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杏紧张地问:“余姚离明州远吗?”
那孩子摆着手道:“不远,一百余里,金人从这里骑着快马,两个时辰可达明州。”
建炎四年(公元113o年)正月初一凌晨,金兵再犯明州,在城下列成方阵,阵前是一排装着巨石的冲车,第二排是发石车。这种发石车无物不摧,所向披靡。第三排是身披盔甲、强健威武的弓弩手。
张浚刚一登上城楼,被冷风一吹,倒吸口凉气,紧紧腰间玉带。守城的士卒飞跑过来,面露畏怯,低声禀报:“大人,城下的金军主帅是阿里蒲卢浑。听说那发石车极为厉害,触动机关,石头即可飞上城墙,杀伤力超强啊!”
张浚望着城下的金军方阵,冷冷道:“这车原为三国刘晔所制,杀伤力极强,是金军在汴京抢夺的!”
片刻,城下响起急促的号角声,金军开始攻城。漫天的箭矢向着厚重的城门轰然射出,第二排火箭随之迎上。每一只油纸包上都插上了一支火箭,大风一起,大火呼呼地燃了起来。
随着张浚一声令下,一排排士卒端着金汤,泼向城门灭火。得亏是铁质的城门,火势不大,在金汤的作用下很快熄灭。
金军又以冲车冲撞城门,宋军仍以金汤倒下,金军被烫伤很多,遽然后退,再以发石车攻击城上的守军。
张浚忙命弓弩手射击,箭下如雨,飞向发石车旁的金军。然操纵发石车的兵士皆重甲裹身,以盾做护,毫发无伤。眼见着被巨石砸伤的将士越来越多,风越来越大,吹着旗帜猎猎飘舞,张浚焦虑不已,满头冷汗,倏忽之间,却见城头上全是布缦。巨石遇上布缦,尽被弹飞、回落,砸向金军,惨叫连天。
张浚及守军击掌大笑,笑容转瞬即逝。一根根绑着燃料的铁杆探上城墙,空中的风助纣为虐,眨眼间已将几块布缦燃着。
“金汤,金汤!”守军中有人大喊。
金汤很快用完,燃烧的铁杆依旧在点燃布幔。
“泼水!再拿铁钩!用铁钩钩去杆上的燃料!”
城墙下全民皆兵,各种武器齐备,包括锄头、锛、锹、斧、钺、棒、烧窑用的铁杆、铁钩,以备不时之需。铁钩被迅速取来,伸向那铁杆上的燃料包,铁杆便成了无用的光杆。
风雪弥漫,布缦迎风鼓**,将黄云密布的天空映成了一片璀璨的彩亮色。
张浚怒吼一声,指挥着将士们将滚木礌石砸向搭着云梯进攻的金军。张浚俯瞰城下,荒草萧瑟伴着旌旗摇动,隆隆的号角震耳欲聋,铁色甲胄的金军如同铺天盖地的潮水,朝他奔涌而来。
李清照一行抵达明州北门时,雪后初霁,晚霞在城楼上铺了一层淡红色的光。听闻宋军两捷,金兵连吃败仗,狼狈退走,木易及义士们俱血气奔涌,一时尽情说笑,纷纷发誓要勇斗敌寇。
为防奸细,门禁很严,城楼上的将士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进出城门的人不多,百姓们大多窝在家中避祸,实在挨不过的,由健壮男丁拿着武器带领,结伴出城。李唐的随从递上临安府令牌,守门者对几十名精壮义士再三审视,怕是混进来金人的奸细武装,不欲放行。恰逢赵鼎在城楼上巡逻,扫一眼骑在马上的李唐和李清照,忙带着侍从到城外迎接,抱拳笑道:“李大人,易安居士,一路辛苦!”
