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夹着寒流阵阵,冻得人肌骨生痛。李清照怆然回头,借着微弱晨光望到三四里外,见晨曦里腾起一大团烟尘,凌空传来马嘶和吆喝声。
李清照变了脸色,朝百姓们喊道:“想是遇到金兵,快朝山崖那边跑,躲避一下。”
李清照话音未落,百姓的队伍中便有孩子大哭起来,大人哄劝不下便开始威胁:“不准哭,再哭把你扔到山涧里喂狼。”
“还哭?再哭就把你留给金兵。”
百姓们没有很强的自制力,一时更加骚乱,哭爹叫娘地喊着逃着。绿杏正往前跑,偏是被谁的脚绊住摔了一跤,被丢开的小兔子便朝草丛里跑去。孙玉夫哭叫着拼命追赶小兔子,李清照、绿杏、赵士程只有跟着追兔,待几人合围逮住兔子返回,已与百姓们拉开了距离。却听孙玉夫尖叫一声:“啊,豹子。”
道旁的草丛里闪出一头毛皮斑斓的豹子,浑身古钱状黑环,尾巴上数道白环。硕大的头颅一摇,凶睛怒目,拦在李清照几人面前。
彼此距离很近,李清照完全可以看清楚豹子嘴周围分布的白色胡须。李清照已吓得无法呼吸,双手本能地揽住孙玉夫、赵士程,步步后退。豹子腾起前蹄,伴着一声狂吼,震得山崖都在颤抖。李清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腾起的豹子却摔了下去,挣扎间甩出浓稠的血浆,溅红了一大片草地。一个金将凌空跳到豹子面前,扬起手中弯刀,劈向豹子头脸。伴着咔嚓的裂骨声,刀尖硬生生地穿裂豹子眉骨,自左眼穿进,鼻孔穿出。
李清照几人盯着那插着弯刀的豹子头,吓得魂不附体。绿杏一边瑟瑟后退,一边心有余悸地道:“多亏了金人……”
她话音未落,忽听又一声山摇地动的大吼,草丛里又蹿出来一道斑斓豹影,挟着浓厚的腥风朝他们扑来。
“啊!又一个豹子!”绿杏尖叫。
那豹子竟也拣人欺负,一跃数丈,蒲扇般的巴掌连环出击,拍开那手执弯刀的金将,直向孙玉夫扑了过去。
凌空飞出几支狼牙箭,不偏不倚,分别射中豹子鼻子和双目,豹子惨嚎一声,踢腾着倒在地上。
不待李清照几人醒过神来,一队金骑便将他们围住。
为首金将满脸**笑:“美人们,快随阿爷回去暖床!”
他身旁的一位金将行礼道:“将军,搜寻赵构要紧,四太子兵马不日即到!”
为首金将约略思索,以手中弯刀指向李清照:“你是干什么的?可见过赵构的人马?”
李清照心念电转,仿着江南口音说道:“民妇镇江人氏,夫君死去,带着儿女去湖州投亲,遇到暴雨误了行程,还不知赵构是谁。请军爷放过我们吧。”说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脚上穿着布鞋,身上粗布裙袄、紫色氅衣,纯粹的民妇打扮。
一金将指指绿杏、孙玉夫、赵士程,狐疑道:“他们……”
绿杏甚是机灵,忙敛衽行礼:“我,是母亲的长女。”又拉孙玉夫、赵士程,“他们,是我弟弟妹妹。”
为首金将打量绿杏,看得眼都直了,偏腿下马,将蒲团般的大手放到绿杏臀部:“这么个小美人,投的什么亲?快投了爷爷是正经!”
绿杏尖叫着躲避,那为首金将却紧追不放。孙玉夫赶上去撕扯那金将,反被他压在身下,恣意羞辱。孙玉夫拼命挣扎,尖叫声刺破浓厚的云雾。几个金人却在一旁鼓掌喝彩。绿杏搬起一块石头砸向那金将,却被另一金将扯住,按到地上撕扯衣服。同时,又有几个金将嘿嘿笑着,朝李清照扑过来。
李清照扬声喝道:“不得无礼,我要献宝!”
围过来的金将一愣,又哈哈笑着围住她:“你要献宝?”
“不可无礼!”李清照抗拒、冷斥。
“你要献宝嘛,哈哈哈……”
“我有宝献,你等让开,我要说与主将。”
见这妇人底气十足,不像怀诈,几个金将聚拢在一块儿合计:“妇人很多,宝物很少……”
合计后的金将们唰地站成一条直线。为首金将听到宝字,早已丢开了孙玉夫。另一金将不敢造次,忙也丢开了绿杏。
众金人将李清照围住,为首的环眼金将道:“若敢欺骗,杀无赦!”
李清照将心一横,指向来路:“岂敢?我有价值连城的宝贝,藏在那边的山洞里。”
旭日东升,向山野洒下冷冽金辉。山顶是一色的青碧,山间有瀑布,也有涓涓溪流。李清照引着一大群金人进入山洞,看着他们打开装满金石的箱子,直觉得山风冷寒,穿胸透腑,心一点点地坠入冰渊,合掌默祷:“为了救孩子们,明诚,你可不要怪我!”
