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字体:16+-

施教练这次自掏腰包,不要养老院的车送,自己喊了120急救车,送男老婆去院外的医院。我奉了表舅和黄院长之命,一定要陪同前往。

梅姐那天找我,她说:“驾牛,施教练是一个顶好的好人,吃相难看,对我们苦人倒十分体贴。我受过施教练的恩,听说你总被派去对付他,我求你高抬贵手,不要十分为难他。”

我答应了梅姐,梅姐很高兴:“驾牛你是个实诚人。梅姐这里给你烧着高香,求菩萨保佑你!”

梅姐看我的屋子,上上下下打量,她红了脸,说:“驾牛,你有时不在这里住?”

我说:“有时我出去,是我舅派我做事,就不能在院里。”

梅姐低了头,不好意思说:“驾牛,你不在院里的时候,梅姐能不能到你这空屋子躲躲?”

我愣了一下,立马想起葛婆婆吴姥姥那两个老巫婆,梅姐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没让她等我回话空尴尬,抢着说:“行啊行啊,钥匙你打个备份,身边留一把,随时来!”

掏出钥匙,我就塞在她手里。

我上了120车,施教练发现我倒是个好帮手。车子颠得一塌糊涂,他还不相信近的医院,怕黄院长有势力,拜托了摆布他们,一个劲要急救车去西湖边大城,他一点不在乎钱,使劲往司机和抬担架的手里塞粉红大钞。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一路顺风一路颠簸,竟然开进了大城城区,进了大医院。

服侍好施教练的男老婆,看他安安稳稳躺到病**,医生护士来察看。施教练有点野路子,打了一连串电话托朋友,医生当场开出住院单来,第二天白天就能住进病房。

施教练给养老院打了电话,他不知道跟谁说:“驾牛在我这边做帮手,蛮好。告诉他老舅放心,我姓施的不会亏待驾牛。”

他看看一切停当,对我说:“这样子,驾牛,你也辛苦了,这里我守着,晚上就睡在这儿。你去找家旅馆,好好休息。”他数了好几张粉红大钞给我:“自己下馆子去吃,不要客气。”

我存着私心,问他:“施教练,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换班?”

施教练摆摆手:“这里用不到你,医生护士都在,我也不去别的地方,我守着。我和我老哥们的交情,用不到你。你自去玩耍,要想回养老院了告诉我。”

他的男老婆张开眼睛:“小兄弟人还是不错的。老施,我自己带着钱呢,你再给驾牛多一些,叫他自在去玩几天。”

我逃到门口,不要他们的钱了;我挥挥手,如脱网之鱼往火车站赶去。我想念吴三妹,我得去她那里过夜!

吴三妹给过我电话号码,我上火车前找到了她。让我心里踏实的是:她听见我声音,照旧那么高兴,她那种亲热语调,只有对枕头上的人才有。

破天荒第一次,我想到要给三妹买一样礼物。仿佛不买礼物,见她时就缺欠了什么。

我村头村脑在她办公大楼附近南京西路上溜达,我不明白那些亮晶晶的店都卖些什么。发昏的是我推开一扇玻璃门,进去看看那里摆着的五颜六色包包。我不敢碰那些东西,只是远远看一眼,心里琢磨我的三妹会不会喜欢这些袋子。一个浑身香气穿洋装的女人是管这个店的,她朝我上下看看,突然问我:“买个包送女朋友吗?”

我有点怪脸红的,不知如何,点了点头。

“先生真好。自己穿戴这么朴素,肯花几万块钱钞票买包给女朋友。”她讲话妖气得很,让男人听见她声音都有点脚软。我不知道怎么摆脱这妖女子的声音,忽然我一个激灵:“这包包多少钱一个?”

妖妖的声音笑了:“不就是几万块钱么?全世界最大的牌子哦!”

我倒没推倒门逃出去,我愣在那里,哀伤地打量那些五颜六色的袋子。我爹如果没死,即使他打一辈子猎,每样猎物都去县城卖个好价钱,活到一百岁,也挣不到一个包包!我忽然明白吴三妹为啥要逃出山来,到这香天香地的大城来捉钱!钱全在这大城里,连一个子儿都不愿朝山里跑……

妖女人见我发傻,倒了一塑料杯凉水给我喝:“先生吃杯水哟!不要这种样子吓我。”

我喝干水,朝她笑笑:“阿姐,让你见笑了,我是山里头野人。我有五六百块钱,你告诉我哪里可以买一样东西送我阿妹?”

“嘴巴倒是蛮甜的,会喊阿姐。”妖女人在我肩上一拍,“不怕!五六百块钱也能买到好东西,萍萍,来一下!”

她交代了一个小大姐几句,让她看着店,又在我肩头一拍:“今朝碰到阿姐,阿姐做一件好事!跟我来!”

