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忙含笑道谢,听赵婉继续讲述:“我这位小姑子本是妾室所生的庶女,打小饱受几个正室嫡女的欺凌。大宅里规矩大套路多,各项都有分别。是我说通主母,月银、服装、头面首饰、胭脂水粉,庶女嫡女一视同仁地对待。她很感恩于我,因此我二人十分亲厚。但正室、偏房所出终有不同,那几位正室嫡女皆嫁了将相王侯之家的公子,唯这个庶女出身不好,才嫁了婺州的大户陈家,算是下嫁。这婺州陈家也算攀了高枝,对我这小姑子敬若神明。她自是不忘旧恩,体恤哥哥早逝,引导并帮助我在此置办了田庄,开了店铺,买了宅邸。”
临近黄昏,李清照等人在房里匆匆沐浴,换了舒适的常服。看着天将黑了,赵婉派来服侍的两个丫鬟点了红烛,插了鲜花,摆了绿植盆景,扫地擦桌,忙个不亦乐乎。赵婉还怕委屈了弟媳,又叫人换了一**好的铺盖,才坐在炕沿上一边捶腿,一边笑道:“叫你跟我住中院,那儿清净些,你偏要住进这前院,我要和你换换,你也不依。和我还要分这么清,可不是有些生分嘛。”
李清照正帮绿杏将衣物放进衣橱,偏头笑道:“姐姐这话真是折杀我了,咱老姐妹这么多年,谁还不明白谁?后院住着太夫人和几代几房妾室,你那中院还有浩哥儿一家子。我岂能上赶着去凑热闹?姐姐为一家之主,怎好住在前院?若和姐姐换了住处,没的叫人笑我不识大体。姐姐说过衢州有座没住人的园子,我偏要和姐姐挤在这里,这也叫生分么?”
赵婉徒生伤感,望着窗棂,声音喑哑道:“这时间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几十年,你我都成了伶仃人了。记得你大婚前,明诚特意叫我买了江南的名品送你。每一见我,便满口满口都是你,将你夸得天上难寻地上难找,连九天仙女都不及。当时我琢磨着也就那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待大婚那日见到你……”
李清照笑着打断她:“被他抬到云端去了,乍一见其人,姐姐肯定想,这么丑啊!”
“哪里……”赵婉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心驰神往的样子,站了起来,“我当时一见就傻眼了,奇哉!此女生于孰地,来自何方,瑶池不二,紫府无双,实惭西子,应愧王嫱!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这就是赵婉,或活泼如少女,或端雅如贵妇。见恶与之比恶,见善与之较善。见斯文吟诗答对,见俗人插科打诨。如此地兼十八般武艺于一身,方在个事物千头万绪、套路深如黑渊的史家华国府挣得了主母位置,且多年屹立不倒。
李清照羞愧不已,双颊通红道:“好姐姐,别说笑了吧?没的叫人笑话我。”
“这都是我的掏心窝子话,怕谁笑话?一晃就三十年过去了,我们也都老了。”赵婉拉李清照到镜前照照,笑道,“好则我们还不似那些市井妇人,四十岁上就苍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瞧着你比以往都瘦了一圈,可见这点时间没少遭罪。既然到了这儿,你就安心养息养息身子吧,就当这儿是自己家,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告诉我,千万别拘着闷着了。”
长姐如母,李清照感动得湿了眼眶:“我此番来到婺州,全赖姐姐照拂,多有打扰,甚为愧疚。姐姐事务繁多,又为我张罗这么久,这会儿累坏了吧,待我扶你回房歇息。中院、后院那儿还待你去张罗呢!”说着,便要上前去搀扶赵婉。
赵婉摆摆手笑道:“你尽管好好地歇会儿吧。看那两个孩子都在梢间睡了,我叫人去催催晚食,好早些用了早些歇息。你住在这里我倒不担心别的,只怕是人来人往不太清净,没的影响了妹妹作词。”
李清照笑道:“没什么不清净的,姐姐放宽心好了。”
一个丫鬟挑着门帘进来,屈身禀道:“请郡太君和舅夫人去客厅晚食。太夫人、二位少夫人、姨娘们都在那儿候着呢!”
