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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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舅早说过施教练是个不好惹的主。要表舅下手?他可没那么容易答应。他当着廖老头面对黄院长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不出马,估计姓施的不会罢休。”

廖老头吹起稀稀落落的胡子,对着办公室的虚空说:“我后悔啦!到今天我才看清楚这个养老院。败笔啊!我自己跑下来的执照,我也能吊销它!”

表舅愣了一愣:“廖局气糊涂啦!咱们不仅要把养老院办好,还要把市区的那些合并进来。这才是您的计划!有些人来破坏我们的合作,难免的嘛!抓王八还让王八咬手呢!”

黄院长又绷起脸:“我暂时不合适去见这老混蛋。还是李总管你代表我!”

表舅说:“我代表你不合适,这养老院姓黄不姓李!”

黄院长脸腾地红了,表舅又说:“这样吧!我们试试新办法,让驾牛代表你去摸摸情况。”

我吃一惊,表舅怎么把我给卖了?黄院长想想,突然笑了:“好主意!驾牛去最合适。来来,我告诉你怎么跟施老头说,说些什么。”

她把我拉到廖老头和表舅都听不见的屋角,翻来覆去颠颠倒倒命令我说这说那。我索性不听她,只是按节奏点头。

黄院长高兴地拍了我肩膀一巴掌,手心里塞给我几张粉红钱:“驾牛就是个不说话的聪明小孩!我说啥他心里都懂!”

我懂?我忘了她到底跟我说些啥了,好像最后关照说:“稳住他,你舅就能把他逮起来!”

逮起来?把方头老猢狲逮起来,这和我心里想的不谋而合。逮了他,我就能跟表舅去找吴三妹!他们要我去见施教练,我为什么不去?

还没走出黄院长办公室呢,过妈妈按着喉咙来报信:“老板,施教练带人上了楼顶,说你要是跟他来硬的,他们就一个个往下跳!”

“啊?他哪来的楼顶钥匙?要死了!”黄院长恶狠狠回头瞪了我表舅一眼,“怎么管的这养老院?!”

表舅不露声色,背上推我一把,逼得我朝前踏一步:“是时候了,驾牛,照我们说的跟施教练说去!”

我跟着过妈妈往一号楼走。过妈妈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驾牛,是让你去逮施教练吗?施教练很会打架,你未必斗得过!”

我摇摇头:“我去传话。”

“传话?”过妈妈捂住嘴,“一个小哑巴?”

莉莉披头散发站在一号楼门口,见了过妈妈就喊:“报警呀,报警!警察一来,他就是跳也是自杀。活该!”

我们从廖老头的人马旁走过去,通往二楼的扶梯上坐着长条眼睛老太太,她问过妈妈:“阿黄不来?都自己发小,怎么不劝劝?”

过妈妈指指我:“你带小哑巴上去,黄院长让他带话呢!”

“小哑巴带话?”长眼老太太笑了,“话写在脑门上?”

她在前头走,我落开三步跟着,他们开了通往楼顶的门,上头胖老太婆把着,探着脸往下看,手里还拿根黄香蕉在啃。

我跟着上到楼顶上,方头老儿正和男老婆说笑,说的就是廖老头裤裆里头的事。他看见我,嗯了一声,满面孔不高兴。

“臭哑巴今天别来找死!”他两手往胸前一叉,露出粗粗臂膀,“你敢代表养老院?”

我看着他和他男老婆,有点作呕,我捂住嘴,打了个恶心。

“他们敢来惹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说话的不是施教练,是女里女气那个。

我看看这男老婆,他嘴唇翘翘的,赌气得鼻子有点歪,眼睛看我不是直着看,眼光绕着弯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黄院长絮絮叨叨的,一句话没进到我心里。

施教练上下打量我,突然拍自己额头:“什么意思?她让个哑巴来?”