李唐、李清照同时还礼,彼此寒暄,进入城内。时值黄昏,街上敲锣打鼓,耍狮子舞旱船,少女的歌舞、戏子的调笑,热闹非凡,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吉庆景象,似乎与战争毫不相干。木易、邹渊、邹润和义士们边走边看,顿时忘却了一路风霜。
元旦时节,江南亦是寒冷异常,虽说战事吃紧,但抵挡不住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大街小巷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聚在街道两旁,见到义士们的队伍走过便大声地欢呼。他们并不管来的是哪路义军,却只管张开怀抱热烈欢迎。
赵鼎、李清照、李唐骑着马,一路向百姓们招手致意,好不容易才避开拥挤的人群,走上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锣鼓声、喧嚷声依旧响在耳边,义士门押着装载金石的马车随后而行。几十人的队伍虽然不大,加上数辆马车就蔚为壮观,引得过往的百姓频频观看。
街道的尽头是几棵大树,树上的红灯笼十分壮观。李清照在树下询问抗战情况。赵鼎面色凝寒道:“金将阿里蒲卢浑此番败去,必定还来!毕竟是新年头一天,明州知州刘洪道为了鼓舞军民士气,才搞节庆,一边暗中备战。”
李清照眉头一皱,疑惑道:“官家……”
赵鼎警觉四顾,慨然一叹,低声道:“官家昨夜乘舟南去了。昨晚,谕旨参政知事范宗尹,浙东制置使张浚,让我们共守明州。他自己带着吕颐浩、李纲、李迒等,乘马出东渡门登御舟,冒着风雪,航海而逃。”
李清照的耳朵里嗡的一声,突然什么都听不清了。马蹄声好像很远,锣鼓声、喧嚷声似在天边,李唐、赵鼎的影子倏忽间变得模糊。她抬手擦拭眼角,定定心神,赵鼎、李唐的对话传入耳中,听起来遥远而陌生。
街上辉煌灯火,映着李清照故做平静的脸,似有几分悲凉气息浮**在上面。风吹着落叶翻滚,陈年旧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赵构南逃,显然是对守住明州信心不足。明州若是失陷,君臣们要逃亡到什么时候?朝廷难以安定,她的金石会否落入金人手中?
赵鼎、李唐、李清照三人再也无话,不声不响地走过了几条街道。忽从前面跑过来一位少将,向赵鼎行礼道:“赵大人,刘大人请您回去赴宴。”
“好吧,带路。告诉刘大人,我老赵接了贵客。”赵鼎扬声道。
赵真却拦住马头,朝李清照行礼道:“夫人,我们带着金石累赘甚大,不便去州治里打扰,不如即刻出城。”
李清照约略思索,面色一沉道:“去州治。”
“夫人……”
“去州治。”她挥袖打断赵真。
她其实很明白赵真的意思:金军正在攻打明州,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抗金力量。他们若接受了知州的款待,再于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几十名义士离开,似乎不够厚道。万一有人请求留下抗金,怎好推脱?
赵真还要说什么,被赶上来的木易截住,睖着眼道:“金贼正在攻打明州,你却只想着临危自保?夫人却是要抗金的!”
赵真不再说话,木易也识趣地退后几步,跟着赵鼎、李唐、李清照,朝州治方向走去。
李清照回头感激地看了木易一眼。她知道,木易一向鄙视官府,心里哪有什么明州和抗金?一言一行,皆是为了维护她而已。
这些年世事沧桑,木易算是她的知己,一向最知她心,知她为人处世,从不纠缠于小我,总是为了大我。因此,他才拿抗金对赵真说事。
回望来路,许多年的时光如水而逝,经历过命运跌宕,挫折艰险,忠诚背叛,人心都已衰老得不成样子,或利欲熏心,或看破红尘。明诚已逝,李迒变得杀伐果决,偏执的母亲、任性的婆母都已作古,唯木易仍是那副坚韧桀骜、拼死守护的模样,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偏移。这个人,是天生的守护者。
她将马缰收了一收,待木易走过来抱拳道:“木易兄弟,多谢你屡次相救。”
他依然保持原有的姿势,沉着的声音飘在空中:“我不想辜负我的姓氏。”
正月初二凌晨,金兵再至明州并加强攻势,分为十个纵队,轮番进攻,使用了鹅车、天桥、火车、冲车等多种攻具。张浚率领城中军民英勇奋战,前后与金兵交战二百余次。
张浚、赵鼎、杨沂中、田师中、赵密、木易、邹渊、邹润等与敌死战,又得李质所部舟师,知州刘洪道领州兵相助,大败金兵,杀数千人,截辎重数千。金军连夜逃回余姚县,阿里蒲卢浑向驻扎在越州的金兀术求援。