赵婉答应着,绿杏忙去梢间唤醒了两个孩子,一群人一起往外走,迎着凛冽的晚风打起寒战。孙玉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赵士程埋怨惊住他了,孙玉夫朝他翻了个白眼并不理会。绿杏忙伸手摸她额头,欣慰道:“还好没发烧。”
刚刚走出长廊,迎面碰到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身边跟了一群丫鬟婆子。李清照正不知是谁,不知如何见礼,却见赵婉紧赶着迎上去,问长问短,那妇人道:“那时闻听明州兵变,嫂子那里也没消息,叫我日夜挂牵。天可怜见,嫂子好歹来了,又听说浩哥儿去温台一带抗金,我这心里好生难过,罢了罢了!一切总算过去。今儿闻听嫂子娘家的大才女来了,我便来参拜。”说着,朝李清照行礼,李清照还礼,客套两句。
赵婉道:“明州沦陷,我阖府来了这儿,兴国、宁国、安国三府都去了衢州。”
那妇人冷颜道:“我只管婉嫂一家平安就好,可不管他什么兴国、宁国、安国府的,在我这眼里都是灰尘一样的。”
赵婉知道她对生母的惨死难以释怀,对所受的歧视、虐待刻骨铭心,因此十分理解她的不忿,挽住她臂笑道:“我知道,似妹妹这样冰雪一般的人物,眼里岂有那些灰尘?”
那妇人听了她这般语气,哧地一笑:“婉嫂最会哄人。我便问你,这园子收拾得如何?”
赵婉笑道:“有妹妹大办,我若敢说个不好,没的叫人笑话不知好歹了。”
那妇人搡着赵婉,故做嗔怒道:“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婉嫂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李清照在一旁听着,看得出两人极其亲密。人到中年的陈家妇人,在嫂子面前还有些撒娇的意味。一路听着二人插科打诨,不知不觉地进入第三进院。
这里亦是阔门大院,正房五间,分为明间、次间、梢间,与第一、二进院不同的是,正房的北面两侧连着倒座抱厦,厢房外侧各有耳房三间。满满的一屋子妇人正在明间里说笑,簇拥着太夫人居中坐着。赵婉、陈家妇人、李清照一同进来,向太夫人行了大礼,其他人相互见了平礼,寒暄已毕,分礼落座,晚食后送陈家妇人到大门口,赵婉请李清照到她的第二进院观瞻了一番,各自回房歇息,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食后,李清照便依照规矩,先到后院给太夫人请安,又到各方各处与府中诸人见礼,自然免不了分送见面礼,对方回礼这些路数。唯送出去的见面礼都是赵婉暗中备好的。妇人们送的是各地的绸缎名品,苏锦的文雅、杭锦的明秀、蜀锦的古朴、云锦的豪放应有尽有。还有后宫流行款式的纯金步摇、凤钗、环簪、华胜等头饰。另有建康的纨扇,温州的玉雕摆件,扬州的刺绣壁画,建康的牙雕、竹刻工艺品。男人们各一套苏州名家名品玉雕,及徽州的名品文房四宝。
绿杏和赵婉安排的几个下人左手提、右手拎,歪歪斜斜地走回前院,将各式礼品放好,一个个累得呼呼喘气。待外人告退,绿杏甩着酸困的手腕,对李清照笑道:“这回赚大了啊!赵太君送的礼品,咱们没动一根毫毛,倒落了这么多回赠。”
李清照却沉沉一叹:“自去年建康失陷,咱们带着木易及一帮义士一路逃奔,走了那么多地方,仅吃住等用度几乎花光家底。这里的礼路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力不从心。叫姐姐这般破费、照拂,我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待会儿你挑挑拣拣,能送给姐姐又不亏了面子的,就全部送过去。”
绿杏应道:“好吧。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咱也不能让人家亏哭了。”说着,服侍李清照脱下礼服换上常服,看着她去了书房,便招呼赵婉派来的两个丫鬟挑拣礼品,分门归类,一一放好后请示了李清照,才送往中院,整整一个上午马不停蹄地忙碌。
午后的霞光洒满书房,风在窗口吼叫。壁炉里炭火烧得很旺,发出哔啵声响。绿杏和两个丫鬟将整理好的书稿,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一个丫鬟是从外头买进来的,手脚利落,又有眼色,原名倩莺,被李清照改名银杏。一个丫鬟却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外头管庄子铺子,家里孩子多,看不过来,因而小小年纪就送进园子里来了,却被赵婉看中,挑去伺候,觉得得力顺手,便特意派来伺候李清照。原名艳红,李清照喜欢淡雅的名字,改名绿萝。
月台上放着两个青瓷花盆,里面簇拥着大红、浅粉、金黄三色的四季海棠,极是艳丽。一个朱漆描金箱子在墙角放着,李清照蹲在旁边翻看书稿,面色悲沉,心思纷纭:也不知李迒一家在越州怎样?也不知江北的战事如何?吴婉仪如今怎么样了?《金石录)《漱玉词)何时能完稿、版行?又想起殁在江上的吴太妃,未免伤心难过,命丫鬟设了香案拜祭一番。
银杏、绿萝忙罢这里忙那里,片刻也不偷懒。倒是绿杏见人家所有活抢着干,不由得偷乐偷闲。一会儿去外面逗逗孙玉夫的小白兔,一会儿又教两个孩子跳皮筋、踢毽子。
半天时间已安置就绪,晚食由下人送来,不再去后院打扰,李清照颇觉自在。晚食后支出去下人,她独坐在窗下低头写道: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赵婉由丫鬟虚扶着进来,不住地咳着。跟随的丫鬟将手里的填漆木盘放在几上,端了白底浅口的云纹莲花瓷碟,递到李清照面前,笑道:“这是我家太君亲自监督制作的桂花金丝枣糕,又暖甜又软乎,晚间吃了也不用担心积食,每天吃上两个,养脾润肺再好不过了。这会子还不凉,就请夫人尝尝鲜吧。”
绿杏、绿萝、银杏忙过来向赵婉见礼,看座,将枣糕接手过来,献给主子。李清照拿了两个,一个递给赵婉,两人入口皆觉惬意。赵婉吃完枣糕,以帕拭嘴,环顾书房,笑道:“这里正房五间,那明间作客厅不算小吧?这两个次间为卧房兼书房,两个梢间住着绿杏及两个孩子,最外的尽间住着银杏、绿萝,那边的抱厦住着几个小厮,这样用着可还方便?”