男老婆拉了施教练到女墙角落去,在那里咬耳朵,施教练指天指地,说个没完,男老婆声音嗡嗡嗡的,虽然听不清,让我心里烦。

施教练甩着肩膀朝我走来:“小哑巴,下去跟黄院长说,这几天我们都不会离开这楼顶,让她把吃的喝的送上来!”

我看着他,方头老儿站到我跟前,比我矮了半个脑袋,他脸上都是小皱纹,所以远看还挺光润,他有一股子臭味,是吃了蒜不洗澡的臭味。

我摇摇头。

“嗯?”方头老儿伸手就给我一巴掌,打我肩头上,“给脸不要脸!”

我心里一糊涂,更想呕了,我弯下腰干呕。方头老儿给我头顶又来一巴掌:“叫你个小鬼,成天帮着姓廖的!”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样,跟在山里遇到马猴一样,我一旋身,捞住方头老儿胳膊,反着圈儿就卸脱了他臼。方头老儿哎呀一声,我又捞了他另一只手,也给脱了臼。

他顿时软绵绵的,我一使劲,举起这大肉疙瘩,反着搁肩头,防着他咬我,大踏步就走下楼去。急得那三个老婆大呼小叫,像大户人家死了户主。

我腾腾腾走进鸡笼子楼,方头老儿一路叫骂,却一动不敢动,动动他就疼。我用脚轻轻撩开黄院长办公室的门,走进去,把方头老儿放在廖老头椅子前,他一屁股坐下去,两条手臂挂着,活像身上披了件长袖衬衫。黄院长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我表舅开始笑起来;廖老头坐着就给了施教练肩膀一脚,踢得没有力气……

表舅笑得噎气,我瞪着他。表舅说:“这样子好,廖局和施教练,当着黄院长面,咱们今天了一了账,到底什么仇什么恨,关起门讲明白。活到老不容易,别哪天糊里糊涂弄出人命来!”

表舅看我像看水一样清,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着他钻进小车,司机载着我们去北边靠海的那个大城。据说,吴三妹是在那里被人看见的。

我不顾表舅的呵斥,大热天带着大蛋的皮。我再没有朋友了,只有死去的大蛋。只有大蛋,在我和它的皮独处的时候能听听我心里话。今天我可能碰见吴三妹,也可能见不到。无论见到见不到,我都一样害怕得发抖。我现在听不见表舅教训我的声音,我躲在大蛋的皮里面,我像只鸵鸟埋头在沙子里,我需要离开表舅远一点,听自己的心跳。

车开了很久,我们在西湖边停下来,喝过冰镇绿豆汤,吃过醋鱼饭。再上车,车就跑飞快了,表舅说,得尽量早一点到,能不能见到吴三妹,全看凑不凑巧。

车开进大城,我晕得心发慌。这城里的楼和山峰差不多高,亮晃晃反光,一剑剑刺进云里。更可怕的是人,大群大群的,虽然不至于像山里狼群那样瘆人,不过很多面孔上的表情和狼没什么不一样。吴三妹怎么会在这里?她小时候没被狼群叼走,现在却被人群叼去了吗?老任和她在一起?他们在这城里卖山里土产吗?

表舅打开车门,叫我下车。

我才下车,他一把从我手里扯掉大蛋的皮,往车里扔:“再让我看见你这熊样,看我不替我姐收拾收拾你,没出息的软蛋!”

我的确发软,脚都迈不开步,一动腿,就撞到路边走的人。那些人回头看我,像看傻瓜。表舅带我走到条小路上,抬头是让我睁不开眼的高楼,比山还高!这楼要是倒下来,一万个驾牛也压扁了!表舅看看表,自言自语说:“着什么急呀!”

