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蜷缩在母亲怀里,嘤嘤咛咛地哭着,小脸儿苍白,双眼通红。
邹润一脚将那海盗踢翻,拔刀架上他脖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你们杀死老子那么多兄弟,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们!”
“是你们抢劫在先!”
“我们不想抢劫,只想活着!”
“放了他,叫他走吧。”李清照声音淡定,如江南的春风浸润在无边的月色里。
“夫人!”几位义士齐声叫道。
“放了吧。”李清照神情笃定,转身呼唤绿杏,取来五百两银子与他,并谆谆嘱咐,“这些银两不多,但足够你安家、做些买卖,以后再不要干那些人神共愤的勾当了。要想享福,必得积德行善在先!”
“感谢夫人,不杀之恩。”那海盗跪地磕头,激动得泣不成声。他今儿被三擒三放,如同做梦,拿着银两走了一程,忽飞奔回来,拦住李清照的马头,泪眼模糊道,“夫人真是菩萨转世,在下季晟,誓死追随,若有不轨,天打雷劈!”
李清照、木易、史浩、邹润等人回到林子里赶了装载金石的马车,急忙赶到渡口,被李迒指定的专职人员引着上船。史浩、木易的部下共有一两百人,和李清照、绿杏、颜蓉、李方、李圆,丫鬟小厮等不到二十人,分别上了三艘船。义士们三下五除二地搬完几个马车上的箱子,归类放好,绿杏在岸边赏了几个车夫银子。车夫们驾着马车极快地走了。
民船上多是文武官员的家眷,还载了一些逃难的百姓。战船载了官军将士、义士及吕颐浩、王绹、范宗尹、赵鼎、张浚、李纲、李迒、李唐等文武官员。
各船首尾相连,灯笼火把蔓延开去,好像天上星月争辉,好一番热闹景象!
船舱内,颜蓉仍在闷闷不乐。李清照拉住侄儿侄女夸道:“才多久不见,方圆儿个子都长高了一截呢!”
颜蓉抹泪道:“哪里就长高了呢?左不过不在姐姐眼皮下闹腾,姐姐喜爱的缘故。”
李方李圆已换了衣裳,脱下来的衣服被丫鬟拿去蹲在船头洗了。兄妹俩左右拉着李清照的手,亲热地叫着姑姑。李方穿着白缎对儡衫,头顶髡发,前额、两鬓各留长发,分别以红缎缀玉的蝴蝶结子扎住,圆圆的脸,一双眼睛颇似母亲颜蓉。他看到船头码了那么多箱子,好奇道:“姑姑,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啊?一、二、三、四、五、六……数都数不过来呢!”
李圆穿了红缎对儡衫,满头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小包包,饰以粉红色璎珞,衬着白嫩的小脸,十分可爱。她的目光顺着孪生哥哥的指向望过去,大声叫道:“啊呀,姑姑的箱子真多,金人可爱抢了,姑姑不怕吗?”
李清照只觉童言无忌,不以为意,淡然道:“多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罢了,大批的金石已送往洪州,只留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其中有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写本诗文集,《世说新语),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而已,偶尔欣赏罢了。”
颜蓉忙道:“金将拔离速追赶隆祐太后,已攻下洪州,杀了李谟夫妇。咱们的二舅四舅,在洪州降金了。”
李清照闻听面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颜蓉和绿杏惊叫着上前扶住。
李清照的脑子里掠过先夫遗容和他临终前的嘱托,乱世烽烟,谁能力挽狂澜?无可奈何!两舅降金,奇耻大辱!纵然心痛如裂,她也很快地抑制了悲绪,声音轻渺,几不可闻:“书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及那些器皿,约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礼器等物,数量与此相当,便全数失去了!两舅降金,明诚,你可别生气啊……”想要站起来,却又踉跄了两步,声音细弱道,“那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运往洪州的古器,都像云烟一般消失了。”
她想要掩饰心底的悲痛和虚弱,故做坚强,勉力支撑。哪料身子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话音未落,突然晕厥,整个人向后倒去。绿杏急忙扑上前将她抱住,失声痛哭:“夫人,夫人快醒醒啊——”
