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本就有智,对赵婉托付的重任,丝毫不敢大意,眸子一转,有了主意,打着千儿道:“奴婢想起个藏匿古器的法子,只怕有些冒昧。”
李清照凝泪说道:“什么主意但讲无妨,没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如今咱们主仆势单力薄,那些强盗才敢觊觎。夫人的那些古器,再不能留在身旁了!”
李清照觉得此言尤为恳切,醍醐灌顶一般地点头:“嗯,你继续说。”
绿萝福了一福道:“这次奴婢奉命回到婺州,才知家严家慈已被派去看守剡县的庄园。家严家慈只生奴婢一个,说句不怕打嘴的话,虽是贱草一棵,却也眼珠子一般地看着,哪怕是掉根头发他们也痛。请夫人收拾了古器,容奴婢送去剡县二老那里去,托其保管。”
绿杏、银杏齐声道:“好主意!”
绿萝继续道:“两个老奴的住所,强盗们必无兴趣。”
李清照顿时开颜,点头道:“这主意果然不错。扶我起来,你们依着我的指点拾掇,连那些写本书一起收拾,寄放到剡县去吧。”
绿杏、绿萝、银杏三个丫鬟应命,费了半天时间,将书房里的古书、古器全部收拾过来,经李清照首肯,打点、装箱,送往剡县的史府庄园。唯剩书画砚墨五六筐,舍不得放在别处,李清照将他们藏在床榻下,要亲自守着才会放心。
四月,张俊讨伐马进、李成有功,招降江浙地区群盗,进太尉,兼浙西江东宣抚使、淮西宣抚使。除刘光世、韩世忠外,宋诸将皆受张俊节度,岳飞归其部下。张浚在陕西富平发动了一场大战,因坐失战机致败,丧失了大片国土,挞懒率部占领了淮东。
四明山位于嵊州东部、新昌东北部、上虞东南部,为曹娥江和甬江的分水岭,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传说是仙人居处游憩之地。世人以为通天之境,祥瑞多福,感怀仰慕。道教潜隐默修之士,喜遁居幽静之山林,在此兴建宫观、园林。历朝历代道侣栖止,香客游人络绎不绝。山中白水宫前泉井一眼,大枫树、九龙松成林。石砌的宽阔大道,精美的山门台阶。另有石田山房、清晖亭等。偏殿里灯烛摇曳,隆祐太后在榻上奄奄一息。赵构跪在榻前,执手哭道:“母后,你要好起来啊!你若有个好歹,叫孩儿情何以堪?”
隆祐太后嘴唇歪斜,面容扭曲,嘴角的口水与颊上泪水交织,滑落到脖子里。
“母后!”赵构哭着抱住她头,“母后,你千万要撑住啊!”
赵构抱着隆祐太后痛哭失声,吴婉仪在一旁陪泪,劝道:“皇上节哀,自从太后患病,你日夜守护,整天衣不解带,再这样下去,您会撑不住的。”
赵构两眼红肿,哭道:“太后虽非生母,却视朕若亲生。扶朕继位,且亲自料理朕的衣食起居。建康失陷,她不顾自身安危,为了引开金兵,走旱路直奔洪州一带,一路被金兵追杀。危急关头,为朕挡刀,毫不含糊,受伤不治,叫朕好生心痛,好生愧疚啊!”
隆祐太后突然睁开双目,她右臂已瘫,伸出颤抖的左臂去拉赵构,语声含糊:“保住皇儿,便是保住大宋宗庙社稷,我万死不辞。我对得住先帝,对得住赵家列祖列宗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完,便又晕了过去。赵构又摇又唤,痛不欲生。
吴婉仪不住地擦泪,啜泣:“臣妾听闻,太后当初被高太后、向太后选为皇后时,高太后便有断言:此女贤良淑德,可惜福薄。一旦国有事变,必担干系。看来,高太后颇有识人的眼力。”
赵构点头哭道:“可怜母后此生在后宫历尽艰难,屡遭打击,在大宋王朝存亡之际,毅然挺身而出,不顾自身的荣辱、安危,力挽狂澜扶朕登基。”
隆祐太后缓缓睁眼,拉着吴婉仪手递给赵构:“芍芬堪主正宫……咳……”她每吐一字都极为艰难,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构感受着她的虚弱,看着她满面的晦色,心里是刀割般的痛楚:“母后,孩儿明白。你就好好歇息吧,少操些心吧。”
“册封,芍芬……”隆祐太后气息渐弱,伸向空中的手颓然垂落。
赵构和吴婉仪跪在孟氏渐趋僵硬的尸体前号啕大哭,宫娥和太监在他们身后跪了一地。
公元1131年四月,隆祐太后殁,终年五十九岁,谥号“昭慈圣献皇太后”。赵构在山中治丧,诏告天下,行殡葬大礼。白水宫丧钟长鸣,各色彩幔被换成白色的棉纱,一连七七四十九日,天下举哀,葬于会稽山。李清照带着绿杏绿萝去四明山参加了丧礼,国丧之中,回途经过嵊州,这里的所有庆典一律被取消,违令者罚钱抓人。胆小者就尽量躲在家里,只怕一出门就不小心惹祸。
余姚的情景更为冷清。宽阔的街道一片萧条,仅有的几家店铺门庭冷落。没有客流,商贩们也就不再摆摊。原本拥挤的街市如今一片空旷,风剪垂柳随处乱卷,纷纷扬扬地落在马车的帷幔上。通往越州的官道上也很荒凉,没有行人,没有杂耍,没有小贩,没有赶场的伶人歌伎。
