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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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天,梅姐不在我阁楼房间里,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比我自己住的时候不知道干净多少倍。我看见窗户关了,把窗户打开,猛然间又听见一声小孩子的啼声,倏然又没有了。我四处张望,哪有什么小孩?恐怕是远处的斑鸠吧?或是树丛里野猫?我摇摇头,又把窗户关严实。这些天,自从我找到爹,我硬撑着当一个拿主意的大人,把我自己耗得疲劳不堪,耳朵也幻听了。

我躺在**,望春天的白云。吴三妹去了哪里的外国出差呢?我没问她去哪里,也没问她啥时候回来。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忘记问她?

我望着云,就忍不住想念吴三妹,想念的首先是她那让我一闻见就心跳的气味,然后是她柔软又活络的身子,我也想念她带一点安慰的抚摸,她常摸我的前额和头发,像一个女人摸着她的小孩,这让我既害羞又迷恋……

那么说来,她也坐上了飞机,吼吼吼的一大块铁,肚子里装那么多大活人冲到天上去?吴三妹肯定不会害怕,她不是会害怕的性子!小时候我和我娘去林子里找她,那么多头狼围着,她像没看见似的……

我低头到床底下去撩大蛋的皮,大蛋的皮好好搁在一大块布上,有点小灰,不过不脏。我准备把它放到一号楼的**去当我的毯子。我看看大蛋皮拿出来后,布上还有样东西,伸手一捞,原来是一袋子奶粉。奶粉袋子已经剪开了,用木夹夹着,发出一股淡淡奶香。我把奶粉放回去,一起身,打开门,走了。

快到一号楼前,远远望见过强。过强靠着池塘前头一棵大枫树的树干,穿淡蓝夹克深蓝牛仔裤,腰里皮带的铜带头闪闪发亮。他目不转睛盯着我看,我朝他招招手,他却一下子转到枫树背后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全不容我来得及动脑筋,不是这些事有多复杂,只是像平地里起阵怪风,风里跳出孙猴子、猪八戒和白骨精,七拐八舞地把我也旋到风里头,滴溜溜地转……可怜我只是个山里放牛的,晕得立不住……

我看见过强,回过头,看见廖老头,廖老头站在一号楼门口,激动得两只手向我招呼。我跑过去,廖老头一把将我扯进门:“孩子!小孩子!”

底楼客厅成了个幼稚园,团花红地毯上爬着一堆小人儿,一个个咿咿呀呀张牙舞爪。莉莉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捏一只淡黄色蛋糕,低头看小人儿……

“一大早听见声音起来,这些小孩子就在客厅到处爬,不知道哪里来的。”廖老头说,“你来看看,是不是阿黄丢的那些孩子?”

莉莉呜呜哭起来,她可怜巴巴看我一眼:“驾牛,吓死我老婆子了!你看看!”

她大腿上挂着一个抱住她不放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的是粉红小褂子,门牙才出了一点点,皮肤白得像豆腐,扁鼻子挂两道鼻涕,眼里全是傻乎乎的高兴……

莉莉指指女孩子头颈,上面围着一根棕色皮绳,皮绳上挂一个牌牌,上头写了莉莉名字,还有莉莉的一张报名照。

我立马去找男孩子。逮住一个有点方脑袋的小黑皮,颈窝里扯住皮绳,翻开牌牌看,果不其然,是施教练的名字和照片……

廖老头朝围坐在沙发上的同伴们看看,对我说:“驾牛,劳驾你跑一趟,把施教练和他那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找来!”

