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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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七上八下火烧火燎,我得找个人商量商量。可我没朋友。

我心里一急,忽然由不得自己的脚,想去找表舅。表舅平日里没个固定的办公室,就在院里逛东逛西,没事就在厨房落脚,有事在黄院长房间。我跑出一号楼,要往厨房去,差点一头撞廖老头身上。

廖老头拄了个新拐杖,手里拎一个旧包,气喘吁吁往一号楼来。他一把扯住我:“驾牛,你来。我正要找你。”他脸色难看,拉得老长。

我只好随他又回一号楼,廖老头和莉莉交代了几句,把手里包交给她,就挥挥手,扯住我袖子,慢吞吞拉我爬楼梯上书房里去。

也不给我苦热水了,他四处看看,眼白多过眼黑的两只眼睛望定我:“驾牛,你说我这老不中用的家伙是不是让人家骗得团团转?我这几天不在院里,想了很多。你说那个施教练他为啥那么恨我?”

“为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就是呀!其实我和他无冤无仇,为啥他老是对我下狠手?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呀?”廖老头说得气恼起来,嘴角都不自然地扭歪了,吱吱冒出白沫子。

“啥原因?”我低哼。

“是不是有谁干了坏事,栽在我头上呀?我又不知道,万一真是那样!”他脸上浮起我从来没见识过的愁云,好像一个好好的柿子放久了,突然松垮下去。

“我不知道。”我说。

“你那天告诉我五号楼丢了孩子。这……这……老人院哪来孩子?这老人院可是我求着人批下来的执照!”

他呼噜呼噜喘起来,长出老年斑的手指抠着椅子扶手:“驾牛,你是老实人。你告诉我,我这疑心可疑心得对?”

他死死瞪着我,好像要把我看个透明。他的眼光既凶狠又可怜,像一边在琢磨我,一边又在求我。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啥。

廖老头叹了口气:“我也是糊涂了,这话问你个放牛的小孩有什么用?要问,得问那个施教练!”

“你们是仇家。”我脱口而出。

“哦?仇家?”廖老头漫漫地应了一声,“其实也没多大仇恨。如果是别人从中调唆的,就更谈不上仇家啦!驾牛,你说我该不该找施教练聊聊?”

“啊?”我有点犯晕。

“托你办件事。你去找一下施教练,就说我想请他喝杯茶。时间地方随他选。”廖老头一下子站起来,变得很利落,“就这么办!驾牛!如果他问东问西,你一概不知。话传到就好。”

我又不傻,廖老头害怕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他要和施教练喝茶,这种稀奇事,必定藏着什么后手。我还是别沾?

“廖老,这事我难办。”我摇摇头,看着他,“我下了他好几次臼。他搬去四号楼都怪我。他和我有仇呢!”

“小孩子不懂事。”廖老头摇摇头,“你传个话,他不会计较你的。”

他看看我,知道我不情愿,又说:“有句话也许我不该说,不过我觉得你不像你假装的那样子笨,所以,就算我提醒你好了——你也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坐在廖老头甩手走掉后空落落的书房里,垂着脑袋看书桌。这金鹤不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现在好像是个慢慢动起来的漩涡。我仿佛从崖上低头看着水势,漩涡搅动着,正在成形。我心里想得多些的,不是廖老头和施老头,而是那像极了我爹的背影。

我还去找表舅?我有点犹豫了。表舅?表舅?该找他?不该找他?

我坐在短途火车车厢里,奇怪自己怎样跑出来的。我回阁楼拿了点剩食和我的钱,又把大蛋的狗皮袋子从床底拖出来,把吃的和钱放进去,我放心那种毛茸茸的感觉。拖狗皮袋子时候,那只塘里捞的竹笔筒沉甸甸倒下,滚到我脚边,我顺手往狗皮袋里一塞,准备见面后让吴三妹看看。

我告诉门卫我去西湖边城里看望施教练和他住院的男老婆,走得急,请他转告我舅。我实际上根本没打算去什么医院,我拦下公路上的车,问他们去不去吴三妹待着的大城。我心里边的事,只有和三妹说。

吴三妹叫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大楼里出来,她憔悴得很,两只眼睛水泡泡的,迎风掉眼泪水。她笑笑说:“这几天公司里鸡飞狗跳,外国老板丢了魂了。”

我没接她的茬,我说:“我好像看见我爹了!”

“真的?”三妹一把握住我手,嘴里漏出一股好久没睡好的酸气,“你爹?在哪儿?”