越州境内,只见曹娥江内外一片宁静,没有一个游人,一艘破旧的画舫停在岸上,早已落满灰尘。
五月,金兀术进军和尚原,吴玠与其弟吴璘率军还击,四战皆胜。
六月,赵构为隆祐太后守完七七,回到越州行在,改御前军为神武军,张俊改任神武右军都统制,领定江、昭庆二镇节度使。
七月,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威武大将军曲端因布阵与张浚发生争执,被张浚关进监狱,酷刑怨杀。
八月,赵构任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十月,金兀术再攻和尚原,吴玠兄弟大败金兵,俘获甲兵以万计,兀术身中流矢逃走。
十一月,金立刘豫为帝,建立伪齐朝廷。
十二月十八日,赵构下诏改元,改建炎五年为绍兴元年,改越州府为绍兴府,直到元旦莅临也无封印,他要随时参阅各地战报,随时批文调兵。越州行在门前每天都人来人往,车流络绎,各地的战报雪片一样飞来。
小年之前,大雪纷飞,正是考验将士意志力的时候。赵构带着他们进行了过江以来的第一次冬狩。此际宋金战事暂歇,南北异族之乱也被平息,将士们放假回乡与家人共度新年。越州府一大早便派出小分队,责令街两边的店铺关闭歇业。命人在十里长街上撒盐,防止雪滑。沿街两旁搭起帏幄,供文武百官跪迎御驾。
锣鼓声声,华盖如云,各色旗帜蔽日遮天。皇家的仪仗缓缓而过。李迒的神武军远远地屏退闲杂人等,在皇家的仪仗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包围圈。车辇辚辚轧过街面,赵构披着貂裘高坐在车辇上,眼前人影幢幢,远远望去,像是两排试翼的鹰隼。冷风凛冽,将雪花吹到他脸上,很快化了。百官们战战兢兢地跪在街道两旁,不敢抬头,也顾不得膝下又冷又疼,始终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与赵构并坐的吴婉仪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拿出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水渍,轻声道:“皇上冷吗?”
赵构握紧她手,轻声一笑:“朕身边有团火,会冷吗?”
公元1132年,江南的上元节姗姗而来。为隆祐太后服丧,赵构原本下了禁令不准张灯结彩,不准燃放烟花爆竹。然而两份捷报传来,赵构解除禁令,以示庆贺:一捷为韩世忠镇压了建州起义;二捷为杨政败金于方山原。
禁令解除,全城振奋。自正月十五夜起始,龙兴寺一带整条街上张灯结彩,赛花灯、放爆仗日夜不绝,夜晚尤盛,恍如火龙腾飞。杂耍、皮影戏表演千姿百态,引人入胜。
上元节的越州好似一座火城灯海,调龙灯、猜灯谜、吃元宵,曹娥江风景独好。太极拳、阳湖拳、汉服秀,柯桥边道法自然。烟花当空爆炸,梅花随风飘洒,街两边挂满花灯,行人络绎不绝。
妇人有了年纪,便不喜凑热闹。李清照与二表姐王美艳说好不出去观灯,在园子里赏月。明月高悬,她们在梅林边的观花亭里坐着,远望着烟花在空中升起、爆炸,一种刻骨的感动源自心底。
梅花和着灯影,飘落到面前的七巧桌上,飘落到酒盏里。王美艳也不管不顾,端起,饮了,吐出花瓣,嘴里存留着苦涩的气息。又把盏轻嗅,翡翠指环熠熠生辉,声音十分伤感:“你道赵婉长姐如母,我家这位姐姐又何尝不是?一次金兵围困,她为了我和他弟弟安全脱险,竟披了礼服,自报名号主动迎敌。”
李清照眼睛眯起,眼皮快速地跳了几下:“失去太后,我大宋损失极大,赵构损失极大。”
“赵构对于太后,面子功夫做得极好,政见上并不……可是我那仁厚的姐姐,宁可为赵宋社稷搭上性命。若她不曾那样执着,不曾那样忠直,便不会这么快地殁了。”王美艳盘膝坐在炕上,倚着墙哭,黑缎百合花纹绣氅衣,在灯影里不住地发抖。
李清照朝表姐靠靠,抱膝而坐,眼睛澄澈透明:“这个,谁都明白。哲宗时的刘婕妤巧计夺去她的皇后之位,将她废为庶人,驱逐宫外。历代后宫被废,哪有驱逐出宫的道理?可见,大宋的冷宫都容不得她。先皇病逝,端王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将她迎回,复位元祐皇后,与元符刘后并列两宫。”
王美艳眼前全是姐姐温柔贤淑的面容,心里极是伤痛,接连自饮数盏,喝得有些多了,面颊彤红,情绪激动,抢过表妹的话茬:“向太后仙逝立遗嘱让孟后垂帘听政,我这姐姐固辞,但刘后仍然嫉妒、陷害,我这薄命的姐姐二度被废后又被迎回瑶华宫。瑶华宫失火,移居延宁宫,延宁宫又失火。两次失火,都是刘后这个奸妇作祟!”
