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是拿来乱花的,没人不心疼自己的钱。黄院长给我那包钱的时候正方寸大乱,后来几天,她大概越想越后悔,肉疼把这么多钱给了我这乡巴佬。
钱给乡巴佬有啥用呢?乡巴佬还是乡巴佬,成不了事。她和老公一起来了金鹤,表舅下午派了过妈妈到小阁楼召我:黄院长要乡巴佬去她办公室“树枝”。什么“树枝”?我听都听不懂!
我不懂我身上的变化:我听到黄院长和她那老公,心里像毛毛虫在刺;我又很想看见他们,仿佛看见他们就能弄明白什么要紧关窍;我想到表舅,他不像往常那样如同一座硬硬的靠山,而我却从上往下看着表舅的头顶,看见他掉落了不少头发的脑袋;我跟在过妈妈后头走去鸡笼子楼,过妈妈不停对我说着话,我一句没听真,我觉得她是一只老母鸡,还以为我是黄翅膀的小雏鸡呢!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黄院长夫妻和我表舅。表舅看我进门,挥手示意我把门关严。他对黄院长的老公说:“驾牛比我合适多了。我老了,他正当年。他比我年轻时老成!”
黄院长的脸瘦了一圈,她那惯常的嗤笑从脸上蒸发,她耷拉着有老人斑的疲惫的脸,放在桌面上的手明显抖动,她问我:“驾牛,我丢的东西,你打听得怎样?”
“是三个贼,拖着板车,从医院拉出去的。”我呆头呆脑地说。
“啥?”黄院长跳了起来,手撑在老板台上看着我。她那老公吼了一嗓子:“牛啊!驾牛小兄弟!”
“不过,没人知道谁是那三个贼。也没人知道贼跑去哪里。”我平声静气把话说完。
“你说得仔细点,驾牛!”黄院长的老公精力不济了,口气还是很大,“我们来分析。”
黄院长圆睁大眼瞪住我:“驾牛,执勤的门卫为啥不报告你舅?”
我没有说话,我管住自己的舌头:“不能多说。我答应了人家。”
黄院长夫妻面面相觑,老孙头忽然埋怨黄院长:“叫你满院子装上监控!你省那种钱?!现在可好!老外天天想给我最后通牒呢!”
我低下头,喃喃说:“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你们吧?我要回山里去看娘!”
表舅一直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对黄院长说:“你让我去查,什么也别想查到。驾牛是个福将,提防他的人少。”
他们凑到一起交头接耳了一番,黄院长清清嗓子,笑了,假装甜甜对我说:“驾牛,娘要看,院里的事先要办。你把我的事办好了,回头我同你一起进山,趁此机会把你娘接到院里头来,住一号楼,一起享福!”
我不言语,他们看着我,我说:“不是不要娘享福。我办不了院长交代的事,这里,我一个山里人,谁也看不上我。”
表舅一拍一挡说:“哦,这小子在开条件呢!”
黄院长的老公点头:“有啥条件?驾牛,你一五一十开上来!”
黄院长也点头:“驾牛,能答应的我都答应你。只要赶紧找到那些小孩子。”
我不会说话,我就说:“别人也不欠我。他们要是跟我开条件,我掂量着,总得给些甜头。好比砍了根甘蔗,老根也得让让人,多少甜甜嘴。”
黄院长夫妻打个哈哈:“说得是。驾牛你掂量吧。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们都认。”
黄院长有点不放心,指着我舅:“老李多给把把关!”
我表舅摇头:“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我老了,我放权。”
我又说:“还有些事,得许我办。”
“啥事?”黄院长扬起眉毛,斜睨我。
“譬如:廖老头要我约施老头见面喝茶。”我瞧着黄院长。
“啊?”她晕了,看她老公。
黄院长的老公打个哈哈:“不打架了?谈和?驾牛,这种小事你就自己瞧着办吧!”
黄院长手心抹抹脸,轻轻扑哧了一声,问:“老廖他啥意思?”
