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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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这么些破事绕着我,要我跟进去转圈,我还是一天懒似一天,打不起精神。胃口越来越差,肚腩一天天缩下去,像掏空了米的米袋子。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我之所以会和吴三妹分开,主要因为穷。而黄院长之所以有本事管这养老院,在众人头上摸来摸去,主要因为她有钱。她仗着有钱,不停摸别人头,好像这么一来,她就能当每个人的长辈。

而钱,确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黄院长许诺了我一包钱,让我去弄服帖施老儿。我弄服帖了施老儿,把老儿像个野猪一样搁到她脚下,她却迟迟没兑现诺言。

我本想搞到那一包钱远走高飞,现在却变成水里一条咬钩的鱼,走也走不脱。黄院长那包粉红钱成了一条结实的钓线。

过强来我阁楼里坐着,从他老娘给我的一箱啤酒里抽一瓶喝,穿鞋子的脚架我床铺上。我问他:“你有多少钱?”

他把一口啤酒含在嘴里,两只眼珠子在深眼窝里骨碌碌打转,慢慢咽下酒去:“你不是要跟我借钱吧?”

“不借,就是问问。”我说。

“这么跟你说吧,”过强放下啤酒瓶,竖起上身,脚终于踩到地上,“你别管我有多少钱,我告诉你得攒上多少钱,往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多少?”我洗耳恭听。

他唠唠叨叨掰开指头说这说那,无非是造房子讨娘子生孩子这种我们山里人也懂的事,不过他在山下不一样,样样事都要好大一笔钱!最后他说了个我想也想不明白的数目,反正,我觉得卖了我们的大山,也未必筹得到这么多。

我觉得他撒酒疯,想借酒劲头唬我,好让我目瞪口呆,村里村气让他取笑。我点点头,忽然很想点点黄院长许我的那包钱。那包钱好多,不知道点一点有多少,我拿去交给老娘管着,该多好!

“总而言之,小钱没啥可挣的,就够糊口,”过强醉醺醺地用酒瓶头颈敲打床栏杆,“只有小搏大,试运气,才能咸鱼翻身!”

“小搏大?”我重复他的话。

“对呀,譬如买彩票!要中上个头奖,你就可以把屎糊黄老板脸上,甩手不干了!”过强哧哧笑起来,一边笑,一只眼睛凑啤酒瓶口往里看,放到嘴唇上,仰起头一口喝干,随手把啤酒瓶从老虎窗扔了出去。这是他今天扔的第三只瓶子。

“听着,有个生意是可以抢的。”他卖个关子,又新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小口小口往下咽,“有几只老鸟身上有宝,藏得密密实实,偷是偷不到的。不过,一旦他们缺了钱,就肯抵押那些好东西。到那时候,不想挣钱都难!”

“那不是唐阿姨干的事吗?”我脱口而出。

“咦,你怎么知道?”过强上下打量我,“看来驾牛不傻,心里挺明白的哦!我想把这独眼的生意抢过来,你也来加一把?”

“她难道没人撑腰?你别惹她!”我摇摇头。

“嘁!”过强吐出一个不屑,“我早摸清楚她老底,不怕她!”

“要不要我带你先去熟悉熟悉?”他又扔出去一个酒瓶。

“熟悉啥?”

“带你去收货人家里瞧瞧,人家可是祖祖辈辈吃这口饭的!”过强说,“哪天食堂去西湖边城里办货,我来叫你搭顺风车!”

施教练没被抓到警察局去。过妈妈在早饭桌上告诉我,施教练的女儿从吴三妹住着的那个大城赶过来,交了赔偿款,替她爹作了保。

黄院长请很多外头人吃了酒席,把案子办成一场普通的邻里纠纷。过妈妈说:“多亏了你,驾牛,要不是你出面,这件事不知道闹到怎么收场;要是伤了外国医生,这养老院恐怕得关门!”

“外国人在这里干什么?”我问过妈妈,一边啃金黄温热的粢饭糕。

“外国人在搞研究。”过妈妈说,“山里孩子老实。你都拼着小命救了两次养老院啦,也没半点赏钱!”