李清照为着世间永不停歇的争端,心里难过,黯然点头道:“我知道这段公案。她被迫出宫,居住在相国寺里,是二姐姐和姐夫将她接回孟宅。”
王美艳年已五旬,少女时的活泼、率性没减多少,可见在孟府少受压抑。这会儿不胜酒力,双手在空中胡乱比画着道:“别提你那怂姐夫了,胆小鬼一个,树叶落了都怕打头。他不敢去接她姐姐,怕受连累,是你表姐我逼他去的。还有他那个后娘,娇客兴事时只知沾光,败事了就会看笑话,我最看不上这号人。”
“绿杏——”李清照朝着亭外扬声呼唤。
绿杏正在亭外折下梅枝,闻声慌忙跑进来,打着千儿道:“奴婢听候夫人差遣。”
李清照道:“快去熬碗醒酒汤端来。”
绿杏应命去了,李清照接道:“那个机关算尽的奸狡毒物,最终落得个被下人所逼悬梁自尽的下场。可见积恶久了,必有余殃。隆祐太后住在娘家二十多年。靖康之乱,后宫佳丽悉被掠走,她却因祸得福。”
王美艳趴在桌上吐着酒气,说着醉语:“她住在府中这些年,我可有福了。”停了会儿,又嘟囔道,“小皇帝,想要迁往临安了。”
“又要迁?你如何知道的?”李清照拨拉开表姐垂到颈上的长发,细声问道。
“本要迁往建康,又嫌建康靠近长江,金人渡江可达,便要在临安定都。”
李清照慨然一叹:“唉,无论迁往哪里,金人不除,终有隐患不是?”
见表姐久久不答,李清照上前推推她,却听到微微的鼾声,忙拿了大裘给她披上。
绿杏端了醒酒汤进来,后面银杏跟进,端着木盘在靠窗的石几上放好,盘上一坛一碗,另有汤碗汤勺。李清照询问两个孩子,绿杏说由绿萝带领,跟着方圆儿娘三个出去赏灯了。一时三人都羡颜蓉好福气,年已不惑童趣甚浓。银杏理着鬓发笑道:“舅奶奶脾气很好,对李方少爷有求必应。倒是李圆小主,温顺得像个小媳妇,难怪人家都说舅奶奶重男轻女。”
李清照凝神问道:“今儿又重男轻女了?”
银杏抿嘴笑道:“先是奴婢与绿萝一起,送玉夫小娘子和士程少爷去他们院里碰头,又一直送到街上。李方少爷见什么都要,要什么舅奶奶都给,李圆小姐一出口就被拒绝。”
“如此这般宠溺,没的助长了那孩子的少爷脾气。”李清照接着问道,“去兵营给木易及义士们送酒和汤圆,去了没有?”
银杏打着千儿道:“酉时一刻已经送去,正遇上舅老爷在兵营慰问,赏了奴婢一杯酒呢!”
“好。”李清照笑道,“李迒做得很好。我也正当去兵营一趟,却因这儿招待表姐表姐夫给误了。本要与表姐夫表姐一起去,无奈表姐总是任性,宴后推走夫君,要在园子里赏月。”
“奴婢已给木易英雄说了,义士们都托奴婢问候夫人。呶,这是官家赏赐的御酒、汤圆,木易英雄及义士们托奴婢带给夫人。”银杏指着石几上的一碗一坛。
任凭丫鬟们推辞不受,李清照坚持分食了汤圆,命将表姐扶回房中,爱月成痴,她要独自观赏。冷风从栖纱窗里吹进来,拂起花梨木花架上的一束梅花,满亭散逸开清雅馥郁的香气。她嗅着花香,流着清泪,吟着一首《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她此时的愁已有了太多的沧桑和哀伤,字字血声声泪,悲痛欲绝。
观花亭是钟宅的最高处,亥时已过,烟花爆竹声声不息,被风夹裹着从墙外飞来,撩拨着人的情愫。李清照又想起吴太妃、孟太后的仙逝,心里涌起无尽的凄楚,隔窗望着空中的皎月,低泣道:“即便迁往临安,那也不是家啊!”