李清照忙道:“这样很好,也还方便,瞧这书房南北开窗,明亮、透光、通风,样样都好,姐姐最是思虑周全,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听赵婉接连咳嗽,遂紧张道,“姐姐别是感染了风寒,需请位郎中瞧瞧才好。”
橘红色的灯影里,赵婉面色略嫌萎黄、暗淡,叹口气道:“老毛病了,你姐夫生前也是这样。我这些年都不知道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这不,见了冷风就又犯了。”
李清照黯然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姐姐休要太过操劳。浩哥儿去温台一带受了锻炼,又有史家的好家风,以后自会前途锦绣。”
赵婉自然明白弟媳的意思,知天命之年,没什么看不破的,只坐在那里沉沉地叹息。冬夜的风破窗而入,一瞬间冷透了所有人的肺腑。
就这样,李清照在婺州史宅住了下来,日子似乎很是踏实,又似乎很不踏实。起初的不适情绪渐渐退却,一切重新开始转动。创作的时候她常常走神,躺在**时郁郁静静的,看着夜晚的月升月落,心里是无底的空洞。月亮一次次地出来,又一次次地隐去。时光从指缝间悄悄流淌,带着涌动的声息,像是流水的哗哗声。
倘是白日,看着窗外的鸟儿扑棱棱地飞,穿过浩渺的天空,她便会想:这鸟儿可是在躲避战火,可是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回想去年以来充满恐惧、悲辛的漂泊、流徙之途,一路仓皇,心惊胆战。所幸今日安顿下来,一定要争取早些完成《金石录)《漱玉词)的创作和版行,给九泉下的明诚一个交代,给自己的余生一个交代。
不久,李清照离开婺州史府,去了衢州。并没有什么借口和理由,只是不愿过多地打扰赵婉。故赵婉问她“可愿清净些”时,她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婺州史府并没有她需要的安静。婺州地界及附近州县的乡绅、土豪、名门贵胄,都不会放弃攀结,少不了来拜见郡太君赵婉,听说这里住着一个易安居士,便要顺道拜访,求得一书一画一字,便引以为荣。赵婉总是陪着前来,陪笑陪话陪茶陪聊,一耽误就是半天,还愧疚误了李清照的时间。也曾为了她安静创作,欲在婺州租赁房子,但被李清照谢绝。
眼看着元旦将至,盘根错节的关系都要往来,偌大的史府将会更加热闹。李清照带着绿杏及两个孩子,另有赵婉分派的两个丫鬟、四个精壮家奴,去了距婺州近两百里地的衢州,住进了衢州史家的一个庄园。庄园里有个桂园,两进大院煞是清幽雅致。看守的老仆将这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老年人喜欢热闹,见了李清照一干人来自然欢喜。
庄园里内外诸事自有分管,也不相扰。对于李清照来说,这真是很清净的一个新年。没有歌舞伎的水袖婉转,没有伶人悠扬的长调,没有宴席上的美味珍馐,没有金人的肆意侵扰,竟有了一份难得的适意和宁静。
毕竟说不上真正的宁静,远方战火未息,勇士们还在厮杀,弟弟还在练兵御敌。但想想那些没吃没穿的流民,那些流浪街头无人收留的乞丐,能得这片刻喘息,有一个不用饿死冻死的冬天,能畅意续作《漱玉词)《金石录),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生要有取舍,当志存高远,而不能尽做妇人之态悲切踟蹰。当她所追随的王朝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她便只有狼狈不堪地四处逃难,也顾不了天下人的耻笑。在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的时候,赵婉为她打开了一扇温暖的门,让她喝下了温暖的粥,且让她坐在那里安静地作词。
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可埋怨的?无眠的夜晚,她常常拷问灵魂,随着御驾东逃西奔颠沛流离,到底何求?为了明诚遗愿?为了自己无力保护的金石?为了将金石献于皇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幼所受的儒家六德影响:智、信、圣、仁、义、忠。可大宋内部腐朽,久已呈现溃败之势,皇家也已无家!
