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引舟向南,日夜漂流在水上,连码头补给也成了空谈。从船夫那儿弄来的胡饼已经没了。一个宫娥翻找衣服御寒,竟翻到两箱橘子,这成了船上唯一的口粮。贵人们随时可吃,下人们一天三个,饶是如此,两天下来已见箱底。下人们便自觉地不吃了,实在支撑不住就以海水充饥。一个体质较弱的宫娥,饮了数次海水后竟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另一个宫娥紧跟着也出现这种症状。药物不足,船上也无太医。眼睁睁看着两人咽气,众人将尸体裹了白幔投进海里,跪在船上行了告别大礼,一阵阵啜泣声飘散在海水里。
风越来越大,船不停地颠着,愈来愈烈,船舱里的人瑟缩、僵卧、匍匐,已好几天没有吃的了。
再往前走,水面偏窄,风浪却小了,偏有数个往来的船只,水面上一时拥挤不堪。吴才人紧张极了,眼睛忙乱极了,看着小艇左绕右弯地平稳驶过,两岸的树木飞一般地倒退,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赵构被噩梦惊醒,眼睑有些浮肿,打着哈欠,看着船舱外明亮的天光道:“什么时辰了?”
吴才人转过身来道:“大概辰时了吧。”
赵构看看昏暗的舱房,姜婕妤、田美人、张才人、吴太妃俱都坐了起来,一个个如丧考妣。赵构顿觉胸闷异常,站起来,对着窗口长吁了一口气。
一个宫娥手拿托盘,盘中放着橘子,在门口跪禀:“皇上、娘娘,请用早食。”
早食,也不过一人两个橘子,赵构他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吃完,看着宫娥收拾了橘皮退出,半晌无语。之后,他们便又悄不作声地躺下,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力气。
初到海上时他们都头晕、恶心、呕吐,时间一长,虽没那么强烈的反应了,但头晕目眩还会常犯。诸位都是风里浪里闯过来的人,若比起和金人厮杀、流血牺牲的将士,这点苦又算什么?总是叫嚷怪没意思,没的惹人嫌弃,倒不如忍得一时算一时吧。
外舱里拥挤不堪,宫娥、太监、侍卫各居各地坐在舱板上,夜里趴在膝头歇息。一个宫娥向王继先告状,说身旁的侍卫昨夜欲行非礼。那侍卫直呼冤枉,说是不小心碰到的,说着,就演习了一个动作:双臂交叉,探出的左手正好触到宫娥。那宫娥感到羞辱,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接着就挨了王继先一个巴掌,听他斥道:“下作的死蹄子!你以为谁信你胡咧咧啊?人都饿得不能动了,谁还有那心思?就你这小娼妇还有力气计较有的没的,难怪昨夜少了几个橘子,原是被你偷吃了!”
那宫娥大声哭着喊冤,王继先斥道:“来人,扔海里喂鱼!”
几个小太监皆是王继先心腹,就要动手,那宫娥哭喊着救命,另两个宫娥也上前求情,那个有非礼嫌疑的侍卫亦是求情。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乱哄哄地吵作一团。王继先道:“不扔便不扔,只告诉她以后多动动脑子!也不看看啥时候天了,别尽在这儿无事生非。”
赵构听着外舱的喧嚷更添烦忧,忽道:“拉开窗帘,朕感觉透不过气来。”
“好吧。”吴才人忙拿了一件大裘给赵构披上,又告诉诸位穿好衣裳,小心着凉,这才打开窗帘。由于空间狭小,她这一路都扮演着宫娥的角色,给这个递吃的,给那个拿衣服,收拾舱里的凌乱空间,不仅丝毫不觉麻烦,并且乐在其中。
窗帘一拉开,船舱里顿时敞亮起来,从舱外飞进来明霞万缕,照得每个人脸上的阴郁和悲伤更为浓重。赵构站起来走了几步,负手而立在窗口,在越窗而入的冷风里瑟瑟发抖。而他身侧,一抹粉蓝色的身影盈盈而立,手指莹白,坚定地拽着他一抹袖管。
海面上激浪汹涌。他默默地看着她,声音嘶哑道:“李卿、张卿等人,怎么还没跟来?”
