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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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在苦热水店里。现在我爱上了苦热水,拿出三十多块钱,买了一大纸罐,热热地坐着喝,等吴三妹下班从楼里出来。天快黑了,我就不打电话她了,免得她着急。

我想告诉她我爹没死,找着了!我想告诉她关于小孩子的谣言,找到丢失的这些小孩,我就可以拿到用不完的钱!我想告诉她我不能再在城里待了,这人多的地方坏多,我必须要回转山里去!

可是,我心里怦怦直跳,虚慌得不行。吴三妹,她愿意和我一起回山里过日子吗?她软软滑滑地在这附近大街上走,走得比在山路上更像个女人;她皮肤白了、脸光了、眉毛也拔过了,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城里女人了……要说我对她有什么不满,就数拔眉毛这事!我恍然大悟,她之所以神态里不像她了,主要就是拔了眉毛!拔过眉毛的女人就像捋过舌头的八哥鸟,越来越伶俐,会讨巧,会逗人,但就是和过去不一样,找不着过去那种浓浓的味了。吴三妹,没跟我打声招呼就跟老任下山,这我不想去恨她;可没跟我打声招呼就拔了眉毛,拔掉的长不出来,这真叫我恼恨!……

这次等得有点狠,我都担心吴三妹不在楼里,想找个公用电话打给她,又担心跑开去,同她正好错过。我杯子里剩下的苦热水已经成了苦冷水,我终于看见她下楼来。

看见我,吴三妹愣了一下,结果还是高高兴兴地笑了。她挽起我的胳膊:“老在下面猫着我,也不打个电话?”

“院长给过手机,没要。我不会用。”我笑嘻嘻。

“你来得正好,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三妹说。

“啥喜事?”

“急啥?我给你庆祝庆祝!”她扯着我到路边等小汽车,“你来了这几回,还没见识见识这大城呢!”

大城的天已经暗了,到处闪烁晶晶亮的彩光牌。吴三妹喊了出租汽车,带我滑过车山车海,到城隍庙耍。九曲木桥,红格子古楼,排队吃小笼包,弄出一身热汗……她说:“不到江边看看可不行,看过外滩,你也算半个城里人,人家就不能瞧不起你。”

还是喊了出租汽车,这次是在高架路上开车,像山里人顺着小溪漂流,周围灯山楼海,普通人家都生火做饭了吧?吴三妹喊我下车,我抬头看见好长一片让我眼花的洋楼,被灯火映得明晃晃;路上好多外国人,手外头一边,就是大江。

靠在石头防波堤上,吴三妹的头发吹在风里流,她说:“驾牛,大山漂亮还是大城漂亮?”

“大山。”我回答。

“大山日子舒心还是城里日子舒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三妹,我找到爹了!”我握住她手,“爹没死!”

三妹浑身一震,看我的那双眼哆嗦起来,泪水一下子盈了眼眶:“驾牛,我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们一家团圆……”

“我们一家团圆。”我顾不得周围很多城里人,抱住三妹的肩膀。她的身子总是又柔软又暖热,她是我山里人家不熄的家火。

她推开我:“驾牛,我挣到钱了!我无意中帮公司办了件大事,其实也有你的功劳在里头。公司奖励我一笔钱。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所以昨天拿你名字存了银行。”

我们像城里人那样跑进防波堤上气象楼里的苦热水店,三妹买了苦热水端过来,我们在角落里偎在一起。她把存单悄悄拿出来给我一看,惊得我半天喘不上气:什么大功劳能得这么多钱?

“驾牛,存单你拿着。”她把存单塞给我,“是你的名字,留的也是你的身份证号。”

我刚想推脱,忽然发现她满脸的泪水。我慌了神:“怎么了?你伤心个啥?”

三妹把头一下子扎在我胸口,我闻到她头发上城里人的发香,我犹豫了一下,搂住她。三妹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平静下来。

“有谁欺负你么?”我问。

“没有,”她抬起头,“我只是想起了娘,想起了没有你爹、没有你,也没有我在身边的娘,她一个人真不容易!”