“不一定真是他,不过,那背影儿好像!”我咕哝说,“就在老人院附近。”

“你去家先歇着吧。”吴三妹说,“我还走不开公司,一会儿一会儿要使唤我呢!”她抹抹累得淌泪的眼,“晚上我带晚饭回家。今天烧不动饭了。”

我愣了愣:“那我就不去家了。我还要去看看医院里两个老的,是院里派的活。我只是来问你,问你一句,如果那真是我爹,我认是不认?”

“你爹,当然要认!这么多年撇下你娘和你,你爹怕是另成了家吧?”三妹问。

“我不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有点怕!”

“驾牛,怕?怕是没用的。”三妹伸手摸摸我后脑勺的头发,“你娘托付我找着你爹,你要是真找着了才好!至少知道这日子过得是怎么一回事!”

“嗯。”我点点头,心里定了主意,我从大蛋的皮里掏出那个重重的竹笔筒,“三妹,我从塘里捞着的就是这东西,正好滚在脚边,就带来了。和你那个,样子是一模一样!”

吴三妹“哦”一声,接过去,眼睛放光。她把竹笔筒往衣襟下一裹:“你回吧!我在这里等你信。是你爹,你带他来。不是你爹,你独个儿来!”

我刚要起身,三妹忽然说:“老任……”

“老任?”我回过头。

“老任好久没声音了。不会、不会从此就失踪吧?”三妹担心地看着我。

我笑了:“他失踪关我们什么事?”

三妹摇摇头:“不关我们什么事。只是我的工作是他替我找着的。这种能赚钱的工作,太不容易找了!”

我送三妹回大楼,忽然奇了怪了,我竟然馋那一杯苦热水?我犹犹豫豫推开苦热水店的门,自己也闹不明白为啥花了三十多块钱买苦热水喝。我坐在窗边看三妹上班的大楼,心里甩不开我爹的影子……

我呛了一口:大白天见鬼,大楼里走出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脸儿冷冷的,身板子高高的,不就是五号楼里那个外国医生?

我辗转到了西湖边的城,凭着记性瞎猫乱跑,倒是找到了施教练男老婆住的医院。我摸进住院部,看清楚施教练的男老婆原来住的是肝胆科病房,施教练正在走廊尽头的窗口一个人抽纸烟。

他看见我,瞪大了眼睛。我把手里刚买的水果递给他:“叔好点没?”

“黄院长派你来的?”他圆睁怪眼,“惦记我们死了没死吧?”

“不是黄院长。”我说,“这事怪了!”

“你小放牛的有良心。来看我们?”他递给我一根烟。我叼在嘴上,他“啪”地给打了火。

“施教练,廖局长让我找你。”我呼出一口白烟。

“又想唱哪一出?”施老儿哼一声,粗黑眉头倒竖。

“不知道。”我说,“他就让我转告你,要请你喝茶。”

“怪事!”施教练看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找死?”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忍不住说,“我看廖老头是好意。”

我走进病房去看躺在**那一位,他喜出望外,见了我怪亲热的,伸出手摸我,声音听上去已恢复了原来的磁性,身体好多了。

施教练跟着进来告诉他:“廖老贼打发驾牛来传话,说要请我喝茶。”

那男老婆也跟着琢磨廖老头的用意,他叹息说:“百思不得其解啊!不过,阿黄比他更坏!”

我心里一动,自己也不懂为啥向他俩透露廖老头的秘密:“廖老说他和你们没仇,假如有人挑拨离间,那更加和你们没仇啦!”

“啊?这啥意思?”两个老头坐在病**面面相觑。

出医院,我还是要想办法赶回金鹤去。施教练的男老婆拉开病床床头柜,请我吃了三根黄香蕉、两只肉松面包,我不饿了。施教练朝我口袋里硬塞了几百块钱,朝我脸上挥了挥手。

我搭上一辆朝金鹤方向运洗衣机的卡车,给了司机五十元,司机挺高兴地一路和我乱扯。

我靠倒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颠簸,假装打盹。到了能望见金鹤的公路口,我谢了那家伙,打开车门跳下来,站路边点了支烟,看那卡车摇摇摆摆继续往前开。天已黑透了,金鹤闪着夜灯的黄,不是金,是一种恓惶的淡黄色。

我决定摸进那家围着铁丝网的房子,当一回冬天的壁虎,探个究竟。是爹我就认,不是,去我一块心病也好!