绍兴元年(公元1132年)二月,赵构驻跸临安行在,一边抽调精兵镇压荆湖、江西、福建等地的起义一边剿匪,命韩世忠、吴玠、刘光世、张俊、岳飞等人分区负责江、淮防务,任吕颐浩为左仆射,秦桧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赵鼎、范宗尹为签书知枢密院事,李纲为湖广宣抚使,晋吴婉仪为贵妃、张婕妤为贤妃,李迒以从三品诸卫上将军统领神武军。
李清照同远路回来的赵思诚全家去了建康。三年来,亡夫临终的回乡遗言晨钟暮鼓般敲打着她的心房。请术士选定了为亡夫、婆母迁坟移墓的吉日吉时,赎回了亡夫生前当出的所有古器。原来当出为了安民,如今赎回用以陪葬。只是那古琴“绿绮”已失,那家建康城实力最强的当铺早已不知去向。
二月的阳光激溅飞扬,映亮建康城北的一片墓地,将齐腰深的蒿草映成一片金绿色。赵明诚母子的坟墓皆用青砖垒砌,高约两丈,远看像两座独屋。
墓前摆了花圈、香案,烧了纸马、纸钱。李清照、孙玉夫、赵士程、赵思诚全家三代人,木易及一群绿林义士,赵真、绿杏、绿萝、银杏等一群下人,分批次在两个墓前焚香、祭拜,随着哀乐的响起大放悲声。迁坟改葬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富贵贫贱、吉凶成败,需在术士的指导下进行。动土要择吉日吉时,其他各项皆依建康的风俗习惯。风吹着荒草瑟瑟作响,人的啜泣声不绝于耳。两个坟上搭了黑色油毡帐篷,依据习俗,以防开墓后尸骨见了天日。
郭老夫人的起坟时间定在辰时,但闻司仪一声“吉时到”,赵思诚动了第一块砖,接着由儿子赵坤带着一帮可靠下人破墓开棺。赵思诚和儿子赵坤、孙子赵安屏息敛气地移尸进入新棺,行拜祭、哭灵诸礼,极其恭肃地完成了迁坟移墓的整个过程。
李清照带着孙玉夫、赵士程等人,跟着一群男女孝子,围着郭老夫人的灵车痛哭、烧纸,祭拜已毕,再回到赵明诚墓前烧纸、叩拜。先祭拜五方地脉龙神,后磕拜地脉龙神,下了祭告文书,再告知亡者迁坟移墓。
阳光如雨,荒草颤动。李清照扑倒在墓前,拍打着墓碑悲痛欲绝,断断续续地泣语:“明诚,对不起,照儿无能,丢了你的金石。明诚,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这世间,你是最了解我、体谅我的人。你理解我的一颦一笑,一哀一愁。曾经,我嘴唇动一下,你便知晓我要说什么;手指动一下,你便知我要做什么。因此,你一定不会怪我丢了金石吧?你临终说要回乡,照儿日夜惦念着。今日我便带你回到青州,与相父团聚。照儿一介女流,行事不妥,礼仪不周,若有唐突,夫君万勿动怒啊!”
迁坟需在午时之前完成,还要小心翼翼,勿要言行亵渎,比如挖掘、移尸动作不当、乱吐唾液、乱放厥词等,都是对亡灵的羞辱行为,会给后代子孙带来霉运。故迁坟一般不请旁人,由自己的至亲知己亲力亲为。李清照只带了赵真、木易及一帮义士。与赵思诚商议在清明前一月迁坟,为了让亲人在清明之前回到青州,好在清明节当日入土安身,护佑后人。
迁坟移墓程序与安葬基本相同,明诚的迁坟时间定在辰、巳时之交。但听司仪一声吉时到,小男孩儿赵士程吃力地在坟头掘开了笫一块砖,接着由木易、赵真等人拆砖挖土、破墓开棺,再由赵士程从棺木中抱起骨灰盒,放入新棺。新棺底垫了六尺六寸白布,六尺六寸红布,红布上面放着崭新的被褥,下面以木凳垫起不让沾地。赵士程将象牙骨灰盒放在新棺里的被褥上,叩头退后。
李清照烧纸祭拜,念念有词,告白亡夫。
赵真、木易将赎回的古器小心放入棺材,封棺后以红布棺罩蒙住,再罩一层黑罩用以遮光。李清照领着众人祭拜、哭灵。原墓地由赵真等人祭告、取新土填平,栽上了松柏。
只听司仪一声“吉时到,起棺”,李清照烧纸祭拜,哭道:“未亡人李清照,祈祷亡夫赵明诚泉下倾听,客居之地,终归冷寒,今日便将你的住宅迁回青州老家,伴相父、得温暖,夫君,你且莫留恋此地啊!”