她的老公鼻子里嗤一声:“你管他?找丢的东西要紧!”他知道找的是小孩子,可还是说成“东西”。
表舅站起身,对我说:“懂事点!黄院长把你当了自己心腹,这种信任你乡下人也懂的!不用舅说了。找东西的事,绝对不要让警察瞎掺和!”
黄院长夫妻一起点头:“这是我们的私事,私事不要让外人知道。”
我,小哑巴,不算外人了?
过强蹲在我阁楼门外抽烟,看见我上楼,他啐了声:“狗驾牛!跑哪里去了?一个人挣赏金?天打雷劈的!”
我扑哧一笑:“难道你找到了丢的东西?”
“看不起我?”他拧着脖子。
我打开门,让他进来。过强还是老样子,坐到椅子里,把脏鞋子满不在乎地搁到我床单上。我手一拂,他脚掉下去,人在椅子里一蹲。
“听好了!从今往后,别把烂鞋架我**!”我竟然伸出一根手指,朝这家伙鼻子上一戳。
“哦?”过强愣在那里。我往**一躺,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两只手枕到脑后。我用脚点点他:“说吧。什么鸟事?你能发现个啥?”
他惊呼了几句,我不搭理。这鸟人很快适应了新情况,说:“行啊!你老大吧!我是想告诉你……喂,乡巴佬!你知道什么叫克隆不?”
他凑上来:“乡巴佬,你要当老大我随你,这还不容易?我替你拎鞋子好了。不过,钱上头你不要含糊!挣到了钱,你永远是老大。挣不到,你别硬撑着。其实,这件事太邪乎,我们要是找别的路子,我看也能挣钱!”
我瞪他一眼:“想钱想疯了?”
“谁不是为钱发疯?”过强嗤笑,“黄院长那肥婆子不为钱?你表舅不要钱?你不想钱?这老人院就是个浑水塘子,捞得到钱,否则早荒废了。你也不想想,哪个正正经经的养老院是挣钱的?都亏本!”
不等我想明白回答他,过强凑到我跟前,压低嗓子:“你自己掂量,弄得到黄院长那三十万,你弄,分我一点。弄不到,早说,我们把这怕人知道的丑事,也能卖个价,透给记者!”
“过妈妈不揍死你?!”我推开他。
过强怪声怪气:“她是她,我是我。有了钱,我远走高飞,跟你们谁都不沾边。哼!”
“你倒卖老头老太的古董没挣到钱?”我笑他。
“能有什么真古董?”过强也笑了,“那个独眼婆去黄院长那里告我,你舅差点把我赶出院去。如今,没得生意做了!”
“独眼婆有这么大能耐?”我有点吃惊。
“哼!她是黄婆子的眼线、亲戚。否则,能开这么个黑铺子?”过强并不十分恨独眼唐,他还在她那里买廉价烟酒。
“反正,跟三十万赏金比,那些鸟古董,不收也罢!”过强逛**出门,肩膀把我的木门一顶,门哐当砸墙头上。
我关上门,歪在**就睡着了。
梦境马上把我拖进了一幅奇怪的幻象:
漫山遍野都是野猴子,野猴子哭叫着、跳着脚,拉着树枝在密叶里飞,发出嗖嗖声。我爹举着猎枪,跪在草堆里……我娘哀哀地哭泣,在草房的竹**不能动弹,她手里在纳鞋底,这是要给我爹穿了去打猎的……我搂着吴三妹,吴三妹光溜溜的啥也没穿,不过,她一点不**,她趴在我肩上,使劲往窗外看,不知道看些什么……我?我放下吴三妹,光着身子跑了出去,心里很烦很烦……
我爹拖着一只大个子的死猴子拼命往家里赶,那只死猴子身体发硬,在草径上慢慢移动,可是它的黄毛斑斓的手掌却捏住我爹的手,紧紧捏着,好像是活的手呢!我娘挪到草房外面,在木桶里撩出山泉水来,磨利一把尖刀……我打开其实不存在的草房二楼的窗户,俯瞰我爹对死猴子开膛破肚,粉红色和灰色的肠子溜溜地滑了一地,猴子咧着厚嘴唇,似乎在它的梦里笑出了声……
我看见表舅远远背着手从石桥上走过,他看着我们一家子,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表舅!表舅!”我在梦里唤他。表舅没理睬我随风飘去的喊声,他停在桥的西侧,脱掉了身上的丝绸衣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肩膀越变越宽,就像电视里练健美的犊子男人了;他回头看我们一眼,就从桥上跳下去,落在溪涧里,他划手划脚扑腾几下,以优美的姿势顺流游泳,拐弯转角,消失在一片青葱之中……
我娘摇醒在窗框上伏着睡白日觉的我,急慌慌对我说:“你爹找不到了!”
