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看着街道两边的破败景象,五内生寒道:“此城可能守得一时?”
那县令五短身材,看起来敦厚实在,抱拳道:“此城前时被金所占,我等联合山水寨义军,拼命夺回,早已修筑城墙,加强防御,守护御驾,万死不辞!”
赵构没有搭话,转面望着别处。那县令道:“官家休要忧心忡忡,张公裕张大人训练水师已久,对打退金人胸有成竹。”
赵构听了,双目闪起一道希望的光斑。县令见了,擦去微汗,容色略霁。
张公裕率水师苦战了三日,金兵大败,连陷许多船只,失去许多将士,狼狈退兵。张浚、李纲、李迒、史浩、木易等义士随着舟师撤回城里,赵构率群臣出迎,民众们夹道欢呼,盛况空前。
赵构在县衙大摆宴席表示庆贺。枢密使赵鼎禀奏优恤百姓,赵构准奏,谕令免除商役、租役,并支钱数万以济贫民。
张才人晕船厉害,赵构见她吃了数副药都不见好转,折腾得面黄肌瘦没了人形,便选召地方郎中为她诊治。此时金兵已退,他只有在定海滞留,将行在设在县衙,文武官员分别住进衙中东西两院,中院为县令处理日常政务所用,如今成了大朝会的场所。各院均为三进大院,各处各房人员爆满。
木易阻金有功,赵构赐官,他却坚辞不受,权充作李迒的副将追随左右,被李迒以亚父尊之,在军中颇有威望。史浩随着木易等义士住进李迒的侍卫兵营。李清照、绿杏等人随着李迒夫妇住进民宅。这民宅是典型的古代四合院建筑,正房有五间上房,正中明堂为客厅,两旁是梢间和次间,用作休闲、寝房,前后还有几间供丫鬟小厮居住的抱厦。
正是九尽春回,万物复苏,满院的海棠花开,人人心里都濡染了春意。李清照这晚和颜蓉商议,要明天带着孩子们出城踏青、长长见识。李迒在兵营用过晚饭回来,正好进门接过话茬:“还是别出城了吧!”
颜蓉上前拽拽夫君袍袖,说道:“也不见孩子们前些日子漂泊在水上,困在岛上,没的都闷出毛病了呢!带他们出城走走、玩玩,做什么你要阻拦?”
李迒练了一天兵,满身疲惫,没好气道:“不做什么,就是别出去好。”
李方正在门口和妹妹伸着拳头玩“剪、布、锤”游戏,见父亲不让出城玩便一把推开妹妹,大哭大闹起来。他这一推用力太大,李圆摔倒在地,亦大哭起来,说哥哥欺负她,要父亲、母亲、姑姑为她做主。
偏是孙玉夫也在院里哭起来,骂小妇养的太没眼色,踩了她的小白兔脚,小白兔要被踩残废了。赵士程最恼“小妇养的”四字,便索性揭孙玉夫的短,说爬杆的玩猴的小性最多,最不招人待见。爬杆岁月是孙玉夫心里难以治愈的创伤,因此她便大哭起来。
一霎时满院哭声,听得李迒甚烦,他为人方正,酷似其父,指着儿子李方骂道:“你这小孽障,要翻天了么?三天不挨打,上房子揭瓦。小心惹上来我的火气,一棍子打死也罢!”又指着李圆、孙玉夫道,“瞧瞧你们这样子,动不动就蜇蜇蝎蝎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小娘子的样子?怕是连百姓家的女孩子都不及呢。隔墙有耳,没的让人家笑话。”
颜蓉因失去长子李霖,便将儿子李方看得极重,无论孪生儿女之间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偏袒、骄纵儿子。长此以往,儿子脾气见长,女儿李圆倒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怯懦,她本已哭得气喘吁吁,见父亲生了气,便上前跪下哭道:“女儿不孝,请父亲打板子吧。”
孙玉夫便也跑过来跪下,啜泣着道:“玉夫错了,请舅老爷责罚。”
两个小人儿都哭得嘴脸通红,憋着气的委屈样子可爱又可笑。颜蓉便要求李迒饶过她们,李迒正要点头,却被李清照拦住,低声道:“教育孩子要往正道上引,错了就错了,该罚就要罚。可不要惯上了坏脾气,将来恐难收拾。这是百年育人的大计,马虎不得。”说着,便唤了两个男孩过来,要四个人齐齐地跪成一排,齐领家法。
几个小人儿对于下跪这个动作还不熟悉,一个个跪得东倒西歪,李清照弯腰,一个个地帮他们纠正姿势。颜蓉明白姐姐的苦心,回头命丫鬟取了家法。
几个孩子都没挨过打,孙玉夫、赵士程、李圆三人见了家法已吓得发抖,哭都哭不出来。只有那李方面带怨怒,朝李迒偷翻着白眼。
李迒见了更为来气,把案几拍得啪啪响,吼声如雷:“孽障,当老子的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这样赤眉睖眼的?如此不知礼数,不孝父母,与那粗鄙的村夫何异,可配做李家后人?这样忤逆的儿子,将来免不了要惹是生非,连累亲友。若是有了弟弟,便会争夺家产,兄弟阋墙。这样忤逆的孽障,不如现下打死了事!”