“这,或许,他们……”
“逃跑,投敌……”
“不会,他们都是忠臣,请皇上放心。”吴才人声音很低,极快地飘散在窗外“朕,自然放心。”赵构言不由衷,思绪纷乱,许多不好的念头,伴着沉沉的一声叹息。
吴才人怕他郁闷伤了龙体,便在一旁含笑劝慰,劝他熬过黑暗便是光明,熬过最低谷,命运便会走高,还讲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
透窗的霞光照亮她的娇颜,她并无半点颓丧、悲伤,而是满满的执着,神情笃定,仿佛稳操胜券的将军指挥若定。
小艇乘风破浪,飞一般地行进。赵构和吴芍芬手握手肩并肩站在窗口,冷肃的海风吹到脸上,也不觉冷,心里泛着温暖的浪潮。
赵构看着吴才人春桃一般的面色,一时痴了,回想来路,回想她一箭射退金船的果敢,心里涌起别样的情愫,上前一步牵起她手,沉声道:“此次脱险,多亏了朕的才人。朕必不负你!待到安定之日,必要大加奖慰。”
风吹起吴芍芬凌乱的发丝,在肩头舞成一团墨云,衬得她一张脸分外粉嫩,躬身谢道:“保护圣驾,乃是臣妾的本分,何须奖慰?但看那金人的驾船,势如奔马,可见金人不惯乘船之说也是假的。恐怕凡是圣驾能到的地方,金人亦能到达。如此,我们日日畏避,终非长久之策。”
赵构抑着极度的恐慌,将她手攥紧,生硬地举到胸前,目光如电,面色苍白道:“那么你告诉朕?朕该如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胁迫、质疑的味道,也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无奈,还有一些哀求。
吴芍芬完全接受他的一切,并心痛他的无奈,拉弓搭箭射向金船的那一刻,亦是这样的心态。她面色笃定道:“依臣妾想来,金人孤军深入,水土不服,气候不适,供应线漫长,人心思归,貌似强大威武,心里必然是畏怯的。皇上若能振作精神,亲自视师,再诏令各路将帅四面出击,便有希望将金兵驱之江北。”
赵构听了,半晌无语,面色的畏怯一览无余。
吴才人不禁黯然,思忖片刻,望着浩渺无际的海面,叹道:“可惜臣妾不是男子,倘若裹五尺皂纱,定当誓师两浙,与金人见个高低!”
海风低回,将吴才人的话吹向海面。赵构背向而立,不觉面现愧色,想起她搭弓射箭的瞬间,知道她此言不虚。便想自小到大所见后宫诸人,皆无此胆色,不由回头凝视着吴才人,眼里尽是钦佩、赞赏之色。
厚实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宫娥哭着禀道:“王公公晕倒了。”
紧接着又一个宫娥来禀:“刘侍卫不行了。”
赵构悚然一惊:“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却见那吴才人淡淡地道:“都是饿晕的吧。”
那两个宫娥头点得像鸡啄米,齐声道:“正是饿晕的呢!”
其中一个大胆的宫娥啜泣道:“那边还倒着个浑身乱颤的小太监,这样饿下去,人一天天地少,也不是办法。奴婢们等着讨万岁、娘娘示下。”
赵构顿觉惶然无策,紧张地走来走去。几位后宫都惊得坐起来了,面面相觑,茫然无措。整整两天以橘子为食,吴才人亦是有气无力,动辄浑身是汗,却弯腰扶起那两个宫娥,朝赵构行礼,神情坚定道:“臣妾恳请官家,不管渡口不渡口,要快速登陆,寻找补给。”
她的话却被姜婕妤打断:“使不得!沿岸恐有金骑。”
吴才人直言道:“如何就使不得了?若不登岸,早晚也会饿死。如今这般情状,若再遇到金船,还不是金人案板上的肉?莫如登陆补给,吃饱喝足了,遇到金人,也还有些力气。”
说皇帝饿死是犯忌的,要在平日就是欺君之罪,但如今谁也顾不得俗礼,都暗自佩服吴才人仗义执言。忽一个船夫跪在舱门口,哀声道:“皇上啊,若再不登陆,我兄弟都要晕到海里喂鲨鱼了,断然没有力气继续驾船。”
赵构想了想,袍袖一扬道:“就近登岸!”