他推开一个店铺子的玻璃门,我跟着往里进,什么都看见了,什么也看不清。这铺子大体是绿色的,绿色里杂着无数颜色。很多人端着白杯子,在空调凉气里喝热水呢。表舅看我一眼,指指前头玻璃柜,我一看,傻眼了,柜子里头全是吃的,面包、蛋糕和水果,没见过红红绿绿这么好看的。表舅替我点了东西,又要两个白杯子的热水,我们坐到窗边椅子上,看得见对面高楼大门。

表舅把个一圈圈圆弧的面包推给我,给我发烫的白杯子,说:“看着对面的门,看见吴三妹出来,你就跑出去拦住她!”

我愣了,吴三妹会在这山一样高的楼里?她在里头干啥呢?刹那间,表舅又飘远了,像被隔到玻璃墙外头,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这奇怪的地方,周围都是城里人,我等着曾是山里女人的吴三妹。

她会不会在这里干辛苦活?我心里一酸。吴三妹是个能干女人,什么苦活累活都难不住她。老任会不会让她来城里干苦工挣钱?我怕见到三妹憔悴苦恼地从这门里走出来。那样子,我都不敢上去认她。

有几个女的,穿得让人脸红,从楼门走出来。她们穿的那种衣服,穿了比不穿还不要脸,涂红了嘴,拉丝了头发,简直就是勾男人的妖怪。我心里一惊,又一凉。老任不是个好东西,他会不会把吴三妹给卖了,让她也当妖精挣钱?

我两只手摸索大蛋的皮,大蛋不在我身边,这可怎么办?我惊惶的脸色恼了表舅,他又闯到我面前来,对着我呵斥。我拿起面包,大口大口吃,这面包一捏就碎,放到嘴里就化开。我端起热水喝,水是苦的,我想吐出来,表舅打了我一下,说:“这是咖啡,给我咽下去,乡巴佬!”

我喝了苦热水,心头忽地亮堂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害怕了。我问表舅:“吴三妹在城里干啥活?”

“你见了她,自己问她。”表舅说,“喏,你看,那个不是她?”

我手一挥,没喝完的苦热水打翻在桌面上,烫了表舅的手。我顾不得,扭头去看,看见一个城里女人,漂亮得了不得,穿着白衣服黑裙子,身子是身子头面是头面,从大楼走出来,正朝我们这边来。我刚要摇头,忽然呆住了,这城里女人,怕不就是吴三妹!

我不知道有没有另外打翻什么,反正,我像被烫了那样跳起来,身不由己朝吴三妹跑,咚一声头撞玻璃墙,出了洋相。我捂着额头回身找着门,跑出去,吴三妹已拐了弯,慢慢在前头走。

我追上去,到了跟前却站住了。她背对着我,身子头发皆骚情得很,还有一股子我闻了晕的香味,撩我喉咙和肺,我泪溢眼眶。

我跟她近在咫尺,我可以扭住她,揍她,山里男人都这样教训自己老婆;我也可以喊住她,低声下气问她好,哀求她跟我回家;我、我也可以就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让她知道我曾到了她身背后!我放过她,放过她,让她自己拍翅膀,吃自找的食!我只不确定我这么做,是不是同样放过了我自己……

不过,凡事总出乎我意料:吴三妹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不动,像只山里的獴走着走着狐疑起来,她慢慢地、绷紧着身子转回过来,看见了我!

我变成了石头,只有眼睛能动。我贪馋地看着她,看着这张我曾经看惯了、摸惯了的脸。她瘦了,不过更俊了。她脸上添了城里人活络的神情,因为吃惊,微微张开了嘴巴。她把嘴唇涂得鲜红发亮,好像凤仙花染过的指甲,她白色蚌珠般的牙齿,闪出一道水色……

“驾牛!你怎么在这里?”