说着便要去拿李清照手里的家法。颜蓉看着夫君动怒,也不敢多嘴,只是在那儿绞着帕子。李清照朝李迒摇头道:“孩子们还小,不通孔孟之道,也不知错在哪里,只一味地体罚也不见得好,须得让他们通晓道理,以后才能矫正过失。我忝为你们的姐姐,素日里教他们读书认字,如今他们犯错,往深处说,我这半个师傅也难脱干系,今日就让我来问问他们。”
颜蓉有些歉意,敬重道:“姐姐的学问见识自然是一流的,便是那些皇亲贵胄,也不敢有半分不敬。何况这几个孽障,没的需要姐姐悉心训教。他们自幼若能好好做人,将来活得像个样子,怎么说也是姐姐的功劳。”
“略尽心力罢了,哪里就敢抢功呢?”李清照莞尔一笑,走到孩子们面前,朗声道,“这世间万事,都要遵循理法,我素来明心见性,不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日大家就面对面,一次把话说个明白。你们四个都说说,今日可有犯错?”
四个孩子齐声道:“孩儿错了。”
李清照接道:“你们既然都说错了,我瞧心里可未必服气,因此便要从大到小,问个清楚。”指着赵士程道,“你既知犯错,可知错在哪里?”
赵士程一向性子弱,这会儿诚惶诚恐道:“孩儿不该踩了小白兔的脚。”
李清照正色道:“没说到理上,与抵赖无疑。”
赵士程想了想道:“孩儿不该揭妹妹的短。”
李清照俨然道:“还有以偏概全之嫌。”近前两步,叫他抬起头来看她,接道,“我素日教你们儒家的核心思想,你可记下了?”
赵士程忙道:“孩儿记下了,乃是十二字,仁、义、礼、智、信、忠、孝、恕、悌、节、勇、让。”
李清照点头道:“你今日违背了哪条?”
“孩儿,孩儿违背了悌、节、让。悌,是友善同胞;节,是气节、节操;让,谦让、辞让。这些,孩儿都没有做到。”
李清照略觉欣慰道:“踩了小白兔脚,本是无意之举,妹妹出言不逊,你就该言词谦让,上前哄哄她。可你不仅不哄,还要反唇相讥,记住以后不可重犯。”
见赵士程点头答应,李清照转面孙玉夫,和蔼道:“玉夫你也说说,今儿错在哪里?”
孙玉夫本是十分伶俐之人,早已想好了言词,低着头道:“玉夫违背了仁、义、礼。哥哥无意中踩了兔子,玉夫不该失礼责骂,没的叫人笑话不仁不义,不给姑姑这个师傅长脸,因此恳请责罚。”
听了小女孩的“不仁不义”,三个大人无不哑然失笑。李清照抑住笑意道:“礼是为人处世的根本,仁义是为人处世的道德规范。你小小年纪就不留口德,动辄就说什么‘小妇养的’,这样说话与市井庸人何异?断然有失世家小娘子礼数。以后再莫要狂言恶语,记下了吗?”
孙玉夫连连点头道:“姑姑放心,玉夫记下便是,若要再犯就是小狗。”说着,伸出一个小指头,见李清照面色不悦,忙双手交叠放于腹部,规规矩矩地跪着,低头吐了吐舌头。
李清照再问李方,小男孩儿咬了咬嘴唇,忍气吞声的样子,瓮声瓮气道:“侄儿错在脾气太差,有失名门风范。”
李清照上前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你这是避重就轻,就该重罚,打一顿板子了事。”
打一顿板子岂不屁沟开花?连吃饭、睡觉都不成了!李方没少见过下人挨板子,千万莫叫人抖威风抖到自己头上!挨打受痛事小,丢人现眼事大!因此他绞尽脑汁检讨,眼睛转来转去,小脸憋得通红,可也憋不出措辞。因为平他日里贪玩,并没好好听讲礼法,最后他挠挠头皮,怯怯地道:“我,我知道,我错在不忠不孝不智……还有……还有……这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了!”