走在黑咕隆咚的田垄上,夜风冷冰冰。我摸着大蛋的皮,眼里盈满了泪。大蛋是多么神气的一条大黄狗,它不是山里土狗,它是表舅从城里带回来的狗崽子。表舅把狗送给我爹时还说,拿不准是条洋狗,看它的长脸!

大蛋一边长大,一边显出它的不同寻常。它胆子奇大,爹逮回来的活物它都要上去认一认:它对着狼汪汪叫,对着狗熊呜噜呜噜,对着野猪,抱住了就滚;山外头派人来查我们人口,爹说这是要排着人头抽税,他一边吸水烟,一边把大蛋放到院子外头挡干部。我听见大蛋叫得洪亮,撩开窗上草帘子往外一看,好家伙,乡里干部用火铳顶着大蛋的额头呢!大蛋气得嘶嘶吐唾沫,一低头穿到那家伙裤裆,咬住了他的土布裤腰……

我多么想念大蛋,想念山里的日子。我糊里糊涂来到金鹤,成了这里一个打杂伙计,回不去家,看不见老娘。也许这一切就是老天的意思,老天要我来找我爹呢!

如果那人真是我爹,我到底怎么处?看上去他活得好好,挺自在的呢!他把娘这么一撇,连一封信都不给,把我这儿子当扔开的野种了么!我还认他干啥?

不过,当年的事蹊跷,爹名字的棺材里还躺着个死人!他是不能复活呀,否则,那棺材里躺着的又是谁?怎么死的?多半爹不能再抛头露面,到人世间为人,才窝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房子里呢!他哪来钱买房子,肯定是被人锁在这里不能动了。

想到爹可能有的苦情,我的眼泪就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火烫烫地掉在寒风里。

我把大蛋的皮裹在脖颈子上,靠近了那孤独大房的铁丝网。我听了听,嗅了嗅,冷风阵阵,什么动静都没有。这房子很考究,窗户外头还有木头做的百叶护窗,大多数护窗都关严实了,有几扇敞开着,从里头露出灯光。

我看看无狗,把大蛋皮扯开来盖在铁丝网上,我拿出山里功夫,往大蛋皮上手脚一借力,就凌空翻进了院子。我让大蛋皮躺在铁丝网上,自己摸扯到落水管,就抱住管子往墙壁上爬。冬天水管子冰凉,我手指马上就僵了。

我人抖得厉害,那人住的房间就在我右手边第三个窗户,窗户开一半关一半,里面泻出橙黄灯光。我慢慢壁虎过去,朝光亮里望去……

一个男人仰在躺椅上看报。灯在躺椅后面的桌子上,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他跷着二郎腿,得意地打着无声的拍子。

这不是我爹!

不过,这人还不正是我家的人!

他把报纸一甩,打了个哈欠:我表舅!

我恍然大悟:这是表舅的家。他出了金鹤就回这房子。出了这房子就来金鹤。我只是没想过他住在哪里,住在这里太合理了!

那么,那个背影像我爹的人?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窗户里头传来房门被嘭一声推开的声音。表舅惊得从躺椅上跳起来:“你干吗?”我顺他声音一看:白天那个弓着背的男人正好脸朝着我进门,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那脸又老又干瘪,可是,再怎样变,儿子岂能不认得老子?

我爹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得不行,他手里托了一样厚厚的东西:“你看!这是我家猎狗的皮!挂在院里铁丝墙上!”

表舅低头凑上去一看,脱口而出:“驾牛?”

“驾牛?”我爹一声怪叫。

表舅的背僵住了,他慢慢挺直了,伸手让我爹闭嘴,他背对着窗户,以他一贯的威严腔调大声说:“驾牛,给我从墙上下来!进来见你爹!”

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被人撒了盐的蛞蝓,软得不行,我“咚”一声从窗户跳进室内,表舅往床边一闪,转过身来,我倒过去,伏在地上,对着我爹喊一声“爹啊”,一把揽住他腿,泪水和心酸充满了我的心,我感到手里抱住的两条腿筛糠得厉害。

就这样,我又见到了死去的父亲,很多很多年以来,我都认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爹的声音苍老无力,好像是空气中游动的一丝细线:“老天有眼。驾牛,你已经是一条好汉了!”

表舅一把抓住我的后背衣服,把我从地上扯起来:“既然你敢找到这里来,可见你确实混出胆量来啦!现在,什么都不用瞒你了,你该接我这糟老头的担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