“姐姐,姐姐!”颜蓉上前握住她的手,心里焦急,声音嘶哑地呼唤。
待颜蓉掐住人中将李清照唤醒,绿杏在一旁扶着,两个孩子仍在说着“金人厉害,千万别被抓走”一类的话。三个大人凝神倾听着海浪的咆哮,怅然无语,眼里都是满满的泪光。
夜气寒凉,赵构站在船头,丝毫不觉得冷。他的外围站着吕颐浩、王绹、范宗尹、赵鼎、张浚、李纲、李迒、李唐、史浩等人,内侧站着吴才人、张才人、吴太妃。宫娥将热了的羊奶递给吴才人,吴才人探探温度正好便递给赵构,赵构慢慢喝完,随后率众逐船敬酒,以鼓舞士气。众人皆表示誓死追随,不驱逐金寇誓不罢休。赵构满面红光,情绪激动。
趁着吴才人、张才人陪着赵构敬酒的间隙,李清照与吴太妃挽着臂来到船头,四目相望,悲喜交集。吴太妃举帕为李清照擦去泪水,哽咽道:“姐姐快别哭了,妹妹心都碎了。”
李清照攥紧吴太妃的手,停在面庞上,仿若旧日时光重回,啜泣道:“咱们一起读书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可这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吴太妃深情的目光在李清照脸上往返,最后落在她的鬓角上,拔去一根白发:“瞧,姐姐都有白头发了。”
海面上风声凄凄,水流湍急。李清照接过白发丢进水里,泪水盈目:“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任岁月流走,模糊了沧海桑田。”
吴太妃和李清照站在一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李清照拉着妹妹,望着水面,思绪几番轮回:“曾经执手相伴,观天边云卷云舒;篱边品茗,享田园静谧随意;黄昏漫步,笑谈生活百味。我们笑着听着看着想着,幻想着这种宁静淡泊、与世无争,会一直延续下去。昨日的笑语还在空中回**,你的音容历历在目,那一花一草,一楼一阁,都不曾远去。”
吴太妃眯着眼,踮起脚尖,望着远方涌起的浊浪,感叹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再也不会重来。物是人非,时境变换。可叹岁月如梭,换了人的心境,叫人变了容颜。”
姐妹二人时而望着远处的云雾,时而望着水面,长久的执手交谈,彼此都是历经沧桑、生死淡然,似乎逼在眼前的战争与之无染,人世的钩心斗角与之无染,海浪的怒吼与之无染,人群的山呼海啸与之无染。
容貌酷似的两个人携手站在船头,被风吹起衣裙,翩然欲仙的身姿映在水里,有着一种惊世骇俗的美。
吕颐浩、王绹、范宗尹、赵鼎、张浚、李纲、李迒、李唐、史浩、木易等人与各路将士、绿林义士在战船、民船上热烈互动,到处都是激烈的呼声,万分激动人心。这情形绝似誓师大会,赵构极力压抑的表情下藏着一颗**澎湃的心,吴才人、张才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张浚、李纲、李迒、李唐、史浩、木易等人正在一旁讨论下一步的海上战事。吴才人站在赵构左旁,听海涛阵阵,风声呼啸,见赵构倏忽怔忡,细声问道:“皇上可好?在想些什么?”
赵构放眼望着庞大的船队,庞大的灯火,发出细若游丝的一声感喟:“唉,还是人多好啊。”
“可惜了姜姐姐、田姐姐,她们去山林避祸,再也没有回来。”吴才人悲声道。
“咎由自取!”赵构面色冰冷道,想起她们弃他逃跑时的样子,尤觉可恨。
吴才人指着周围的战船、民船,沉声道:“官家请看,这里有大宋英勇的将士,忠肝义胆的江湖豪杰,一心追随圣驾的平民百姓。众志成城,宋军必胜!”
赵构深为之前怕目标太大遣散百官愧疚,此时看着庞大的海上阵仗,胸中****漾,脱口说道:“众志成城,宋军必胜!”
他声音不小,惊动了张浚、李纲、李迒几人,众人齐声道:“众志成城,宋军必胜!”
“众志成城,宋军必胜!”
“众志成城,宋军必胜!”
夜空里响起雷鸣般的呼声,久久地回**在水面。
待众声平定,张浚颇有仪式感地请示航向,虽然早已商议好的,但圣驾在前,不可逾越。
赵构面上颓丧尽失,倨傲重回,昂然地负手而立,扬声道:“温州!”
“起航,去温州!”传令声响彻夜空,极快地融于辽阔的水面。
夜色无边,海浪喧嚣。一支庞大的船队,每船分为六十人,分批次出发,浩浩****地沿着宽阔的水域,向南驶去。
温州江心寺周围的江面上停泊着舟师,官军将士加上各方绿林义士组成的义军,大约一万多人,随来的百姓已被遣散,由温州地方妥善安置。
二月初八凌晨,正是涨潮时间,潮水汹涌,时而溅到岸边的台阶上。吕颐浩、王绹、范宗尹、张浚、赵鼎、李纲、李迒、李唐、史浩等一班文武大臣伫立岸边,焦急地望着江面。赵鼎最是耿直,朝张浚埋怨:“船队、水手都是你组织的,御舟怎会不见了!”