与此同时,隆祐太后、王美艳一行逃往洪州。金将拔离速率部追击隆祐太后,一路攻破黄州、大冶,在各城劫掠一空,直逼洪州。洪州守将李谟、刘钰忙护着太后一路南逃至虔州。王仲端、王仲山兄弟二人开城降金,拔离速不费一兵一卒得了洪州,又包围潭州。潭州守臣向子湮与宗室赵聿之率众固守,二月初二城破,向子湮率部逃走,赵聿之自缢。金兵在潭州抢掠六日,屠城北归。
金兵分三路南下攻宋,一路由讹鲁朵统领攻关陕,欲由陕入川,包抄宋军后路。一路由拔离速统领攻江西,欲俘获隆祐太后。一路由金兀术、粘罕统领,欲突破江淮防线,擒获赵构。
正月初七,金兵再犯明州,张浚与刘洪道在城楼上遣兵迎击。寒风凛冽,城外是水泄不通的金国精锐重甲铁骑,仪仗整齐,旌旗猎猎,刀枪剑戟一派明光。然而,他们发起的一轮轮攻势,却一次次受阻于宋军的顽强抵抗。城墙下是凌乱的云梯、成堆的礌石、破碎的锦旗、受伤的战马、惨叫的将士。
彤云如血,旌旗弥漫,看看敌军死伤过半,号角渐弱,有偃旗息鼓之势,张浚命将士们死守,他与刘洪道迅速地下了城楼。
以夜色掩映,北门的吊桥悄悄放下。金军的探子刚一发现异动,顿时火把四起,杨沂中、田师中、赵密、木易、邹渊、邹润、李质率千万重甲骑士在前,义士等农民军在后,疾如闪电地朝金军突袭。
在漫漫的无垠沃野,在葱蓊的莽莽丛林,在崎岖的蜿蜒路道,在无际的丽水沙海,到处都是战士的嘶吼和染血的武器。勇士们披着战甲,在每一个地方浴血奋战。妇女们也着了男装,拿着武器,为保家卫国舍生忘死。
广阔的江南水乡,平原,高岗,沙滩,阔水,到处被血淋淋的尸骸铺满。厮杀仍在继续,残酷仍在上演,空气里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潮湿、冰冷、绝望、死寂。
金军过江以来节节胜利,从未遇到这样强悍和不要命的宋军,如出山猛虎,如过江蛟龙。可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毕竟又不比宋军熟悉地形。或是天意保宋,金军抵挡不住这样强势的进攻,很快仓皇败逃,身后箭如急雨,他们慌不择路,坠落田间被马踏死、拥挤间落水溺亡的不计其数。
坐守城池的张浚、赵鼎、刘洪道很快得报,率一大队宋军火速追击。
到处是猎猎的战旗,到处是雄壮的战歌。一些人浑身是血倒在马下,眼睛却没有闭上,还在凝神聚力,挥刀砍向金人的马蹄。一些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血脉却仍在滚烫地涌动,崇尚自由的心脏还没有停止轻搏。他们将自己的尸体化作艳丽的花,盛开在故国的每一寸土地;将热血化作炽热的泪,浇灌着帝国的每一朵鲜花;用毕生的奋斗,诠释着对这片神圣土地的厚爱和忠诚!
所幸金人对通往余姚的道路、山水有些熟悉,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在夜色掩映下,渐渐将追击的宋军抛至身后。
明州之捷,歼敌数千,是宋廷南渡以来第一大胜,其激励士气的作用,不可低估。正如南宋赵甡之《遗史)云:“张浚忠义奋发,开门迎敌,以挫其锐……”
正月初八,窜退余姚的金兵由金兀术亲自率领,再至明州,由阿里蒲卢浑前驱进攻,声势甚盛。张浚、赵鼎、杨沂中、田师中、赵密、木易、邹渊、邹润、李质等人率重甲骑士、义士队伍,在城外迎战,与金兀术部战到天黑,未得便宜的金兵退守余姚。
此时,赵构的御舟漂移在温州水域,得到张浚捷报,方敢移舟近岸,泊在台州境内的章安镇。
明州州治西院的兵营里,伤员的呻吟划破了夜色的宁静。月光转过高高的红墙,洒在高阔森凉的院子里。院子里搭了帐篷遮蔽风霜,李清照、绿杏混在妇孺堆里,忙着给伤员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孙玉夫抱着小白兔蹲在一旁看稀奇,纵然受了惊吓依然坚持。赵士程跟着李清照、绿杏,拿伤药、递绷带,细致又专注。救护伤员的队伍里有很多都是赵婉派来的丫鬟、仆妇,她们从鄞县东钱湖赶来,力争成为忠君报国的表率。战争当前,每一个人都当数个人用。前几天赵婉亲自带队,后因崴了脚在家里歇着。
伤员们此起彼伏的号叫,和着医护人员的嘈杂声,院里片刻也难安静。绿杏包扎好一个伤兵的胳膊,看着那伤兵痛得龇牙咧嘴,温声安慰几句,又悄悄问旁边的李清照道:“大过年的,官家他们去了哪里?”
李清照闷声道:“有探马回报,在台州一带。御舟漂移在台州一带的海上,一直不敢登陆。众后宫都在船上过年,一个个郁郁寡欢。唯有那吴才人甚识大体,唯恐有伤圣躬,每日里吟诗觅句,为官家消愁解闷。”
绿杏又问:“金人连吃败仗,会放弃攻打明州吗?”
李清照摇头道:“金兀术曾被阻在江北多日,他有放弃吗?”