我才要走,一个小孩凌空后翻,倒在地上,两只小眼睛翻白,嘴巴上全是白沫,手伸直,腿扭歪,在地上抽起筋来。

“哎呀呀,发羊癫风哩!”乐老头滚地而过,捏住孩子脸颊,不让牙齿咬住嫩嫩的红舌头……

我一阵跑,敲开施教练套房的门,细长眼睛的老太太看着我,不冷不热的样子。

“施教练在吗?”我抹掉额头上汗珠子,“还有那位叔、叔,廖老请他们俩去一下一号楼。”

“姓廖的?”老太太冷冷一笑,“恐怕老施是不会去一号楼玩的。”

“不是,不是。”我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冒出来几个小孩儿,其、其中有一个方、方头,还皮肤黑……”

细长眼老太太从门边让开,打开了门,让我进去。我跨了几步,就看见施教练和他男老婆都钻在被子里,大白天睡觉。

施教练睁开眼睛,挺精神地看着我:“小放牛,我和我兄弟都病了,哪里都去不了。回去跟廖老头说,啥事不用同我们商量,他掂量着办就行!”

我尴尬了半天,红着脸说:“是这么回事,有人把五号楼丢的小孩送到了一号楼!”

施教练愣在被子里,他男老婆拉开蒙脸的被子,对我说:“驾牛,咱们不掺和这事,你让廖老头自己处理好了。”

我怪没趣地从四号楼出来,一头撞在过妈妈身上。过妈妈拉住我:“快点,你舅有点罩不住事了,找你呢!”

我跟着过妈妈一路小跑,连话都说不上,跑进鸡笼子楼,直接往黄院长办公室去。

表舅神定气闲坐在那个他常坐的沙发里,我进门吓了一大跳,黄院长歪在老板椅上,舌头在嘴巴外头。她看着我,挤眉弄眼,哼哼唧唧……

表舅说:“黄院长刚刚接到电话,小孩子们送回来了,她的赎金已全部付清了。”

黄院长才听见中间人代表她全额付清了赎金,话一句没说出口,就歪在老板椅里,成了这个样子。表舅要我赶紧叫救护车,陪黄院长上西湖边大城里最大的医院去急诊。

我飞跑下去,先让门卫打120电话,接着跑去一号楼。

我抓住抱着一个小孩的廖老头胳膊,告知他:“黄院长出事了,我要送她去医院;施教练和他男老婆不管小孩子的事,让您自己处理;黄院长和我舅要我把孩子交给五号楼的杨医生!”

黄院长嫌急救车颠,但又不要救护员碰她。我看她头不停撞着担架垫子,就扶起她一点,坐下去,让她头仰在我大腿上。黄院长抬眼睛看我,我把一团白纱布塞到她牙齿和舌头之间。

黄院长哭了,没声音的哭,眼泪水哗哗流下来,打湿了我的牛仔裤。我看不得老太太哭,扭过头去。只闻到她张开的嘴巴里散发酸酸的胃气,又湿又热……

针药下去后,黄院长缓过来,把舌头缩回去了,说话还有点大,不过,医生说不碍事:“第一次中风,不算严重,以后要注意了。”

我问老太太要不要给她家里打电话,黄院长摇摇头,眼睛又湿了:“老头子瘫在家里,告诉他我也中了风?不要了!”

我一出门就是三天,三天里,没日没夜守在黄院长床边。也不管啥男女了,喂饭喂水,也给她端屎端尿。三天一过,她大好了,下床走地,稍稍有点拖脚,口齿已经清楚了。

院里来过好几拨人看望她,她不要独眼唐替换我,说:“就出院回家了,马上就回。医院我住不起,要面对现实!”

独眼唐附在她耳朵边说悄悄话,我站到窗边去看风景。出院的手续是我去办的,黄院长从枕头底下摸出现金让我去付。为了稳妥,回家还是叫了120,她可以躺着回去,院里给她带来了好几个枕头,代替我让她免震。黄院长叫其他人都坐院里的车,她只要我一个人在急救车上服侍。

“驾牛,”路上她问我,“你舅身体也不行了,你来管这金鹤吧?”