绿杏揽着孙玉夫赵士程,站在山洞外哭红了眼,听李清照的声音从山洞里传出来:“这些古器是我夫家几辈人的收藏,我全部奉上,还请将军放过我们孤儿寡母。”
又听一个金将道:“人和古器我们都要。”
“人以信立,将军统领千军万马,难道逢事不讲规则?”
“问问你们的昏德公和重昏侯,我们大金讲不讲规则。哈哈……”
山洞里传出众金将的爆笑。
金人入侵以来,何曾讲过规则?李清照此时也无多少后悔,只悲怨自己无力无能,将唇咬出了血,咽下满口的血腥。
大队金兵以马车装了金石,吆三喝四地一阵忙碌后,戒备森严地押着七八辆马车走上蜿蜒的山道。另有四个金兵押着李清照四人,抄近路往山村里走。李清照边走边偷眼查看地形,偷瞄路边的石头,眼看着走至半山腰,离押解金石的大队金兵越来越远。
绿杏边走边哭道:“死了,这回死定了啊……”
赵士程、孙玉夫听了,便也跟着哭起来。李清照被他们哭得心碎,步态变得踉跄。绿杏边走边偷眼观看,沿途山腰里都有砍柴的樵夫和采药的山民,躲在灌木丛里,同情地看着他们。
“哎哟,我肚子好痛啊……”经过一片乱石岗,两旁是丛生的杂草。绿杏倏然跌在地上,大声哭叫起来。
金人们围住她,吆喝、辱骂、催促、以剑相逼:“快走,不要装病,病鸭子都得杀死!”
无论金人怎样恐吓、威逼,绿杏只是躺在地上翻滚、喊痛,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叫。金兵又催又骂又逼,李清照在一旁含泪哀求。赵士程吓得大哭。孙玉夫眨巴眨巴眼睛,擦擦泪,留神看看金兵再看看姑姑。
绿杏高哭低哭地闹了一会子,约莫樵夫、山民已聚拢在近处的杂树丛里,便哭得更外凄哀,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肠断:“父亲啊,你只管去了啊,留下我们娘四个多可怜啊。母亲为了保护我们,把全部家当都给了金人啊,可他们还是要杀我们啊,还要生吃小弟弟小妹妹的肉啊……”
四个金兵被哭得很不耐烦,无奈不敢擅自处置。
时间在慢慢地消逝。两个金兵去树丛里方便,另两个转面望着远山唉声叹气。看看时机难逢,李清照和绿杏各以石块猛袭两个金兵头部,致其倒下,再拿石块预备对抗另两个金兵。却见两边树丛里发出数声惨叫,原是数个樵夫、山民执着锹、斧、木棒,将正在方便的金兵打死。山民们推着李清照四人令其快跑。孙玉夫看着被活活打死的金兵,已吓得晕厥。绿杏将她背上,由山民指路,和李清照、赵士程往山下狂奔。
李清照只想着自此逃出虎口,不料在山里奔逃,根本找不到方向,跑着跑着,被一座高崖挡住去路。悬崖万丈,壁立千仞,金霞在耸立的山石上浮**、迷离。前方高崖,后面大队金兵。
晴空丽日,尘灰扑面,金人吆喝着包抄过来。为首者正是五官粗犷的环眼金将,他朝李清照斥道:“你这妇人甚是狡猾,竟敢杀我部属!”
“诡诈的禽兽!”李清照的冷笑如山涧残雪,“我们只是自卫,无意伤人。若说抵命,你们得抵我大宋多少条人命?”
那金将不欲啰嗦,快人快语:“快拿了他们,别漏过一个!”
事已如此,眼泪、乞求、讲理都是白搭。李清照望望头顶的太阳,低头看看深不见底的悬崖,左右拉紧两个孩子,掏出怀里的吴道子《天王送子图),冷笑道:“这幅唐代名画价值千金。若要交换,便放我们走!否则,我们便带着宝物跳下去!”
绿杏急道:“夫……父亲,你看我母亲又犯傻了,金兵言而无信的啊……”
环眼金将这会儿并不想什么宝不宝的,只怕着了宋人的道,命一金将抢了古画,仰头冷笑道:“爷从来不识中原名画,却识得中原美人的好处,带他们走!”
众金兵吆喝着逼近,李清照欲为亡夫留下一袭血脉,将赵士程朝前一推,泣语金将:“看在我的古器古画的份上,请放过这孩子!”