张浚赤眉睖眼道:“船队从台州出发,一路南航,御舟和战船民船分先后次第而行。没承想夜里风大浪急,各船之间都拉开了距离。当船队到岸时,才发现不见了御舟。赵大人埋怨下官,下官埋怨谁去?”
一帮文武大臣七嘴八舌地猜测、议论,全都慌了手脚。
温州知府瘦小的个子,满脸精明,急得只差跳脚,摔着袍袖道:“这江心寺不远处有个暗礁,最是险恶之地,如不熟悉水路,就很容易触礁啊!”
吕颐浩、王绹、范宗尹、张浚、赵鼎、李纲、李迒、李唐、史浩等人闻言,顿时大惊失色。
李清照混在人群里,那神情比谁都急。吴太妃乘着御舟而来,若是不见了,叫她情何以堪?身边是乱哄哄的人声,还有小孩哭着喊渴喊饿,大人的哄劝夹着响亮的巴掌。这些都是文武大臣的家眷,在海上走了几天几夜,疲惫不堪,此时自然顾不上什么体统了。
张浚对温州知府道:“大人熟悉此地,快派人寻找御舟。”
温州知府即命人带了一帮水手,驾着浪里钻小船下海去了。
众人也不歇息,在岸边翘首以待。还好不久就有了探报,说御舟安然无恙,正被引领着赶来。
茫茫雾霭中,御舟缓缓地靠了岸。赵构、吴才人、张才人、吴太妃分别由下人们扶着下船,登岸,个个面色苍白、憔悴不堪,摇摇欲坠。下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职责所在,勉力支撑着罢了。
刚一登岸,很多人就蹲在地上呕吐起来,也不分什么主子下人了,大家只管使劲地吐,一个个吐得翻江倒海。
海上风浪依旧,并无平息迹象。李清照站在命妇队伍里,一眼望去,徒生出无尽的惆怅。舟师停泊在水上,战船和民船用铁索连起来,船周筑起的楼棚好似高大的城墙。木易、邹润等一帮绿林人士和宋朝官兵混在一起,守在江面上。
温州知府早已备车迎驾,且有简单的迎驾仪仗:文武官员队伍居中纵立,后排是命妇队伍,两旁立着二十名身穿艳装丽服、手捧鲜花、笑意盈盈的少女,外围是整齐的警戒队伍,中间的青石道上铺着红毯。
赵构带着后宫诸人,由宫娥太监侍卫簇拥着走上红毯,迎驾队伍唱喏跪拜,礼毕,迎了赵构踩着曲折蜿蜒的红毯道路,一径往寺里走。
此时忽然下雨,众人衣衫、发丝尽湿,看起来凄凉、狼狈。自有司礼官员备了雨伞,由宫娥撑起,遮着赵构及三位后宫佳丽。
蒙蒙雨色中,花儿相映,绿树凝翠,山绕水环,亭台点缀,景色甚美。赵构问身旁的吕颐浩道:“请问宰相,这是何地?”
吕颐浩正举袖挡雨,忙敛袖抱拳道:“启禀陛下,此处是浙东著名古刹江心寺。”
温州知府近前两步,边走边指向海岛,朗声介绍:“这江心寺原名江心屿,位于瓯江中游,与鼓浪屿、东门屿、兰屿并称四大名屿。是瓯江的一颗璀璨明珠,素有人间仙境之美誉。”
由少女仪仗引领,赵构君臣、命妇队伍,乌泱泱的一大队人马沿着铺了红毯的石阶登上岛屿。众人边走边看,赞不绝口。
江心寺呈东西狭、南北长的形状。两寺格局相同,各分三进,庙宇宏伟庄严,富丽堂皇。两寺两端各有一座小山峰,峰顶各有凌空宝塔,称为东西塔。东峰西侧为东塔院“普寂禅寺”,西峰东侧为西塔院“净信讲寺”。
赵构驻跸东塔院“普寂禅寺”。吕颐浩、王绹、范宗尹、张浚、赵鼎、李纲及其家眷分别住进东西两寺中各堂各处。
李清照跟着李迒夫妻住进西寺客堂西侧的“安闲居”三间,原是女客房之用,也算清雅。房中临时加了床铺,略嫌拥挤。李迒夫妇和儿女住了一间,李清照和绿杏、赵士程、孙玉夫住了一间。“去来斋”在“安闲居”前右首,三间房住进了木易、史浩、邹润等几位义士,其他的义士随着舟师住在船上。
当夜,赵构率众烧香拜神,礼后回屋,君臣相顾,一并彷徨。
小小的岛屿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各处搭起帐篷,摆满箱子,挤满大人小孩,粮米很快告罄。还好有当地豪杰资助粮饷,使他们不至挨饿。守在江面上的一万多战士六十人一船,分班站岗,枕戈待旦,吃的喝的皆有专人送去。