小女孩儿自诘“不仁不义”,小男孩自诘“不忠不孝不智”。看来这场询问颇有成效,李清照再次失笑,颔首道:“你不仅不忠、不孝、不智,且还不悌、不诚、不信。尽力帮助弱者叫为忠,对父母尊长尽孝为忠,敬奉父母尊长为孝,明白是非、曲直、邪正、真妄为智。今天,你父亲不叫出城,自有他的道理。你却大吼大叫,无理取闹,是为不忠不孝不智。悌者,兄友弟恭也。你不知爱护胞妹,经常欺压她、羞辱,是为不悌。诚者,以诚居心,处世端正。信者,诚实,不虚伪,不忘恭敬。你明知犯了错误,还想在长辈面前蒙混过去,是为不诚不信。百善孝为先,诚信德之本。这些错误若不改正,你将来何以立身?律己不严,没的处处惹是生非,让你父亲母亲操碎心了!”
李迒双目像要喷出火来,指着李方骂道:“你是长兄,虽然只早妹妹半个时辰出生,也是长兄,就应该处处照拂幼妹,以成正范。没想到你越来越暴戾、苛刻,动辄撒泼耍赖,一点也不待见妹妹。对自己胞妹尚且如此,将来如何立身处世?恐会丢尽我们李家的颜面!”
李方倔强地低着头,一句也不分辩。李迒指着他骂道:“李圆是你妹妹,有你这般做兄长的吗?一把将她推倒,瞧着她哭得出不来气,理也不理,我没和你讲过兄友弟恭吗?没心没肺的孽障!”
他想要上前踹儿子一脚,被颜蓉拉住了。李清照看了看撕扯着的李迒夫妇,说道:“哪个小孩儿不犯错误?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只不过我这会儿心血**,正想训教一番,若是让你们这般动气,倒是我的不妥了。”
李迒摇头道:“姐姐哪里话,都是弟弟管教不严,还是请姐姐说吧。”
轮到问李圆了,还未开口,小女孩儿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哽咽道:“圆儿错了,不该与哥哥哭闹。”
李清照的目光停在李圆身上,看着她一双噙泪的眸子道:“圆儿,你定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还受了牵连,可是这样?”
小李圆神情犹豫地点了点头,李清照道:“姑姑今日便要告诉你株连的道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损俱损,你今日固然没错,但混在其中哭闹是真,因此我要一同罚你,你可服气?”
李圆张大了嘴,见丫鬟将家法递给姑姑,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李清照转过身子,对李方正色道:“李方,你是李府的大少爷,最得父母宠爱,原就比妹妹更体面些,日子长了,未免养出了你的跋扈之气来,平日里心头不满,便直头愣脑朝妹妹发泄,也从来无人说你。须知一个人想要有所作为,自幼必得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姑姑,玉夫斗胆相问,什么叫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孙玉夫抬头,低声问道。
李清照这才意识到这两句话说得太深了,小孩子们理解不了,笑了笑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培养天地间坚毅不屈的浩然正气,效法古今道德完美的圣贤。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气度必要恢宏广阔,目光必要高瞻远瞩,思想必要绵密周详,生活必要清静恬淡,言行必要光明磊落,但不可以流于偏激刚烈。言至于此,望哥儿姐儿们明鉴。”歇了口气,她转了话题,“素日里我见你们兄妹如何闹着,我向来装聋作哑,不过是想着你们到底是亲骨肉,同气连枝。没承想你们今日现出这等模样,与那缺书读无饭吃的小户人家有何两样?令我好生齿寒。为了你们能改过自新,将来成为有用的人,现罚你们每人十下手棒,回去后再抄一百遍《周礼),谁若不能完成任务,就接着受罚!请家法来。”
丫鬟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一条紫檀木尺。李清照将托盘里的木尺拿起,那紫檀木尺在灯光下泛着紫褐色的光泽。
赵士程硬着脖子咬着嘴唇满脸倔强;孙玉夫吓得呆若木鸡;李方见了家法便软了一半,忙膝行过去,扯了颜氏的衣裙哀求;李圆又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颜蓉硬着心肠甩开儿子的手。李迒觉得李圆可怜,忍不住为她求情:“圆儿年纪最小,身子又弱,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不如训斥几句,家法免了,她一向温顺懂事,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
李清照摇头拒绝:“不成,非一起处罚不可。今日圆儿这顿板子,就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一耻俱耻!免得养成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习气。”
李迒觉得极有道理,要是将来有一天定都安居,贵胄世家的孩子们免不了要聚在一起,切磋学问,鼓励志气,可别到时候自己的儿女不识大体,不懂道理,闹得叫别人家小瞧才是。姐姐今日这番金玉良言,连他夫妻一同受教了。
但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木板上下跳跃,打在孩子们的手上,皮肉剥离般地痛。李方的掌心一片火烧,他尖声号起来。赵士程龇牙咧嘴,拼死不出声。孙玉夫哭得悲天抢地。打到第八下时,李圆已经疼得面色惨白了。
颜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掉泪。周围的丫鬟婆子都是一脸恻隐,李迒也转面,无法直视。待板子打完后,颜蓉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搂住李方李圆心肝肉地哭着叫着,不肯放手。
因为出城起事,最后又归结到出城。李迒望着门口叹道:“自大唐以来民风彪悍,大宋皇室更是如此,皇家狩猎,成了考验武士的一大法门。目前正是春猎的好时光,可官家为何不出城狩猎?若非张才人晕船生病,御驾岂会在此滞留?”