一滴泪,从我眼眶掉下来,落在吴三妹手背上。她的话扎了我的心:“现在好了!我们找到了爹,又有了钱。总有办法把娘接到身边过的。”

吴三妹怕冷那样哆嗦着:“是啊!是啊!见了娘,告诉她三妹天天想她,三妹不是没良心的……”

“你自己同她说嘛!”我笑笑,抚摩她头发,“我们一起回山里去告诉她。”

“不行!”吴三妹摇摇头,推开我,“我回不得山。我要出差到外国去。已经通知我啦!”

这个夜晚,深深留在我记忆里:吴三妹好像仙女一般温柔;我仿佛在梦里,同一位知情解意的好女人过着极乐时光……

一大早,她去上班,我离开她的小屋回金鹤去,胸口衣兜里揣着她挣来的钱……

如果知道那是和她最后一次亲热、最后一次相聚,我哪会如此一般般地挥手离开,连头也没回……

黄院长并不是不在乎自己的钱包,当场扣了杨医生一年的工资福利。她当着我舅和我的面把杨医生喊办公室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几个丢了的东西,你赔都赔不起!五号楼交在你手里,你是个死人?”她口角泛起白沫,气得满面孔通红。我偷眼看黄院长,她这些日子老态重了,皱纹像泡胀的面条,从浮肿的脸上挂下来……

杨医生低头挨骂,等黄院长骂累了,他不声不响地从白大褂胸口口袋掏出一个小小信封,放她桌上:“今天一早在我办公桌上放着的。”

这是一封没有邮戳的信,上面的字也不是手写的,是剪下报纸来,凑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字。表舅和黄院长一起看信,黄院长面孔煞白,手指在抖,抖得表舅没法读信。黄院长瘫进自己的老板椅里,手指疯狂捋着脸,捋得眼皮翻红……

表舅阴沉着脸,问杨医生:“医院有内贼吧?信怎么到你桌上?”

杨医生也不接嘴,低着头等他们给话。

表舅看看我,仰起脸,看天花板。黄院长抹完了脸,声音变得很尖细,带着菜铲擦过锅底的啸音:“赎金太高了,我们付不起!”

这些日子我不常回去我的阁楼,梅姐不知道为啥,常在我房里待着。她是苦人,我别的帮不了她,就把房间让给她躲躲。我凭着在一号楼学文化,借着廖老头答应过,就在他们的一间客房里过夜。

廖老头现在对我和以前不同,他仿佛从我身上嗅到了什么特别气味,把我当成未来的大人物看待。

他总是等莉莉和乐老头教完我功课,端着两杯加牛奶的苦热水找我聊天。聊天的内容倒永远不变,就是关于现在这世界变得如何有罪,再也不是他廖老头认识的那个美好人间!

廖老头推心置腹地对我说:“驾牛,人心真的变了!我跟你这般年轻时候,没多少坏人,好好的人还常常要做自我检查。那时候,简直没细菌,哪来病人?”

廖老头其实就是在数落老同学黄院长,只不能够点名道姓。他忧虑得睡不着:“驾牛,我看早晚要出大事!现在都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了,纸头终究包不住火。这个养老院和我干系深呀,本想老来有个寄身地,最后不要落到陪人家去坐班房!唉!”

我能对廖老头说啥?我一个劲儿喝苦热水,其实不放牛奶更香。

廖老头像是问我,更像问着自己:“该不该采取断然措施?你们不仁,不要怪我不义呀!我一采取措施,故事就大结局了。肯定有人要把我恨死,我也不想这么绝情……”

我不懂得他到底要做啥,也不知道他为啥念经一样反复同我念叨这些。廖老头是那种心思很重的人,真的跟山里供销社的臭张长相脾气都很像。他们这种人,老在患得患失,颠过来倒过去,永远没个心里头踏实的时候……也许,正因为这样,廖老头能在城里当官,而臭张霸得山里供销社的美差?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现在回答廖老头的话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咂咂苦热水,打断廖老头滔滔不绝的诉说:“廖局,你要采取措施,事先跟我驾牛打个招呼啊!”

我是什么东西?廖老头要同我先打招呼?我一边觉得心亏脸红,一边却油然有种长大成人的喜悦。

这个金鹤院里的老鹤们,包括表舅、黄院长、廖老头和施教练,现在再不把驾牛当成放牛的小乡巴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