就这样,赵构的御舟在温州江心寺驻跸,立两碑,御书:“清辉”“浴光”,赐江心寺为龙翔兴庆禅寺。
二月,金人攻常州,守臣周杞弃城,常州沦陷。赵构闻听,不住地叹息,命朝岛上运输礌石、长钩、火箭、火弹等备战武器。另有温州知府组织军民,昼夜往预定的江上战区填塞沙石、泥土、杈木、石头等阻碍行船的硬物。
自从御舟停泊,寺院里成了军政重地,禁止闲杂人等往来。四方的香客也都乘船而来,败兴而归,虽不知御舟驻跸,但看那威严的阵仗和运输武器的往来船只,也知要打仗了。
二月的江南已是繁花满枝,草长莺飞。李清照、颜蓉在异乡过了寒食节,在梦里回到家乡、故居,心时常浸泡在伤感的汪洋里,无法泅渡。虽然美景在侧,但也不能略略改变心境了。
李方、李圆、赵士程、孙玉夫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初极兴奋,结伴各殿各处游走、玩赏,乐不可支。待新鲜劲儿一过去,便又天天闹着要出去,埋怨这岛太小,气候不正常,早晚那么冷中午那么热,连房中的被褥、衣服都是濡湿的。住在岛上的其他孩子亦不省心,都是好了疮疤忘了痛的货色,安生了几天,就忘了颠沛流离的艰难。这天李方又闹情绪,晚饭吃了一丁点儿,说是闷得没胃口,连问什么时候才能登陆,什么时候才能去水稻地里捉青蛙。颜蓉埋怨道:“真是记吃不记打的猪!这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被金人追打那阵子了,别说吃饭,连水都没得喝!也不见你父亲他们天天早出晚归训练水魅,为打仗做准备,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所有将士都在备战,忙个不停,你倒是出息了,天天说这些有的没的。”
李圆在一旁扬着粉嫩的小圆脸,拉拉颜蓉衣襟,讨好卖乖道:“母亲你看圆儿多乖,圆儿从来不闹。”
颜蓉正要夸上几句,却见李清照领着孙玉夫进来,孙玉夫手上三个烤菱角,将两个给了李方李圆兄妹,笑道:“这个可好吃了,弟弟妹妹快尝尝吧。”
李方心情不好,有心不吃,难禁**,好不容易剥开菱角皮咬了一口,又猛地一吐,大嚷:“这什么味?也太难吃了吧!”
他这一口正吐到李圆面前,沾了菱角沫子的唾沫星溅到她的羽缎红鞋上面,小女孩儿觉得受了侮辱,又实在嫌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拽着颜蓉衣袖道:“母亲,我又没招惹哥哥,他却吐我!”
李清照忙拉了侄女儿又拍又哄,颜蓉在一旁道:“圆圆你也太娇气了吧?他是乱吐的,哪里就吐你了?”
李圆对母亲没辙,更觉委屈,生气地跳到哥哥面前,指手画脚地声讨:“你说你还有没有一点儿礼貌,不吃的东西不会吐到你后面吗?为什么吐到我面前恶心我?”
两个小孩接着干起了口水仗,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妹说兄无礼,兄说妹胡闹。兄妹两个经常为鸡毛蒜皮激烈争吵,吵来吵去口才就越来越好。李清照、颜蓉倒乐得在一旁含笑倾听。李方最后道:“依我看谁都不怪,就怪这难吃的菱角。”
孙玉夫不高兴了,在一旁道:“做什么又怪我了?这菱角本来很好吃嘛!我都不舍得吃,特意留给你们的。”
李方转了转眼珠道:“说来也不能怪菱角,只能怪季节。如今不是吃菱角的季节,中秋刚收成的菱角才好吃,脆生生,甜津津,解渴又爽口。”
孙玉夫想了想道:“也是。”
三个小孩儿正在说话,两个大人正在倾听,忽听北边传来几声巨响,震得屋里的墙壁都在动了。李清照和颜蓉急忙往门口走,却听外面一阵乱叫:“不好了,金船来了,已经打起来了!”