言毕,珠泪纷落,拉住孙玉夫和绿杏就往山崖下跳去。耳边是赵士程撕裂般的哭喊,稚嫩的童声被风切割得支离破碎。那么多的未竟之愿,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以这种方式结束,然而事到临头,她却突然宁静如清流,期待着从速汇入死亡的源头。
三个人落叶般地朝崖下坠去,却倏然被三个横空跃下的人影抓住。
烽火连天,山河离乱。此时,金兀术往临安追赶赵构,由于不熟悉地形,路过溧水、广德、安吉,皆遭地方上全民皆兵的抗击。金军屡屡炮碎城楼,破城入侵,屠城放火。大面积的宋土沦陷,大量的宋民陷入水深火热。金兀术在常州遇到岳家军阻击,留十万人马对抗岳家军,他自己带领骁骑直奔临安。
同时,金西路军全力围攻陕州,陕州李彦仙向张浚求援,并提出撤出陕州、避实击虚的作战方针,张浚不从,李彦仙孤军死守。
山野,密林,黄昏,木易带着邹渊邹润等义士骑马前行,后面跟着七八辆马车,走了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路道,徐徐行进一座山里。
荒山无路,行游只需要方向。好在过往商旅多留下或宽或窄、或浅或深的牛车车辙。赵真擅识方向,一行人由他带路纵马飞驰,快马加鞭沐雨栉风。
冬风狂舞,车帷被风吹起,冷冽的风扑进车里。李清照紧紧颈中鸾带,打着冷战朝外道:“怕是都累坏了吧,在此歇息歇息再走。”
赵真应着喏,掉转马头,朝后面的义勇团队伍道:“夫人有令,就地歇息。”
义士们一听,纷纷坐到地上,谈起一路惊险,不住地长吁短叹。马车夫也不例外,实在累极了,躺到地上便发出鼾声。
李清照由绿杏扶着下车,只觉得四野冷气逼人,忽被黄灰迷了眼,一手揉着,命绿杏从行李箱里拿了棉褥,给睡在车上的孙玉夫、赵士程盖好。绿杏转回来时,眯着眼道:“快要过年了,这冻死人的天。咱们怎么又转到山里了?可别再遇到山贼和金兵啊!”
李清照见赵真走过来,忙问:“也不知现在走到哪了?也不知这里离临安还有多远。”
赵真抱拳道:“正要禀报夫人。前时被金人追赶绕道太远,如今绕到了天目山,过了这山,离临安大概一百余里。”
木易已到车前,被山风吹着沧桑颜面,神情益愈桀骜:“哼,总需和金兀术决一死战!”
一路坐得腰困腿酸,李清照反手捶腰道:“这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去临安会合李迒,才是当务之急。”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感叹此行若非木易,可该如何?还不知隆祐太后、二表姐她们此时如何,可否安全到达洪州?
一路颠簸,走了很多崎岖不平的路,李清照几次被颠得差点摔了下去,此时又渴又饿,身子极弱。正要登高查看路况,刚踏上一块岩石却突然晕厥。绿杏尖叫着扶住,和木易掐着人中叫醒,扶到车上。这下惊醒了孙玉夫赵士程,又嚷冷又喊饿。李清照看看两个孩子,怅然道:“这一路仓皇,大伙都靠干粮充饥,两个孩子也跟着受罪。”
赵真指着左方道:“方才小人已细心查看过,那边不远处有个饭庄。”
“好,歇息之后,去那饭庄。”
听说有饭庄,大伙儿一时饥肠辘辘,竟然歇不下了,纷纷表示要好好地打顿牙祭。
饭庄静中取闹,院外青山院里绿树。石砌院子,茅草为顶,防雨防晒。
李清照一行近百人闹哄哄地进来,房间坐不下,就在院里拉开数桌。每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半炷香工夫后上了米饭、粗菜、剑南春烧酒。楼上楼下不停地有人走动,脚步声夹着人声,分外嘈杂。那些很少出门、平日拘谨的人,经不住几碗酒,便开始海吹胡喝起来。呼喝的酒令声里夹杂着一个个天马行空、神奇古怪的故事,看似不着边际,实则多经坊间数度润色,说者绘声绘色,听者神情专注连声喝彩。
旁边一桌人在讲天目山的老大是如何厉害,如何和地方豪强赌勇斗狠。还说天目山的土匪如何侠义,同情穷人劫富济贫等。绿杏听了撇着嘴道:“那干脆叫大侠得了,还叫什么土匪啊?”
一个山民打扮的紫膛脸汉子道:“听口音姑娘是外地人吧?”
互听院外一阵扰攘,店小二慌忙进来说天目山的人来了。
一群彪形大汉咋呼着进来,为首的刀疤脸汉子劈面一脚将掌柜的踹倒,接着驱赶食客,木易、邹渊、邹润这一帮压抑太久的江湖豪杰,便和天目山的人动起手来,掌柜的无力阻遏,四处乱跑着喊爷。
李清照一路颠沛流离,忍饥挨饿,这会儿着气上火几欲晕厥,被绿杏搀着只有喘息的份儿,想要制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忽有人叫道:“大当家的来了!”