她扭扭捏捏走路,腰一游一游,到路边一扬手,喊了一辆蓝色汽车。她带我一路,一路指风景我看,都是些城里玩意儿。不多远我们下来,进一个市场,那里很多摊子,我一看,傻眼了,不就是在卖她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包包吗?

妖女人眼尖,一眼看见我在她店里打量的一个绿包包,她拿起来翻翻看看,满意地一笑,塞在我手里。我烫了手,想摔,还没摔呢,摆摊的大妈就上来了。妖女人讲:“这是我乡下表弟,没钱的,你给个公道价好吧?”大妈笑说:“不在你店里买,当然没钱。如果真是你阿弟,今朝就送了他一个吧?”妖女人摇摇头:“这样子不好,看不起人样子。还是给个公道价。”

我呆呆地听妖女人摆布,她要了我两百五十块钱,给了大妈。我们欢天喜地从市场出来,她照旧喊了蓝汽车,开回到店门口。临了,妖女人笑嘻嘻:“山里阿弟,祝你好运气,女朋友会开心的。不要骗她,不要说是我店里的货,穿帮了反而不好的。这是冒牌货,不过看不出来,一样好!”

我知道她对我好,我朝她笑了。妖女人一开心,嘻嘻笑着跑进了店去,还隔着亮晃晃玻璃跟我招手。

我把纸袋拎在手里,绿包包蒙着一层花花纸头,放在这纸袋里。我跟个城里男人似的,要去见我的女人吴三妹了。

吴三妹约我在苦热水店里见面,我到得早,一看苦热水竟然要三十多块钱一杯,我推开玻璃门出来,靠在梧桐树干上等她。

女人群里现出一张笑脸,好像一堆白面馒头里开出了一朵白山茶,我仔细一看,我笑了,是我的三妹。

“驾牛你越来越像城里人了,拎个纸袋子逛街呀?”吴三妹打趣我。我告诉她:“我请了假,准备回山里去看娘。”

“真的?”吴三妹不笑了,脸盘子上浮起了云,“我也想回去看娘!”

“真的?”我问,“要不我们一起回去?”

“不行!”她摇摇头,齐耳发甩来甩去,“我走不开。我还有事。”她以为我伤心了,伸出手,拉住我手,那手又柔又暖:“我现在不能回去看娘,娘要我给她老人家办的事情,我还没办到!”

原来娘不但知道吴三妹要跟着老任下山,还托了她办事。为啥娘从来没给她亲儿子透过一丝风呢?好纳闷!

吴三妹没再说什么,她眼睛水汪汪撩着我:“我们回家去吧!”

回到家,她问我:“你袋子里放着什么?怪怪的。”

我关上门,小小房间全是她身上好闻的气味,我笑了:“给你买的礼物。”

“礼物?”吴三妹脸红了,“你个土包子买什么礼物?”

我把包包扯出来递给她,吓了她一跳:“啊?”

趁她没昏,我把买包的故事跟她讲了,逗得她哈哈大笑:“你还碰上好人了!那妖精说不定看上你了呢!”她狠狠在我手臂上捏了一把。

没吃晚饭我们就温存了,我对她的小窝熟悉得像山里我们常幽会的栀子花洞,这里是我们在城里躲藏自己的兔子窝。兔子爱兔子,哪管街上狮子老虎。

起来后,吴三妹自己淘米做饭,我窝在窗前小小沙发里,抬头数天花板上的小射灯。这些灯打开的时候,照亮了我们的床,和山里完全不是一个味。

我手一伸,在茶几底下碰到一样东西,长长圆圆的,我抽出来一看,惊奇得从沙发里跳起来:竟然是我从养老院池塘里捞起的那只竹笔筒!

仔细看,才发现不一样。长相是一模一样的,只是这只轻,我那只重得多!

我拿着笔筒走到小厨房,问吴三妹这是啥东西。

吴三妹不经意一看,手一抖,炒菜锅子“嘭”一声砸下去,青菜豆腐洒了一灶台。

“别碰那东西,”她一边手忙脚乱收拾一边说,“这是公司的东西,别弄坏了!”

“我也有一个。”我说,“一模一样。我捡到的。可是比你这个重多了。”我漫不经心说。

我一抬头,吴三妹紧紧张张瞪着我:“你也有一个?比这个重多了?”

“怎么了?”我奇怪了。

吴三妹说:“没什么。”她笑一笑,回厨房炒菜,一股菜香扑进我鼻翼,我饿了。

吃过饭,洗了澡,长长的夜是我和她盼望已久的。吴三妹换了粉红睡衣,像朵莲花倚在我肩头,仔细翻看我给她买的新包。她嘻嘻笑:“造得跟真的似的,我要背到办公室去,外国老板肯定以为我花了大钱。”

我笑了,第一次买东西给女人,她的开心是件稀罕事,让我心里很有甜意。吴三妹放下包,低着头,手指拨弄着包带子,问我:“驾牛,你还记得你爹不?”