想起那些九死一生,那些颠沛流离,她悲酸的同时也心生感激,感谢上苍给她了磨砺意志的契机。非此,她一个被诗意填满的弱女子,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有多么坚韧、勇敢、不羁,无法尝试那种千钧一发时与敌抗争的智勇,无法明白守护成功的悲咽与狂欢。她一次次发现,那种喜悦竟丝毫不弱于武士的征服与摧毁。曾经,在无数个流寓的夜晚,她总是独坐窗前,被芭蕉夜雨或月光花影触动沉痛的忧国怀乡之情,作着咏怀辞章。
公元1131年,宋金形势复杂。自金兵南侵,赵构逃走,地方失控,土匪、恶霸盛行,百姓困苦,多沦为匪盗。
正月,洞庭湖农民军首领钟相被杀,杨么等率军继续抵抗官军、又鼎州知州程昌寓以所造车船二十多艘,载水军入龙阳沚江,进攻农民军水寨。农民军诱之入寨,待水落出击,尽缴官军车船,此后屡败官军。
二月风花香软,桂园里已是姹紫嫣红的春天。李清照这日坐在窗下作词: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忽听脚步声响,她抬头看去,银杏拿着书信进来,打着千儿道:“夫人,越州来信。”
李清照命呈上书信,银杏近前恭敬地奉上,在旁侍墨的绿杏笑道:“我猜是舅老爷的吧?”
李清照默默看毕,面色冷凛道:“李迒来信,今年正月,隆祐太后已回銮越州。二月,金人尽取陕西诸地。赵构任秦桧为参知政事,率百官遥拜二帝,免朝贺礼。可叹隆祐太后染病,与明诚当年的症状无异,太医诊遍,不见好转。李迒敬重太后,与我想法一致,怕是遇到庸医,尽开些凉药,可是很要命的!”
绿杏一听,便急道:“这隆祐太后一生坎坷,受尽陷害,却不改初心,以忠于大宋为己任。为保护赵构引开金兵,不惜以身犯险,令人敬仰!不如夫人去越州看她一看吧?”
李清照心思纷乱,推开面前的诗稿道:“如今赵构为太后的病着急上火,诏告天下郎中去越州行在。李迒也正有这层意思,因为明诚之病在前,要我去看上一看,哪怕是提点下那些郎中,也是好的。”
绿杏也将面前砚瓦挪了挪,催道:“那夫人还犹豫什么?没的耽误了太后病情。”
“好吧。”李清照站起来道,“你们快去收拾、打点,明日启程去婺州向姐姐告别,再去越州行在。”
“夫人,要收拾夏天衣装吗?天儿马上就要热了。”绿萝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
“全部收拾了吧,咱回越州,还与李迒一家一起住。”
“好啊!”绿杏、绿萝、银杏等三人都拍手笑起来。绿杏接道,“这桂园虽然不差,看园的老仆们也还尽心尽力,但夫人树大招风啊!那些匪盗总来骚扰。上元节竟有人在前院放火,调虎离山偷盗金石,接着又劫走士程,咱们随夫人去寻,又被他们掠去。好则绿萝迷惑了看守偷跑出去,前来衢州看望夫人的木易叔叔和义士们追至匪窝,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李清照仰头看着窗外的远方,怀念往事,无尽感慨。她摸着自己毫不柔软的手掌,既无惋惜,也无后悔。她十分担忧和挂牵隆祐太后的病情,遂赴婺州向长姐赵婉告辞。赵婉听说衢州诸事,不免惊怒、愧疚,听闻她要去越州常住,便刻意挽留了两日,打点赠送诸事已毕,才放李清照上路。
路途下雨耽误,加上战乱导致驿递不通,信客辗转耽误了李迒书信的时间,李清照沿途尽见百姓们备了爆竹烟花香案庆贺,只为听得金人北撤,天下太平,无不兴高采烈。到达越州行在时,这里竟是门可罗雀。
炽烈的阳光照着鎏金铆钉朱漆大门,有些耀眼。阳春三月,桃花满枝。左旁一个差役斜靠在门上,乜斜着眼偷窥刚刚路过的红衣少女。右旁靠着一个打盹的差役,头朝前一点一点地煞是可笑。绿杏讨厌那个登徒子,便到旁边折了枝桃花,上前用桃花拂那打盹人的鼻子,那人吭吭哝哝的,只是不醒,绿杏急了,便扬起桃枝朝他脸上摔打,大声叫道:“昨夜没睡觉吗?做贼去了!”