“皇上大恩!”那船夫磕头拜谢,急忙出舱传令。他本是台州衙门里招募的水手,如今为着二两银子的月俸舍命,只觉不值,但这贼船上时难,下更难,左右都由不得他自己。此时暗想着一旦登岸,和他的兄弟找准机会溜之大吉。
艳阳灼灼,照着**漾的海面,及岸边葱蓊的山林。
小艇以极快的速度靠岸,船夫抛锚在林边。吴才人给众人分食了橘子,又扶着赵构离船。太监、宫娥、侍卫们捧着海水就喝,半数人已没有走路的力气。王继先之前被唤醒,喂了几个橘子,此时由一个小太监搀扶着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可叹那刘侍卫却再也没有醒来。
山林茂密,攀越不易。饿极的这群人一想着马上就有吃的了,便以超越生命极限的速度勇往直前,一个个拼命地往前走,不大时间竟全部穿过了山林。原想着很快可以打到几只野兔野鸡,谁料却没碰到一只野生动物。
最累的是那些背着细软、行装的宫娥、太监、侍卫。他们走得东倒西歪,气喘吁吁,看样子时刻会晕倒在地,不再醒来。出了山林,看看附近竟荒无人烟,众人俱已累得东倒西歪,灰心丧气地坐在地上,一个个满脸的绝望、悲伤。
王继先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座山脉,调动全部力气给大家鼓劲儿道:“那儿有座大山,必有野兽、野果充饥。”
“实在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啊!”
众人悲声一片。
“走不动便是死!”吴才人扬声,又警觉地看看四周,悄语赵构,“皇上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赵构本是惊弓之鸟,急道:“才人,说清楚些!”
吴才人指着身后的山林,面色冷凝:“这么大的山林,里面竟无飞禽走兽。”
赵构又一惊,暗暗佩服吴才人的心思缜密,失色道:“才人的意思是……”
“臣妾方才经过山林时悄悄留意,里面落叶,藤蔓、野菜都有被踏踩的痕迹。证明这里不久前来过大部队,很多的人马,动作很大,鸟兽都被惊走。臣妾原本不想惊动圣驾。”
赵构一瞬失色:“金骑来过了!”
吴才人点头道:“且没走远!”
几个侍卫也已围拢过来,纷纷说出心里的疑想,个个惶然四顾,胆战心惊。
却有一个侍卫淡然道:“谁说不是我们的人呢?”
另一个侍卫立即笑道:“是啊是啊,张浚、李纲、赵鼎、李迒几位大人不便乘舟追赶,沿途寻找圣驾也是有的。”
吴才人可没这么乐观,指着西南方的青山急道:“上山,刻不容缓!”
赵构此时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拔剑指向西南,嘶吼道:“此处恐有金骑,赶快上山!”说罢,挽起吴才人,呼喝着后宫,急朝西南方奔跑。
赵构的一句“金骑”竟有神效,原本瘫在地上叫苦不迭的宫娥、太监、侍卫们皆应声而起,边相互搀扶着奔跑,边乱七八糟地叫嚷。
看山近走山远,三十多人兜兜转转,进了荒山先找了些野果充饥。此时已是中午,所有人走得困乏不堪。赵构及后宫诸人哪里走过这么多的路?一个个汗流如雨,气喘吁吁。倒是那吴才人,却总是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山林茂密,鸟儿在枝头咏着悲歌。吴才人挽着赵构臂环顾四下,低声道:“此处山林浓密,正好躲避金骑。大家也都累坏了,莫如在此歇息片刻。”
赵构的目光阴郁、悲怆、茫然,挽着吴才人走到无人处,低声一叹道:“天下之大,疆域之阔,竟无我赵构的栖身之地么?”
他的声音极沉、极悲,听在吴才人耳中,却如泰山压顶剑气轰鸣,她扭头看到赵构眼里的泪光,心里一阵剧痛,犹如柔肠寸断,定了定心神,安慰他道:“金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祸害无辜,必遭天谴!只要我们坚持到底,金人必会溃败。”
赵构望着山顶,目中云雾缥缈,语声悲怆:“朕已连退数城,这金人还要将朕逼到哪里?”
