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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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金鹤,本想收拾收拾就动身。可是,院里出了事,表舅对我摊开手:“驾牛,眼下你不能走!我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

五号楼遭了贼。不知道偷掉些啥,反正是非常值钱的东西,黄院长气得倒下了。

表舅被黄院长逼得走投无路。黄院长不能原谅这么一个总管,拿着她大把银子,却看护不了她财产。

黄院长什么解释也不要听,什么道歉也不接受,她只要表舅拿出本事,不管走黑道还是走白道,赶快把她丢的东西找回来。

表舅对我说:“驾牛,就是这么件事情。你眼下得留下来帮我!”

“舅,我怎么帮你呢?”我又不知道贼是谁,“黄院长到底丢了啥?”

表舅甩甩白袖口,样子倒怡然自得:“不着急,这两天,她自会找我们,吩咐我们干这干那。驾牛,你记住,在人手下打工,啥时候都千万别用自己脑子去想,老板自己会想,老板只喜欢无脑的人。”

过强这种时候就冒出来,他坐在我小阁楼门口抽烟,头上戴着耳机,听口袋里小音乐匣子唱外国歌。他看我走楼梯上来,拿开嘴里香烟:“驾牛,我打赌你在外头有个女人!”

他跟我走进阁楼,不客气地抢先坐到椅子里,跷起二郎腿:“这养老院里值钱东西真多,我们没能耐,只好收收旧货,跟独眼老太一样没出息。这下小偷可发了大财!”

“到底五号楼丢了啥?”我看看过强,他未必比我舅还消息灵通?

过强凑近我耳朵:“丢了啥?黄院长都开了口,要是把丢了的找回来,奖励三十万元!”

“三十万!”我张大嘴,可是丢了大设备?外国人在五号楼搞研究,值钱的设备我们不懂,难保小偷不懂。

过强又点上一支烟:“驾牛,你这人运气好,老有些偏财,我想跟你搭个伴,不管找啥,咱们一起挣这奖赏吧?你负责院里头,我负责院外头。出门靠朋友,没理由这钱别人挣得,我们倒挣不得!”

我笑了,他一句话要提三次钱钱钱:“你出门有朋友,我哪有这本事,这院里我是个什么小角色?”

“不怕。你是你舅的外甥。我倒是告诉你,这院里到处是你舅的人,不是黄院长的。黄院长只有独眼唐这种小鱼虾。”

“哦?过妈妈自然和我舅一伙儿,”我说完看看过强神色,还好,抽烟吐雾皱着眉毛,“其他我舅也没什么人,否则还扯住我不放?”

“你不会看山水,”过强摇摇头,“看上去是自己人的说不定哪天造反,看着不像自己人的,倒个个死心塌地呢!”

“你倒举个例子我看看,看我怎么不会看山水?”我摇摇头,嘲笑他。

“那有啥难的?”过强气呼呼地压抑不住自己,“看我妈哪天就造他反呢!”

他自知失言,眼神四处瞄了几瞄,想乱说一气镇住我:“施教练就和你舅穿一条裤子!”

我都笑出声了。

过强拍拍大腿:“反正,臭驾牛你就是一个农民!只知道种一根苗收一枝麦,你不是不爱钱,你不认识钱,所以装潇洒!”

我叹口气,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过强说:“你的优势就是你舅,你在你舅那儿竖起耳朵、瞪圆了眼睛,听见看见什么,我们一起琢磨,我自有我的虾路蟹路,我也好好打听着。这可是三十万的买卖,弄到这么一笔钱,我和你拍拍屁股走人,从此不和这些老不死的混,咱们娶个城里媳妇,到西湖边大城里过自己日子去!”

他还没说完喘过气呢,他妈就腾地站到我阁楼门口:“驾牛,你舅找你,他在黄院长办公室。死过强,你又在这里胡混,不许收那些老东西的东西,尽给我惹祸!”

我扔下他们娘俩,三蹦两跑朝鸡笼子楼赶去。

黄院长房间的门紧紧关着,我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里面有嗡嗡嗡的说话声,可我听不清说些什么。

我咳嗽一声。表舅在里头一声喊:“驾牛,进来!”

房里坐了四个人:黄院长窝在自己高背椅子里,他的老公和我表舅一起坐在长沙发里,对面是廖老头,一个人单坐那只我舅常坐的小沙发椅。

廖老头笑眯眯朝我一点头:“驾牛最近调皮,不来一号楼,旷课很久了。”

黄院长一反往日的热闹劲头,窝在椅子里,脸色灰白,头上像白了一层,看上去老了十岁!她老公瘦得像根竹竿,眼窝眍着,胡子也没刮,灰黄一圈脸。

表舅很严肃地点点头:“我让驾牛一起帮手,你们知道,他虽笨,是一员福将!”

黄院长哭一般呻吟了一句:“你们快帮我把东西找回来!”

廖老头摇摇头:“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是怪了。找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丢了啥要紧东西倒不说,怎么找?”