我摇摇头:“我想我娘,我要回山里。”

“我给你股份。你把娘接来享福。”她说,“真的,你可以过上好日子。”

我忽然听见了山涧溪水的哗哗声,听见了相思鸟在唱歌,看见猕猴在树枝间跳跃,闻到了柳杉树的香味……我朝黄院长笑笑:“您身体马上会好的。我是乡下人,只有种地打猎才是我的命。”

“是啊!人犟不过命!”她点点头,苦恼了,“中风,就像是天老爷给你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人再怎样,怎么强得过他?”

我看看窗外长长的路途,同她说:“那些孩子找回来了,院长,你身体也好了。我,这就回山里看看娘去!”

她慢慢点点她下巴:“去吧,驾牛!”

救护车送黄院长回家,她住在离开金鹤不太远的一个别墅区,她家那栋别墅很大,院子里有棵从山里弄来的百年老树,在房子后头,像一个大火炬。树伤了根,叶子稀稀的。她家的院门是用金红色毛石打的,跟个寨子似的,很蛮气。

我扶着她上楼,她家真是啥都金的,金天金地,不枉了她姓黄。黄院长的老头坐在一架金轮椅里头,须发灰白,正在喝茶,那茶杯,嫩白嫩白的瓷,好看。

黄院长见到老公,长叹了一声,长得好像喉咙里滑出一条草青蛇,她说:“完了!”

“没有完!”老老头儿大吼一声,握住拳头,“出来混,还掉一点是常有的!我们还有生意在手里!”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没我驾牛这个人,他对着黄院长大叫:“现在开始,当断则断,再也不要心软!”

我悄悄退出来,跟院里的车回去。回到院里,我去洗了个澡,打开小阁楼,倒在**,立刻腾云驾雾。陪黄院长看病,太累太累了!

我梦见地震山摇,我梦见人喊马嘶,我梦见了一大群流星从青黑天幕滑过,落在远处平原,腾起火球……

我从**跳起来,阁楼木门几乎要被人撞开,拍门拍得我心里怦怦跳!

我打开门,过强慌张得像只被逼急的山兔子,满地打转:“驾牛,快、快,出事啦!施教练占了五号楼,要放火烧楼!”

我原来还是在梦里!我咬咬嘴唇,觉得自己困乏得不行。过强嘭一声推开木窗,外头一股声浪和着凉风扑到我脸上,我才真醒了。

翻到老虎窗外往下看,黑色和白色的人头蠕动,院里老鹤们全出动了,把个五号楼围得水泄不通。表舅站在五号楼门口的台阶上,五号楼的玻璃门紧紧关闭。

过强带我到表舅跟前,自己一转身跑了。表舅佝偻着身子,看看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黄院长没事,回家了。”

他点点头:“现在她又有事了。施教练造反了!”

“怎么了?”我想起那方头老儿,一阵头痛。

“跟那些小孩子有关,小孩子都在五号楼里。”表舅点点头,“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施教练要干啥?”我问。

表舅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自言自语说:“等不及黄院长来,驾牛,你和我一起进去,跟施教练谈判!”

过强忽然鬼头鬼脑地跑过来:“李总管,刚刚有辆车被门卫拦下来,是城里电视台的记者!”我莫名其妙看着过强,表舅哆嗦了好几下,咳嗽起来。过强瞄着我的眼睛忽然对我挤了一挤……

表舅扯了我袖管,跑到五号楼门口,门里头站着施教练的男老婆,他看见表舅和我,一把打开了门,让我们进去。

表舅踉跄了一下,我扶住他,他对施教练的男老婆说:“谈条件吧!你不是傻瓜!”

我们一起往楼上跑,施教练的男老婆眼睛亮得像两只桂圆核,他边跑边说:“阿黄人呢?要谈条件得和阿黄谈!”

“你们还算老同学吗?她中风才出院,要逼死她?”表舅冷冷说。

“同老施说吧!”施教练的男老婆很响亮地哼了一声。

人都在三楼。五号楼如今已是空****,一副人去楼空模样。除了施教练和他那几个人,就只见杨医生和几个护士,不过,那外国医生今天也在,玻璃眼镜架在高鼻子上,手插在白褂子口袋里,头颈里挂着听诊器……施教练的人围着两个小娃娃,其他小娃娃没在。

“没有时间了!”表舅对着施教练喊,“老施,适可而止!不要过分!”

