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老头和施教练的郑重会面没能安排在一号楼,因为施教练昂起粗脖子,说:“不去贼窝!”
也没能安排到施教练在四号楼的“流亡”套间,廖老头低着脑袋在书房沉吟了一番,摇摇头说:“也不合适。”
他央求我陪他去见施教练,却没办法找到好的会面地点。
最后还是我说:“不如去池塘吧?您在这边钓鱼,他在那边钓鱼。他的人马和您的人马把住池塘周围不让闲人进,我给您两位当和事佬?”
廖老头想想,笑了:“好地方!好主意!不过,我不是去同施教练吵架,和事佬驾牛你当不成。”
我反对,我摇摇头:“廖老,您是文明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不可无。施教练身体好,脾气暴,万一冷不防把您扔进池塘怎么办?我还得拦住他!”
廖老头打了个寒噤,怕了,点点头:“对!我也不能太一厢情愿。”
选的好日子,是周六一大早。周六,没特别重要的事黄院长从不来金鹤;我表舅也休周末,不进院子;即便进院子,也在午饭之后。至于那些到处乱逛的老鹤,周六晚一小时开早饭,池塘边九点前也很少有人来。
我作为被双方赋予了江湖地位的中间人,早早就到了池塘边。一号楼里学来的古诗怎么说的?莫道春来早?……莫道春来早,春寒吃不消?……哈哈,就这情况。鸟在树上跳,我在树下绕……
廖老头带着一号楼所有的老头老太提早十五分钟到达池塘,他选了莉莉老太太陪同钓鱼。乐老头和其他人围着池塘巡逻,赶开闲人。廖老头一边支起遮阳伞,往鱼钩上挂面包虫,一边同我搭讪:“我约的人,我先到,讲礼貌。”
礼貌的人往往等到心焦。施教练比约定时间迟了十五分钟才大摇大摆来池塘,他把老太太们留在池塘外头,自己和男老婆大模大样往廖老头对岸的塘边一站,连钓鱼竿也没带。他们自言自语说:“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有话说么有屁放!装模作样想怎样?”
廖老头涵养好,低着头和莉莉亲亲热热说体己话,好像没听到施教练。猛一抬头,他满面孔惊喜:“哎呀!施教练两位,好久不见,身体好呀?”
没等那两个尴尬人回出啥难听话,莉莉也叽叽喳喳高兴起来:“两个老哥容光焕发,一定是身体健康!好久没见,真该请你们喝茶吃饭呢!”
施教练打一个哈哈,皮笑肉不笑。还是他男老婆接了口:“两位身体好?不要客套,你们时间宝贵。找我们来有何指教?”
廖老头“唰”地甩出一竿:“好的。谢谢两位应邀前来一会!以前我们之间有些恩怨,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有人从中挑拨,加深我们彼此的误会,我也无凭无据。所以,从前的事,今天不谈。今天的要紧话,是关于今后……”
施教练和男老婆闭紧嘴巴,听廖老头讲。
廖老头摸摸脸:“最近我听见些不好的风声,这种风声出乎你我这般凡人的意料了。这提醒了我,我怕自己被人耍了。和两位老兄之间的过节,说不定也是让人利用呢!所以,一来想趁今天这机会跟两位老兄拉拉手。二来,万一今后有什么事情闹出来,请你们想到我今天说的话:我们都蒙在鼓里。到时候别互相猜忌,反而很可能要互相扶一把!”
他说了话,钓竿纹丝不动。
“别打哑谜。”施教练说,“什么不好的风声?说出来大家听听。”
廖老头哈哈一笑:“施兄快人快语,我很欣赏。不过,风声这种东西,是说不清的,恕我不能细剖!这么说吧,就请你相信我廖老头绝对没有背后害人的心肠。我怕被人利用,被人连累,所以先来打招呼。”
施教练的男老婆拦住施教练伸喉咙要说的话,他低沉沉的嗓音婉转道:“无论如何,先谢谢廖兄好意。不过,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也不是好事,就请指点一下方向,叫我们知道风从何来吧。在此先谢过!”他向廖老头拱了拱手。
廖老头微微点点头。我见他手肘极其轻微地捅了捅莉莉老太太的胳膊。莉莉清清嗓子,四川口音唱歌一般:“两位老哥哟,你们为啥看病不在院里看?担心的是啥哟?要真有人在你们老胳膊老身上打主意,别忘了我们也是老糊涂的人!别人也会打我们主意的呢!我们互相间,千万别再斗,看笑掉人家大牙!”
施教练的男老婆点点头:“原来如此!”
施教练和男老婆转过身去,低低压着嗓子商量。他们回过身来的时候,施教练拱拱手:“今天受教了,廖兄,后会有期。”男老婆等施教练交代完,对着莉莉老太说:“阿姐啊,有件事还是告诉你:有人在我们身上搞的鬼,的确也在你身上搞了!你也许还不知道!”