我停下了咀嚼,我突然吃不下金黄的粢饭糕了,我就算把自己吃成一只肥猪,又怎样?黄院长不该把我养成猪,我也是人养的,上有老,自己要讨老婆,我得挣到钱!

过妈妈提醒我了,这赏钱明明是黄院长许诺我的,我脸皮再薄,也理直气壮!

当然,我还没到狗胆包天那份上。我抱着胳膊,乖乖坐鸡笼子楼下长椅上,任夏天的烈日透过树叶,烤得我浑身油汗。

黄院长下来过一次,她和一个陌生人说说笑笑,坐上她的黑汽车,一溜烟开出去了。我不敢走开,头热得发昏,跑到池塘边浸了浸,又回去坐着。我东张西望,怕看见我表舅,怕他盘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好不容易黄院长的黑汽车开回来了,她和司机说着话,从汽车里一起跑出来。她猛然见我瞪着她,立马转过头去,又转回来上下看我。她笑了,招招手:“驾牛,你过来,我找你谈话!”

她带我进她的办公室,让我坐在我表舅常坐的那个沙发上。她自己拉开抽屉,到处乱翻,很久没说话。我起先有些发窘,不过,我反复告诉自己:“就好比为娘当一回债主,好比为吴三妹讨一回工资吧!”我很安定地抱住两只膝盖,无论黄院长何时开口讲话,我都等着她。

黄院长翻遍了桌子上和抽屉里的所有东西,好像还没找到她所要的。她叹了口气:“驾牛,你不是个傻瓜。你等着跟我要钱对吧?”

怎么回答呢?我木然听着黄院长的声音。钱,我不愿意把它当成水和饭菜那样的东西,不过,它却决定了我和娘、我和吴三妹之间的远近。我当然要钱,不过转身就会给出去的。

黄院长叹口气:“你越是不说话,我越明白你喜欢钱。这没什么可难为情的,驾牛!想当初,老娘我也曾两手空空,怎么找钱钱不来,我尝过那种绝望!”

我脱口而出:“我把钱给娘捎去。”

黄院长愣了一下,脸红了:“原来你是孝子。我倒是想岔了!”顿了顿,她又说:“驾牛,我会把钱给你的,一共三万元,是你帮我解决施教练问题的酬谢。另外还有三万元,是我让你预支的。你要和我签一个协议!”

“什么?”我如堕雾中。

“喏,这里有个工作协议,你必须保证在金鹤养老会所正常服务满五年才可以完全享受协议规定的福利待遇,否则,如果你提早离开,我给你的这些钱,你要归还很大一部分。明白吗?”

我不明白。那包粉红钱,一捆捆扎着的,我虽是山里人,我也知道一捆就是一万元。哪里只有六捆的道理?我知道黄院长卖的是牛犊给的是鸡崽。看她意思,还要让我签卖身契。

我站起来,朝门外走。黄院长诧异地喊住我:“驾牛,你怎么不说话?”

我看看周围没人,就我和她,我说:“我娘是个瘫子,有钱没钱,我得回山去了!”

她很亮的眼睛瞪着我,脸上有种被人欺负的委屈表情,我很害怕看。我扭头要走,她说:“这么吧,我不能亏待你乡下人!这里是三万元现金,你先拿去给你娘。”

她走向我来,手里拿了三摞粉红钱,用一张旧报纸一包,放到我手里:“其他,你做够了五年,我该给你的,都会给你!”