往事历历在目,李清照直哭得摇摇欲坠,绿杏、绿萝在旁搀扶,忍不住泪如泉涌。绿萝以孝布擦泪,劝道:“夫人别哭了吧,打从今晨五更起,您就一直耗神,再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老爷最是疼您,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必会心痛、不安。今儿老爷迁宅,本就不怎么好过。夫人应该明白这层,节哀、珍重才是。”
李清照心如明镜,却难以止悲,哭道:“他何曾疼我了?若是真的疼我,便把我带去陪他,却怎能丢下我,独自在这儿生受?”
绿杏在旁哭道:“夫人这是什么话?你就忍心扔下玉夫、士程和奴婢吗?”
披麻戴孝的赵士程、孙玉夫由银杏在中间牵着,听了这话便大哭起来。李清照回头劝道:“你俩怎么还没个主心骨,听风就是雨?”
主仆们的话声被一阵鞭炮声压了下去。赵明诚的棺木由八名义士抬上灵车,男女孝子们跟着灵车痛哭,诉说着怀念、不舍之语。
两辆灵车在官道上慢慢启动,赵思诚、赵坤、赵安持灵头幡,摔丧盆,携男眷坐在郭氏的灵车前面的马车上,赵家夫人少夫人及小娘子赵乐,和女眷坐在灵车后面的马车上。赵士程、赵真分别持着灵头幡,摔丧盆,携男眷坐在赵明诚灵车前面的车上,李清照携女眷坐在灵车后面的马车上。众人哭声汹涌,很快淹没在一片鞭炮声里。
官道边的梧桐遮天翳日,纠缠的藤萝上开满紫花。两辆灵车在官道上徐徐前行,孝子们的马车前后簇拥。一个时辰后出了城门,孝子们也都哭累了,一个个怏怏地低着头,长吁短叹。一身缟素的李清照仍在低泣,禁不住人们左劝右劝,终是不再哭了。孙玉夫却在一旁叫渴,绿杏拿出羊奶给她,叮嘱道:“晨起热过的,早已凉了,你就少喝两口解解渴吧,喝多了又要闹肚子。”
马车过了城外的高岗,进入平坦地段,路边是农人培植的扶桑花。正值花期,远望那么大的一片花海。
流亡将近三年,亡夫的影子何尝有一日不将她覆盖?心中的思念何尝有一日淡化开来?哪怕山无棱天地合,哪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他依旧时时化作一道光影,惊鸿般飞掠她的世界,将她牢牢覆盖。
三月临安乱花迷眼,一群新燕自由来去,啄着行在门前的春泥。赵构高坐在大殿正中的花梨木雕透宝座上,环视臣僚,带鄙睨众生的气度,扬声道:“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赵鼎奏道:“伪齐刘豫移都东京,其子刘麟集乡兵十万,为皇子府十二军,沿河、淮、陕西、山东等路驻军,且遣官尽情搜刮,赋敛苛重,刑法严峻,民不聊生。金立伪齐,不过是以宋之矛攻宋之盾的诡计。”
赵构愤然拍案:“伪齐可恶,必当诛之。”
赵鼎复奏:“利州观察使、蕲黄镇抚使孔彦舟已叛降伪齐,也属无奈叛降。”
秦桧冷声道:“叛降就是叛降,何有无奈之说?想必有一天大人也会无奈……”
不与小人争武!赵鼎朝秦桧冷哼一声,坦然奏道:“刘贼甚是奸狡,自入东京便一心拓展势力,妄图君临天下。听闻孔彦舟大孝,便派人访其父母、妻子,赐予甚厚,并使其舅持书招降。因此,这孔彦舟属于无奈叛降。”
赵构忧心道:“今日孔某叛降,明日怕是有个李某、王某叛降,如何是好?”
赵鼎道:“官家勿忧,我大宋多的是有志之士。原太原知府张孝纯,城陷被金人捉去,如今又被押到东京出任尚书右丞。张孝纯当年豁命守城,何等忠勇!违心地接受伪职,暗中投书与我,透露了伪齐欲派刺客南下,暗杀我君臣的计划。”
赵构吓得面色惨白,即谕旨李迒加强行在的防卫。
右司谏吴表臣奏道:“伪齐正在京东路收集大麻、苎麻、苘麻、亚麻,额定每户七斤,不按时上缴者,罚稻米大麦各百。贼刘集麻,恐是备绳维舟,谋南侵之计。”
赵构抑着惊怒,镇定道:“沿江防务可曾齐备?”
