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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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舅病病歪歪,一下子老了很多。他不但握着拳头拼命咳嗽,而且他的“前列县”也有了故事,说三句话就要拿眼珠子找厕所。

他拍着我的肩膀叹气:“年轻就是资本啊!你看你,驾牛,这是多精神的年龄!”

无独有偶,黄院长也和表舅一样垮了。她还是每天来金鹤,不过她已经很久没在院里逛圈了,她叫司机扶着,慢慢走进鸡笼子楼里,一直窝在办公室。每天傍晚,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表舅也必定在那里,两个人有气无力说着淡话,听我报告一天的见闻。

我没找到他们要的小孩子,多少有些意外的小事在院里发生,我照着他们给我的权限自行处理了:过强和独眼唐打了一架,独眼唐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拿一根据说是古董的楠木拐杖打了过强曾经断过的腿,说要把他再次打瘸;过强砸了独眼唐的小黑铺子,拿着抢到手的烟酒跑走了。我没照独眼唐的要求收拾过强,过强抢的东西,我拿自己的钱赔给了独眼唐。这女人还要讨砸坏铺子的钱,我问她谁允许开黑铺子还卖电炉子,把她气愤愤地打发走了。五号楼的保安深夜里逮到钻进医院三楼的罗锅鬼,他们把罗锅鬼五花大绑抬到表舅眼前讨个说法,表舅抹掉淌到下巴尖的鼻涕,把罗锅鬼交给我处理。我三下五除二解了罗锅鬼背上绳子,借着罗锅鬼的托词,问保安:“一个老汉,半夜犯了老病,到医院想弄点药,你们不给治,还把人捆了?天理良心有没有?”放了罗锅鬼,我在池塘边放下松枝,半夜问他去医院探啥?罗锅鬼倒是爽快:“我去看看还有啥鬼!”……

这个院子,老鹤成群,鸟事少不了。黄院长和表舅把院子里事情交给我这个乡巴佬,想必是没得更好办法。

不过,乡下佬有乡下佬的路数,我可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孬种,我由着自己性子办事情。

黄院长圆圆面孔瘦得变成长长鞋底,溜溜光的眼珠子现在没了精神,成天举起生了密麻老人斑的手,一圈圈抹脸;一说话,发瘪的嘴里就散出酸腐气。她对我处理院务不作任何教训,她每天只是可怜巴巴问:“小孩子还找得到吗?”问来问去,我心里像挂了石头一样重,倒像我欠了她呢!

春已深了,院里的老鹤前不久闹了好几次要吃时鲜菜,过妈妈不问表舅来问我。我指着王大厨,要他亲自跟我去院子外田野上挑野菜。王大厨摆谱说小放牛的你开什么玩笑,我说既然我舅和黄院长要我当一阵子家,我就能管着你,叫你挑野菜就挑野菜,若半点不服,还叫你洗碗,信不?王大厨牛眼瞪了我好几秒,喷口气说:“小杂种,你看我不顺眼呢!”

说多可笑有多可笑,王大厨绷着个西瓜肚子,手臂上挎个竹篾大菜筐,跟只鹅一样左摇右摆,傍着小放牛的去挖野菜。野地里,荠菜有些老了,不过还能吃;马兰头一簇簇,颜色发黑;豌豆尖一绕绕,长得正旺;有几棵野香椿,倒满枝嫩芽……我眼尖,到处看见野菜,蹲地上挑个不停,王大厨怕弯腰,只站在香椿树下摘点嫩叶子……

“你疑心得不错,我是叫你出来问你话呢。”我把半筐野菜推给王大厨,“你半夜三更递东西给施教练,我觉得这当中总有些狐怪。”

“嗤!这算啥?”王大厨才不买小放牛的账,“我跟他买点东西,给钱而已。”

“买啥要偷偷摸摸?”我不罢休。

“偷偷摸摸买的东西多了去了,你管那么多!”王大厨一白眼,“你舅就是个大人物,晓得不掺和这种事;你个放牛的,没啥见识,喊你顶几天班,给金鹤院里擦擦急屁股,你就嘚瑟,闹得不知道自己谁了!”

“那么,你有车用。只有你才能把黄院长丢的东西运到外头去!”

“啥?”王大厨怒了,“你当我是贼?!”他“嘭”一声把野菜筐墩在地上,几棵荠菜溅出来,落在蒲公英的淡黄花上。“她丢的可是活东西,我只有把活东西买来宰了给你们吃,哪有把活物往外头拉的!”