绿杏凑近李清照,低声道:“听说张浚上奏官家,请他退回明州,以长军民士气。官家却嫌明州靠近余姚,谕旨张浚率众退入温州台州,说温台一带水域广阔,利于抗金。”
李清照叹了口气道:“明州大捷,是朝廷南渡以来第一大胜,激励士气之意,不可低估。金军南渡以来,既有官军阻击,又有各路义军抵抗,后方空虚,战线漫长,扛不了多久,必会北撤。如果大宋放弃明州,就等于把将要到手的胜利果实拱手送人。如此一来,明州必失,金人气焰必会大增。”
院门微启,赵真猫着腰跑进来,在李清照耳边耳语两句。李清照站起来,却见木易、邹渊疾步走来,便引他们到院外僻静处说话。
木易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脸上被暗影覆盖,沉声道:“张浚以保驾名义,要连夜退往温台一带,子时动身,要大伙儿各自准备。”
邹渊骂道:“什么鸟皇帝,好好的明州硬要放弃,这不是便宜金兀术了嘛!老子今儿偏是不去,就在这儿守着。看他个鸟皇帝能奈我何!”
木易口风最紧,崇尚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偏是那邹渊畅所欲言,常被木易劝止,这会儿拍拍他肩道:“休要胡说,小心惹祸。”
赵真在一旁语气幽幽道:“张浚的部将杨沂中、田师中、赵密皆战死,他早已无心恋战,借着御旨退走,也算称了心意。”
“李唐大人呢?”绿杏突然问道。
赵真答道:“李唐身为朝廷命官,心里自有计较,迫于圣旨,随着张浚的队伍走了。”
李清照甚觉气闷,约略思索,欲征询木易意见:“怎么办?”
木易望着远方的灯火,黑琉璃似的眼眸流泻出真情实意:“莫如去洪州投奔李谟。”他与李谟曾在建康平定了王亦叛乱,有几分惺惺相惜。
李清照没有说话,看着他一身褐袍,满脸豪迈,站如松行如风,俊逸洒脱,知道他真心不愿投靠朝廷,人人皆知。
邹渊见李清照不语,便性急地道:“去洪州也比投奔那鸟皇帝强!不知夫人怎么想的?”
李清照眸子一转,语气温和道:“听说金将拔离速部在洪州一带,我很担心李谟夫妇,担心以前送到洪州的那么多金石。”
绿杏不知何时已站在李清照身后,急忙说道:“若说保护金石,不如去明州鄞县,投靠东钱湖史家。那郡太君赵婉必不嫌弃吧?”
木易道:“明州战乱严重,那鄞县史家本是池鱼,怕是自身难保。”
邹渊直着嗓子道:“干他老娘,张浚退走,明州必要沦陷。”
李清照忙问木易:“张浚退走,明州这里谁来防守?留下这些伤员如何处置?”
木易黯然道:“是啊,刘洪道和他的州兵,谁还顾上这些伤员?”
“我们几个兄弟也在这里。”邹渊不甘心地望望院里,骂道,“干他老娘的鸟皇帝!”
由于牵挂弟弟一家,又为金石,李清照决定随张浚退走温台。木易心里纵然一百个反对,行动上还是顺从了。曾几何时,保护好大才女,已经成为他的使命。
匆匆忙忙往回走,李清照心事沉重,担心明州沦陷,担心金兵一路南侵,担心百年不见兵祸的江南鱼米之乡,一个个沦为战场。她心头如被大石压着,沉得无法承受。
建炎四年正月初九日凌晨,明州城里乱作一团,地方文武官员闻听张浚部撤走,个个惊慌失措,便不顾禁令,纷纷携家眷、细软,仓皇逃命。第二日凌晨,早做了弃城打算的明州知州刘洪道也带着亲兵、妻妾,冒着风雪,飞快地南逃。
此时,官兵撤走的消息已是人尽皆知,皆怨朝廷弃城将致大祸。大批的百姓们争相跟在刘洪道的队伍后面出逃。刘洪道惧怕金骑,为了缩小目标,刚渡过浮桥便断路拆桥,并向紧追的百姓放箭。百姓们死伤无数,许多跌落到城河里,将城河里的水染成红色。
半晌,大部分来不及逃走的百姓被入城的金骑追到西门以外,哭喊连天,或被杀死,或跳水溺亡,惨不忍睹。金兀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明州,乘势屠城,几乎将城里的百姓斩杀殆尽。
李清照的车队夜间三更便出了明州西门,不久被东钱湖史家的车队追上。史浩跳下马,朝木易、赵真等人笑道:“总算赶上了,我要随你们南下抗金。”
木易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默无一语。赵真应景道:“浩哥儿有志,欢迎欢迎。”
这边史浩和赵真、木易等人尽说些抗金报国之类的话。那边李清照由绿杏扶着下车,和赵婉相对泣涕。李清照看着赵婉长长的车队逶迤在夜色里,抹泪道:“姐姐要去哪里?”
