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十九章 可怜人似春将老 剪成碧玉叶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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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人生从未如此空闲,如此低迷,如此虚空。残荷立鸥鹭,碧波盈绿竹,晓空映冷月,柔风暗香渡。那一痕心伤,欲释无处。

一连几日的阴雨带来丝丝舒爽,梧桐枝上,寒蝉凄切。这日天气初晴,绿杏、银杏、绿萝陪着李清照、孙玉夫、赵士程来到西湖,在苏堤上徜徉。两个孩子快乐地像两只飞舞的纸鸢,一路采着野花,在苏堤上你追我赶。李清照跟着两个孩子笑,被童真深深感染,已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丫鬟们跟在后面,边走边寻找草药,边挖草药边说着闲话。绿杏挎着竹篮挖着蒲公英道:“吴贵妃对咱们夫人真好,前日送来了人参、燕窝,可惜她和张贤妃都不能生养。”

绿萝说:“皇帝要认义子,韩元帅从秀州挑选出来两个孩子,两个都是太祖后裔,赵德芳的七世孙,一个叫赵伯琮,改名赵瑗,一个叫赵伯玖,改名赵璩。”

绿杏看看篮子将满,便站起身来,拉拉绿萝道:“这啥时候的事?绿萝妹妹知道得真多。”

绿萝拍拍手上的草屑,有些自持,微扬下巴道:“哪里知道得多了?左不过以前跟着我家太君,识得宫里几个人罢了,不信你问银杏。”

银杏性子内向,正掐了一段茅草嚼着,朝绿杏点点头。

绿萝又道:“你跟着大宋第一才女,应该更多见识才是。不过她身边人太少了,你便清闲不得,一人充当了一、二、三等丫鬟的角色,还要干跑腿使唤的小幺儿那些杂事,一天到晚不停地有事,自然无暇探究交际了。”

绿杏听了便有些遗憾,点头道:“绿萝妹妹说得有理,夫人身边一直人少,从没多过。”

绿萝因是赵婉所派,优越感十足,仰着头道:“我家太君身边共有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十个,还有五六个跑腿使唤的小厮,掌管针线浆洗洒扫的使唤婆子若干。”

“若干?若干是多少?”

“若干,大概就是十个。”

“啊!”绿杏掰着指头,嘴巴大张道,“共有三十多个下人服侍太君一个?”

绿萝骄傲地仰着头道:“那是自然,过世的老相爷就这么一个闺女,自是金枝玉叶,我家太君当年,在整个汴京城的世家千金里头,也是出类拔萃的。”

谁说我家夫人不是出类拔萃的呢?绿杏暗想,接着笑道:“赵构最是宠爱吴贵妃,将那赵瑗、赵璩认了义子,定要叫贵妃娘娘养着。”

绿萝哂然笑道:“赵构原本就是这个意思,但这吴贵妃却是难得的贤淑之人,顾念张贤妃病恹恹的,怕她难过,就建议她和张贤妃各养一个。”缓了片刻,接着道,“明面上是一人养了一个,但内里终归是有分别的。”

这下绿杏更是好奇,挽住绿萝臂道:“妹妹就说说这内里的分别,好让姐姐我长长见识。”

绿萝望着空中白云飘拂,笑道:“这分别嘛,既在两位娘娘身上,也在两个孩子身上。”

绿杏眼珠一转道:“明白了,宫中自古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赵构便要给心爱的吴贵妃挑个有潜力的孩子,将来继承大统,吴贵妃便是皇太后了。至于那一位陪衬娘娘,只配……”

“姐姐聪明!”绿萝拍着绿杏肩夸赞,“这两个孩子原是从十个孩子中筛选出来的,个个都是聪明伶俐的。若要从外表上分辨谁高谁低,并非易事。赵构原要将那个又白又胖、颇有福相的赵璩给吴贵妃抚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绿萝卖了个关子,住了口,经绿杏再三催促,才慢悠悠道:“正在这时,偏巧进来了一只猫。赵璩一脚将猫踢开,那赵瑗心痛地抱起受伤的猫……”

“明白了,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仁君才能稳固江山,暴君只能毁灭社稷。所以,赵构就弃了有福相的赵璩,而将心痛猫的赵瑗指给了吴贵妃。”绿杏得意地阐释。

“聪明!”绿萝又拍了绿杏一下,“我以前竟是小看了姐姐,你跟着夫人久了,大道理懂得也不算少。”

苏堤南靠南屏山麓、北近栖霞岭,穿越西湖水域连通南北两岸,沿堤栽植杨柳、夹竹桃等各种观赏性树木及各色花草。游人往来不绝,熙熙攘攘。李清照累了,便站在拱桥上歇息,银杏已很有眼色地跟上两个孩子。

李清照手搭白玉栏杆远望,只见青黛染成千块玉,碧山笼罩万堆烟,又见绿杏、绿萝已采了满篮子的药草走来,里面大多是蒲公英、车前草、牛蒡草等,便笑道:“这些原生草药药效最好,药铺里那些经过炮制、储藏,减了药效。将这些洗净晒干了收拾起来,当茶饮也都不错。”

绿杏擦了把头上的汗,笑道:“夫人的指点,岂能有错?”