吕颐浩奏道:“沿江津渡均已为备。”
赵构道:“采石渡江面狭且水缓,尤当重备。”
吕颐浩奏道:“可令韩世忠屯兵建康府,岳飞屯兵江州,扼守江防航道,万无一失。”
赵构点头:“准奏。”
范宗尹奏道:“岳飞为荆湖东路安抚都总管,大破曹成于贺州。韩世忠于豫章连营江滨数十里,招抚了曹成,得八万人。”
赵构道:“正好扩军,甚好。”
秦桧的眼珠滴溜溜乱转,以牙板遮面,侃侃而奏:“自唐朝灭亡,进入五代十国大分裂时期,中原战火不息,直至我朝太宗立国,又一百多年前的澶渊之盟,纳岁贡给北辽,战火才停,百姓们过上了太平日子。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抚民为立国之本,战乱使生灵涂炭。两河诸州的土地已荒了数年,百姓亡命乃是国家的祸兆。古人道攘外必先安内。眼下当务之急是集中兵力剿杀伪齐,遣使与金国和议,避免腹背受敌。和议成、灭伪齐,则大赦天下,裁减诸州府兵,南归南、北归北,使犯人和府兵经商、务农,既缩减了军费开支,也兴盛了农工。再加强边关防务,城高河深,女真人铁骑难进。中原地大物博,只需几十年太平日月,自然会国富民强。中原富强则外族不犯。金人南下若无所得,必不再犯,北方苦寒,金内部必为争夺利益而自相残杀。届时,我们兵发北地,一举灭之!”
翰林学士綦崇礼奏道:“金立伪齐,用心险恶,秦丞相却要攻打伪齐而与金和议,这样岂不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赵鼎奏道:“以靖康之乱为鉴,金人虎狼之心,朝令夕改,罔顾道义,万不能与之和议!”
吕颐浩附和道:“陛下圣裁,不能与金人和议啊!”
接下来,众臣议论纷纷。王继先进来禀道:“高丽王楷遣使入贡,献金百两,银千两,帛二百匹,纸二百匹,人参五百斤,现在同文馆候旨。”
赵构道:“同文馆里摆宴,候朕接待高丽国使者,备以玉绶、金带赐之。”
又一太监进来禀道:“明州郡太君赵婉,携子史浩来献岁贡,殿外候旨。”
赵构目色一亮,遂宣布退朝,召宣赵婉母子到便殿觐见,和王继先从大殿侧门退向内殿。
少顷,赵婉由丽妆华服的丫鬟虚扶着进入内殿,史浩纹绣白缎长袍,紧跟着母亲走至殿中,向赵构行跪拜大礼。赵构命起,赐坐。那史浩眸若晨星,身若玉树,器宇轩昂,乃是罕见的青年才俊。赵构看了心生欢喜,对赵婉笑道:“自南迁以来,明州史家对朝廷供奉甚厚。此番赵太君又亲来献供,叫朕不安。”
赵婉双手交叠,福了一福道:“忠君爱国乃是臣子大义。正值朝廷多事之秋,我史家世代受皇隆恩,应当报答,略尽绵薄,不足挂齿。”一言一行,皆显出世家望族的雍容气度。
王继先在旁笑道:“哪里不足挂齿了?官家可时时都记挂太君呢!虽说朝廷如今入不敷出,连修缮行宫之事也拖了又拖,外头那红墙,都往下掉泥块了。可官家还嘱咐老奴待赵太君寿诞之日,一定要备上厚礼。”说完看看赵构,又对赵婉察言观色。
赵婉低头,约略思索,抬头目光威严,似有光彩流转:“虽说如今多事之秋,我大宋也不可失了皇家威仪。修缮行宫费用由我史家担负了吧,请皇上恩准!”
赵构抑着欣喜,满面肃然,推辞道:“不可再叫郡太君破费了。”
自靖康之乱以来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匪寇作乱,地方官弃职逃跑。旱涝不均,减了庄稼的收成。稀缺的岁贡除了用于军费,已无法供应朝廷开销。自朝廷南迁,虽则仓皇如蝼蚁,然皇家体面总是要维护的。每年皇室所需二百万黄金皆出自史家,这行宫破败,想要修缮都有困难。这会儿闻听史家要负责修缮行宫,赵构自然十分高兴。
赵婉笑悠悠地朝赵构一福:“臣妾愿意承担费用,况且此次不是白白破费了,原是臣妾有求于皇上。”
赵构一愣,随即笑道:“太君请讲,朕一定照准。”
赵婉面色瞬间暗淡下来,掏出锦帕擦泪,跪地叩头道:“这是臣妾夙夜不安的心事,臣妾父亲赵挺之曾为宰相,后为奸臣蔡京所害,含冤而逝。臣妾至今不敢回想那段公案,一想便彻夜难眠。为人子者当知忠孝仁义,臣妾冒昧,请皇上为我父亲昭雪沉冤。”