李清照豁然开朗,面色一凛道:“金人随时会打过来!”
这一句金人,唬得四个孩子都不哭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
不久,事情果然应验。金人海陆两方面进军,很快攻陷了定海。李清照姐弟随着赵构御舟,逃向昌国县的桃花岛。
桃花岛位于东海之中,奇峰怪石,山花烂漫,环境清幽,宛如人间仙境。岛上悠悠高山,怪石嶙峋,这里一片碧海金沙,那里一片幽涧溪洞。东一片琪花烂漫,西一片瑶草葳蕤。南边山势起伏,花树葱翠;北边绿草如茵,点缀着缤纷鲜花,如同织锦。
昌国县的县令派专职人员引领着庞大的队伍到了岛上,将赵构君臣及内眷在各处石屋安置就绪,又一连数日派船运送辎重,以备抗敌。
到了桃花岛数日,李清照的心情与赵构君臣一样,像张满的弓弦突然放松。自建康失陷以来,一直活在被金人追逼的阴影里,各自带着被压得匍匐在地的心境勉力支撑,此时不禁感喟如入仙境。
木易等绿林豪杰随着李迒的侍卫营天天练兵。李清照、颜蓉每天教李方、李圆、赵士程、孙玉夫四个孩子读书认字,偶尔也带着孩子们到处走走,脚下金沙环绕,周际林木葱郁,野花缤纷。若是早晚登高远眺,近山远海,诗情画意,尽收眼底,桃花岛的美丽、神秘无法言说。
每天早晨被海浪叫醒,打开房门,便看到片片白云从天空飘过,穿越云层的太阳偶尔洒下一缕霞光,美不胜收。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李清照却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出怅叹:“如此的局面能维系多久?”
建炎四年三月十六日,大宋和金国继定海之战后,又在昌国的桃花岛大战一场。其实这场战争自二月底就已开始,金国以暗探登岛,搅乱桃花岛的布局,破坏桃花岛和昌国之间的信息通道,又在半路设伏,截杀前来桃花岛勤王的江南数路义军。张浚、李迒、木易等驾舟出岛,和义军首领洪迪等人与金军死战,灭金骑八千,得辎重一万余,之后又在桃花岛上与金军水师短兵相接。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混战,几路义军联合两支出岛巡逻的宋军包围了金军骑兵营。然而金军早已派出骁勇骑兵,分别袭向昌国县衙及桃花岛的宋军营地。金军前锋部队派暗探摸清桃花岛地理路线,于夜间杀死宋军岗哨,悄悄登岛,包围了李迒的近卫营。多亏木易神勇,率义勇团奋起抗击。昌国县派兵前往桃花岛救援,半路与金骑短兵相接,两下里鏖战,又一支义军加入战斗。各军都在奋勇杀敌,也都在腹背受敌,一场仗打得金人摸不着北。
金人兵强将勇,本来抢占了先机,但生于蛮荒北地的女真人不耐高温,见水发晕,天气渐热,远征南国,许多人不服水土、感染瘟疫,再加上辎重不足等原因,士气逐渐衰退。
金军诸将志在擒拿赵构,无心与各路义军纠缠,无奈一路被山寨、水寨义军袭击,他们都且战且让,拿捏得当,丝毫不失分寸,只望双方和平友好,互不侵犯。义军却对入侵者毫不放松,金人沿途的山寨水寨,都有他们结集的大军,追着金人纠缠不休,一直缠斗得金国将士都无可奈何。诱杀金将,偷袭金营,焚烧粮草,抢掠辎重,纵然金军防范森严也不起作用。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金军一路过关攻城,深入江南腹地,辎重供给线缓慢,一路所过州县,宋军皆坚壁清野,粮草都已搬光。
他们过江以来很希望生擒活捉赵构,向金廷邀功请赏,此次舟师兵临桃花岛,却又无奈撤回,可以说是铩羽而归。