我凄惨惨跑在山路上,山路已经一圈圈变得不认识,地上飞快长出一棵棵灌木,湮灭了我的来路,我迷路了……渐渐,娘的叫声淡落下去,天暗下来,我惊恐地看见树林里浮出一只只大猴子的身影,缓慢地包围了我,一圈圈收紧它们和我之间的距离……
我惊跳起来,从**滚落地上,醒了。还是下午,大太阳照在五号楼,五号楼一片金黄。我洗洗脸,无事可做。身上一点动力都没有,最好忘掉自己在哪里,仍旧盖上被子,再睡一个无梦之觉。
楼下一片喧闹,听见各种各样老鹤的寒暄,是施教练和施教练的男老婆出院回来了。
我想把找到爹认了爹的事告诉吴三妹。
去一趟她所在的大城实在太远,可我从来没用过金鹤院里的电话机,我也不想在看不见三妹的电话机里告诉她这消息。眼下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娘,这是断然不行的。
要让爹和娘重新在一起,回山里不可能,只有把娘也从山里接出来。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和大山的缘分就断了!
这些事一时间根本想不清楚、消化不了!
我慢慢想着吴三妹。梦里她赤着身却望着窗外的模样很伤我的心。这些天来我沉浸在重新把她拥在怀里的幸福里,忘了她曾瞒着我和老任一起下山。老任,这个总戴着墨镜穿着大衣服的山外来客,我从没正眼看仔细过,他就像一个符号、一团墨汁那样抽象。不过,老任存在过,肯定存在过,并且还继续存在于我们呼吸着的空气里……
我和吴三妹就这么混下去?没挣够钱是她维持现状的理由。没挣够钱,我和她就永远是虚空里翻滚的一对蝴蝶?一阵骤雨就打散了?
啥时候她才能挣够钱跟我回山去呢?在山里,我们又用不到多少钱:山里日头长,吃的也有,用的也有,玩的也不少。哪里见我们先人在山里头过不下去的呢?山里是穷,可是,金鹤这些城里人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过?
爹虽说被误认为死了很多年,乍一见,还是原原本本的爹,不过老得皱缩了,烟瘾还更大些。可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三妹不是原来那个三妹呢?她模样儿没变,精气神不一样了。她成了城里人的缘故吧?山里人那层山岚蒸的湿气干了,多了涂粉抹胭脂的嫩相;干体力活晒日头的黑皮肤换了,风风火火的劲头没了,多了城里人那种爱琢磨你的神情、凡事想一想才做的派头……我和她还在亲热,可亲热的滋味变了:原来我们是老柳杉树上的两只绿松鼠,得了机会,吱吱叫搂在一起打滚,快活得咬人;现在我还是松鼠,离了树林,趴在城市水泥电线杆上,而三妹,从马路上幽幽然走过来,穿了漂亮衣服,只露出一张涂过脂粉的松鼠脸。她同我亲热的时候,依旧像松鼠那么叫唤,不过,我一点点意识到,她仿佛还快活地扇动翅膀,这可不是真松鼠能有的东西……
她,也许是见过世面了?我,在金鹤一天天变老……
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又开始做梦的时候,我惊奇地在梦里瞪大了眼睛:迎面走过来巡视金鹤的不是表舅,也不是黄院长,竟然是小哑巴臭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