莉莉老太太哎呀一声,从小帆布凳上滑下来,跌坐在草地上。两个老头转身去得远了,莉莉紧张兮兮地拉住廖老头袖子:“老廖,怪不得我最近浑身不舒服。”
我也转身离去。我先去了过妈妈那里吃早饭。好几天没见过妈妈,一见我又吓一跳:她怎么瘦了老大一圈,身材倒显得高挑些;也不穿红着绿了,一身黑绸布衣服,做着小腰身。
她拿手里勺子敲我肩膀,“想吃什么?”
“吃不下。”我看看周围没人,“黄院长丢了东西,她和我舅着落在我身上去找贼,我一个乡巴佬,哪里去打听?”
“哎哟,这不为难死你这小孩?”过妈妈啐一声,“老李这只缩头乌龟,自己没本事,倒要小孩子做挡箭牌!姓黄的婆娘又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今天闹出事,老天有眼嘛!”
我觉得摆在我面前的问号就像一张软塌塌落在地上的大画,我得勤快些到处跑,到处扯起来看一看,慢慢才能看全,在心里拼出个答案来。
我追着心里头的画意跑到施教练套房门口,在上头敲了几敲。细长眼睛的老太太开了门,往里头喊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施教练和他男老婆从沙发里站起来,怪热情地招呼我:“驾牛,来,有好东西给你吃。”
老头老太太的好吃东西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他们牙口不好,原来不过是西湖边大城带回来的藕粉。我装模作样吃了一小碗,抹嘴问:“叔的病治好了?”
他俩哦哦,我冷不丁又问:“五号楼给叔们下了什么药?叔们大老远去城里治病。怎么莉莉老太也吃了五号楼同样的药?”
“这个……驾牛……”施教练吞吞吐吐,不肯和我交底。
“那些五号楼的小孩子……”我也吞吞吐吐起来。
老头老太太们交换着眼神,男老婆问:“驾牛,你知道些什么?”
我是个实诚的人,我只能说我亲眼见到的事:“我见过那些小孩……五号楼的晚上,护士在给小孩子洗澡……不过,我不明白,为啥小孩子的小床后头,挂着两位叔的照片?”
话音才落,施教练瑟瑟地发起抖来:“我、我、我猜得没错吧!”
男老婆眼里闪出火色光,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驾牛,你想知道这些事是为啥?”
为啥?
为了办成黄院长交代我的事?把这些怪小孩找回来?挣到黄院长答应的三十万元?
不为了这个,我在这诡秘的地方折腾啥?有了钱,吴三妹和我爹就能跟我走。对了,就算不住本乡本土,山大着呢,哪里不能起大瓦房、开几亩薄地?三十万元,在山里等于是一辈子的花销,我们的日子怎样也和和美美了!
我回答:“我要把孩子找回来。挣到赏钱,我就回山里。”
“你能找到小孩?”细长眼的老太太问。
“有三个贼,用平板车推走的。”我说。
“这些小孩子跟我们关系大着呢!”施教练恨恨地说。
“是用你们的汗毛变出来的。”我说,“就和孙悟空那样。”
“我们也想把孩子找回来。”男老婆浑厚地发出胸音。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对那男老婆说。
下午我到一号楼去的时候,我已经听完了施教练和他男老婆的五号楼故事。
故事本身没有惊奇,只有细节。不过,让我心颤的是施教练和男老婆讲故事时涌动的血性。他们没多说什么,不过,我感觉到一场祸事就在眼前了。
我听这两个老头讲故事的时候,心里有种熟悉的不安,正如我爬在柳杉树上,看见壮青他娘背着竹篓子被猴群拦住……
我确信金鹤这装满老鹤的大院到了某个命里注定的时刻,就像山里有些百年老树会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候被雷劈中,熊熊燃烧,只剩下乌黑焦炭。这种时刻,人可以感觉,却无力阻止……
廖老头、莉莉和乐老头早就在一号楼门口候着我,我一进他们视线,他们就齐齐向我挥手。书房里安安静静,外头下起春天的毛毛雨,没阳光。我又喝上了苦热水,苦热水香香的,现在我竟然喜欢喝,甚至惦念着了。
我说我喜欢苦热水,廖老头笑了:“你还是山里人吗?”
他细细打量我,莉莉老太和乐老头也是如此,廖老头说:“年轻人不可限量,驾牛让我开了眼界。你舅告诉我了,你在帮院里寻找丢失的小孩。”
“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呷着苦热水,苦笑。
“本来,我要采取我的措施的。”廖老头说,“不过,你舅分析得对。假如你先找到那些孩子,我可以等等。”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驾牛,这个养老院是我跑来的执照,就是说,是我的老面子争取来的。出了丑事,哪怕有人去坐牢,我的脸面也丢尽,我的名气也坏掉了!”廖老头叹口气,“能自己私了,那是最好不过。所以,真就指望你能找到小孩子。你看上去木头,实际上比我们都厉害!”