赵构欣然点头,答应三日内赦旨昭雪赵家冤案,待赵婉母子谢恩退去,遂唤当日汴京的宫中老仆、大臣各四人,综述当时情况。后命王继先拟旨第二日宣告:追故相赵挺之为太师,其亡妻郭氏为一品荣国夫人,三子存诚、思诚、明诚各有封赏,三儿媳皆为四品恭人。另应吴贵妃请求,晋已故李格非为尚书令,其妻王月新为一品宁国夫人,子李迒为正三品工部侍郎,媳颜蓉为正三品淑人。
在青州太和山天缘谷安葬了亡人,赵思诚、李清照两下里各有几十人,守了头七,作了安魂道场,随后便各自准备回程,乌泱泱地往山下走。
赵思诚一家三代,一帮丫鬟、小厮,闹哄哄的一大群人马走在前面,李清照和木易的义军队伍走在后面。蜿蜒山道旁杂木丛生,藤蔓遮道,人迹罕至。车夫竭力撑着车辕,呼吸急促,暗叹这钱赚得艰难,稍不留神,马车必翻,一命呜呼,太不划算。
“大家注意了,小心毒蛇。青气越大的地方,越容易藏蛇。”赵真走在前面,向后喊道。他话音刚落,绿杏、绿萝、银杏等人便尖叫起来,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被李清照拉着的赵士程、孙玉夫都哭叫起来,再也不肯走了。
一位义士越众向前,边走边用大刀清除藤蔓,大声喊道:“都别怕了,蛇怕光怕人,没了藤蔓,便不敢现身。”
“姑姑,我怕……”孙玉夫怯怯地走着,怯怯地看着,怯怯地哭道。
“蛇都怕我,你俩怕什么!”李清照吓得够呛,却壮着胆子安慰紧紧拉着她的两个孩子。
自金人入侵,青州的百姓纷纷逃往江南避难。大街、官道、山林、荒岗,处处人烟稀少。此时虽然金兵已撤,但逃亡的百姓们还在徘徊、瞻顾,战争的创伤一时半刻也难以修复。青州城里的老宅已经被毁,看家的老仆连并金石葬于火海。李清照不敢思想,一想就痛彻心扉。
两队人马终于安全穿越崎岖山道,谢天谢地地在山下的岔道旁停住,依依话别。路边那叫不上名字的花儿十分鲜艳,小孩们便大呼小叫地争着采摘。赵思诚的续弦董萍儿,将正在采花的五岁儿子赵彤指给一旁的丫鬟,执李清照手道:“莫如弟妹随我们去广州府居住,那里冬天也不怎么冷,又山高皇帝远的,金贼也不惦记,没得比江南舒坦许多。”
李清照牵念着藏在剡县绿萝父母那儿的古书古器,到底也牵挂着弟弟一家,福了一福道:“嫂子盛情难却,我也巴望着追随,只是明诚生前的一些收藏,还在江南放着。”
赵安完全继承了父亲赵坤的相貌,五官很像祖母钱怡,脸型和麦色皮肤酷似其祖父思诚。十八岁的他落落大方地挽着妻子近前,双双朝李清照行礼道:“叔祖母这几天熬乏了吧?可还吃得消?”
“还能撑住,孩子们少礼。”李清照笑幽幽地拉住二人手道,“这才多久没见,赵安你竟长这么高了,而且大婚了,瞧这媳妇儿真是可人。”
“谢叔祖母夸赞!”赵安媳妇福了一福道。她身量窈窕,语声温婉,相貌并非特别动人,一双灵活的眼睛稍一顾盼,却叫人感觉非常温暖。
两人一口一个叔祖母,李清照顿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不由暗叹,转面朝董萍儿嗔道:“瞧我这个好二嫂,孙儿大婚,也不请我去喝喜酒。”
也不过三年不见,董萍儿已有些发福的迹象,这些年宦场历练,比之青年时的头脸周正,平添了几分清秀之气,目光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清淡的笑,和年过五旬的赵思诚站在一处,一个莲花一个残叶。
“叔祖母休怪祖母,只因事出仓促,江南一带金寇作乱,战火连绵,尺素难寄。”赵安作揖道。
“我祖母听闻叔祖母到了临安,寄了几趟书信,都被驿递退了回来。”赵乐近前行礼道。花季少女,颊染红晕的一张鹅蛋脸,未施粉黛,肌肤如玉,眼珠子乌溜溜地乱转,周身焕发着青春活力,在太阳的映照下益觉娇艳。
李清照执少女纤手,含笑打量:“女大十八变,真是不假,乐儿长得益发水灵了,也到大婚年龄了,可曾许配姻缘?”