“金人来了,怎么办呢……”李方、李圆吓得大哭起来。
龙翔寺前的江面上,金兀术利用夜雾弥漫之际,兵分四路进攻宋军,以猛烈的炮火和密集的箭矢向宋船射击。
火光倒映在江心上,照亮出张浚、李迒、李唐、木易等人仇恨的双目,他们奋力将火箭火弹射向金船,船上激射一片片火光。
夜风呼啸,金军的火箭火弹不住地射向宋船,受伤的将士不可胜数,先后栽进江中。风声凛冽,江中**起红色的水浪。
张浚将剑舞得虎虎生风,挡开一个个火弹,身际却又飞过数支火箭、火弹。船上燃烧起来,多亏早备了灭火之器,将士们一边灭火一边迎战。两下的火器在空中碰撞,**起无数的火光,激射出的火星被风吹得四散,很快淹没于水里。将士们眼看金船越来越近,忙朝江中放杈木,挡住敌船并以长钩钩住船身,猛投礌石,一些敌船被击沉,许多的金船还是挣脱羁绊向宋船靠近。漫空都是怒吼声、喊杀声、惨叫声,火光映红了江面和一片天空。
双方鏖战了一天一夜,黄昏时,金船越来越多,双方的伤亡也越来越大。张浚望着空中的火光,面色沉重道:“这么多金船,只怕我军寡不敌众。”
一只巡船快速驶来,一个将官对张浚说了什么,张浚回望身后的江心寺,面色倏忽一变。
忽见几只浪里钻从宋军舟师中飞掠而出,以电光般的速度驶向金人的帅船。领头浪里钻的甲板上立着一人,一箭凌厉而出,堪堪射倒金将娄室身旁的帅旗,金人一阵**。
张浚凝神望去,正是木易,只见他带着邹润、季晟等四名水魅跃上了帅船,手里拿着一头为钻一头为刀的利器向金人猛击,打累了就一个鲤鱼打挺跃进水里,身法灵活与鲤鱼无异。待敌人松懈时,又猛地跳上来一阵强击。其他几只浪里钻也分别袭向金船。
各船上的水魅随时随地攻敌不备,攻击时如猛虎,逃逸时便像一道闪电。如此战了半晌,金人帅船上的将士都疲累不已,众船上的金军纷纷来助。水魅们经不住长久的体力耗费,又因寡不敌众,士气逐渐衰弱。
眼看金人的几只长矛刺向木易,邹润、季晟等四名义士拼命去救,邹润、季晟不幸被几只长矛刺中,朝着船外,**悠悠地倒栽下去。另两个负伤的义士随着木易跳进水里,金船紧追着不住地放箭。
“邹润!季晟——”木易面容扭曲地朝着水面呼喊,也不顾金船紧迫,一个鱼跃就要折回,被左右两个义士死死地架住,奋力往回拖。
十来艘特制船用钢链连在一起,自金营中驶出。所谓的特制船,即船身及船底边沿钳了无数锋利的铁尖。
特制船一边枪炮矢石直击,一边靠近猛撞宋船。数艘宋船被撞出了大洞,开始漏水。数艘宋船过来围攻,一个个被撞翻、撞沉。吃了大亏的宋船快速地撤退。木易的浪里钻小船载满水魅前来迎战,但也只能从外层下手。双方遭遇,金船上的第一轮狙击手以特制的铁柄长镐朝潜身的水魅狠戳乱打。水魅们急于进攻一时难免受伤,忙将铁钩抵挡铁镐。
惫殆的金兵第一轮狙击手退回,第二轮狙击手又上,搬起重石朝水魅们砸下,里层众船灵活并拢,有序地传递重石。
水魅们在随沉随浮间轻巧躲避灵活攻击,想不到金兵会船运重石,一时伤残增加,战斗力锐减,余者浮向远处,却遭到金人的第三轮箭弩袭击。
金兵的三层阻击霸道、凶悍,不消片刻,水面上漂起大片的红色血丝。金将娄室站在甲板上哈哈大笑,被风鼓**的战袍,飘逸出凛冽气息。
第二天凌晨,双方再战。
宋船显然是为了“碰撞”,有备而来,数十艘战船呈环形层层递进,外围的大船用巨型钢链连在一起。外层阻击,里层机动增援,设若外层遇袭,里层众船齐援。船上的狙击手都是特选的,胸肌臂肌粗壮发达,看起来彪悍无比,另有经验丰富的指挥使。
宋人的连环战船摸准碰字决,追着碰撞,由于钢链相连、体积庞大,速度稍慢,金军的铁尖连环船却能较快躲避。待宋船追到一定距离、放松戒备时,金船船身突然大开,每船上都放一个投石机一样的设备。
张浚额头青筋暴露,站在甲板上仰头大笑:“这么远就要投石?”