吴才人轻摇赵构臂,激励道:“英雄把困难踩在脚下。大丈夫若有毅力,便可征服任何高峰。”
赵构眼里的光斑一闪,转瞬即逝:“敌如聚铁,我如散卵。”
吴才人顺着赵构的目光看去,满脸坚毅:“瀑布对悬崖无可畏惧,便可唱出气势磅礴的生命之歌!”
赵构收回目光,满面颓丧:“可这眼下……”
吴才人言之凿凿:“世间至重,不在于我们身在何处,而在于我们朝什么方向走。一切都会向目标坚定、远见卓识者让路。”
赵构萎靡颓废,如丧考妣:“叫朕如何……”
“有志者自有千计万计,无志者只觉千难万难。”
“朕无路可走。”
“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
“哪里走?如何走?”
“歇息过后,我们便下山乘船,继续朝南走。”
“走到什么时候?”
“路再难也有终点,夜再长也有白昼,雨再猛也有晴天。”
“朕,害怕……”
“当您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便是开始收获的时候。”
吴才人借古喻今、托物言志,唾沫星子耗了一大片,终说得赵构彻底信服,谕令就地歇息,然后下山、起航。
吴才人扶着赵构坐在一块岩石上。赵构满色怔忡,看看满地都是疯长的藤萝和野草,不知名的野花夹在其中。柳树在林边婆娑起舞,一树梨花如云似雾。再抬头看看,江南正月,太阳也有些大了。遥想东京汴梁,此时该是柳未萌、草未发、北风凛冽吧!
一想起沦陷的东京汴梁,他便头疼,抬手按按额头和鬓角。这关头哪还分什么尊卑?宫娥、太监、侍卫横七竖八地坐在草地上歇息,一些人还在四处跑着寻找吃的。
风送来一阵肉香,宫娥、太监、侍卫们无不垂涎三尺。一个侍卫挑着一块烤兔肉,朝赵构、吴才人行礼:“皇上、娘娘,请尝尝吧。”
赵构也不讲体面了,接了就和吴才人分食,吃得满嘴流油,用帕擦去,待吃完手中的肉,吴才人将她的那份递了过去。
“金骑!有金骑!”不知谁冷不丁一声呐喊。
赵构手一抖,手里的兔肉掉在地上。一时众人**,乱作一团,果见金骑分为三路,从山下包抄过来。宫娥们已吓得尖声哭叫,和太监纷纷往树林里钻。姜婕妤、田美人亦往树林里飞奔。赵构方要逃跑,被吴才人扯住,沉声道:“您是大宋天子,自有神佑!”
一句话,竟说得赵构有了底气,挺身站立。
吴才人搭弓射箭,将赵构护在身后。张才人素与吴才人亲厚,立意同生共死,便扶着赵构屹立不动。王继先带着二十名侍卫摆开阵势,将赵构身边诸人圈在其中。
眼看金骑飞一般靠近,二十名侍卫虽然畏之如虎,也只有拼死一搏。若此时怯战,如朝廷还有微弱一息,不仅自己落了死后骂名,还必须赔上身家性命。若是战死,兴许家人还能得到抚恤。这个账谁都会算,他们决定以死相拼。
“活捉赵构,赏钱百万!”
“不要放走赵构!捉到者加官晋爵——”
金骑越来越近,呐喊声响彻山野。
二十名侍卫摆开阵势,脸上是视死如归的表情。旋见金骑外围的北方倏忽大乱,斥骂声、惨叫声、马嘶声、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众金将勒马回望,吃惊不小。
赵构原想必死无疑,此时精神一振,惊喜道:“救兵,来了救兵!”
吴才人一箭尚未射出,回握赵构,语声响亮:“大宋天子,自有神佑!”
她言未毕,却见一队人马甚是骁勇,自金骑中杀出一条血路,径直而来。行走在中间的一将褐色甲胄,身形魁梧,英俊眉目,正是李迒,他老远叫道:“皇上勿惊,微臣保驾来也!”