“小,小,小的没有做贼,小的在伺候御驾迁移……”那人说着呓语般的话,醒了,一见绿杏衣貌不俗,也不敢小觑,抑怒站起,问道,“姑娘是谁?如何就拿我消遣起来了?”
“呶。”绿杏回头指指轿子,“我家夫人就是易安居士,差我来问话。”
“啊!易安居士。”那人约莫二十来岁,一脸灵气,望望轿子,有些肃然起敬的样子,便挺直身子问绿杏道,“姑娘要问什么?但讲无妨。”
绿杏朝府衙里望望,问道:“方才你说的伺候御驾迁移,可是真话?”
那人哂然一笑,低声道:“姑娘不知道么?自从楚州沦陷,圣驾日夜不安,去年腊月遣散官员,密谋隐匿,今春一直谋议遁走,昨天果真带着后宫诸人和重臣走了。喏,府衙里人去楼空,只有一个留守大爷。”
绿杏抑惊,故做镇定道:“圣驾去了哪里?”
“这,我可不知道哦。”那人环视周际,大声说道,又朝绿杏挤眼,在手心画了两字。绿杏摇头表示不懂,那人忽然惊叫:“姑娘,你头发上爬个虫子!”
绿杏吓得舞着双手尖叫起来,那人道:“别怕别怕,待我给你打下来。”凑近绿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四明。
绿杏道谢,转身来汇报李清照。李清照将“四明”两字念了几遍,目光低转片刻,压低声音道:“官家不是去四明县衙,一定是去了四明山。”
绿杏十分信服主子的判断力,点头道:“听说四明山很大,正好躲藏!”
孙玉夫一直靠在李清照睡觉,这会儿醒了,揉着眼睛道:“四明山在哪啊?”
李清照揽住两个孩子,慈爱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四明山在越州东南方,明州西南方,发自天台山脉,绵延于奉化、慈溪、余姚、上虞、嵊县等地,四明山共有二百八十二峰,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称四明山,又称丹山赤水洞天,如同与世隔绝之地。山中心有座芙蓉峰,极是高险。”缓了片刻,又道,“自楚州沦陷,官家便又陷入惊恐,竟遍寻险山奇水躲避金骑。”
“咱们得走多远才能到啊?”赵士程靠在李清照右边说道,“路上会不会遇到金狗啊?”
“放心。”李清照轻拍他肩,安抚道,“咱们不去四明。”
绿杏忙道:“那咱们去哪?还回婺州?”
李清照漠然摇头:“那么大一家人看着咱们走了,再拐回去,实在没脸。”
绿杏怅然道:“还回衢州?”
李清照仍是摇头:“哪里更不清净,不如还住钟家。李迒一家刚刚搬走,还有些温度吧!”
孙玉夫摆弄着怀里小兔子的毛,嘟着嘴道:“好是好,就是没了方圆儿玩,实在没意思。”
赵士程便接道:“就是就是,他们为什么要走呢?”
李清照见两个孩子满脸的失落,便哄劝道,“方圆儿随时都会回来,住这儿时间长了,你们还能结识新的小朋友。”
“啊!不会吧?”两个孩子两眼发光,齐声问道,分别摇着李清照的左右手,满脸欢愉。
绿杏伸出左右手捏两人的脸蛋,笑道:“两个小不点儿,在哪学的?一听到高兴话就来一句‘不会吧’!”
李清照擦了把汗,看看已是正午,蝉在树上高叫,又望望府衙左边的白石甬道,对绿杏道:“你前面带路,去钟宅。”
李清照住进钟宅,那钟家租出房子自是欢喜。第二日,便有越州留守携着两位妇人一个孩子前来拜见。双方见礼,寒暄已毕,分礼落座,绿萝绿杏忙着上茶、上果。那留守指着其中一位满头珠翠的微胖夫人道:“这是贱内。”指着另一位不到三十岁、窈窕俏丽的妇人道,“这位是妻妹,陆门唐氏。”指着旁边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道,“这是陆家小公子陆游,小字务观。”
越州留守话音方落,小男孩便有模有样地向李清照、绿杏、绿萝、银杏、孙玉夫、赵士程见礼,语词得体,口齿伶俐,颇显机灵,看起来十分讨喜。
越州留守指着小男孩道:“小公子的高祖叫陆轸,是大中祥符年间的进士,官至吏部郎中;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精通经学,官至尚书右丞,著有《春秋后传)《尔雅新义);父亲陆宰通诗文,靖康末年入仕,为淮南东路转运判官,迁京西路转运副使、淮南路计度转运副使,靖康之乱后,政见多受排挤,遂退居乡里,专心藏书、读书。陆家的‘双清堂’藏书数万卷。夫人若有兴致前去观瞻,那陆家求之不得。”
那陆门唐氏仪态端庄,气质不俗,眼中暗藏凌厉,拉着儿子伏地参拜:“陆门唐氏,携子务观拜见夫人。我等仰慕夫人已久,夫人若能光顾寒舍,对三子指导一二,我陆家岂不蓬荜生辉?”