“浩哥儿的姑家是婺州陈家,那儿也有史家的田宅,如今只有去那里避难一时,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赵婉悲伤的脸埋在白色的狐毛兜帽里,眼泪一滴滴地落下。
自明诚仙逝,李清照久已无家,灵魂常似飘拂的落叶,充分理解赵婉的悲情,明州史家乃江南首富,必会成为金人的目标,即便人走了,财产转移,那座豪宅也不知会被作践成什么样子。因此,她忍痛劝道:“姐姐在豪宅里躲着,也不见那么多饿殍一般的百姓,四处逃亡,流离失所,何以为家?你我都应该庆幸,人生尚有方向。你养的浩哥儿文武双全才貌无双,一腔热血,立志报国,以后必会是腹心之选,建功立业不在话下。姐姐就是个富贵闲人,就等着儿孙满堂享享清福吧。”
“国已破败至此,为什么用这富贵闲人来耻笑我?战场上刀枪无眼,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浩哥儿?自从他父亲去世,都是我惯坏了他。这小孩儿家任性起来,我这做母亲的也是无奈。父母在堂不远行,可他……”赵婉以帕擦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婉长李清照十岁,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手上有了淡淡的斑点,面色依旧很美,到底是保养得当。李清照暗暗羡慕赵婉,看看不远处的史浩与木易、邹渊、邹润等人聊得热火朝天,她恳切道:“木易极是忠勇,非常可靠。他身边的邹渊、邹勇两位壮士,乃是当年的梁山好汉出林龙和独角龙。他们身边那群绿林豪杰,也非泛泛之辈。这些人俱是侠肝义胆,铁血柔肠。我会交代他们千万保护好浩哥儿,姐姐不要过于伤怀了。”
史浩媳妇儿走过来,神清骨秀,容色清丽,衣衫飘动,身姿轻盈,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已生了一双儿女,看起来却像小姑娘似的。她朝李清照及赵婉盈盈一拜,看着赵婉道:“母亲别难过了,男子汉大丈夫,去抗金一线锻炼锻炼,也还不错。母亲身边,有孩儿替他尽孝。再说了,他此次跟随的是我舅母的人,母亲应该放心才是。”
赵婉不悦地朝儿媳瞪眼:“我瞧着浩哥儿这般任性,合该是你挑唆了他。”
史浩媳妇儿一下子红了眼梢,委屈地啜泣道:“母亲实在冤枉了孩儿。孩儿也劝他在母亲膝下尽孝,奈何他心怀忠勇,踌躇满志。孩儿自幼三从四德,还能怎么着?这会子少不得劝劝母亲了,母亲千万莫要含怒,保重身体才是。”
赵婉朝马车指指:“这儿没你的事,快去照看孩子。”
史浩媳妇儿应着是,含泪拜别,转身去了。
李清照为了安慰姐姐,话锋一转道:“我一直都奇怪,明诚和大哥二哥,皆是麦色皮肤,唯有姐姐天生丽质,令人艳羡。”
这一句话勾起赵婉对三弟的怀念,和对弟妹的怜惜,她抹去眼泪道:“带着数车金石逃来逃去,弟妹,可真是为难你了。婺州有史家的老宅,随时欢迎你去居住。”
“一定会去。”
时间紧迫,两人匆匆话别,两个车队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日出三竿时分,李清照的车队快速行走在去往台州的路上。立春已经三日,官道上阳光明亮,长风猎猎吹起绿杏的黑发,招摇如水草。她骑在马上,紧跟着李清照的马车。
李清照的马车里挤着孙玉夫、赵士程,孙玉夫怀里抱着小白兔。李清照肌肤胜雪,带了三分英气和三分豪气,自有一副端严之姿,令人起敬,不敢逼视。她目光闪亮,内心坚韧,思绪飞扬:明诚你要放心,金石我会处理好的,任凭再难,我都不会丢掉。史浩、木易及诸位义士,你们去了温台一带,一定要协助李迒抗战啊!李迒、颜蓉、方圆孩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啊!大家都要好好的!