以李迒为首的这队人马,以电光一般的速度,呈环形分布在赵构及侍卫们的外围,堪堪截住了金骑,展开激战。
李迒居中,两边分别是木易、史浩、邹渊、邹润叔侄,跟着杀进来的除了少数官兵,余者都是木易的义勇团义士及史浩的亲兵卫队。侍卫们此时士气倍增,奋勇参战。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将朝赵构参拜,禀道:“张浚部被金骑堵截在外,正在血战。”
一个探马朝李迒禀道:“金兀术的舟师正在赶来,离此三百里地。李纲部走水路勤王,正从海边赶来。”
“再探!”李迒说着,奋力挑开左中右夹击的三名金将。
双方一直激战到黄昏,金军前锋已毁,山下仍有绵延的金兵涌来,一看就是气势磅礴的中军部队。李迒请求木易带着义士引开逼近的金骑,又与赵构换装驰马北山奋勇截敌,朝山下大喊三声:“赵构在此,大宋天子受神庇佑,挡我者死!”
这三声呐喊果然吸引了金骑,集中兵力朝他涌来。
南山坡上,赵构带着后宫诸人、宫娥、太监,由一队侍卫保驾,借着山势掩护,悄悄地向山下撤退。
北山孤峰,层峦叠嶂,李迒带着几百名将士守住隘道,用巨石砸退金骑,正要撤退,不料却被又一队金骑咬住,一时伤亡严重。
紧要关头,木易带着义勇团杀了过来,大叫:“快跟我走!”
李迒、木易、邹渊、邹润及众义士和金军苦战,陷入重围,木易、邹渊、邹润都挂了彩,多名义士受伤,仍不顾生死力挫金人,为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邹渊将手中武器舞得虎虎生风,杀退了一拨拨敌人,忽眼前一黑栽下马来,顿被金兵围住,数把刀架住脖子。
感受着钢刀的冷气慢慢蚀透颈骨,看着又一队宋军杀来,与李迒木易部分击合围金骑,邹渊的嘴角溢出凄惨笑意……
通往温州海边的官道上人马络绎不绝,除了义士就是官兵。逃难的百姓很少,之前多已逃亡。附近的村落都荒无人烟,狼狗在撕咬着发臭的尸体,苍蝇在血泊里嗡嗡地飞。
邹润被几位义士架住往前走,拼命地挣扎着,不住地狂叫:“我要给叔叔报仇!放开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不晚,那是年轻人的事。老子都一把年纪了,不行!”
“回去是白白送命!”
“放手!老子不想活了!”
不停挣扎的邹润被木易一枪打晕,拖到马上。
李迒打马过来,擦擦脸上的血迹,问道:“师傅,你从哪里来的?我姐姐他们呢?”
木易一手抓着邹润,一手指向远方:“她们在海边的林子里候着。”
李迒有些惊诧:“颜蓉他们也在那里,咱们一起走。”
“好吧。”
“估计张浚已护着官家上了御舟,金人前锋和中军受挫、整合后必会追来,咱们要快些。”
两人急忙打马向前,撤退的将士们络绎不绝地跟在后面。史浩从后面跟上来。他习文演武十几年,目前第一次打仗。虽然惊心动魄,却也兴奋刺激,他朝李迒行礼道:“浩儿见过李叔叔!”
“不用行礼,快走吧。”李迒看看史浩,眉际几点血迹,眼梢一丝困乏,难掩青春活力,让他羡慕。又听木易道:“你姐姐十分不放心,才叫我来寻你、助你。我们一路追踪,先到了台州,打听得赵构乘舟南下,便料定你也随驾下来,我等沿海追赶,急得丢了行李,果不其然,追到了你。”
“师父,您的义勇团十分骁勇。”
“他们,大多是当年在莱州训练的水魅,可惜这一路死了不少。”
“听说金兀术已训练了水师,往后怕是要打水仗了。”
“打水仗,这些水魅正好派上用场。我可是为你,不为别的。”
“这还用说?徒儿岂不了解师父!”
夜幕深重,海上吹过千载不变的风。张浚、李纲、李唐早雇了战船和民船两百多艘,在海上候着,备足了辎重,接了赵构及后宫诸人上船,备了饭食。赵构及后宫诸人在舱内用饭。将士们把战船排列在外围,将御舟围在中间。又有左相吕颐浩、参知政事王绹、右相范宗尹、枢密使赵鼎带着家眷先后赶来,上了御舟拜见赵构。君臣们相顾落泪,狼狈、凄然。
忽一支约有几千人的船队从西南方向驶来,灯笼火把在海面上如同游龙。张浚忙命迎战,却又疑惑,若是金兵,必不会从这个方向袭来。
一个浪里钻巡舟极快地靠近大船,一个精壮将官抱拳禀道:“雁**山义军前来勤王!”