赵乐羞红了脸,掩面退后,默无一语。董萍儿上前道:“托她叔祖母的福,已经许配了广州府的高门大户,入秋就要成亲了。”
赵坤人到中年,看起来成熟稳健,已是广州府宣抚副使,携妻向李清照行礼道:“战事纷乱,致使失礼,请三婶莫要怪罪,另请转告姑母,莫要见怪。待秋后时局稳定,赵乐大婚,我定去江南请罪,顺便接三婶和姑母去喝喜酒。”幼时极得姑母宠爱,对姑母赵婉有着非同寻常的眷恋情怀。
赵坤妻脸上摆着应景的笑,朝前福道:“三婶这些年为保护三叔的金石费尽心力,令人感佩。此去江南山长水远,还请珍重。”
“彼此彼此!”李清照含笑答道,看着思诚这么大一家人,想起亡夫,想起自己未育,心里未免颇多愧疚。明诚出自相府,一方执政,却始终守着她,无怨无悔。身为男人,他难道不想纳妾?不怕官场讥笑?不会考量“无后为大”的孝道教条?但是全力维护着妻子,将一切自我抛向九霄云外。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这样的爱,叫她如何去回报?金石便是他留下的唯一念想,那些金石,即便要她以性命去换也觉值得!
少顷两下告别,各自踏上归程,李清照坐在车上看着对方一干人马在山野里消失,愧疚的感觉挥之不去。
青州距离临安一千七百里之遥,在青州一带遇到一小队伪装金人游骑在民间抢劫的土匪,木易及义士们将他们斩杀殆尽。抢劫便抢劫,干吗还要以充当金人为荣?实在可恶!义士们杀了这帮人,毫不怜惜。在徐州一带遇到山贼,毫无悬念地被义士们打败。还遇到一个名叫李仁的山民,原是六盘山的猎户,李清照当初被困六盘山,被他父亲李二所救,因而将他收留。
回到临安已是四月了。一队马车徐徐靠近北门,睡了好久的孙玉夫醒了,挑着车帘,看看城门上的“临安”二字,拉拉李清照衣袖道:“姑姑,咱们为什么不回建康,却要来临安?”
李清照望着外面彤云密布的天空,答道:“建康靠近长江,金兵渡江可达,不如临安稳妥。浙西一带水网交错,对金骑活动不利,实为一道天然屏障,官家因此选择临安。你叔叔随驾,咱们自然要追随啊!若不这样,他又该闹心了。”
赵士程接着问道:“母亲大人,咱们到了临安住在哪里?”
这孩子之前不知听了什么**,自明诚葬礼时回来,一开口便是母亲大人,仿佛只有这样才会得到信任和疼爱。李清照便也理解,似这样一出生就流离失所、饱经忧患的孩子更没有安全感,更听话、更懂事,也更需要细心呵护,遂拍拍他的后脑勺道:“还和你舅舅全家住一起。”
孙玉夫一听便拍手笑道:“好啊,又能和方圆儿一起玩了!”她看看前面陌生的天地,又回头看看后面的队伍,皱眉问道,“姑姑,临安这么大,咱们又不熟,去哪儿找方圆儿啊?”
李清照抚着袖口,抑愁笑道:“已派人进城打探,不久便会回来接应咱们。”
城门口戒备森严,赵真持有建康府令牌,城卫放行。车马刚要启动,便见木易派出去的义士与李迒的常随一起,骑马从城门里奔来,在李清照的车前下马,李迒的常随跪礼道:“叩见大娘子,老爷命小的来迎接大娘子进府!”
他旁边的义士亦行了大礼,禀明了赵、李两家冤案被昭雪和所有人晋封之事,末了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舅老爷三月间已升任工部侍郎,堂堂的正三品了。”
李清照命二人起来,悲喜不明,接着一叹。绿杏、绿萝、银杏三人,却在旁边眉开眼笑。
后面的木易及义士们早已等急了,此时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李迒的常随道:“老爷升迁,论理都是大娘子的功劳。”见众人呆愣,继续道,“郡太君赵婉进贡甚丰,又要出钱修建行宫。官家自然求之不得。郡太君顾念娘家一门,请命为赵相平反冤案。官家便晋封了赵氏一门,又顺带晋封了李家。”打听到吴贵妃与李家的关系,因事涉隐晦,不便公开,他便将此事一概归于赵婉,想了想,接着道:“舅老爷一到工部上任,临安的土木建筑商便争相授受。有个商人硬要将钱塘门内的一处三进大院送给老爷,老爷何等清明?断不接受。那商人就请了风水先生上门劝说,说此宅的风水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兴家旺后。终说得老爷心痒难抑,便动用了夫人的陪嫁,将此宅买了下来。早已收拾得清雅、利落,且在后院设了易安室、清净轩,但等大娘子回来居住。”
李清照听得眼眶湿了,转面擦拭,看看空中紫霞飘拂,天色渐暗,扬声道:“进城。”
由李迒的常随带路,城卫恭立两旁,目送着一队车马穿越城门,在街道的尽头消失。李清照在车上挑帘远望,临安还是临安,想那西湖春水,苏堤桃花,如黛的凤凰青山,应无丝毫改变,只是人的情怀不复,心田被尘埃覆满。
李清照刚到李府,便接到信报,赵存诚卒于广东帅臣任上。她决定亲往吊祭,幸有木易护卫。两千多里的路程,来回竟耗了近两月时间。回来后她便感叹人生无常,常常闭门谢客,或独自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