黄院长的老公长叹一声:“不是不说,是不好说!找到了小偷,自然找回赃物。先说得满城风雨,反倒堵了自己路。”

廖老头点点头:“姓施的混蛋这时候故意和他男姘头跑出去看病,不会是他下的手吧?”

黄院长抬起脸,一双眸子亮闪闪。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廖老头说。

“让公安从姓施的身上查起,我看一定有结果。”廖老头给施教练下药。

“驾牛不是陪着施教练?他们难道不在医院?”黄院长问我。

我迟迟疑疑:“都在医院里呢,我住医院外头,施教练成天陪夜。”

“这也不难,”表舅解了我围,“到医院跟护士核实一下不难。”

“哼,”廖老头说,“还用得着两个糟老头自己动手?”

“胡扯!公报私仇!”黄院长挥挥手,“他们不是贼。这贼没安好心!”

廖老头站起来:“我能想到的也就这样子了。你们商量吧。为什么还没报案?赶紧报案!公安比我们会捉贼!”

他一晃三摇走了出去,这阵子他清瘦好多,过上了随心日子,人反而飘了。

他一走,黄院长腾地坐了起来:“我看也不像是他!”

我表舅和黄院长老公对看一眼,摇摇头。我舅说:“沉住气吧,这件事你们不听我的劝,才有今天。贼不是普通的贼,否则干吗别的一概不偷?既然是冲你们这件事来,我看,暂且不会有啥意外,你们等人家来开价吧!”

黄院长不言语,她老公咳嗽一声,声音十分苍老:“我们也不能不努力,还要拼命查访才好。”

“这不我让驾牛来了?”我表舅说,“驾牛不是外人,还是个半哑巴嘴紧的。吩咐他做的,你们尽管放心。”

黄院长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提出一个帆布包:“驾牛,上次你帮忙对付施教练,我答应你的钱没全给你,那是怕你乱花。今天当着你舅,都给你啦!”她用力把包一扔,丢在他老公腿上,他老公一推,推到我舅膝盖上。

我舅拿起掂一掂,哈哈一笑:“驾牛,你发财!”他扔给我,我一抱,果真有点分量。

黄院长说:“驾牛,不要打闷包,你打开看看。”

我揭开帆布包盖子,拉开银色拉链,里头一捆捆粉红钱,足足有十来捆。黄院长说:“悬赏的钱比这多,你要是帮我找到了东西,还再给足你。”

我舅咧着嘴笑我,我走过去,把包放在表舅膝盖上:“交给我舅吧。我可没地方放钱。”

黄院长说:“放心。会让他最后都给你娶老婆的。驾牛,你是自己人,不瞒你,五号楼丢了东西,你要用心帮我找。我觉得就是院里的人干的!”

我看着黄院长,等她往下说。

“那些东西不是死东西,是活的。”她一字一句说,“是几个寄养在五号楼的小孩子!”

我眼前登时跳出夜半时分护士洗孩子的场面,我明白她丢了啥了,孩子家长什么都可以依,丢了孩子可依不得!怪不得黄院长一夜急白了头发!

“你到处看,到处留意。”黄院长的老公嘎着嗓子,“养老院的每个旮旮旯旯都要看一看。”

“老李,”黄院长关照我表舅,“那天晚上以来,院里出过几次车,是哪几个司机,拉的是谁,你都要给我查清楚。一个个过堂审!”

我娘瞒着我,叫没过门的媳妇下山来找不见了的公公;我急扯扯三魂去六魄下山来,原为了找吴三妹;如今,黄院长又出大钱找几个被偷走的小孩,怕小孩子爹妈不放过她。寄养小孩在这个奇怪养老院的,一定是和我相似的穷人吧?只有穷人才会不管孩子。我琢磨着,跟自己亲人失散,是穷人的一个通病。失散的原因,和穷是分不开的。粉红色的钱才是亲人们共同的围墙,没有这围墙,一阵风就能把大家吹散。

我既然得了黄院长的钱,我何不使出吃奶力气,仔细寻访寻访这些孩子的下落,也算还表舅和黄院长他们一个情:是他们替我找到了吴三妹。

我脑子是不好的,所以我做起事来,只能够老实傻干。

我第一步是走到养老院外头,一路走到回头望得见整座养老院的公路上,我扒着公路的护栏看这金鹤:

这景色和山里可不一样,天是空的,平原躺在那里,伸展到天边。养老院在平原上盖造起来,弯弯绕绕的粉白色围墙圈出阔大的地盘,里头中间矗立着玻璃泛金的鸡笼子大楼,周围是整整齐齐宽宽四个住宿楼,后边是四四方方五号楼。五号楼后面是正盖新楼的工地,几架黄色吊车矗立在脚手架后头,像仙鹤在竹根里寻虫。

养老院附近零零星星有一些农舍,没迁走的耕地农将补丁式的地面种绿了,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那里。我看见几栋农舍远远在西边天幕下,农舍后头有一栋种了树木的大房子,粉白色的围墙和养老院一致,墙头加盖了青瓦。院子里隐隐约约还有片草地。这房子的主人有点钱的,房子富富态态摊开在平原上,显出身价不凡的气派……

我慢慢向养老院步行,琢磨窃贼慢慢接近它时的感觉。他们在暗夜里,不可能欣赏平原上的景色,不可能被这养活着几百只老人鹤的建筑所感动。他们一定带着工具,以便翻越高高的围墙,并且要有办法把偷盗的小孩从高处弄下来,不发出响声和哭闹。这有点难!