“嗯。”我问,“咋啦?”

“你爹要是没死,那该多好?你娘就能活得有点滋味。”

我心里一阵酸楚,怎么吴三妹也在想我爹,是不是没人给他坟上烧纸,他一个个追着我们呀?我一回山,就去他坟上给他烧烧,还带几瓶酒浇奠他吧!

“说这些干啥?人死了就死了,娘就这个命了!”我不想再被爹的亡魂缠绕。

“驾牛,”吴三妹低着头,吞吞吐吐,“你爹也许还活着。”

“神经!”我一笑,翻身不理她。

“你娘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害怕,也怕你藏不住。”

“啊?”我一骨碌翻身回来,一把抓住她后背肩膀。

吴三妹转过身看着我脸:“娘告诉我,他们弄回来给她看的尸身不是你爹,脸抓破了,不过,她还能不熟悉自己男人的身子吗?”

我目瞪口呆,一股寒气顶在我背上。

“事到如今,我还能瞒你吗?”吴三妹的黑眸子紧盯我,“你妈让我下山,就是要我找到你爹。”

“我爹活着?这么多年,他在哪里?”我问吴三妹,我的牙床都抖起来,上下磕着牙齿。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找到他老人家。”吴三妹幽幽说,“有些事我现在告诉不得你,你要心里藏得住,跟你娘一般。”

“我娘看出尸体不是我爹,她一声不吭?”我掐着自己喉咙,身体发抖。

“你娘害怕得要死,她知道这里头一定有文章,她孤儿寡母,怎么敢说?她怕你和她都活不成。”

我想起了爹死后那年,娘常常半夜起来到处在茅屋里摸黑走,从门缝和窗户里朝外张望。原来,她害怕有人要害我们。

吴三妹说:“老任其实不是收山货的,他是到山里干别的事的,不能告诉山里人。是老任跟你娘露了身份,说了你爹没死,你娘才信了他。老任没人帮手,你娘叫我帮他。你娘知道你心里藏不住事,才跟我打商量。我是她从狼嘴巴里拖出来的,除了听她分派,还能怎样?”

“老任人呢?”我问。

“起初还和我联系,后来就断了。很久没音讯了。”吴三妹回答,“他不要出了什么事?”

“三妹,这老任老戴着个墨镜,粗身大腰的,到底长什么样,你看过?”

“他其实可没那么大个子,都是装了来的。”吴三妹说,“五十来岁挺精干的瘦男人吧,老奸巨猾的模样。”

吴三妹笑了,我却汗毛竖起,我问:“老任不是个罗锅吧?”

“当然不是。”她笑起来,“说了你别吃醋就好,我看老任是美男子。”

“他到底进山干什么?”我问她。

“这个我也不太明白,他可不说。”吴三妹点点头,“依我现在看起来,跟猴子什么的有点关系。”

“猴子?”我莫名其妙。

“有人在山猴子身上打主意。我们山里有一批猴子都让人做了什么手脚,老任就为查这些事情吧?”

“这和我爹又有啥关系?”

“你马上回山去,所以我只好告诉你这些,免得你不明不白着了什么人的道。”吴三妹冰了嗓子说,“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哪藏得住自己?我知道自己被人盯着,驾牛,你不能不知道,但你千万要藏得住啊!我和娘都靠你啦!”

骤然间,我心里火烛般通亮,我不是明白了什么大道理,也不是想起什么往事什么细节,我通亮地领悟到自己原来处在一个阴谋中间。

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觉,吴三妹好比一朵才摘下来的芍药躺在身边,她微微打起了呼噜,睡得很香。我却觉得夜里一切都不真实,我害怕太阳出来。我回家的热切被吴三妹透露的秘密洒了一瓢冰水。爹若是没死,那谁的尸首躺在他棺材里?他这么些年怎么过的?他在哪里?为什么有人会对这么个打野兽混日子的山民感兴趣?

吴三妹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有高高的眼睛看着她,可她仍旧吃,仍旧睡,假装不在意。我却无法摆脱油然而生的恐惧,那些高人是谁?凭什么他们可以像猪倌看猪猡一样了解我们的一切,时时刻刻拨弄我们的人生呢?

天亮我还没合过眼,我对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吴三妹说:“我就当自己没了这个爹,要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找到他,我宁愿你和娘太太平平。”

吴三妹咂巴咂巴嘴,对我笑了,她把毛茸茸的头钻在我胸口:“驾牛,你是男子汉。你能沉得住气,把你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