王大厨解开衬衣,露出头颈里粗得像麻绳的金链子:“驾牛你给我听好了,在金鹤,我们是跟着你舅混饭吃。我做的啥事他都清楚,你疑心我,就去问他。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听人使唤的?你不是想跟我单挑、要做我规矩吧?”

他手塞到紧巴巴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呀掏,掏出几张粉红票子:“小放牛的你先拿去用,改天我再孝敬你,跟孝敬你舅不差样子!”

“我不缺钱。”我推开他手,“我就是纳闷,黄院长丢的东西怎么静悄悄就弄出院子去了呢?”我蹲到地上,飞快挑出几把马兰头。

“这个、这个……照道理你该知道呀!”王大厨困惑得变了声音,我一抬头,看见他搔头皮,白花花的头屑太阳下乱飞。

“这么说,你知道?”我问。

“我?不该我知道!”他气呼呼地说,扭过身,背对着我,不理睬我了。

把野菜和王大厨都送回厨房,我心里有种明白了什么的奇怪感觉,这感觉叫我透过几口长气来,轻松一点。不过,正所谓是奇怪的感觉,其实我什么都还不明白。

半夜我攀上三号楼外墙:真正是造了反了!黄院长这才没心思几天,这帮老鹤就像三月里的野草,旺发了势头!三号楼半夜里简直成了吃夜宵的酒楼,上上下下个个楼层都摆开了方桌,一只只电炉子煮得那个旺火!

还是打边炉吃火锅,这会儿跟以前摸田鸡涮知了不同了,不知道他们哪里找到了路子,竟然搞来了正儿八经的鸡鸭鱼肉和蔬菜木耳,锅子也换成了不锈钢的鸳鸯锅,一个个不亦乐乎,嘴里的蒜臭包紧了三号楼,我趴在外墙上,让老鹤们熏得差点一个跟斗栽下去……

吃夜宵的老鹤人数增加了差不多一倍,现在几乎都打着饱嗝,在那里划拳痴笑;一群犯了烟瘾的老枪怕跑出楼露了形迹,都聚在三楼楼梯拐角侧窗边吞云吐雾,没一个打算到**去好好挺尸……

我摇头叹息离开三号楼,往四号楼墙上去。四号楼不比三号楼好到哪里去,烟雾缭绕,牌桌连成线……我看见施教练的男老婆背着手在走廊里溜达,没看见老施;我朝罗锅鬼房间里看,他竟然不在!我找了几圈,上下走廊里、厕所里都没看见这罗锅,怕又是去了五号楼?这么一想,我兴奋起来,马上顺落水管下来,到五号楼去看看!

五号楼比以前暗沉许多,好像很多房间都熄了灯,以前每夜可都是灯火通明的呀!我攀上外墙,发现真的不对了:五号楼一幅人去楼空的景象!

一楼大厅里所有的床位都空了,给人一种金鹤院里老人全部恢复健康也没发烧感冒的印象;三楼本来每夜都有很多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喝苦热水聊天,现在只有几个护士模样的女人,戴着口罩,有气无力窝在桌子边,那老外也不在。原先放小孩子床的那隔间被拆掉了,成了大楼层的一部分,原先放小床的地方,现在面对面放着两排黄色塑料椅子;二楼整个楼层都熄了灯,一片寂静。我没看见罗锅鬼在五号楼周围,我找到地面那个通气孔,凑上去往下一看,地下室的病床也空空如也,没病人在上头了……

我若有所失地离开五号楼,眺望了一会儿还没封顶的六号楼和七号楼,工地上传来尘土和水泥味。我信步朝四号楼楼门走过去,踏上楼梯,竟然和一个跑下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看,施教练夜半乱跑个啥?他朝我耸耸肩,啥也不说,就往下跑。他的脸给我很深的印象,像哭过,连脸颊上泪痕都没来得及擦!施教练?方头老儿?他也会哭?为啥伤心了?

我忍不住又壁虎上墙壁,往上攀到自己小阁楼外面,小阁楼的灯亮着,老虎窗开着,我附上去往里张望一下:房里空空,梅姐不在。

我思量片刻,还是顺着落水管下了楼,去一号楼睡觉。我一路回去,一路有点纳闷,觉得方才在哪里恍惚听见一两声小孩的啼哭,仔细回想,却恍如幻觉,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

黄院长不再问我小孩子找到找不到,她仿佛已接受了找不到的现实,她成天坐着不干事,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抹。她脸变尖了,瘦了黑了,气色并不在春天,倒已进了晚秋。她也无心同我聊天,常把我喊去,却望着我,说不出什么,心不在焉提几件让我莫名其妙的事由,我接不上口,她也不追究我……

表舅常来和黄院长商量,他们让我站着,一个在办公桌后面沉默无语,一个把手在嘴上握成圈圈,“呃嚯呃嚯”地咳嗽……

我最后一次见黄院长好好儿站着,是院里丁香花开得最旺的那天。黄院长一只手撑着大办公台,一只手支在腰后,我表舅低着脑袋,伤心地看办公室的地板。

“驾牛,”黄院长蚊子叫那样低低喊我一声,“那些小孩子要送回来了!”