李清照伏在桌边喘息,只见一个五官突出,面色略有狂放、略有英武的中年汉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头上英雄巾,身上粗布黑袍,被一群汉子簇拥着,很有几分傲人气势。
他进前两步,朝着木易笑道:“木易英雄,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转面朝李清照行礼,“赵夫人,洪迪来迟,望乞恕罪!”
李清照倏然一喜道:“你,卢龙山义军首领洪迪,前时投奔过明诚?”
洪迪目色暗淡,朝李清照抱拳道:“河阳三城人氏洪迪,原聚义卢龙山,如今在天目山,朝纲不振,报效无门,惭愧之至!”偏头,对那刀疤脸道,“这就是本座迎候的贵客,尔等还不快快磕头谢罪?”又朝掌柜的道,“快快摆宴,招待贵客!”
酉时的天空飘起瑞雪,楼对青山的雅间轩窗闭合,李清照一行皆被请入大堂,围着十几张八仙桌坐满,分别接受洪迪等人的敬酒。
一连几日的亡命逃奔,木易一众此时接受款待分外温暖、兴奋。李清照的病减去大半,酒喝得十分豪爽,谈起建康旧事,谈起赵明诚在莱州、建康,两次解散召集不易的义军,谈起建康沦陷,谈起金人的野心和气焰,谈到岳家军在常州、广德与金军对峙,俱是感慨万千。最后李清照问到包宴缘由,洪迪满饮一碗酒,又敬了李清照,满脸红晕道:“天目山探子早已回报,说一大队人马正要从这里去往临安。这年头,富豪之家拉着家当迁移的也不在少数,但在下依据回报,却猜个正着,便命兄弟们在此设宴相候。”
绿杏放下木箸,纳闷道:“我还是不明白。洪大英雄,你为何能猜到是我们?能否说直白些?”
洪迪豪爽一笑:“探马回了马上使枪将军和车中夫人衣貌,且说大队人马似是仓皇奔走之态,听口音并非江南人。凡此种种,在下便初步判断是易安居士无疑。更何况,还有这个铁证。”从怀里拿出来一本《易安词),示与众人。
木易更是奇怪,接过书看了看,笑道:“洪大英雄,这书哪来的?”
洪迪却连连摆手,摇头道:“别称英雄,在你面前,愧不敢当。”
李清照幽幽一笑:“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勇武过人,称之雄。无私忘我、不辞艰辛、为民众利益而英勇奋斗者,称之为英雄。英雄者,拯国于危难,解民于倒悬。您若有愧,天下谁还配称英雄?”
洪迪却一脸正色道:“宗泽、韩世忠都可称之为英雄。岳飞位微,却敢与主帅抗争,率领岳家军自给自足杀敌,亦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洪某空怀壮志,沦为草寇,实在惭愧!”
李清照敛袖道:“白天不足显烛光之亮,太平不足显才能非凡。时世艰危,方显英雄本色。英雄自有真诚的追求。楚霸王项羽,虽败犹荣。正所谓成败何足谈?英雄自有先。洪大英雄再莫自谦。”
一番话说得众人称赞,纷纷敬酒与洪迪。他一一饮了,才回答木易:“你们在山脚下歇息,我的探子便开箱取书。木易英雄可去查看箱子,看有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在木易眼皮下开箱盗书,无异于扇了他耳光。他正要去看,绿杏却抢先去了,少顷回来,说几个箱子皆好好锁着。这下众人更是惊异,洪迪却拍拍身边身形矮小、其貌不扬的卫士,轻淡一笑:“我的兄弟施全,临安人氏,幼失父母,沦落市井。虽无过人武力,但轻功甚是绝妙。尤其开锁之妙,令人匪夷所思。任凭再坚韧的锁具,对他都形同于无。”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李清照等人纷纷点头,朝施全行礼,以表敬意。那施全抱拳还礼,只说愧不敢当。洪迪回思过往,面色倏忽晦暗:“赵大人为人自傲自负,却待人甚厚。建康一别,不料他却仙去!我知道,他不是病逝,而是憋屈的了。在任时募兵勤王,呕心沥血,却屡遭掣肘;恪守职责,忠于职守,宁抛古画修建城墙,在民间传为美谈,却被指为叛贼。数次被弹劾,解散义军,割心剜肉。不料到最后还是解散了,且将他罢官削职。这不是造化弄人,乃是朝廷昏庸,令人可恼!”
那施全身材矮小,看起来精明强悍,愤愤道:“赵构逃到临安,在行宫歇息一夜,听闻金兀术率兵直奔临安,便又移驾越州去了。”
众义士和李清照一样惊诧,木易将手中酒盏重重一放,见怪不怪道:“逃往越州了。”
邹润在旁自饮一杯,冷笑道:“除了逃跑,他还能做什么?”