他话音未落,空中巨响,无数拳头大小的石块飞落身旁,他忙舞剑抵挡,在近卫的掩护下朝舱里退去。
飞石如冰雹一般打下,碰着人筋断骨折,遇着船舷碎橹断,再加上箭羽嗖嗖地直射,无数的石块钳在舱板上、船身上,人身上、头上,船上一阵惨叫,处处血肉模糊。
张浚忙命撤退,他的副将挥刀挡着石块,气喘吁吁道:“金人有更先进的投石机,能远程投射,每一发投出十几颗的石头。”
第三天,两军再战。
金船数量倍增,层层递进,既有钳了铁尖的特制碰撞船,又有行动灵活的单战船。宋军中迎战的竟全是浪里钻小船,大概二十来艘,每船四人,船上长矛短刀铁钩铁锹齐备。
双方一比,阵容立见优劣。金船上的诸将大笑不止。江面上又闪出二十只浪里钻。双方慢慢接近。浪里钻小船速度极快,令金船无法碰撞,以它攻如猛虎、逃如闪电的机动便捷,与金人鏖战到天黑,木易带着水魅,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将大部的金船引向另一处江上战区。
这里的水下早已填塞了沙石、泥土、杈木、石头,专陷大船。金船追歼浪里钻到此,就如人陷进沼泽里,相继瘫痪,越挣陷得越深。
却见宋船并不恋战,快速地走远。娄室如梦初醒道:“不好!赵构要逃跑,我们中了宋人的奸计!”
他身边的金将指着远处的一片灯火叫道:“瞧,那么多逃跑的宋船!”
娄室额头青筋暴涨,举着狼牙棒狂吼:“快追!活捉赵构,四太子有赏!”
浩瀚瓯江风猛浪疾,月照江心银芒万丈。大宋舟师在前面疾行,金船破浪乘风,在后面直追,屡次咬尾,两下激战,夜空里都是飞矢、流石和火光。
急行了两天两夜,宋金双方鏖战不停。这天拂晓,赵构站在舱中的窗前,听着后面传来的喊杀声及金铁交鸣声,吓得发抖,面色惊恐道:“无法摆脱金人紧追,如何是好?”
王继先望望两岸的模糊景色,又望望后面层层递进的船队和空中的火光、流矢,惊讶道:“哎呀,走错了,走错了,怎么办呢?”
赵构也被颠得晕头转向,大吃一惊,疑惑道:“如何会走错了?快弄清楚!”
王继先哭丧着脸指着窗外:“官家您看,启明星都在那儿呢!这证明我们在往北走。”
“怎么,我们不是往南走?”赵构吓得面如死灰,差点跌倒,被王继先吴才人扶住。
北地已成金占区,往南逃才有活命啊!可他们怎么就往北走了呢!
王继先惊恐、焦躁,捶胸顿足道:“这些乌龟王八船家,怎么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呢!”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回来,战战兢兢地行礼,带着哭腔道,“官家,道一定是错了,可已经拐不回去了啊!金船在后面追着呢,这些该死的船夫!”
“也不能怪这些舟子,一路被金船堵截、追击,乌泱泱地只顾逃命,哪里还顾得了方向?”吴才人面色清郁,在赵构身边幽幽地道。
吴太妃入定似的抱膝坐着,目光淡漠,似是早已将生死之事看淡。张才人晕船,面色苍白地在铺上躺着,反复作呕,此时惊得坐起来,呼呼地喘息,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门口的宫娥见了忙进来扶住,连声道:“娘娘可别吓唬奴婢啊!”
船队起初是次第前进,被金船追着、走着,后来就乱了次序。紧跟在御舟后方左旁的一艘船,甲板上站着几十名士卒,一个个严阵以待不敢放松。舱房里昏暗、压抑,李清照、颜蓉、绿杏等人在舱里煎熬已久!
早已得知船在北行,但有什么办法?听着后面两军交战,不住地传来斥骂声、惨叫声,她们也只有胆战心惊的份儿了,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下人们在隔壁的舱房里挤在一起,不时隔着舱板的缝隙,偷听主子们的对话,一个个忧心如焚无法安睡。他们随着主子逃来逃去,一幕幕的惊心动魄,一幕幕的艰险顿挫,难道这是命,命定要死在金人手里?
木易早已带着水魅追上宋军的舟师,浪里钻敏捷地徘徊在最后排的宋船左右,不住地寻找机会,对着金船一阵猛击。虽说如鹰戏恶虎,到底是叼伤了虎的蹄爪,耽误了恶虎的步子。
前面的水域略微狭窄,空中的飞矢、流石、火光渐渐稀少,并非双方疲惫无力,因为都已耗尽了武器。
船在疾行,两岸的模糊景物在飞速倒退。李清照在窗口朝后看了一会儿,只觉头晕眼花,被绿杏搀扶着回到铺上,靠着舱板坐下,屈指一算,细声道:“从温州向北走了这么长时间,算起来早过台州了,说不定前面埠口就是明州。”
绿杏忍不住惊慌:“明州已是金人的属地!”