台州章安镇,海水如玉带绕城,汇注入东海,正可谓天光水影绰约如画。
赵构君臣乘船,自台州湾外的东海漂**而来,风猛浪急,船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船驶进台州湾。一连几日风浪更大,赵构君臣在船上匍匐、蜷缩、倒卧、颠簸不已,连日没有进食,个个恹恹弱息,为避风浪,只有命船夫把船摇到章安镇南侧的金鳌山脚下。早有快马知会台州府,地方官已将金鳌山的庙宇修缮一新,特意装点了东岳宫、观音殿,又列队迎驾,行礼如仪,引着赵构君臣泊船上山,进入祥符寺。次日,便有络绎不绝的地方官相继送粮、护驾,使得章安镇和小小的金鳌山热闹起来。
金鳌山南面临海,北临章安镇。上元节这晚,到处都是欢庆佳节的居民,驾着小舟,放孔明灯,点燃烟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山上灯火绵延,火树银花,山脚下侍卫林立,防守森严。一群宫娥太监沿着石阶走到山下,顺着蜿蜒小道来到南侧的海边,将小橘灯放在编织的竹篾上,慢慢地放进水里,看着小橘灯越漂越远,发出一片欢呼声。积攒了多日的一点儿欢喜,在这一刻终于释放。
祥符寺东岳宫里,两座主殿均以琉璃瓦、筒瓦盖顶,颇显辉煌。东北转角有座凉亭。登此山,可遥望章安镇上的灯火辉煌。大殿中灯火幽幽,厚厚的精织地毯落足无声,桌上摆着瓜果、汤水,插着鲜花。橘黄色纱灯罩光线温润,映着灯下璧人如玉。赵构静静地看完掌中密报,久久不语,面色波澜不兴。跪在殿下的张浚却绷紧了身体,将头俯得更低。
“张爱卿你全军立功,部下并迁七官,以赏明州之捷。小卒王进独立奇功,诏授武翼大夫。进士刘相如撰写榜文,募兵迎敌,亦补迪功郎,添差监温州酒税。你还有什么要奏?”
“微臣并无本奏,微臣感谢皇恩浩**!”张浚低着头道。
赵构轻叹一声,将密报合拢,挥手示意张浚下去。
张浚如释重负,躬身退出,差点在廊下撞上匆匆进门的吴才人,急忙行礼,请罪。吴才人一身戎装,身上背着弓箭,温婉爽利道:“免礼,哪个会怪你?”
赵构正负手而立,身姿茕茕,对着这未央夜、琉璃火出神,旋见吴才人进来,目光流转,似一段脉脉横波,脸上微汗,似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他忙取了她身上的弓箭放到一旁,拉了她手道:“出去看灯了?带这些碍事的劳什子?”
“臣妾不曾去看灯,在山下跟着李迒的人马练习骑射。什么跳射、骑射、盲射、连珠箭、百步穿杨,臣妾不落一步!”她扬着俏脸看他,那样子娇憨、纯真。
虽说如今的后宫不比汴京,但终归要讲些规矩。赵构的目光里倒映出忧虑的旋涡,拍着她手道:“以后莫要练什么骑射了,身为后宫之人,你抛头露面的,未免落下些闲话。”
吴才人抽回手,嘟着嘴,娇声道:“正因为非常时期,臣妾才要练武嘛,李迒的夫人也在呢。”见赵构闷闷不乐,边搡他边晃着身子道,“今日上元节,官家要开心些嘛。”
赵构轻轻一叹,见她一双水眸流溢出似水柔情,不由心底一软,偏首托起她圆润的下巴:“朕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
“臣妾不要什么承诺,只要官家没有烦恼,臣妾便好。”
“你啊,朕的解语花。”赵构以双掌握住她的纤纤玉手,定定地望着她,目光里既有爱怜又有感激,“可是,朕如何能没有烦恼啊!朕只怕万一……”他要保持至尊威严,急忙将不小心泄露的情绪掩住,转面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小时候在汴京过上元节的情形。
城楼上华灯竞彩,宛如百花齐放。城楼下的百姓们挤搡着哄抢嫔妃们丢下的银环、朱钗、香帕、碎金。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又被父亲高高举起,稚嫩的欢笑声盖过一切……汴京的幸福生活被金人的铁蹄声踏碎,黄金时光逝如流水。窗外是空寂的院落,他不觉湿了双目。若有那个万一……此地并非垓下,自己并非项羽,眼前的如花美眷,她可做得了虞姬?他一个沉思的姿势,灯光下剪影鲜明,心事也一览无余地摊晾在灯影里。
“无论怎样都没关系。”她语声温婉,目光笃定,容色俏丽。她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娴雅、淡定,凡事都想着别人、顺着别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脾气。纤指轻抚他的薄唇,吐气如兰道,“无论天涯海角,臣妾总会和您一起。”