我想把这钱还给她,可是,我把钱掂了掂,塞进了口袋,一言不发从她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路走回自己阁楼去。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从前我从来不想钱的事,也从来不跟人谈交易,天上掉给我什么,我就拿上什么,日子也过来了。现在我拿了钱,心里就沉甸甸,这沉沉的感觉让我微微恶心,还让我惶恐,我讲不出理由。

可是,想到可以把钱交给娘,或者到那大楼跟前找到吴三妹,塞进她手里,我就觉得有一种亢奋,好像自己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觉得有口气可以从胸腔里吐出来,让我松一松。

我想了半天,把钱塞到床底下我放大蛋皮那块地方的后面,觉得放在这暗角落里放心。我手碰翻了什么,滚动起来,我摸过去,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个池塘底下捞来的竹子笔筒。

笔筒扔在床底下好久了,已经沾了很多灰。我想把它扔回去,可手里沉沉的。一个空的竹子笔筒不该这么重吧?我把眼睛凑到竹筒口子上仔细看,这还是一个空笔筒。

又有人敲我的门,我一下子心颤了颤,把笔筒扔回床底下,跳起来,就过去打开了门。

不是她,是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人:壮青!

壮青?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人还没进房间,身上山窝子的气味已经满了我的鼻孔和胸腔,我被这气味一沾,泪水都要出来了。

壮青怯怯地瞧着我,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驾牛!”

他手里提了东西,是我妈托他带给我的吃食和几件旧衣服。壮青说:“你娘有人服侍,挺安乐。就是想你。”他送给我一竹管腌蛇肉,还有他自家树上的板栗。

“你娘的腿好点了,拄着拐棒可以走几步!”壮青说,“你表舅带了个外国人到山里,这是个医生,替你娘治了一阵子!”

外国人医生?我眼里浮起施教练在五号楼下大叫大嚷的场面,我曾看见楼上有一个拉着脸冷冷的外国人。是他?

我心里高兴起来,娘既然一切好,我心放下一半。又来了壮青,今天该好好庆祝!

“你等着!”我按住壮青肩膀,跳起来,一跑,跑出门。我跑到食堂厨房,过妈妈正坐在厨房外面树下藤椅上剔牙,她刚吃过午饭。

我跟过妈妈要了一只烧鸡、几个炒菜和一小瓶烧酒,又拿了厨房里搁着的早餐剩下的粢饭糕。我和壮青对着阁楼的窗户并肩坐在一起喝上了。

山里还是老样子,干什么都没钱赚。以前还有那狗日的老任来收山货,现在谁也不进山。年轻人都跑出山去,只剩下老的,宁愿窝着不动。我家隔壁的老四和他家老二老三都跑出去往南边打工了,只剩老大守家。壮青喝了几口酒,笑骂:“老四扔下老婆就走,现在头上都该发绿了!”

我知道他和老四不和,只装糊涂喝烧酒。壮青看看我,说:“他家老大新选了村支书,满山坡守空房子的女人都看他是只好猴王呢!”

我笑笑,没胃口听,慢慢啃我的粢饭糕,这东西壮青刚来吃不惯。壮青就叹了:“可惜吴三妹跟老任跑了,否则你小子倒好福气!”

我喝口烧酒:“她没和老任怎么样。我见着她了,在城里好好过日子呢!”

“啊?”壮青一口酒喷膝盖上,“你见了吴三妹?她一个人在城里过日子?”

一句话,把我本来就虚的心捅碎了。壮青还没收口:“你没好好替大家揍她一顿管教管教?她一个人在城里过日子?驾牛你真信?”

我眼前转纸风车一样转过那天吴三妹的影子,她的衣服打扮,那个老外国人,还有她看着我的神情,我一时间觉得她瞒着我过不可告人的日子,一时间又相信她为了挣钱一个人在吃苦。我摇摇头,对壮青说:“我有什么资格管教吴三妹?我和你一样,是个山里人,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

等壮青走了,我打开我妈给我的东西,里头有她老人家叫人代笔的一封信,除了家长里短,她告诉我,有人一直在给她寄钱,尤其她生日前收到一笔整钱。

除了吴三妹,还会是谁呢?

我觉得我必须找人说说心里话,不是我和壮青或过强说的那种话,是我必须和信得过的人商量的那种。金鹤这里哪有我信得过的?我又不能跑回山里去。我想,再这么下去,我只能对着墙壁,开始练习和自己说话、跟自己商量事了。

我乘着酒劲跑出阁楼,没一会儿,我站在吴姥姥和葛婆婆面前,两个老太婆张大嘴看着我,我清了清喉咙,问:“找梅姐说话要付钱吗?”