桃花岛上,大宋将士见金军退兵欢喜不已,战后清点下来,庆幸小胜,军营里弥漫着冲天的喜气,人人面带笑容步伐轻快——他们的年轻皇帝没被金人掠走,他们的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只要大宋皇室一息尚存,假以时日,大宋一定会加强战备,富国强兵,收复失地。
昨日一整天的大雨,桃花岛上乍暖还寒。月光从蒙了栖纱的窗格子里洒进来,依稀带着几分料峭冷气,落在伏案读书的赵构脸上,有着清凉的况味。欢庆宴散后,他便在这里读书,一直坐了一个时辰。旁边的茶盏渐渐冷了,吴才人悄悄换了一盏,后出了屋门,见那个老太医还跪在濡湿的草地上。这老太医是伺候过先皇的,资历深厚,因治不好张才人的病,便甘愿受罚。吴才人好说歹说,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打发了。
窗外的夜色如同泼墨。赵构终于打着哈欠起了身。吴才人从外面回来,对迎上来的赵构道:“皇上都看了这么长时间书了,该歇息了。”
赵构拉了吴才人手道:“去外面做什么?瞧你这手凉的。”
吴才人这才说起请罚的老太医,说起张才人的病。赵构便说天太晚了,怕是她已经睡下了。吴才人推推赵构道:“即便是被吵醒,姐姐心里也是高兴的。”
赵构觉得她煞是可爱,捏捏她晶莹剔透的脸蛋:“你难道就不会吃醋?”
吴才人低头寻思片刻,低声道:“妾心里自然是吃醋的,妾其实……其实容不下皇上身边的任何女子……”声音越来越低,偷瞟着赵构,见他并无愠色,接道,“但姐姐不是外人,记得妾刚到康王府做粗使下人时,没有人将妾看在眼里,唯有姐姐给了妾许多照拂。妾生病,姐姐连夜出去请医生。那些人欺负妾,姐姐就给妾做主……”
赵构点头微笑:“难怪,她是你的恩人。”
吴才人缅怀往事,擦去泪珠道:“妾不是不知惜福之人,因此不爱计较那些有的没的。妾常常想,待天下动**的局面结束了,依照祖例,皇上的后宫会进来一批批的新人……”
赵构双手搭在她薄削的双肩上,含笑打断她:“到了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无论将来进来什么新人,或招人待见或不招人待见,妾一定不会与任何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不是妾宽容大度,而是妾不想让您伤心,不想让您难堪,更不想让您分心于朝政。您贵为至尊,却经历这么多非人的磨难,妾只觉得您太不容易了,妾打心眼里怜惜,不舍得折腾您,只想让您将全部精力投放于朝政,着眼于国家治理,富民强兵,加强武备,抵制外辱。皇上要做那么多那么大的事,需要龙体健康,精力充沛。妾惭愧帮不上您,只有选择安静、不要惹事,这样才不会使皇上为臣妾烦恼,为后宫诸事分心。皇上唯有励精图治,我赵宋王朝才能万古千秋,江山永固。我大宋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自靖康之乱以来,金人已将赵构的命运推向深渊,身如飘萍、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早已抹杀了帝王尊严。吴才人这一番话,真比从他肺腑里掏出来的还恳切。尤其后面劝他励精图治之言,赵构听得热血沸腾,将吴才人紧紧拥在怀里,激动道:“芍芬,你真是朕的知己。若有天下大定那一日,朕一定要立你为皇后。”
吴才人却双眉紧蹙,轻轻推开赵构:“妾出身卑微,岂能为后?”
赵构望着挂在门口的月白色灯笼,目光灼灼,不无霸气道:“朕说能,你便能!”
