长不言语,隔了一会儿,她突然转向我:“驾牛,施教练为啥这么干?”

我蒙了,我怎么知道施教练为啥?我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回答:“他说什么没影寺,我不知道是啥地方。”

表舅咳嗽一声:“我早就说过,早晚有麻烦!”

黄院长嘻嘻一笑:“麻烦什么麻烦?你看看你,一个男人,还没我女人有心理素质!那是科学,什么隐私不隐私!”

我看见表舅眼神一凶,低着头咬腮帮子,没回答。过了会儿,他咕哝说:“那现在闹成这样,怎么办?”

“听着,”廖老头忽然插话,“我也不知道你们搞什么鬼,不过,我今天蒙受奇耻大辱,你们若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好,我们之间的合作一笔勾销,我出院,回家!”

黄院长眼睫毛紧紧贴在眼睛上,好像吃了酸杏子,她睁开眼:“廖局,说什么呢?这次我绝不含糊,你看着好了!”

“不要让我为难,”表舅低着脸看地,“我不反对你们做什么,不过,任何事,我不参与。”

“你不参与?你不是这里总管?你的人马不动,难道要我亲自去捆那个混蛋?还是让我直接报警哇?”黄院长气得拍桌子。

“钱是赚不光的。有点可以啦,不要什么钱都要抓过来。小心有些钱会咬人!”表舅气愤愤地说。

“好啦,好啦!什么钱钱钱的?这里谁贪钱呢?”黄院长恢复了笑容,特意对着我表舅笑,伸出手,在表舅肩上砸了一拳头,“廖局坐在这里,你先把面子给人挣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