“啊?”我大叫一声,笑着看她。

黄院长却悲从中来,瘪下去的脸上突然冒出了很多粒眼泪:“小孩子要回来了,驾牛!我花了很多很多钱,多得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钱,把小孩子们赎回来了!”

“小孩子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问这么一声。

表舅抬起脸,他一脸疲劳,脸色发灰。表舅对我挥挥手:“孩子有人送回来,你别管这个。你给黄院长看好院子,照顾好那些老头老太太,别再添乱子,就好。”

我答应一声。黄院长抹掉眼泪,长得让我不敢喘气地叹息一声:“我被敲诈那么多钱,一辈子都白干了!”

表舅也叹口气,他慢吞吞,像安慰黄院长,也像不以为然地说:“阿黄,不要这么说。钱是身外之物,来来去去没有一定。它当初来得容易,如今去得仓促,不是你的,就别多想了,身体才要紧!”

黄院长的脸一下子红又一下子灰,脸颊肉一下子动起来,又一下子垂下去,她手在脸上乱抹一气,终于忍不住,对我表舅发起脾气来:“你又帮不了我,瞎说什么?钱哪里来得容易了?我知道,你们常在背后骂我贪财,我喜欢赚钱碍着你们吗?我小时候,家里穷得没菜下饭,没下饭菜,算什么日子?要不是我眼睛瞪着,手脚快着,巴巴结结,到处给人笑脸,能有这金鹤?就算我赚钱不挑生意,生意总是生意呀!我快破产了,你们还说这种风凉话!”

“那怎么弄出些小孩来呢?施教练和他男老婆都有了副本啦!”表舅敲敲椅子扶手,“做女人要动动脑筋,别成天凭什么直觉办事。你的直觉好?从前你老爱跟我吹嘘你天生闻得到钱的本事,现在闻错了吧?亏点钱小事,好歹人家把小孩子还了你,否则把柄在外头,你完蛋了!”

黄院长不服气地摇着头,干干的白发丝在耳朵边翘起,她说:“老外真狡猾,我提出跟他们分摊赎金,好些天才给了我一点点!十万火急的,哪来得及等?我只好自己填上窟窿!”

“他们会还你吗?”表舅问。

“这不正在担心嘛!”黄院长又一脸哭相,“要是不给我,我真的连棺材本都输了!”

“你别急,让你老公和老外谈,老外不都是他介绍来的?他们是老朋友。”表舅安慰她。

黄院长真哭了,呜呜呜地:“他?能指望他就好了!他都急得中风了,人在医院,半边身子动不了!”

“这事真闹到这么严重?”表舅脸上泛起深红,他看着不像了黄院长的黄院长,手指哆嗦起来,“阿黄,你保重啊!车到山前总有路,不要想不开!”

表舅没忘记关照我:“驾牛,眼睛睁大些,这几天,有谁送东西来,运货物来,你好好留意,不一定小孩出现在啥地方呢!”

“真会还孩子吗?”我怯生生地问。

“会!”黄院长一边往手绢里擤鼻涕,一边抢着答我,“孩子到了,一个个好好儿的,他们才拿得到我的赎金!”

“要是看见孩子,我该送哪里去?是送到院长办公室来?”我问。

“不要不要!我不可能老在这里,”黄院长难受地摇摇手,“直接送到五号楼交给杨医生,然后告诉你舅。”

表舅慢吞吞从沙发里挣出身子,他拄了根木头拐杖,背不再如旗杆一样直,他点点头:“驾牛,这两天少睡点觉,黄院长的事就是你和我自己的事,千万别再出啥乱子!”

我俩告辞出来,表舅走到鸡笼子楼外头,对我叹气:“驾牛啊,看见了没?世上没什么百日红千日好的事,发财到头也是一场空!你年轻,做人要想得开。天给你的,别人抢不掉你;抢掉你的,本就不属于你,老天成全的是别人。明白不?”

“我明白,舅。”我用力点点头,这黄院长放在面前,我能不明白这个理?

表舅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我回去阁楼拿些东西,没几步,一回头,表舅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