颜蓉忙起身,到窗口朝外看了看,再回来看着铺上打横熟睡的四个孩子,看着看着就流了泪,绞着帕子哽咽道:“可叹孩子们这么小,还未来得及领略人生的一切,只怕是再也……”转面望着李清照,抹泪道,“我夫妻追随御驾,乃是迫不得已。姐姐这是做什么呢?费尽周折地赶来受罪。”
李清照因为晕船,恹恹无力地以手支颐,弱声道:“还不是牵挂你们……”
绿杏在一旁插嘴道:“夫人一来牵挂亲人,二来要托付金石。”
颜蓉听了疑惑道:“托付金石?”
绿杏道:“可不是嘛!夫人遵老爷遗嘱,要保管好金石,可金石一直被盗被抢被毁,在夫人心里,这怎么对得住老爷亡魂呢?夫人琢磨来去,既然无力守护,不如进献朝廷。老爷一生忠君爱国,泉下有知,必会欣慰。”
李清照发出一声低叹:“唉,这是我的痴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明诚的心血便宜了金贼。但朝廷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呢?”她的一声悲叹,带着披肝沥胆的意味,听得众人啜泣不止。
这晚御舟行至松门寨,早有地方官将船队迎进水寨略作歇息。赵构当夜召开朝议,枢密院知事张浚依赵构的暗示,提出了“经营川陕、定都关中”的建议。宰相吕颐浩、参知政事王绹、右相范宗尹等人却与之展开激烈的辩论。
宰相吕颐浩为哲宗年间进士,生长于西北两边,娴熟军旅,应诏上奏战守之策,筹划颇为完备。在宣和伐辽时,他上奏河北危急五事,请议长久之策。苗刘之乱时,又与张浚等人创议勤王,平息内难,因此颇受崇敬。他面色端肃道:“此行之前,我们的目的地是定都越州,如今陛下为何又要往川陕转移?”
赵构挺直脊背,振振有词:“古人云,居则陕,藏则蜀。蜀中天府粮仓,陕中天下之脊,朕认为凭借陕中的坚固和蜀中的富庶坚守,才是长久之计。但目前军粮难以筹措,入蜀困难。用淮浙的税收来补充军费,沿江运输江浙、荆湖之粮作为军粮。留得力能臣在此经营,浙东、浙西的财粮还可以慢慢地输送过去。”
吕颐浩心里骂着,缓声说道:“启奏陛下,若我们带着军队入蜀,不久,这江淮、江浙、荆湖以至闽广,都将被金寇和盗贼占据,这些地方不再是大宋的土地。臣以为留守浙东浙西最为恰当,入蜀之事以后再谋。”
金兵过江以来,搜山检海,一路追杀,直逼得赵构自明州入海,漂泊于温台一带的水域,少吃少喝,生病、晕船。二十三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如此这般地活在金国的强大军事压力之下,做个被人追着打的狼狈皇帝,他怎能甘心?此次召开御前会议的目的是为了叫张浚出面,说服群臣同意西迁。赵构冷脸坚持道:“两浙重要,朕可命人留守,朕欲沿长江而上,直入陕蜀,利用那里的坚固、富庶,丰我大宋王朝之羽,再集中优势兵力,讨伐金国,收复失地。”
大殿里静了很久,参知政事王绹抱拳道:“很多人都在说陕川的种种好处,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蜀地自古就是动乱之地?自秦国的张仪到本朝的王继恩,先后八次平定过蜀地之乱。依臣看来,入蜀并不是明智之举,请陛下明鉴。”
右相范宗尹道:“若是我们入蜀,恐怕两边失利,江南沦陷,川陕动乱。莫如占据长江天险,聚兵抗敌,以后慢慢图谋川陕,则两头兼顾。这种抉择取舍,陛下一定要慎思。”
赵构思忖良久,才对范宗尹道:“好吧,朕听从与你。但眼下哪里才是安身之地?朕少不更事,众卿替朕拿个主意吧。”
二十三岁的赵构,终将心底的软弱暴露无遗。
大殿里静了很久,一位目光炯炯的地方官奏道:“此时金军士气正盛,陛下万乘至尊,理应避其锋锐。昌国县为千岛之地,千岛中有一桃花岛,古称‘白云山’,秦时安期生抗旨南逃,隐居在那里修道炼丹。岛上有千岛第一高峰安期峰,峰上有仙人洞,可藏十万兵马。还第一深港,桃花港,另有兔耳岭、花果山、桃园美景等,素有世外仙境之称。陛下到了那里,一来休养生息,一来避敌锋砥,三来在那里打起王旗,招募天下抗金勇士,到时驱逐金寇,收复失地,都不算什么难事!”