“不,不……”吴才人受惊似的朝后退了两步,一手握帕,一手捉紧紫色褙子的前襟,笃定道,“妾不要为后,也不要什么虚名。妾只愿皇上早日驱逐金寇,归还北都,与妾相濡以沫,便已足够。”
“朕不管你愿不愿意,都需要你这样的皇后。你的过人胆识,你的温柔贤淑,你的诸多方面,都足以母仪天下。”赵构却捉住她手,不肯放松,言语铿锵。
吴才人挣不开,只有靠近他,伸手轻触他滚烫的面颊,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目,执拗道:“皇上谬赞了,妾恐慌,刚才那番话,只是一时心头所想,来日未必就能做到,也未必就会使皇上满意。或许将来,后宫里也有容不下妾,或妾容不下的女人,还请皇上替妾担待一二,妾就感恩不尽了。”
赵构的面色有些暗沉,字句里却透着宠溺:“芍芬,你为何尽用些好听话哄朕开心?”
吴才人显然急了,声调有些高:“皇上自幼在宫里长大,说话哄着您的女人见过多少?难道您还分辨不了真话假话?妾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虚情假意地哄着皇上?”
“若非哄骗,那就得答应做朕的妻子,与朕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早有王继先备了轿辇,请二人上轿,后面跟着一群侍卫、太监、宫娥。宫灯摇曳,穿过荒径、石道、苍松、树林,映出一路迷离的光影。小溪从对面的斜坡上淙淙而过。四周宁静,薄凉的月光透过树隙洒在轿辇顶上,清寂落寞。
夜已深,四下里十分安静。小道两侧的树影依稀有些阴沉的样子,夜宿的寒鸦被惊起,扑簌簌地飞向远处。突然,一个黑色人影从树影里蹿了出来,纵身扑向轿辇。四名侍卫齐刷刷地亮剑,却没有挡住那人山魈般的凶悍。那人一刀直逼轿内,满望着十拿九稳刺死赵构,却不料轿辇里坐着个吴才人。她执剑挡住逼到赵构面前的钢刀,同时听风辨向,三只柳叶刀闪电般飞出。只听那人一声惨叫,落叶般飘向地面。
吴才人扶着瑟瑟发抖的赵构下轿查看,暗叹自幼跟着渔猎为生的父母,飞叉绝技没有白练,随李迒夫妇练习骑射时,飞镖可是她的强项,常得称赞呢!
幽林叶声飒飒,呼啸的海浪声似从天边传来,惊扰着鸟儿的美梦。
那刺客前胸、左臂插着三个柳叶刀,鲜血汩汩地流着,在侍卫们手里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朝赵构斥骂:“贼子,金人紧逼江南,烧杀抢掠,害死了多少百姓?你可知这祸首是谁?就是你这贼子!你的父兄妻母都被掠走,你却不敢报仇,缩头乌龟似的逃到这里,将这等江南水乡变成杀场。我和兄弟们原本在海上自在营生,如今却替你卖命,为你丧生。狗贼!还我兄弟们的命来!我要替天行道……”他每一用力,血便多流一些,鼓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经是奄奄一息危在瞬息。
吴才人心里作痛不忍直视,悄悄转过面去。赵构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白,看看吴才人,朝王继先递了个眼色,也不问出处不再追责,回头挽了吴才人臂,走向轿辇。
轿辇走出不远,吴才人似听到后面传来一声闷哼,浑身一颤,忙贴紧赵构。她知道,那个刺客已被处置。她同情那人,也不怪赵构。身为国君,必得有杀伐果决的魄力。不加株连,也是时势所迫。用人之际,不可冷了人心,否则,定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轿辇走过一片桃树林时,空中依稀飘来隐隐的琴声,弹的是王昭君的《胡笳十八拍),生生地勾起人的思乡之情。赵构无端地道:“走,去看看。”