李清照爱书成痴,略有心动,上前搀起唐氏,微微一笑:“越州陆家与明州史家乃是世交,我早听家姊赵婉说起过陆家,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那留守指指两位妇人,笑道:“她们姐妹亦出身名门,乃是神宗时宰相唐介的孙女。唐介当年拜参知政事,是个正直有德的谏官。”
“这位唐介前辈,我小时候常听说起。他长我外祖父九岁,早我外祖父十年入仕,为官清正廉明,敢于忠言直谏,与我外祖同侍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皇帝,以直声动天下。”李清照满怀敬重,朝两位唐氏行礼道,“两位名门千金,请受清照一拜。”
两位妇人急忙阻拦,同声道:“若只论出身,夫人比我姐妹更高一筹。贱妾姐妹若敢受此一礼,没的叫世人耻笑妾身没有家教。”
客套一番,各自落座。李清照凝目两位妇人,一胖一瘦,一俗一美,看外表竟不像姐妹。
陆门唐氏道:“靖康之乱,我举家去了山阳,年底方才回来,听闻大才女来到越州,我和老爷兴奋至极,赶往拜见,却已离开。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小公子陆游也不怕生,朝李清照行礼道:“务观见过夫人!夫人之名如雷贯耳,夫人之词清雅绝俗,务观很喜欢诗词,若能得夫人指点一二,幸运之至!”
李清照惊诧地拉起孩子,心里便有十二分的喜爱,夸赞道:“小小年纪,好口才!将来必是可造之才。”
唐氏心里得意,嘴上过谦道:“哪里哪里,夫人谬赞了!”
小陆游拱手道:“夫人谬赞,在下无知,尚需多加学习。”
李清照对一旁的孙玉夫赵士程笑道:“瞧你俩,该多向陆公子求教才是。”
那唐氏心中更是快意,笑道:“夫人先别忙着夸他,我今儿个带他来,本是叫他向您的公子、千金求教的意思。”
李清照忙说哪里哪里,两人就孩子问题谦虚了几个回合,唐氏最后道:“你这两个孩子血统优越,幼受廷训,耳濡目染,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
李清照正要说话,孙玉夫赵士程早耐不住了,上前拉住陆游,齐声道:“陆公子,以后咱们一同读书、求学,可好?”
那陆游却是老成,视线扫过满屋,才道:“只怕是打扰了夫人。”
赵士程摆手说道:“无妨,母亲最是和善,喜欢小孩儿,不怕打扰。”
孙玉夫接道:“咱们也可以去你家读书啊!哪里就一直打扰我姑姑了呢。”
李清照上前拍拍陆游后脑勺,温和地笑道:“以后你们就一起读书吧。我这里每天早食后教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你们自个儿学习,可好?”