得知赵构再逃,众人不由感慨万端,义愤填膺,又无所适从。
李清照暗叹君主弱、外贼强,山河破碎,人如落叶飘零,低头思索了片刻,才道:“建康已失,临安乃江南战略重地,若就此弃与金人,我大宋还有什么希冀?更置江南万民于何种境地?”她显然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情,抖动的衣袖却张扬着暴露情绪,沉吟半晌又道,“今天下不可谓无兵,若刘光世、韩世忠、张浚各率诸将同心而谋,协力而行,何所往而不克!然兵柄既分,各招亡命以张军势,各效小劳以报主恩;各自为谋,岂能成功克敌?如今临安守臣是谁?”
洪迪亦是满怀疮痍,满目肃然道:“河阳三城人李唐,乃我同乡。”
一些影像重现,李清照略有惊异:“这个李唐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书画甚好,在东京时以成忠郎任画院待诏,与我和明诚早有交往。据说靖康之乱被金兵掳去了……”
烛火跳跃,映出洪迪眼里闪亮的星星:“正是此人!他于五国城潜逃南渡,流落临安,在街头卖画,被御马踢了摊子,为李纲所识,荐与当今官家。恰逢临安守臣康允之逃跑,御驾移往越州,命他以知府驻守临安。临危受命,这李唐无所畏惧,连夜发抗金檄文,号令各路豪杰联兵抗金。”从怀里拿出一张抗金檄文,递与李清照道,“肃山、大尖山、黄山义军首领今晚要在山寨聚齐,我等议定,金军若来临安,就联兵入围,好叫他们知晓,我临安古都,岂容外贼!”
洪迪言辞恳切语声激昂,与李清照谈得十分投机,谈论起赵明诚的人生,建康沦陷,及李清照来路被金人追赶细节,后谈论时政和抗金形势。李清照见他襟怀坦**,侠肝义胆,觉得他沦为草莽尤为可惜。目前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若能将他招安当然甚好,可又怕他……
李清照一时思虑重重,莫衷一是。
洪迪满饮一杯酒,满目豪气道:“实话相告夫人,赵构昏庸无道,我与各路山寨首领议定,欲先杀退金人,再杀赵构,拥兵自立,解救天下苍生。”
李清照十分震惊,失手打了茶盅,茶水湿了袖子,伸着胳膊让绿杏拂去袖口上的水渍,以平静语气掩饰悚动:“如今朝廷外忧内患,若是再兴兵乱,只怕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洪迪以审视目光将她打量,嘴角一丝讥诮:“易安居士衣锦饱暖,自然就一派官府腔调,倘若你是个流民,可说得出这样浅薄的话?自北宋两党纷争以来,荼毒百姓的都是朝廷官员的律令,而不是贼寇手里的屠刀。外贼入侵苦的是百姓。没有外贼,难道百姓便不苦了吗?”
李清照好一阵气血翻涌,平息后才道:“我岂非逃难之人?自齐州逃到建康,饱经金兵、匪寇、盗贼之苦,但我却希望天下早定。兵乱越多,百姓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天下局势如此,朝廷虽弱,但你在江南自立一国谈何容易?君不见隋唐时期,有多少胸怀大志的豪杰,如宇文成都、裴元庆、雄阔海、伍云召、杨林、魏文通、罗成、秦琼、尉迟恭、王伯当、单雄信等,哪一个不是盖世英雄?以史为鉴,洪大英雄只有借朝廷之力构建一个太平盛世,方能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
洪迪仰头冷笑:“昏庸无能的朝廷只会使生灵涂炭,这样的朝廷只会叫宋江出来造反。造反的宋江曾接受朝廷招安,接连出征辽国、田虎、王庆、方腊,屡立战功,最后如何?还不是难逃一死!这里有夫人的精英卫队,只需您一声令下,便可将我抓捕!只不过宋江死了还有张江、李江、王江,洪迪死了还有张迪、李迪、王迪,只要天底下还有强权在**百姓,便会有人揭竿而起。只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所谓的太平盛世便是欺人之谈!”
李清照怔忡了片刻,语声徐徐:“我岂非逃难之人?这些人和我一样失家失亲,相依为命逃亡,哪里是什么卫队?只是如今金兵压境,大敌当前,只有一致对外,才能拯救江南百姓啊!”