月光浩浩,林中桃花烂漫,几间石屋犹卧花丛,煞是壮观。石屋前一片空地,李清照正在低头弹琴,绿杏在一旁打着瞌睡。
倏见赵构吴才人近前,李清照忙起身拉了绿杏,同行跪礼,口中道:“臣妇惊扰了圣驾、娘娘,罪该万死。”
赵构扭头看一眼吴才人,飒然笑道:“朕一听就知道,这样的琴声只应是易安居士这双无尘的手才能弹得出来。居士清雅无俗,自然不必拘于俗礼,快起来吧。”
李清照口称谢恩,站了起来,正要讲话,却见一侍卫领着一位劲装汉子飞跑过来,两人一齐跪地,那劲装汉子正是派出去的探马,语声流利道:“启禀官家,就在昨日黄昏,金兀术亲自挂帅,带着舟师反扑过来,恰是风雨大作,金船不能前行,被张公裕的数艘大船所阻。张公裕率部乘着顺风,以枪炮矢石,直击金兵。金兵不能抵抗,伤亡惨重,已向明州撤退。”
吴才人双目溢彩,屈身行礼道:“恭喜皇上,这真是天助大宋。”
“再探。”赵构朝探马挥去袍袖,转过身去,目光穿越林木,望着远方的群岛,长吁了一口气,面色覆了一层薄雾,不明悲喜。
王继先执行任务后,才追上来,他明白赵构的忧虑:金兵今日退去,明日难保不会返土重来。原指望借着桃花岛神秘的地理位置暂避一时,不料很快被金探发现,前时背水一战,侥幸退去金兵……
桃花岛与明州、建康、临安腹背相依,离明州不足两百里!王继先心如明镜,只有劝赵构道:“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除了退兵,也实在无计可施。他们一上船就头昏脑涨,辨不清方向。无法承受南方的高温气候,很多人都感染了瘟疫,又处处被义军袭击,这回定是要撤军北归了。”
虽然王继先这样安慰赵构,可他一径地满怀悲郁,上轿时对吴才人道:“此地离明州太近,若论稳妥,莫如还去温州行在。”
吴才人扶着官家上了轿辇,扭头去看赵构,帘外灯火映着他一张冷峻的脸,看上去叫人胆寒。她不由心生怯意,低头依在他的臂上,细声问道:“皇上怀疑那完颜宗弼诈退?”
“那四太子完颜宗弼,是金国头一号可怕人物,自幼胆勇过人,猿臂善射,善于用兵,狡黠异常。他此次为元帅右监军,率宗翰、宗辅、挞懒、拔离速等人分道南下,对毁灭赵宋王朝势在必得,他岂会无功而返?只怕要盘踞明州,集中优势兵力反攻过来。”赵构语声沉沉,自吴才人头顶落下,直落到她的心底,心里面好沉好重,几乎无力承载,望着帘外那偌大的一片浓稠黑色,手扶胸口,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王继先一声起轿,八个太监抬着轿辇,悠悠忽忽的走向桃林外面。
看着轿辇穿越一片纷扬的桃花,绿杏忙拽李清照衣袖,悄声道:“金人退兵,赵构应该高兴才是,但看他那脸色却有些阴阳怪气的样子。他被追被打成瘾了?”
“你这丫头,又造口业。”李清照轻嗔,看着轿辇消失的方向,竟是满脸的怜惜,“我瞧他刚才那脸色,分明是极力掩饰情绪。这些天我琢磨来去,他虚岁二十四,还不满二十三周岁,在父母眼里,也还是个孩子。在锦绣富贵乡里生长,一不留神就从神坛跌进黑暗的渊底,一夕间亲人俱失,孤苦无依。天命所归,他无法像常人一样,选一地终老。无论他如何消沉,都无法推卸责任;无论他如何哭泣,都不会翻盘改命;无论他如何恐惧,都不会赢得同情;无论他如何无力,那羸弱的双肩都要挑起赵宋社稷。身为九皇子,他从小到大最为崇敬的、引以为傲的,应当是他的父亲、兄长。可父兄两代皇帝联手,也都败得丢盔弃甲,下场悲惨,叫他如何不怕?”
绿杏第一次听到这些,第一次对赵构产生了同情,频频点头道:“夫人,奴婢明白了!皇宫就像一个大武场,赵构就是其中一个初学练武者,二圣就好比两代武林至尊,为所有人顶礼膜拜。可这两个武功最厉害的人都被金人打倒擒走了,赵构这个初学武术者,肯定是吓破胆了。嗯,事实就是这样的嘛。”
“你这丫头倒是聪明。”李清照轻叹一声道,“想来,赵构除了逃跑,似乎还真没有其他法子了!”