陆游忙跪地道:“多谢夫人成全!陆游三生有幸。”
孙玉夫赵士程争着将陆游拉起。唐氏朝李清照福了一福:“妾身正有此心,多谢夫人美意。小孩子家攀比心理强,若叫他们一同学习一同切磋,或更便于长进。本来这次我夫君也是要过来拜望夫人的,偏被家事绊住了,腾不开手脚,我替他来了。”说着朝门外扬声道:“进来。”
几个小厮抬着四个褐漆描金箱子进来,唐氏上前打开,里面是越州土特产老酒、珠茶、白术、醉鱼等,另有杭缎各色四匹,蜀锦各色三匹,徽州的文房四宝两套,白色玉环耳坠一对,水晶银月钗一对,碧玉宝簪、翡翠玉簪各两对,乳白色玉镯两对,金丝穿花千褶裙两条,墨绿色金丝长裙两条,剩下林林总总还有些孩子的小玩意儿,箱子里装得满满的。李清照再三推让,终归是盛情难却。
陆氏本系名门,阖族人丁兴旺,接连数代人,多出志向高洁忠直仁厚,或头脑精明、擅长理财之士。陆家庄园遍布越州各处,城东南的一座大宅朱门高户,占地数十亩,巍峨气派。这些许礼物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三个孩子这会儿混熟了,叽叽喳喳地讲着天真无邪的话,搞得气氛十分活跃。三位妇人话着家常,孩子们便你推我搡地出去玩了。越州留守饮下一盏茶,面色凝重道:“当时隆祐太后回銮,官家亲自率百官出迎,仪仗极盛。迎进太后,侍奉极孝,日常起居,并所用帐帷皆亲自察看,即便有了时鲜果蔬,也先要进献太后。那天,房中进了刺客,隆祐太后推开官家,将自己置于贼人的刀口,以至于伤口感染,作冷作热……”
李清照吃了一惊:“我原以为……”
越州留守面现伤感:“封锁刺客消息,官家自有他的用意。自太后染病不起,他每日亲侍床前,亲自喂药,亲自侍饭。哪料,太后最后却又患了风疾……”
李清照满脸沉痛,听他谈起抗金形势,说张荣义军在缩头湖大败完颜昌,杀金将完颜忒里,俘完颜昌的女婿浦察鹘拔鲁,并乘胜克复泰州、楚州,收回淮东路大部分州县。
李清照连声叫好,那留守是个痛快人,快人快语道:“义军尚能大败金军,收复失地,官军除了韩世忠部奋勇杀敌,还能有谁?诸将各自为政,拥兵自重,我大宋的悲哀啊!”深深一声叹息,将无法言状的心事**无遗。
李清照黯然点头道:“是啊,岳飞智勇,但人微言轻。”
那留守道:“这岳飞虽然有勇有谋,终究是时运不济。初归杜充部下,大志难伸。如今又归张浚部下,明珠暗投,令人叹惋。”
李清照坐立不安,牵挂太后凤体,暗想四明山里,可能及时医治风疾?表姐表姐夫和隆祐太后一起回来,如今可好?李迒、赵鼎、李纲、李唐诸位可好?颜蓉及两个孩子可好?
江南三月,太阳热力已大,三个不怕热的孩子去池塘边玩,晌午被唤回来,个个满头的汗。诸人遵循食不语,很快用完午食。丫鬟撤席上茶,诸人吃茶闲话,七岁的陆游举手投足彬彬有礼,出口成章,什么《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孟母三迁)等历史典故信口拈来,李清照由衷夸赞道:“这个陆游,就好像古代的孔融、颜回转世。”
陆游拱手道:“夫人谬赞,务观惭愧!这里没有孔庙,也无孔子,岂有孔融、颜回?”
李清照看着陆游,目光闪亮:“这孩子聪慧不凡!必成大器。”
唐氏笑得开怀:“夫人夸赞!小儿愧不敢当。”
一抹朝霞映亮明间的门窗,揭开新一天的帷幕。由燕几和蝶几演变而来的七巧桌上,放着芝麻卷、芙蓉糕、枣泥糕各一份,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发菜黄花各一份,红豆膳粥、应时水果拼盘一份。孙玉夫被绿萝硬拉起床,她洗漱打扮齐毕,来到桌前,打着哈欠道:“姑姑昨儿说过,今天去陆家的双清堂看书,她不会食言吧?”
李清照梳妆已毕随绿杏进来,在两个孩子对面坐下,歪着头看绿杏:“姑姑食言过吗?”
孙玉夫鼓着小嘴一笑:“我怕姑姑忘了。”
赵士程朝她翻翻眼皮:“昨天过家家给我当媳妇儿,今天轮到人家了,一大早就惦记。”
孙玉夫涨红了脸,拿起木箸指着他:“哼!才不给陆游当媳妇儿呢,他小我两岁!”
赵士程不屑地瘪了瘪嘴:“不惦记当媳妇儿?那你惦记什么?”
孙玉夫感觉受了侮辱,将木箸摔过去:“人家想去陆家玩!没有那么多阴谋?知道吗?”
赵士程差点被木箸戳中,还好脾气地捡起放在桌上,故做老成地抱臂站着,冷哼一声道:“不害冷病何怕凉药?分明是做贼心虚。”
想起她昨天和外来的小子那样亲热他便不忿,今儿去了又要把他晾在一旁。孙玉夫嘟着嘴上前搡他:“你才做贼心虚呢!见人家陆游那么聪明样样都行,就知道羡慕嫉妒,呸!小妇生的,小心眼儿!”
赵士程面色大变,扬起双手作势要打,又慢慢垂下,猛地朝门外跑去。
绿杏、绿萝、银杏原在一旁笑看两个孩子为“媳妇儿”争吵,觉得挺有意思,见赵士程被气跑了这才着急,慌忙追出去。李清照却朝外唤道:“绿杏回来。”
绿杏刚跑到院里的海棠树下,忙转身进屋。李清照道:“去陆家的礼品可打点好了?”