赵构听得心潮激**,双目澄明,环视众人道:“朕以为去桃花岛不错,众卿以为如何?”
这下,众人意见出奇地一致,齐声道:“谨遵陛下圣意!”
御舟自松门寨起航的那天,李清照穿一身墨绿色衣裙,随在乌泱泱的命妇队伍里,静静地跟着赵构及文武官员到圆岩潜济潭祭祀龙王。随后有序登舟,长龙般的舟师缓缓地出了定海,一路向昌国县而去。
丽日高挂,海上风平浪息。人群离开松门寨,朝北航行。除了战船、侍卫船因为人员伤亡临时调整,家眷们依旧是各守各船。
直到海风呼啸,落日在海面洒下无数碎金。吴太妃在御舟的船舱里躺着,面色通红,嘴眼歪斜,右手右腿僵硬、失灵。吴才人在一旁无措、流泪,见宫娥引了李清照进来,便哭道:“姑姑患了风疾,船上无药无医,如何是好?”
吴太妃面目扭曲,但心里却还清楚,吃力地伸手拉住李清照,弱息恹恹。过了一会儿,手渐渐僵硬冰冷,无力地垂落。
海浪叫嚣,海风一丝丝从舱外透入。吴才人扑在吴太妃身上号啕大哭:“姑姑,姑姑……”
情势所迫,赵构征得吴才人同意,将吴太妃尸体葬进海里,请僧人念经超度,停尸,打卦选择出殡日期等一概免去。船队停滞,所有人磕头、默哀片刻了事。
御舟继续行进。忽听前面御舟上起了一阵喧嚷,一个太监尖声道:“啊哈,前来,前面来了一支船队!”
“后面是金船,前面也是金船,老天爷啊!”
“天绝大宋啊,天绝大宋啊!”不知是谁悲号起来。
“那是我们的船队!”一人高兴地叫道,“你看,那大旗上的宋字!”
“我们的船队,我们的船队啊!”满船的侍卫和太监都在欢呼。
赵构被舱里的人簇拥着走了出来,引颈远眺,晨风尖凉,也不觉得,他的脸上终于**起一丝笑意:“天不绝宋,天不绝宋啊!”
众人随之欢呼,接着就又起疑,那船队会否是金人假扮,以图便利?赵构听得双拳紧攥,心跳个不停。侍卫们也都拉弓搭箭,严阵以待。
江风肆虐,浪卷激雪。船队渐渐靠近,各船都竖着锦绣大旗,上面绣着斗大的宋字。最前面一船,被左右四船簇拥在中间,甲板上站着一将,虬髯浓眉,身形彪悍,扬声喊道:“在下张公裕,自己人,不要放箭!”
王继先忙朝赵构行礼,笑道:“陛下,真的是自己人!奴才听得懂温州口音。”
赵构点头微笑:“好啊!”
船队靠近,张公裕站在甲板上,满面红光,精神饱满,朝赵构行礼道:“温州茶盐提领官张公裕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赵构仰头看着十丈左右的船队,大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公裕屈身行礼道:“启禀陛下,这是定海。臣已在此布下机关,专陷金船。请陛下即时靠岸,去定海城中歇息,容臣的舟师截击金船!”
赵构有些大喜过望,立时被引着靠岸。
岸边已有接待的定海县令,早已备了马匹、马车,将赵构一船及后面的文臣、家眷一并接走。张公裕以十数艘官船、民船,组成战船,上面是官军和临时招募的义军,事先备下铁绠、贯以大钩,将绠的再端分授予小船上的壮士,待宋船驶过,专候金敌,用铁钩将金船一艘艘地钩沉。金将娄室顿时大惊,以为中了邪术。
李清照、颜蓉等人随着赵构君臣从定海上岸,远远望见崭新的城墙,城楼巍峨,固若金汤。进入城门,却见城里处处都是被焚的迹象,断壁残垣,瓦砾焦土,惨不忍睹。街两边的许多店铺都关着,百姓们看到军队纷纷躲避,街衢里乞丐成群,手工作坊门可罗雀。
赵构骑在马上,被人马簇拥着,忽在一座被焚的古楼前停留,恻然道:“朕为民父母,不能保民,使至于此。”
定海县令抱拳道:“造化弄人,官家不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