洪迪点头,一丝幽暗之波自眼里一纵而逝:“杜充领兵,建康失守乃是必然,我早有预料,本想待赵构逃往临安一举歼之,不料守臣换为李唐。李唐是我同乡,有恩于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他最后一番话说得众人惊悚,大家各自不语,低头用饭。
饭毕,洪迪看着窗口飘落的雪花,唤来店主,掏出银子赔偿损失,命他暂且保管金石车辆,末了,请李清照一众去往山寨,边休息边等各山义军首领聚齐,共商联兵入卫临安之事。
李清照欣然应允,跟着洪迪走到门口,却被绿杏紧紧拽住,急道:“夫人,去不得啊!虽有往日情分,但如今他是反贼……”
李清照低声斥她住口,随着洪迪走了出去,一路顶风冒雪前行,众人七嘴八舌地热议抗金之事,浑然忘却了气候的寒冷。
危崖夹道,石壁前溪流淙淙,化了落雪。盘旋的虬枝将一方天幕遮起来,雪光零零星星地透过来。山寨的火把,义士的灯笼,一路火光在风雪里、逶迤、动**着。李清照坐在车里,掀着帷幔与洪迪讲话,也不觉冷。得知他祖籍河阳三城,祖传“洪记老字号”在汴京设有店铺,她不由惊诧道:“洪记老字号我去过多次,是汴京名店。当年我的笄礼,母亲特意去定制了一套头面首饰。那脂粉奇香、细腻,用起来果然不错。那头面首饰工艺纯良,花色绝佳,俱是汴京名品。”
一个“洪记老字号”使她怀旧、伤感,也伴着兴奋,火光将她面颊晕成扶桑花的颜色。
不远处的山腰上,一片奇异的怪石,一片诡异的枫林后别有洞天,青黛色的山水,交错成荫的樟树,林木掩映中露出一座山寨的冷峻轮廓。
“这地方很不错。”李清照凝神望去,面色云淡风轻。她话音未落,一排呼啸的冷箭自怪石后飞来,夹着滚木礌石的轰然声响,怪石后涌出来无数奇兵,这情景已不能用诡异来形容。
骏马哀鸣,人在惨叫,狂风拔地而起,许多的火把瞬间熄灭。好则义勇团的义士们养之有素,一边反击,一边在木易的号令下向后撤退。
山寨的喽啰飞跑过来,禀报洪迪:“二当家的造反了!已夺到山寨令羽,要号令群雄,拥兵自立!”
洪迪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很快稳住,交代身边的施全保护好易安居士。
“那边有一大队人马!”
“对,是冲着我们来的,速度极快!”
“对方看起来人数众多,是我们的几倍!”
不知道是哪位义士最先发现的,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来势凶猛的敌军。他们清一色的玄色披氅,与洪迪的亲兵装束相同,被马儿驮着呼啸驰骋。在夜幕里看不清数量,像是飞腾的雪花,一波波地浩瀚翻卷。灯笼火把间,黄灰高高地扬起,遮住了高耸的山峦。
洪迪和木易首尾呼应,抗住了敌军的一波波进攻,且战且退。追者却从两边的山崖上汹涌袭击,借着有利地形射出箭羽,扔下礌石。洪迪以长戟挡开礌石,以弓箭朝山崖上回击。木易挥枪挑开无数飞矢,累得满头冒汗。
二当家的挥着大刀站在高崖上喊话:“听好了,我们只擒内乱之贼,清理门户,外人可以撤离,不必陪葬!”
赵真挤到李清照车旁,朝旁边努嘴,声音极低:“夫人,撤。”
“不行!”李清照断然拒绝,斩钉截铁道,“不能置洪大英雄于险境而不顾!”
广袤的山野里,血淋淋的尸骸铺满了大片山地,厮杀仍在继续,空气里充满了潮湿冰冷的绝望和死寂。
木易号令邹渊、邹润及义士们和进攻的土匪拼命地厮杀,双方各有伤亡。
洪迪已顾不得思考自己兄弟和敌人的关系,他不杀兄弟,兄弟们便要杀他。他只有将思绪放空,强迫自己变成杀人机器,挥戟处都是断肢残骸,血肉飞溅,惨叫连天。
木易到了此刻,也不想再理会这些人是敌是友,只知道多耽搁一刹,李清照便多一分危险,那么,挡路者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那边,洪迪被二当家的车轮战术围攻,已耗尽力气,险些被虏获,被木易救下,走至山口岔道,追兵越聚越多,呐喊声如同惊雷。突然,一条飞矢射中洪迪左胸。他皱眉捂着伤口,血顺着指缝流下,绝望的目光投向右边高峰,气喘吁吁:“那边,有我私掘的避祸山洞。我,怕是不行了。你们不熟悉地理,容易吃亏,快去那里躲避一时吧。”
“走什么?你受伤了,我们也未必落败。”木易固执道。
李清照远远看到洪迪受伤,急跑过来,问洪迪道:“伤得怎样?”
“离死远着哩,只是短了力气。”洪迪满头细汗,苦笑催促,“你们快去那边山洞里躲避。”
木易坚持不走,李清照劝他别拗,听洪大英雄的。木易这才答应,临行,洪迪偏要留下御敌:“你们快去,我来挡住他们!”
“不行,要走一起走!”木易沉声说道。
“一起走,我们断不会留下你!”李清照亦是坚持。
争执不过,洪迪无奈妥协,由亲兵搀扶着,和李清照等人弃车马于山林,奔向左边的山峰。身后不住地落下箭矢,紧追着仓皇而杂乱的步履。
“大当家的,找到山洞了。”一个亲兵来报洪迪。
“好,快带大家进去躲避。”洪迪的面色益发惨白,虚弱得好像经不起一阵风吹。
木易负责殿后,站在岔道口,一杆枪震慑前赴后继的匪众,转身打马疾走,将追上来的匪众尽以回马枪伺候。匪徒们伤亡甚大,畏缩不前。
木易又撒了一个烟弹,刹那间便避开匪众视线,他打马远走,迅捷地进入山洞,因是开凿的山洞,通风良好,比外面暖和了不少。石壁上挂着松子油灯,光线幽暗。李清照咬着牙试图拔了洪迪左胸部的箭,却怎么也不敢。洪迪无奈自己拔了,血溅到李清照脸上,绿杏急忙拿帕子擦去。李清照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好伤口,触到他的手,似带着地狱的幽凉。她心一阵抽紧,见木易进来忙道:“洪大英雄受了箭伤急需止血消肿药。快带我出去采些!”