绿杏打着千儿道:“昨晚就备好了,夫人可要过目?”
李清照摇头道:“不必,你照我吩咐的去办就好。我一向不喜薄待与人,只是如今情势所迫,顾不了那么多了。但若输于陆家拿来的礼品,没的叫人笑话咱们落魄、潦倒。”
绿杏点头道:“奴婢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尽管放心。”
孙玉夫自知闯祸了,便羞怯怯地待在桌旁,双肘支颐,闷闷不语。李清照唤她近前道:“你们两个我一样看待,从无厚此薄彼,也不会惯着你们。可我却不明白,你这掐尖要强的脾气从哪来的?他虽只长你两月,好歹也是哥哥,你却不懂尊重,还总是找茬耍笑与他。打量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便想要欺负他?”
孙玉夫吓得跪在地上道:“姑姑,玉夫不敢。”
“你怎么不敢?尖牙利嘴,动辄骂他是小妇养的,这不是欺负是什么?”
“可是,姑姑,”孙玉夫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哭道,“今日是他欺负我的。”
李清照断然道:“那还不是他平日积攒的怨气?他为人朴拙、憨厚,有些懦弱,常被你耻笑笨拙,也不理不闹。他这是厚道,而不是憨傻,你可知道?”
孙玉夫抹了把泪,满脸委屈,点头道:“知道了。”
李清照见她如此便有些心痛,却硬起心肠板着脸道:“姑姑素日最讨厌什么,你可知道?”
“姑姑讨厌五条:好**,奸诈,邪恶,虚伪,牙慧。”
“最喜欢什么?”
“也是五条,公平、正义、善良、感恩、诚信。”
“嗯,答得好。”李清照表示欣悦,“你口齿伶俐不是不好,但若往尖牙利齿上发展,整天专挑别人的短处,专戳别人的痛点,便是邪妄,便是鄙弃道义,刻薄寡情。不要说士程是明诚和小妾生的,便是那路边的乞丐,我也不允许你讥笑羞辱!瞧你今天那句‘小妇生的’有多尖刻!哪有半点儿世家小娘子的模样?与坊间的俗人一般无二,可真是叫我白教白养了。”说到最后,竟有些伤心,低头啜泣,双肩起伏不已。
孙玉夫见惹得姑姑这般伤心,便又急又怕,膝行向前,拽着她衣袖哀求:“姑姑,你别哭了吧!玉夫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李清照见她这般急切、哀伤的样子,心已软了,抹了把泪,又替她擦泪,语重心长道:“厚道仁慈,心存公道、公正,惜贫怜弱,仁义、友爱,才会积善积德。积善积德,才会福泽绵长,惠及后人。玉夫,你可要记着了!”
“这些话,玉夫都在记着。”孙玉夫不好意思地捂着脸,从指缝里对李清照察言观色。
李清照抑着笑意转面向外,早看破孙玉夫的小九九,被她的童真逗乐了。
次日,李清照带着孙玉夫、赵士程去了陆家。陆宰夫妇自是热情款待,请了当地文人雅士共聚一堂,又请了梨园弟子登台献艺,他们饮酒、听曲,观看歌舞,吟诗答对。
和孩子们在陆府开开心心地玩了一天,李清照都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不料半夜回来,看家的下人们齐中闷香。贼人掘壁而入偷了五筐古器。李清照震惊之余十分伤心,便命赵真贴了告示以重金收赎失窃的古器。邻居钟复皓拿十八轴书画来求赏,李清照便千恩万谢地求赎其余的古器,那人再也拿不出来。深觉对不起亡夫,李清照愧疚、痛楚,一病不起,这日正在床榻上怔忡,丫鬟绿萝从婺州回来,带回了高丽参、猴头、燕窝等贵重物品,跪在榻前禀道:“府中少夫人分娩,赵太君不敢远离,说是改日再来看您。太君托奴婢转告夫人,咱们丢失的古器已被卖与闽中转运使了,她正在想办法赎回,请夫人勿要多虑,好好养息身子。”
李清照命丫鬟起身,激动得抽泣不止,被绿杏银杏左右搀扶,强撑着坐起来道:“郡太君顾念姐弟之情,我尤为感激!这些年,我带着这些古器不停地逃奔,不停地丢失。如今,这些所谓岿然独存的古器,一下子又丢掉十之六七,仅剩些平庸的书帖及残余零碎的、不成部帙的书卷三五种。明诚会在泉下痛哭的!剩下这些古器若再有失,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她哭着说着,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歪在床榻上不住地抹泪,消瘦的身子起伏不已。可以失去一切,但不可失去古器。可以负了自己,但不能负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