回想,桃花岛的日子并不和顺,起初是四个孩子外出玩耍孙玉夫丢失,接着张浚、王绹等几家大臣也莫名其妙丢了女儿。事情越传越玄,都说岛上来了红鼻子、绿眉毛、眼比灯笼还大的水怪。一时岛上风声鹤唳,值守的下人们白天都要结伴、持械而行,晚上更是胆战心惊。赵构派出侍卫,协助木易等绿林义士连续几天明察暗访,大费周折却一无所获。找不回孙玉夫,李清照实在急了,说通李迒夫妇抛出女儿李圆作饵,布下埋伏,才将“水怪”擒获。
原是靠北的千岛湖区年深久远,住着一帮海盗,为保营生昌隆,专偷女童祭奠东海龙王,连往来船上的女孩儿也不放过。待到木易等义士降服海盗救回几个女孩儿,金探已经扮作渔民、商贾,一批批地登岛……
“夫人,从今以后,咱们私下里别叫赵构逃跑皇帝,就叫他可怜皇帝好了。”绿杏打趣道,到底是小孩子心思。
“不许再说这大不敬的话了,若叫人听见,会惹祸的。”李清照低声叮嘱。
绿杏折下一枝桃花,看看四下里夜色浓稠,又道:“夫人好多天没弹琴了,今晚弹了这么久了,咱们回屋吧。”
李清照点了点头,看着绿杏搬起古琴朝石屋走去。
这古琴本是明诚的遗物,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思念在风里蔓延,浸染了无边月色。缥缈孤岛,她的伤感像花一样盛开,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的尽头是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黑暗中她渴望寻找一个希冀的出口,却搁浅在自己的牢笼中,成了断线的风筝。何处是终点?何处是归程?伤感在月光下肆无忌惮地旋舞,一遍又一遍翻晒着她的悲伤。
岛上春深露浓,回到屋里,李清照的什锦绣缎面鞋已湿了大半,绿杏已将古琴在墙角放好,又搭了一层紫锦遮挡灰尘,回头拿了鞋,服侍着主子换了,看见沿墙摆放的箱子,愁眉苦脸道:“夫人,看赵构那般害怕,保不齐过几日又要逃跑。咱们带这些箱子,还真是累赘呢!”
李清照不语,走到房门口,朝里屋探头,看看孙玉夫、赵士程已经睡了,便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看着那存放古书、古器的箱子长吁短叹,又一次想起明诚,心里无由地刺痛。对明诚的思念,对未来的忧惧,竟如浩浩江水,李清照无力地沦陷其中,无法泅渡。
三月下旬,赵构君臣还温州,驻跸州治,晋吴才人为婉仪,张才人为婕妤,释天下徒刑。自金陷区归来者不论百姓或将卒家属,一律给钱给米,安置住宿,并派人访还其家。
完颜宗弼在明州按兵不动,赵构在温州谕令招募抗金英雄,并要各地各州联合各路义军聚兵勤王。这日龙翔寺风和日丽,江面上风平浪静。赵构郁怀稍开,与群臣信步岛上,对宰相吕颐浩道:“朕自建炎初年方识隆祐太后,她爱朕不啻己出,在宫中一年多时间,朕的衣服饮食,必亲调制。今朕父母兄弟皆在远方,唯皇太后为至亲,不料相别数千里外,又逢敌骑冲突,兵民不得相顾,纵火交兵,再三惊扰。朕当早遣大臣寻找并奉迎太后,以称朕朝夕慕念之意。”
吕颐浩抱拳奏道:“官家圣明,正当如此。”
赵构遂派员找寻隆祐太后。
时鼎州人钟相作乱,自称楚王,以左道惑众,竖起大旗,招兵买马,自号大圣,言能通天,救人疾病。改元天载,立妻为皇后,子为太子,行移称圣旨,补授用黄牒。焚官府、烧城市,寺观及豪宅无一幸免,凡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尽皆杀害。自鼎州之武陵、桃源、辰阳、沅江、澧州之澧阳、安乡、石门、慈利,荆南之枝江、松滋、公安、石首,潭州之益阳、宁乡、湘阴、江化,峡州之宜都,岳州之华容,辰州之沅陵,凡十九县,皆为钟相所陷。与此同时,江北、荆湖诸路群盗皆起,大至数万人。国家多难,朝廷及四方帅守势单力薄,束手无策。
李清照与李迒一家住在一座民宅,和温州州治隔了两条街的距离。
两进院的民宅红瓦为顶,青砖铺地,甚是整洁。门前花坛里,扶桑花、美人蕉争奇斗艳。房前房后都是精巧的园艺。李迒夫妇住了前院,李清照住了后院。后院正房五间,明间为会客厅,两边次间分别为她和绿杏、孙玉夫赵士程的卧室,两边梢间,挨着李清照卧室的一间用作书房,挨着绿杏三人的一间盛放了满屋的箱子,箱子里放着古书、古器。下人们住了外面的几间抱厦。木易和他的义勇团,依旧在兵营里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