吴姥姥诧然道:“梅姐?”

葛婆婆像只老鸹嘎嘎笑,她拢住自己嘴:“小哑巴要说话?”

我把一张粉红钞票扔在两个人膝盖边,走过去,一把推开了梅姐的门。

梅姐正坐在窗边床沿上梳头,她头发拉直了,发出河流般青光,她转脸斜了我一眼,继续温柔地在长发上抚摩,空气飘来暖暖发香。我把身后门关紧,靠在门背上,看着她。

“找我?干啥?”梅姐冷冷问,这种问法,像个有年纪的女人。

“我媳妇跟人跑了。”我没头没脑地说,“可我又见着她了。”

梅姐的梳子像一只船停在头发上,她慢慢儿地拉直长发,抬头问我:“你还要她?”

她的话像把锥子刺我心,我五官全挤到一块儿,泪水在鼻腔里打旋:“我本想拿把刀割了她!”

“哦?”梅姐拿掉了梳子,头发掉回去,像蝴蝶收了翅膀,“怎么?割不下去?”

我可耻,泪糊了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猛一下打开门,对门外偷听的吴姥姥大喊:“滚!”吴姥姥一屁股蹲坐翻在地。

我关上门,抹掉泪水:“不是割不割的事了。她变了,我找不回人来了!”

我告诉梅姐吴三妹现今的模样,她在哪样楼里上班,跟个城里人一模一样,有外国人罩着她。连跟她说几句话,路上人都得看我,像我是个叫花子。

“原来是这么个故事。”梅姐点点头,把女人用的奇奇怪怪的小瓶小罐收起来,“你还想把她找回来,带回山里去?”

“不。”我想明白了,摇摇头,“我不准备为难她,我只是担心,不知道她的日子难不难?我想能帮上她。”

梅姐摇摇头:“难不难全是她自己选的。驾牛,她已经和你分开了。你懂吗?”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梅姐,梅姐带着那种心疼人的眼色,还在掂量她自己的话。

她说得在理啊!可我不想就这么罢休!“我想给她送点钱。”我低头说。

“送钱?”梅姐笑了。

是啊,我是个可笑的傻瓜。我若有钱,吴三妹还会跑掉?我用点小钱,是想买回她的心?

“可是,我心里终究放不下,老想着老想着,怕她受欺负。”我吐出口闷热而悲苦的气。

“那是把她还当着小妹妹吧?”梅姐含笑。

“你们男人容易上这个当,”她摇摇头,“女人心早就大了,样子还是孩子,骗得你团团转。驾牛,听我一句劝,飞走的雀,就算回门来看一眼,心也早远了。趁早忘记,老老实实另外找一门亲,过上几年,你就好起来了。”

我听了心一凉,却也一松。正发呆,梅姐从抽屉里拿出样东西:“你看,我年轻时候,也这么从一个男人身边跑掉。这是他找着我,给我的东西。”

我大为惊奇,走两步,接手里,手心一凉。我凑窗边亮头里一看,是只玛瑙的蜻蜓。

“他好不容易找着我,干脆利落,就递给我这个,说是留个纪念,转身就走了。这是他家传家的宝物。这男人,让我记了一辈子。”梅姐的眼神远了,从窗口飞出去。

“别没出息。”她叹口气,对我说,“驾牛,你该回去了!”

我从梅姐房里出来,晃晃悠悠跑到外面草坪上,天地仿佛换了颜色,又暗淡,又陌生。梅姐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什么样男人她没看透过?什么样女人她又会看不透呢?被她这么一说,吴三妹不再是我山里熟透的吴三妹了,她野了,主要是心长野了,成了大城里头的吴三妹。外国老头不叫她吴三妹,管她叫崔西呢!

“崔西!”我对着柳树大喊了一声,哈哈大笑。我又喊:“崔西!崔西!崔西!”

我不认识崔西,所以,别再装认识。

梅姐要我有点出息!有出息,就没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