“好啊!待我禀明官家,再去迎接。”张浚大喜,命部下从辎重船上取了烟花,凌空燃放,表示欢迎。
他身边的副将担忧道:“大人,这样恐怕会引来金人。”
张浚将手一挥:“金人这次吃了败仗,见我们这样的海上阵仗,岂会自寻死路?”说着,去御舟回禀赵构。
御舟的桅杆旁海风呼啸,鼓起赵构的黑锦缎袍,他正在极目远眺,闻听张浚回禀,大喜过望,朝众人扬声道:“随朕下船,迎接义军。”
沿海地带荒无人烟,林子很大,蔓延数里。李迒、木易、史浩等人分别从不同方位进入林子,寻找颜蓉、李清照的车马。木易、史浩、邹润等人找了马车却找不到人,李迒却连人带车都无法找到。
原是一伙海盗趁火打劫。
他们活跃于温台一带的水域,得知金人袭来,便弃水登陆,要趁乱干些营生。仗着熟悉地形,从不起眼的海岸潜入陆地,找到窝点,寻了马匹择道而行,要到附近的村庄寻些买卖,看到颜蓉领着一双儿女在林边玩耍,林子里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车上坐着衣着光鲜的下人,一辆车上装满箱子。又见玩耍的妇孺面带贵气,皮肤细嫩,便认定是昨夜烧了高香,今日迎来财神。
为首海盗一声口哨,众海盗便悄无声息地包抄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正在打盹的护卫和小厮,只留了六个衣饰光鲜、样貌不俗的妇孺——颜蓉和她的一双儿女李方李圆,另有一个奶妈两个丫鬟。
颜蓉哪肯束手就擒?仗着跟李迒学过擒拿格斗,与群盗赤手相搏,力气耗尽,毫无悬念地被擒,连同儿女和丫鬟奶妈绑在马车上,挣扎和求饶都是徒劳。
海盗们熟知御舟泊在此处,要与金人开战,便赶了马车,沿着海边的栈道,朝温州方向的另一个埠口飞驰,边走边做着美梦:“嘿嘿,车上那么多金银财宝,说不定够咱兄弟花一辈子了。”
“呵呵,那些妇人的衣服首饰也都值钱,卖前一定要收拾干净了!”
“这年头不容易发财,要是这次赚够了,咱兄弟马上就金盆洗手。”
鸟在林梢放声高唱,李清照困倦难撑却难以安憩,不因鸟的聒噪只因担心战事。看看孙玉夫赵士程歪在车上熟睡,便拉了褥子将他们盖好,悄悄下车,见十来名义士正靠着大树打盹,也不惊动,刚一出了林子,便看到一队手执兵器的汉子驱赶着两辆马车飞一般经过,后一辆车上传出妇人和孩子的哭喊声。
李清照急忙躲在树后,听妇孺的哭声夹着汉子的粗犷声浪随风传来:“小娘子,别喊了,你喊破喉咙我可心痛!哈哈哈……”
“小娘养的,笑什么笑?快去堵上他们的嘴。”
“怕什么?那边山上的官兵在和金人打仗,赵构的御舟泊在那边,这一带根本没人。”
“小娘养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快去!”
“匪贼!救人啊!”李清照看着飞速掠过的马车,急忙朝树林里喊。
海湾边风沙弥漫,义士们挺身勒马,截住了海盗,为首义士眉眼粗狂,厉声喝道:“朗朗乾坤,不得抢劫!”
海盗们愣了片刻,便怪笑起来。为首海盗额头上一道剑伤,看起来极是暴戾,一听是北方口音,便哈哈大笑:“小娘养的野种?竟敢在爷的地盘上撒野,还不让开!”
眉眼粗犷的义士原本绿林出身,没读过书,口齿笨拙,情急中敲下自己脑门,用上了行话:“此海是我挖,此路是我开,要从此处过,留下马车来!”
“小娘养的北方野种,也想分爷的口粮?看看爷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放下马车,饶你一命!”
“小娘养的!想吃霸王餐,拿命来吧!”