“芍芬,朕必不负你!”赵构将手搭向美人纤柔的腰肢。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继先慌慌张张地进来禀道:“不好了官家,金兀术前几日攻陷明州,已朝章安镇杀过来了。”
“啊!”赵构站立不稳,面色惨白,在吴才人的搀扶下瑟瑟发抖。
“张浚、李迒、李纲、李唐等人正在布兵阻敌。外面船已备好,请官家和娘娘从速移驾。金人不识水性,我们偏走水路,望官家勿惊。”
正月十六日夜,章安镇上的居民还处在上元节的喜悦之中,街道上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百姓们在街上聚集、欢庆,载歌载舞,忽听说金兵来了便乱作一团。
送走御舟,李纲、赵鼎的水师在海上排列,阻击金船,张浚、李迒率部赶往章安镇街口,正与金兀术的前锋短兵相接。两下里展开鏖战,但听马蹄声、怒喝声阵阵如雷,好似有几万的金骑在纵横驰骋。血色如云遮蔽了月光,旌旗猎猎随风漫卷。莽莽苍苍的草地上,蓊蓊葱葱的树林旁,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到处都是枪刀的寒光和战士的嘶吼。到处都是吴越悲歌、江南长调。勇士们用一腔热血和绝对的忠诚,诠释着誓死守护的神圣。
曾经明秀端庄的江南水乡广阔天地,如今被血淋淋的尸骸铺满。厮杀似乎不会停止,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冰冷,绝望的死寂。
战场上人影混乱,难分敌我。李迒杀红了眼,衣袍血红一片,感觉不到痛,也分不清是谁的血,手在剧烈颤抖,身体却不退缩。鹰在空中叫嚣,冷风刀子般刮着肌肤。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李迒拄枪站立,枪尖上淌下鲜红的血滴。
官道上扬起极高的烟尘,遮住了道路两边的树木。李迒双目喷火,打马走在最前面,追过小河、追过冈丘,前面一片浓雾,倏忽不见了烟尘。他眉头一耸,回头对张浚道:“张帅,我们上当了!”
张浚一勒马缰道:“好狡猾的金贼!”
李迒紧张道:“怎么办?”
张浚笃定道:“方才探马来报,御舟已经下海,去了温州方向。也不知李纲那边怎么样了?你我速回去,带着家眷、知会同僚,追赶御舟。”
一骑飞驰而来,探马急报:“金人得知御舟南逃,分水陆两军追赶去了。”
李迒道:“原是调虎离山!”
张浚对李迒道:“敌分两路,我军亦分两路!后队变前队,快走!”
皎洁的月光**漾在水上,水面上烟波浩**。艨艟蒙牛皮的小艇在江南非常有名,船身又窄又深,船头和船艄向上翘起,以速度著称,轻快灵活,仿佛水蛇。
船舱里可容三十几人,堪堪坐了赵构和姜婕妤、田美人、吴才人、张才人、吴太妃。另有宫娥太监十几人,侍卫二十几人。
御舟乘风破浪快行,舱里鸦雀无声。赵构在窗口望着舱外月光,竟是满脸的凄凉,好久才忧心忡忡道:“这般时候了,怎的还不见张浚、李纲、李迒他们赶来?”
吴才人正依在赵构肩头,此时坐起来,低声说道:“他们阻击金人、兼顾家眷,自会耽误些时间,但早晚都会赶来,官家放宽心吧。”
说话间,水上漂过来一大簇灯笼火把,靠近了原是金人的快船,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赵构一时魂飞魄散,忙命水手向右边的芦苇深处躲避。却哪里知道,他避得越快,金人追得越快。御舟刚走出不远,已有一员金将带了数十名部卒乘着快船追上来了。赵构大惊失色,站起来朝船家疾吼:“快走!快走!”
船上的宫娥太监侍卫俱唬得泥塑木雕一般。船夫们看着金船飞速前行,越来越近,浑身瘫软,连桨板也摇不动了。那金船却如在陆地上驰骋的骏马一般,飞速向前,直扑御舟。
赵构和众人已跑向舱面,欲要跳水却又不敢,眼看身临绝地,命在旦夕。却见吴才人面色笃定地拉弓搭箭,等得敌船靠近,觑定立在船头的金将,一箭射出。箭羽带着凌厉的风声,划破雾霭,飞向金船。
两船相距不过十丈距离,那金将认定宋朝都是贪生怕死的货色,除了逃跑和投降再无其他技能,便一心想着活捉赵构乃是瓮中捉鳖,只攻不防,却堪堪被冷箭射中咽喉,立时倒下,两条腿搭在船上,上半身朝水里栽去。
金船上起了不小的**,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救护主将,纷纷挤搡在船头。大船失去重心,摇晃起来。夜风凛冽,夹裹着金兵们的高喊:“停船,快停船!”