方头老儿慢慢抬起头,他黧黑的脸盘上很多眼泪:“过分?是谁过了分?现在你告诉我,这个到底是我不是我?”他手一揽,把个男孩子推在身前。小孩子低头玩着一只魔方,一脸傻笑,方头方面孔……

“老施,这只是一个梦!”表舅张开双臂,府绸衣服华美,袖子雪白,“你现在是在梦里。”

施教练伸手,慈爱地放在小孩子头上,他抚摩着小孩的硬发:“梦?多么逼真!”

“谈条件吧!你们都是明白人!电视台的记者就在院门口啦!要当新闻人物还是要发财?自己选吧!我代表黄院长!”

表舅的病态消失无影,现在他简直是一个敏捷的战士,他手指飞舞拨通了电话:“黄院长,我已经在五号楼了!不知道谁通知了电视台。对,记者已经在院门口。现在还来得及,施教练要谈条件……”

表舅放下电话,一字字地对施教练和他的人马说:“开条件吧。十五分钟内有效。阿黄在线上!”

施教练捂住了脸,指缝里湿润了,泪水淌下来。他的男老婆冷笑着,脸色发白。

施教练颤声对男老婆说:“你说吧。你代表我们。我,我糊涂了。”

表舅转过眼睛看施教练的男老婆,那人很镇定很高远地回看表舅,一直看得表舅转过了面孔。

表舅看看手表:“没时间了。”

施教练的男老婆清清楚楚地说:“金鹤。金鹤养老会所。”

表舅鼻子里哼了一声:“狮子大开口。”

“我们是合情合理的,可以给阿黄留下点股份,保证她有收入,不过,院里所有的老人加一起要无偿获得控股权,可以自主养老院的未来。她让出股份,我们就罢手,不肯,记者就在楼下。这可是难得的大新闻!”施教练的男老婆冷冰冰地说。

“其实,我希望阿黄不要答应。”他又加了一句。

表舅摆摆手,跑到墙根前捂着嘴打电话。杨医生往前跑了几步,那肥肥的肉膘脸上淌着油光,满脸暗红……

“弄个书面的吧,”表舅捂着手机跑过来对施教练的男老婆说,“我签字,代表黄院长。”

过强忽然从楼下跑了上来:“李总管,电视台的人不听话,架着摄像机冲进院里了。”

表舅一把扯过施教练:“别把所有人都推火坑里去!做梦一场,你亏不了啥!金鹤是你们的了!”

施教练像块豆腐,竟然被表舅一推,软倒在地上,他扯着那做鬼脸啐人的小男孩,啊啊地喊叫……

施教练的男老婆和表舅在一张钢笔写满字的白纸上互相签了字,表舅猛地一口咬了手指,血涂了大拇指,摁在白纸上。他跳起来,发疯地喊:“杨医生,快点,快点!”

杨医生一手一个,从施教练怀里拖走两个小孩,小孩挥着手舞着脚,咿咿呀呀地学鬼叫,过强帮着杨医生拉小孩,带着护士跑了出去……外国医生一张脸如泥雕木塑,站着一动不动……

施教练趴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人马,阴着脸,低着头,一个个也难过得不行。我不懂表舅和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我咬咬嘴唇,想再一次确认这不是一个新的梦境……

走出五号楼的时候,空气里仿佛有一股子焦煳味儿,电视台的人扑上来哇啦哇啦对着表舅问问题,表舅很威严地推开镜头,声音结了冰:“不要听信谣言!这里是全天下最好的养老院!对于造谣者,我代表院方宣布保留依法追索权!”

施教练那伙人,趁着这当口,踉踉跄跄朝一边儿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