海盗们一哄而上,将义士们围住。海盗们擅长水战,义士们精通中原武功,精于骑射。双方激战到天黑,海盗们死伤大半,义士们越战越勇,剩余海盗战斗力减弱,很快被制服,缴了武器。义士们正要大开杀戒,李清照飞马驰来,老远喊道:“救人便可,莫要杀人!”
为首义士见李清照离鞍下马,忙朝她行礼,表示领命,对海盗们斥道:“夫人仁慈,今天便饶你等不死,还不快走!”
“且慢!我有话讲。”李清照挥臂阻拦。
早有义士去马车上解绑放人,颜蓉带着儿女、丫鬟、奶妈哭泣着跑过来。李清照一见十分震惊:“颜蓉,方圆,原是你们!”
颜蓉指甲上没了蔻丹,腮上没了胭脂,发髻也是凌乱的,身上的素衣褙子看不清什么颜色,可见一路风霜之苦。那两个孩子虽然穿得体面,但脸蛋上都是灰垢,争着呼唤姑姑,拉住李清照两手哭诉。李清照拍拍两张小脸又摸摸两个孩子的手,心痛道:“瞧这小手黑的。”
“姑姑,那些坏人凶我们绑我们,还欺负母亲,快杀了他们!”小男孩儿李方满脸不忿。
李清照低头哄着孩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他们,越众走近垂头丧气的一众海盗,指着西南方道:“你们可看到那里的战场?”
晴空万里,西南风甚大。西南方的山上人如蝼蚁,四下奔走,依稀有怒斥声、哭喊声、马嘶声、金铁交鸣之声不住地传来,直叫人热血沸腾。众匪贼一时色变,低头不语。
李清照满目肃然,指着荒山道:“金人北来,从中原一路侵入江南,毁我田园,烧我房舍,掠我金银,辱我姐妹!我中原但凡有血性的男子,无不拿起武器,吹起号角,奋起抗击……”她转身指着义士们及颜蓉几人,神情悲愤,“他们来自北方,为了抗金大业来到此地。诸位都是大宋子民,在大宋的危难时刻,理应团结起来,共卫家国,而不是为了点蝇头小利同胞相残!”
海盗们的头垂得更低,有的惭愧,有的不屑,有的暗骂这妇人废话连篇甚是恼人。那为首海盗抹去脸上的血迹,睖着眼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李清照看看头顶的霞光,指着西南方,沉声说道:“诸位若能戴罪立功,善莫大焉!”
那为首海盗眼珠低转片刻,似乎注意已定,朝众海盗喊道:“兄弟们,人家给咱们留条命,你们就随我抗金,戴罪立功去吧!”
他身边的一位海盗道:“不行,我的好大哥!”
为首海盗一刀猛刺过去,声色俱厉道:“去死吧!”
那人不料他的好大哥会有此着,原本遍体是伤,顷刻倒地毙命。
众海盗骇然变色,只有乖乖听命,却见他们的大哥朝李清照行礼道:“感谢夫人救命,听候夫人吩咐!”
李清照欣慰道:“英雄不问出处,若能共同抗金,大家都是英雄。”
她身边的一位瘦高个义士悄声道:“夫人,只怕这些海盗死性不改!”
“多疑多虑,往往败事。”李清照低声道,朝众海盗一挥手,“去吧,拿上你们的兵器。抗金报国的战场,将会成为各位一生的荣耀。”
众海盗立即行动,呼呼啦啦地捡了兵器,并低声叽咕着。瘦高个义士仍有顾虑,悄声对李清照道:“夫人,应将他们绑了。”
“杞人忧天。”李清照飒然一笑,“可有将人绑着上战场的道理?”
江南初春,白天很暖,晚风却有些凛冽的味道。寒鸦在头顶鸣叫,叫人莫名紧张。义士们簇拥着两辆马车往回走,海盗们在后面跟着,走至半道却又反水,攻其不备地杀死几个义士,且要趁势抢回马车。第一轮交锋战死的那些海盗皆是武功泛泛之辈,剩下的这些却大不一般。
眼看着义士们只剩五人,渐落下风,又有一人受伤,几个海盗已逼近马车,试图抢车劫人。两个义士去救,却被阻在外围。李清照难过得只想自杀!都怨自己异想天开,坏了大事。忽一串灯笼火把由远而近,原是木易带着几十名义士,李迒、史浩带着人马赶来。
两队人马将海盗牢牢困住。灯火照着李清照的脸,她的眉眼唇角都带着隐忧,得知赵构要朝温州撤退,她又惊又怒道:“明州、台州不守,不顾百姓安危,怎么只知撤退?”