我猛然一哆嗦,比起我,她更像在梦里。

我努力了一小会儿,仍旧说不出话,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一个字都找不到。不争气,眼泪涌了出来,凉凉又痒痒地在我脸上挂下来。我明白自己出丑了,有几个城里人扭头不停看看我,又看看吴三妹。

吴三妹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的手变得又白又嫩,指甲上的确涂了凤仙花汁,不过,我不明白城里哪来蓝色的凤仙?她好像要摸我的脸,要抹掉我眼泪。我吓得往后退一步,她浑身一震,似乎吓得比我还厉害。她收回手,紧紧捏着她挂在臂膀上的一个包包。她眼睛红了,就像小时候受了我欺负,扁一扁嘴要哭出来的样子。

“驾牛!”她又低低喊了一声,问我,“娘好不好?”

我觉得她撑不住快昏过去了,赶紧回话:“娘有人照顾。我很久没见她了。”

吴三妹发灰白的脸回转血色来,她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我没吱声,也没动,她抬头看着我,眼睛比刚才精神了:“驾牛,我就在这里上班,哪里也不去。你来找我,总找得到。我挣到了钱,就回山里去看娘!”

我喉头上下扯动,不过,我知道自己是没出息的,讲不出什么好听话。我点点头,一点点转身,准备回表舅身边。

“驾牛!”吴三妹很响地喊了一声。

我转身看着她,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就像一串蚌珠失手落了。她捂住脸,从手指缝里对我哭道:“我跑得急,没时间跟你说一声。你,你恨我没良心。也算你说对!”

我终于嘶地透出了一口气,把话带出来:“我不恨你。你好好的,我放心了!”

她还想说什么,我忽然发现周围看我们的人越来越多,这让我害怕。城里人怎么这般多,比山里竹竿还密。我怕他们让三妹没脸,就悄悄对她说:“我,我回去了。你也回吧!”

吴三妹急急扯出些白纸片来抹脸,她嗯一声:“我就在这里上班,你总能找着我!”

我忍不住,问:“老任对你还好吧?”

吴三妹倏地抬起脸,眼珠子发亮地看定我:“老任?我可没和老任在一起!他帮我下了山,带我去挣生活费。后来,我就跟他分开了。驾牛,我下山是来挣钱的,你莫想错了!”

我仿佛觉得心里的重量让什么东西在上头刺穿一个洞,哧哧往外泄气。我还要说什么,有人招呼吴三妹。她抬起头,脸上笑了。我扭头一看,是个外国人,一个穿得整齐漂亮的老头儿,胸口的领带上一条条细细的红蚯蚓斜着爬。

外国老头说中国话:“崔西,你没事吧?”他担忧地瞥我一眼,上下打量我。

“老板,我没事。这,”吴三妹指着我,假模假样笑,“这是我山里头来的表哥。”

老头很和气地笑了,他朝我点头,差点伸过手来和我握手,要不是我倒退一步,他真这么做了。我想,表舅在哪里呢?我该去找表舅了。

吴三妹和外国老头笑嘻嘻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她的泪痕还明明白白挂在眼角,脸却笑眯眯,像朵带雨水的花。

外国老头担心地瞥了我几次,突然,他对我说:“表哥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现在和你的表妹回到办公室去谈一谈工作,可以吗?”

我一怔。还没想好怎么说,老头儿又笑眯眯对着我:“你可以一起来,到我办公室喝茶。”

“不不不!”我窘得一口回绝。我的眼睛离开外国老头,把吴三妹又看一看,她心眼不定地撩着自己鬓角。我一转身就跑了。只听吴三妹喊了一声:“驾牛哥!”

我心里难受得要命,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吴三妹了。这是菩萨最后一次显灵,让我同她面对面告别。我猛地停住脚,脚上的胶鞋飞掉,我光着一只脚回过头再看一眼,只见吴三妹站在梧桐树下,身材显得比印象中苗条多了,她一动不动望着我,仿佛咬着嘴唇。外国老头也认真望着我,远看,倒看见了他灰色的胡髭,尖角在光亮中随风抖动。

我一转身,跑进了喝苦热水的店,和表舅撞个满怀。表舅一把捏住我肩膀,带我走出店铺,朝另外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