洪迪气息微弱道:“别,别出去……”
木易望望洞口的一丝天光,满脸无奈道:“出去,太危险了!”
“箭伤靠近洪大英雄的左肺,不可大意。咱们的药丢在车上。待伤口感染,殃及心肺,就没救了!外面下着风雪,可以掩护。”
李清照说着,站起来就朝外走。
山林里的树叶被风雪打得沙沙作响,像是山间流水在歌唱。夜空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广阔、深邃而又神秘。李清照随木易悄悄出了山洞,一股风雪钻进脖子里,只觉冷彻骨髓,便缩了缩头颈。远处的山野里亮起无数的火把,乱七八糟的呼喝声随风来去。两个人借着飞雪的掩护,绕过山石、丛林,朝山坡上走去,木易以枪拨开茂密的林枝,气咻咻道:“这是一群乌合之众,若非冷箭伤人,断无半点胜算。”
李清照的裙裾被藤蔓挂住,边弯腰拽开边道:“世人不懂佛法,逞勇斗狠,贪图欲望,追名逐利,殊不知折损了自己的福报。百般折腾,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且日后会往恶道上轮回。”
两人借着雪光,摸索着爬上山坡,李清照弯着腰,一手抱住八幅裙裾,一手在枯草、落叶和青藤间仔细翻看、寻找。脚下湿滑,风雪侵袭肌肤,冷彻骨髓。裙裾繁琐,几番被踩被挂,使她险些跌倒,均被紧随的木易扶住,担忧道:“到处都是野草树叶,根本看不清草药。又不能点火,怎么办?”
“牛蒡草要的是根,往雪地里深挖就能找到。仙鹤草可于春季新株萌发前采收,也可冬芽冬采,眼下正是时候。借着雪光,都可以找到,别泄气,再仔细找找。”
雪光一波波躲进枝叶的缝隙。两个人猫着腰,在山坡上的杂草丛里找来找去,可就是找不到急需的牛蒡草和仙鹤草。心里一急,李清照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朝山坡下滚去。
木易大惊失色地张开双臂,却只揽住冰冷的空气。
山坡下,染了霜雪的杂草和落叶被风卷起,李清照迅速下落的身子被灌木丛挡住。面颊蹭破了,渗出血迹,手轻轻一摸就痛得战栗。她头晕眼花,手掌僵硬,不听使唤,想抓着灌木坐起来,却把那野草连根拔起,人随着惯性摔倒在地。
木易身借枪势,凌空从山坡上奔了下来,见李清照身上到处是雪,像潜伏在雪野里的动物,急忙扶起她,连声呼唤:“醒醒,你快醒醒!”
他深邃的目光溢出痛怜,几似弟弟心痛姐姐,恨不得替她承受了一切。
“啊呀……”李清照长吁着气,睁开了眼,抖掉袖口的雪渍,气息微弱地安慰木易,“没伤着,你别担心。”试着活动四肢,忽看着自己的右手瞪大双目,“啊,好大的牛蒡!”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被她拔掉的野草,根部全是长长的根茎样的东西,乍看与淮山有些相似,正是牛蒡。
李清照不胜惊喜,急忙抖落泥土,察看地势,眉开眼笑道:“此处山坡朝南向阳,野草繁茂。快随我寻找药草!”
此处人迹罕至,长年落叶堆积,土壤肥沃。木易以枪为器,很快挑出一大片牛蒡草的根茎。李清照也在附近找到一大片仙鹤草,收获满满,披着落雪回到洞里,将药咬碎,揭开纱布,为洪迪涂上。洪迪痛得满头大汗,咬牙忍着,默不作声。
绿杏在旁,以帕给他擦汗,以同情目光窥之。
此时夜半,许多人因为劳累,已经睡着,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木易属于精力特别充沛的人,他擦了半晌银枪,忽扭头问道:“夫人总是慈悲为怀,还说不杀生、禁恶口,是积累福德的重中之重。如此说来,天下除暴安良的英雄,岂非尽失福德?”