李迒脸上的血迹覆了尘灰,完全没有了英俊的样子,愁眉苦脸道:“我们作为臣子,只有顺势,听命。”
李清照动了动嘴角,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放眼夜空,一片无际的黑暗,大宋臣民们的光明到底在哪里?
姐弟相见,悲喜交集,在场外无人处互诉别情,说了会儿话,忽不闻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原是众海盗颇识时务,主动地缴械归降。吃过亏的几位义士请示要将他们全部杀掉,史浩、木易、邹润等人却都反对。李迒更不忍心杀人,外敌紧逼,这些毕竟是大宋子民。义士们尚有后怕,李清照劝道:“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上次我们势单,这次我们势众。他们岂敢重蹈覆辙?况且两次饶命,我们对他们也算仁至义尽、情深义重,他们难道没长人心,没有人性?”
那义士满脸不忿道:“海盗本来就没人性。”
李清照不理,转向木易道:“御舟沿海而上,以后要打水仗了。就叫他们加入你的义勇团,你若欲重练水魅,有了他们便如虎添翼!”
李迒、木易两支人马扰扰攘攘地朝海边赶,颜蓉的两辆马车跟在后面,李清照、绿杏等人骑马跟着马车走。坐在马车上的颜蓉挑着车帘与李清照叙旧,坐在颜蓉身边的李圆忽然大叫:“停车,停车,我要方便。”
马车停了下来,无奈的颜蓉叫丫鬟带着李圆下车方便。
灯火映着夜色,给人的面容打上温暖的颜色。李清照与颜蓉各自下车,互诉别后种种情形,均是百感交集,忽听李圆在黑暗中恼怒地斥道:“不行,这儿这么多人,快带我到那边去。”
又听那丫鬟急于哄她,讨好地说:“好好好,奴婢这就带你到那边,小娘子别耽误就成。”
怕耽误了御舟起航时间,李迒继续往前赶。木易、史浩、邹润等人留下来候着李清照颜蓉等人。
李清照和颜蓉正在说话,忽听夜幕中接连传来丫鬟和李圆的惨叫。颜蓉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哈哈哈……”黑暗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冷笑,仿如闷雷劈在李清照心底,炸开一团血色的浓雾。
一个虬髯海盗劫持了李圆从黑暗中走来,满脸阴狠地望着众人道:“给老子金银五千两,一匹快马。你等再退到十里之外,老子自然会放了她。否则,老子就要了她的命!”见木易等人围了上来,虎视眈眈,虬髯海盗面无惧色,只是冷笑,“反正老子贱命一条,大不了赤条条地去。你等敢耍花招,老子便和她同归于尽了!”
史浩怒道:“你这小人,我舅母两次放你,何等恩惠?你却恩将仇报,劫持无辜!”
虬髯海盗骂道:“去你娘的恩惠!小白脸儿!你们杀死了我那么多兄弟,休想叫我为你们卖命!若再啰嗦,我便杀了她,为兄弟们报仇雪恨!”
“都别动!给金银,小红,快去取金银来!”颜蓉面色惨白,歇斯底里地喊道。她的长子李霖已经夭折,疼痛如毒虫日夜啃噬着肌骨,有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儿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否则她无颜活下去了。
那奶妈满脸惊骇地跑过来,擦着泪,屈身行礼道:“夫人,小红已被杀了。”
“啊!”颜蓉踉跄几步,被那奶妈扶住,颜蓉却狠狠地推着她道,“周妈,快,快去取银子来。”
李清照在人群里制止了周妈,朝木易使了个眼色,越众上前,忽指着东方道:“瞧,那边来了一队人马!”
那海盗虽然胜券在握,可也有些做贼心虚,急忙看过去。就在他分神的一瞬,被木易打掉了手中匕首,夺过李圆,木易将李圆交给颜蓉,返身将海盗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