我再次走过门房的时候,看见那个孙得一黏在门房里和保安员说笑,保安员保持着严肃的脸色,孙得一却涎着脸。

我慢慢踱到门房里,孙得一高兴得大喊一声:“小哑巴!”保安员斜我一眼,没当回事。我出乎孙得一意料,开口对他说了话:“五号楼丢了东西,你眼尖,肯定知道啥!”孙得一没料到这一着,牙齿嗑下去,咬到了舌头尖:“哎呀喂,小哑巴开口吓我一跳!你可别乱说!告诉你舅,我是瞎子!不,我和你一样,我还是个哑巴!”

我看见几个楼里的老鹤又像水一样从住处门洞里泛出来,慢慢淌向过妈妈负责打理的食堂。我跟随老鹤的队伍,一边走,一边打量他们。入冬之后,天气没马上变冷,老鹤们穿得不算臃肿,不过,凉意激发了胃口,每个人的喉咙都在为想象中的晚饭蠕动。晚上吃啥是他们的话题,他们活着一天,就要嚼吃一天。每一次嚼吃,都让黄院长从他们的伙食费里头挣出钱去。他们身上的老鹤气味被冬天的冷气抑住了,这让他们显得更年轻些,更不耐烦,更显出气呼呼的不满模样。

的确,走到食堂玻璃门边,我听见了食堂里高过往常的嗡嗡声,老鹤们为了什么事,正在热切讨论。桌面还没上菜,过妈妈那些肥壮壮的食堂娘们窜来窜去分发餐具。

我绕到厨房后门,走进去。厨师们戴着发黑的白高帽,懒洋洋在灶上炒小锅菜。王大厨满面油光,剔着牙,牙签把他的嘴分成兔唇,黄板牙翘翘地动。他吃完了油腥,正想去门口透气。我拦他:“找你!”

“咦?”王大厨笑笑,“无冤无仇,没借没贷,小哑巴找我?”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肥肉重量都堆我脖子后头,我俩像要好得不得了,出了厨房门。

“啥事?”他呸了一口肉屑,“要搭车?”

“五号楼丢了东西。”我自顾自说。

“这和你有啥关系?”王大厨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和施教练有来往。”我自顾自看着鼻尖咕哝。

“啥?那老驴子?啥叫有来往?”王大厨牛了。

“拉手递个纸条啥的。”我低语。

“哦?”他转过身,在路灯下上下打量我,“这和五号楼有啥关系?”

我怯怯地看看他:“不是我说的。我学给你听听。”

王大厨两只牛眼瞪住我:“好你个小哑巴,你还学得一笔一画的!真他妈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我扔下王大厨就跑了,我没走几步,一扭身,就进了一号楼。一号楼里头正等吃饭,廖老头和他那伙子老朋友围着窗边上圆餐桌坐着,一人手里一杯红酒。我跨前几步,说:“廖老,借您一步说话?”

老廖满意地看看我:“驾牛这孩子,越学习,越体面。找我说啥?”他站起来,招招手,在我前头上楼梯,带我到书房,指指椅子。

我坐下,低头看桌面:“廖老,我是小哑巴,不会说话。说几句,你能装作没听见?”

“你哪里是什么哑巴?你乖着呢!”他指指我,“我当过领导,肚子里藏得住。说吧!”

“五号楼丢的是人,丢了几个活孩子。”我抬头看看他。

“人?孩子?老人院哪来孩子?”他瞪大了铜铃眼。

“我得去找。”我说,冲他点点头,“您经事多,帮我想想,我找天来上课。”

我也不等他回答,站起来,跑下楼梯,一溜烟出了一号楼。

天色还没黑透,我顺手摘了一根五针松的垂枝,跑到池塘边,往石头尖上一搁。

我坐在鸡笼子楼和一号楼之间的长凳上,冻得缩头蹬脚。我看见葛婆婆和吴姥姥吃了夜饭出来,两个手牵手顺着脚溜达。我等着她俩过来,冷不防滚一个光玉米棒子出去,吴姥姥一脚踩上,差点没摔个跟斗。她气极了,拾起玉米棒子过来砸我,我正好托住她腕子,轻轻问她:“五号楼那宗事,您老也得了点好处吧?”

吴姥姥手一软,玉米棒掉了:“这是哪里说起?小兔崽子想诈我?”

我放开她:“反正,不是我的话。我学给你听听!”

葛婆婆赶上来,嚷嚷:“干啥干啥?小兔崽子?”

我闹够了,在我们大山里,猎人都是这么先下一圈套子的。接着我该回家睡一觉,睡醒了起来,挨个看这些套子里有点货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