木易一贯沉默,这会儿说出了心中郁积已久的问题。李清照涂了些碎仙鹤草在自己脸上,回道:“为了天下太平,自古就有流不尽的英雄血。为千万黎民杀一暴徒,是为神。为解救天下苍生而杀一群人,是为圣。除暴安良是帮助万民的善举,与杀生全不相干。”
一席话说得木易双目灿亮,手握银枪精神倍增。邹渊、邹润也情绪激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当下和出路,对未来莫不忧心忡忡。洪迪的几个亲兵更是骂声不停,骂二当家的狼心狗肺不得好报,骂山寨众人不分黑白不如禽兽。李清照命人清理了洞口外面的血迹,以防被发现。又命人以布包雪,给洪迪冷敷了半个时辰后,问道:“洪大英雄,这会儿好些没有?”
洪迪躺在一片草叶之上,看着绿杏为他冷敷,粗重的呼吸早已平息,头上汗也退了,心情的迫切隐于眉梢眼底:“多谢夫人救命,这会儿好多了,但不知何时才能出去啊……”
李清照嘴角一抹悲凉笑意,发出轻若游丝的一声叹息:“唉,洪大英雄伤处干系重大,需得静养,不可妄动。”
木易在洞口往返了几次,极力压抑的骄傲,却总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与其在这儿躲着,不如我出去与他们厮杀一番!”
洪迪经李清照包扎,伤口的疼痛轻些,虚弱地摆手:“木易英雄,不可……”
木易皱眉看他:“有何不可?”
洪迪一抹苦笑于眉宇间深凝:“木易英雄有所不知,兄弟们多是穷苦出身,目光短浅,为人所迫。方才我放开手脚那会儿,也是被逼无奈,这且不说。为防外贼入侵,山寨中多设陷阱、机关。只怕万一……”
洞口堵着庞大的山石,洞外忽然亮起火把,伴着人声汹涌。一个谄媚的男人道:“二当家的,就是这里,我远远看到两个人进去了。”
一个男人气急败坏地道:“远远地?你到底看清楚没有?老子急追洪贼。他受了箭伤,跑不远的!”
“二当家的莫急,待小人看看足迹。”
“看什么看?雪下这么大,早看不到了!”
“不管怎样,火攻总是不错吧?若是里面有人,我便闷死他们。我这儿正好有硫黄,嘿嘿!”
“火攻,快!”
洞外一阵斥骂和不小的动静,少顷,堵在洞口的山石被挪走,接着,山洞里便开始浓烟弥漫,硫黄味扑鼻。众人开始**,李清照绿杏皆被熏得咳嗽不止,喘不过气来。洪迪背靠石壁歪坐着,咳得像要断气,捂着伤口道:“就怕他们用火药,凭木易英雄身手,或可冲出去。你们快走吧,这会儿,还来得及。千万不要被我连累。”
李清照接连咳着,转面应道:“不行!有难同当。”
半个时辰后,山洞里硝烟更浓,难见你我,硫黄味扑鼻,温度不断升高,空气炙热难耐。孙玉夫赵士程喘息、挣扎,相继倒地。李清照惊恐地拽起二人,只怕他们再也站不起来。她以袖遮着他们的脸,试图使之少吸些烟灰。但这只是徒劳,两个孩子依旧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洪迪满怀着诚意邀请李清照一众上山做客、共商大事,不想将他们带入致命的陷阱。他满怀的愧疚、悲伤,绝望、遗憾地看着洞口方向:“肃山、大尖山、黄山的义军,说好子时聚齐,这会儿也该到了。”
李清照灵机一动:“让人出去接应?”
洪迪目色暗淡如旧,绝望悲伤如旧:“世事多舛,义军若被那些贼人接应,恐生不虞。”
木易欲言又止,李清照急问:“英雄的意思是,恐怕各路义军有变?”
洪迪道:“这倒不是,蒙祖上基业,我之前多有优抚,只是……”
李清照纳罕道:“那你何来顾忌?”
洪迪却是不语,叹息。李清照便知,人在伤病中,难免没了平日锐气,凡事爱往消极面想。他只怕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不要说他,就连她也不知道,让木易出去究竟有无胜算,但这样耽误着终究不妥。她转向木易,神情果决:“能带几个人杀出去吗?”
“带人碍手碍脚。”木易也被熏得连声咳嗽,直不起腰,却无犹豫之色,“若有接洽各路义军的信物,我便一人出去接应。”
洪迪犹豫着,脸上带着地狱的幽光,被催促不过,才拿出黑色锦缎银丝纹绣巨蟒令旗,递给木易,目色黯淡,胆气和信心尽失:“切记小心行事。”
李清照将宽大的氅衣塞进岩缝,以岩峰里的滴水湿透,套在木易身上,又撕开紫绸裙里,蘸水裹住木易的头脸,只留了眼睛,推他快走。
木易以枪挑开冒着黑烟闪着火星的柴草,从火堆里跃了出去,胳膊腿上的灼痛感传遍全身,他也不顾,只将一杆枪舞得呼呼生风,撞上者非死即伤,一个个哭爹叫娘。
土匪们的惨叫传进山洞,洪迪嗓音喑哑,热泪盈眶道:“夫人之恩,如同再造。以后,洪迪便以夫人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灯火幽暗,映出李清照的一丝微笑:“团结一心,共抗外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