我对着廖老头摇头,不知道他这样给我戴高帽子,是为啥。
“你在我们一号楼学了点文化,有些基础了,这样吧,”廖老头看看乐老头和莉莉,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给他俩机会,要他们拦住他的话,“我们没啥其他东西报答你,驾牛,你若是帮院里找回小孩子,保住金鹤名誉,我们就合力送你去读中学,然后考大学,当大学生!”
我在苦热水的热雾中一阵晕眩:我,读大学?当大学生?多美的许诺,多美的梦啊!
本来我还觉得那些小孩子就在什么地方的院子里待着,只要我愿意出力气跑腿,早晚总能找到的。被廖老头这么郑重其事一许诺,我心里咯噔一下,怀疑孩子是找不回来的了!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好事?找到几个破孩子,我这乡巴佬就能当大学生?蛾子蛋里出燕子,那是白指望!
院子里恐怕也问不出啥来了。孙得一要我把他交给廖老头处置,我原以为廖老头就是背后主使,可以跟他要小孩。现在这么一来,就算孩子在他那里,他也没准备认啊。
廖老头挥挥手,说:“驾牛,好马给好料。尽管院里供应着你,不过,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或者就是让你自己得个方便的事,你尽管开口,算我一点心意。”
我听了,品品他的话,眼睛一亮:“廖局,我得到东边那个大城问点事,你啥时候回去,捎上我呗!”
“早说!”廖老头哈哈一笑,“怎样?收拾收拾就走,我今天正要回去!”
我渴望着见到吴三妹,哪怕我嘴里不承认。你看,突如其来,我就觍着脸,搭人家的车找过去啦!
谁都会笑我,说我这个年纪,一心恋着女人的身子。话虽然没错,可那也不是我心里的一切。我说过很多次,我是山里出来的一个乡巴佬,难道你真把我当侦探了?我没人说话,我就想好好说说话。世上只有吴三妹她会认真听我说,把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意思从我话里听出来。除了她,我也不能对其他人交心。除非马上见到她,我都快被心里起起伏伏的疑问弄疯掉了。
廖老头的司机不是院里的,车也是他自己安排的。他让我坐他身边,一路上同我扯金鹤的旧事。他的话我似懂非懂。
“以前,老人院都叫福利院,就是社会福利的一部分嘛!那时候,老人院不复杂,就是条件比较差。现在让给私人经营了,叫成什么养老会所,听上去是高级了,条件当然也好不少,但是从贴钱的福利变成了挣钱的买卖,这就是万恶之源:钱作怪!”廖老头拿布条擦眼镜片,对着我耳朵眼嚷。
“我当过官,那不假,那不假!”他在我耳朵边吼叫,“可我不是贪官!我不是贪官!我要是捞了钱,还会住到金鹤这种地方?我糊涂就糊涂在喝了那位女同学的迷魂汤,帮她跑下来这个老人院的执照。那时候难办啊!还是社会福利的概念么,谁让你开以赢利为目的的老人院呀?她拿了第一家,本来多好的事,就是只顾想着钱、钱、钱!万恶之源啊,钱!”
我忍受廖老头震耳欲聋的倾吐。小车在光滑的大道上飞驰:我马上就能见到三妹。
“我不过就犯了个小错误啊!”廖老头还在喊,“我为自己的晚年留了点小算盘,是想在金鹤有吃有穿享享福么!唉!可惜可惜,人家怎么能容你舒服?人家是精算师,我这点小算盘可笑了,可笑了!样样地方,都被她利用透了!油水榨到干了!她还要怎样?唉!老骨头就怕被她拖下水哟!”
“您歇歇。”我不得不劝劝他,“有人看见三个贼偷了孩子出大门,这人本该报告,却放了贼走。您说,这人是不是该审他一审?”
“谁?是谁?”廖老头说,“你同院里汇报了吗?赶紧审!”
“可是,”我故意等了一等,“那家伙求我别告诉我舅,也别告诉黄院长,要交,就把他交到您手里!”
“哦?”廖老头没声音,沉默。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不讲话了。
很久,廖老头才把嘴凑到我耳旁:“如果是老孙头,那他的确是在帮我办事。我怀疑有人在院里头搞鬼,就让老孙头半夜里留眼睛。我说的那家伙老是半夜不在自己房里,所以……这和偷孩子的事没关系。老孙头很怕被人知道,他不会查贼的。他又不是门卫。”
我醒悟道:“你在监视施教练?!”
廖老头还有一点点廉耻,他没回答我,他扭过脸去看窗外,只是伸出右手,在我左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进城了。老李,先把这位小哥送到南京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