赵构的御舟乘势逃走。
海上风大,赵构在船头不住地打战,接连咳了几声,被吴才人张才人等后宫佳丽簇拥着进入船舱,扶着坐下。
姜婕妤只说头晕,抚着鬓角道:“叫我说船应开慢些,等下张浚、李纲、李迒,有几个武将跟着总是好的。”
田美人因为晕船,胃里泛酸,干呕了一阵终于忍住,纤细的手抚着胸口道:“等什么等?又不知他们三人胜败如何,能等来他们自然很好,若等来金人岂不糟糕?”
姜婕妤和田美人自当宫娥时便明争暗斗,相互拆台、掣肘,自从见吴才人张才人攀结在一起,双赢取了很多好处,她二人便决定放弃成见、不计前嫌。姜婕妤心机深重,比田美人老练多了,见她唱反调心里暗恼,面上笑道:“他们三人都是常胜的,决不至于落败。”说完,看了看赵构。
在妇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里,赵构的心绪甚恶,想着穷途末路的现状,心里压抑到了极点,又是一阵咳嗽。吴才人担心赵构冻着了,忙将一个暖炉递了过去,对身边的宫娥道:“官家连晚膳都没用,想必饿坏了。你快去热些羊奶端来。”
那宫娥忙跪到地上请罪:“请娘娘责罚奴婢,船上并无羊奶。”
吴才人还未答话,那张才人声色俱厉道:“官家都渴坏了,如何会没有羊奶?真是个作死的小蹄子,你以为此时就不敢罚你吗?”
那宫娥吓得伏在地上磕头,哀声道:“只因事出突然,奴婢们也只顾上收拾了细软,没来得及弄出些吃的喝的。这都是奴婢的错,愿领责罚。”
张才人方要发作,被吴才人扯住,吴才人使了个息事宁人的眼色,对那宫娥道:“事态紧急,这也不全怪你,你快起来吧,出去告诉外面,官家龙体重要,千万留意着码头补给。”
那宫娥朝吴才人行礼道谢,就往外走,却听赵构一声怒吼:“回来!”
那宫娥吓坏了,忙磕头请罪,赵构指着她骂道:“行事不过脑子的贱婢!快去告诉船家,连行三天三夜,不要歇息!”
那宫娥应诺,来到外面船头,热脸遇着冷风,不由得打着寒战。
已是将明天气,海面上雾霭浓厚,几乎看不清水域宽窄,更看不清两岸景色。两个船夫正吃力地划船,边悄悄议论:“今儿倘是没有那吴才人这一箭,赵构怕是要去五国城见他的父兄了。”
“说什么呢?若是官家被掠走,我等焉能在此划船?怕是早被金人砍了这二斤半了。”
“说得也是,若不是吴才人射中金将,金船再前进一步,我等便去见姥姥了。”
“想来这都是天意,天不绝我大宋,金船竟被一箭逼回。”
“我等平日里小看了这吴才人,竟是个女圣人哩!”
“谁说不是呢!咱们的救命恩人。”
两人正说着话,见了那宫娥急忙住口。那宫娥被海风吹乱了发丝,走近船夫道:“船要快些,连行三天三夜不要停歇。”
一个消瘦的船夫笑道:“好嘞!我等都是拿命换钱,干粮准备得足足的,完全挺得住,倒是你们这些贵人……”
那宫娥听到干粮,从怀里摸出银袋子,在船夫眼前晃悠,脸上浮起浅笑:“大哥行行好,给我些吃的喝的吧,前面到了合适的码头,便要补给。”
那船夫一见银袋子两眼发光,便去拿了胡饼和水壶来,换了好些银子,乐滋滋地看着宫娥一摇一摆地进了船舱,想着她必是孝敬主子去了。
阳光灼灼照着海面,风吹起千层金浪,海的呐喊越远越清晰。它仿佛一个喜怒无常的巨人,时而平静,如一面明镜;时而暴怒,掀起万丈狂澜,忽地掀翻了几只小船。船上的人们来不及呼叫,已被海浪吞没。御舟在海面上行速极快,远看好像疾行的水蛇,凶猛地穿过前赴后继的海浪。
昏暗的仓房,中间以木板遮挡,留了小门,挂了帘子,成了内外两舱,将贵人与下人们隔开。内舱里木板为铺,上面铺了被褥,堪堪躺下了赵构及五位后宫佳丽。
吴才人早已睡不着了,看看众人皆安静地躺着,她欠着身子给赵构掖好被褥,悄悄披衣起来,推开小窗,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缝,看看岸上的模糊景观,又看看往来的船只,心里是说不出的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