绿萝靠着东边的桥栏站着,映着夕阳,目光晶亮:“夫人博学多才,令人钦佩,不为词女,便为悬壶济世的良医。”

李清照紫色的丝绫裙被风飘起,一半的面庞沐在霞光里,微微笑道:“你这丫头,没的叫人觉得太机灵了些。”

绿萝约略尴尬,面色凝重道:“奴婢肺腑之言,哪里称得上机灵?奴婢早就听我家太君讲过夫人,说您是天地的精华。”

“我家姐姐的谬赞,岂可当真?”李清照缓声说道,眼前闪过赵明诚白衣翩翩,风度潇洒的身影,心里好痛,似是不经意地,将一块手帕丢于水中。

“夫人,帕子掉到桥下的水里了,怎么办?”绿杏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着急地嚷嚷。

“一个帕子,不要管它了。”李清照淡然道。

淡光浮出,霞影渐暗。两个孩子奔跑着放纸鸢,终是有些倦了,便嚷着要回家。李清照几人不走回头路,便自苏堤南头拐向西湖东岸,直奔钱塘门。路面上依旧是斑驳水迹,夕阳笼罩下的景色益发秀丽。李清照大发慨叹:“瞧这野草映衬斜阳,恰似无尽的**飞扬;瞧这野花激溅芬芳,也似佳人倾诉衷肠。柳枝飘落水上,湖心柔情**漾;雁子年年北归,人儿一去渺茫……”

绿杏紧走几步,扶住她,轻声道:“夫人,你又在想三爷了。”

李清照正要回话,却听一个男子道:“看这鲜花娇艳,看这碧水蓝天,都不如前面的紫衣女子风姿绰约,美貌非凡,就像盛开的紫罗兰!”

李清照倏忽一愣,急忙转头,看到一位身穿圆领大袖白缎襕衫的男子骑在马上颇为出神地望着她。

李清照暗恼此人无礼,急挽了绿杏手朝前走。那人却打马追随,仓促间撞掉了绿杏挎着的竹篮,各种药草撒了一地。马蹄溅起泥水,落在李清照三人的衣裙上。绿杏、绿萝齐声道:“哎哟,裙子脏了!”

男子凝视着李清照,目光如渊,深不见底,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这位女子,你可知犯了多大的罪?”

李清照摸摸自己的脸,暗叹已是四十八岁的妇人了。四品恭人又如何?终归抵不过时间的流水。她含怒冷斥:“你这人!瞧这路有多宽,却故意撞翻我们的竹篮!溅得我们满身泥水,反倒怪我有罪?”

“你当然有罪,罪不可赦!”男子翻身下马,言辞激烈,面上却无丝毫愠意。

孙玉夫早已忍无可忍,抓了一把草药撒向他头脸,冷斥道:“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老白脸,明明是你无礼!反倒怪罪我姑姑?”瞧见他发冠上束着一颗硕大的明珠,便嘲笑道,“一个老白脸,还要戴珠装猪,其实不用装,一看就是个猪!”

男子也不理孙玉夫的嘲笑,袍袖轻拂,仪态潇洒地扫落从头脸上漫下来的蒲公英、车前草,盯着李清照道:“这位女子,你的罪孽是美若天仙,让我的眼看不见碧海青天;你的明艳让我的这畜生不听使唤,完全忘记了它主人的威严。”

李清照面色大变,朝他挥去衣袖:“快快走开,竟有你这般的轻浮之徒!”

孙玉夫一个劲儿地朝那人喊:“猪!猪!猪——”

此地离城门很近,李清照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面走,渐渐靠近城门。绿萝拿着工部侍郎府腰牌示于城卫,对方点头哈腰地笑着放行,几个人一闪身进了城门。城里车马很多,似乎都在黄昏时忙碌起来。绿杏回头看看,已不见那人影子,便朝李清照笑道:“夫人,那人说话还真有趣!”

李清照左右手拉着赵士程、孙玉夫,默默朝前走,只不言语。银杏在旁气哼哼道:“登徒子一个!做什么还叫有趣?”

绿萝看着李清照背影,低声道:“人跟人不同,木跟木不同,表达方式各有差异,什么都不能一概而论。”

“对对对!我就喜欢听绿萝妹妹说话。”绿杏搡着绿萝,低声笑道,“那人对夫人那样,没的是……”

绿萝推了绿杏一把,娇柔的脸上一派凌厉之色,怒道:“去去去,这样的话也敢浑说,你没的找巴掌挨!”见李清照已走远了,忙拽了绿杏、银杏跟了上去。绿杏口中嚷着,“夫人看起来很年轻,皮肤比我们都好呢!”

暮色迷离,碧纱窗外摇树影。星子稀疏,幽宅门前拂清风。

回到李府,已是掌灯时候。李清照为少打扰李迒夫妇,早在后院起了灶,吃了饭洗漱歇息,一宿无话。因是昨天跑得乏了,次日起来晚些,便见旭日东升,几个小厮拿着笤帚在扫院子。木易和赵真随着李迒进来,行礼落座,李迒愤愤道:“秦桧如今得赵构宠信,便要谋夺吕颐浩的相权,命党羽大造声势,说周宣王修内政、攘外敌,方能中兴。我朝理应以史为鉴,让二相分管内政外政。闲话传给赵构,便诏命吕颐浩管军、秦桧管政。吕颐浩已去镇江建造都督府了。”

李清照愕然道:“吕颐浩亦刚愎、好私,一山难容二虎,却被秦桧排挤了。”

李迒肃然道:“如今秦桧独大,妖言惑众,屡在朝堂上讲割地赔钱、与金和议的好处,说虽给了金国岁币,但止戈停战一年能节省多少军费?裁减诸州兵员,实现南归南、北归北,生民安乐、农耕、渔猎,又制造多少财富?和议达成,每年从与金贸易的税赋上收回多少金银?世间万事,无非交易。只要所得远大于付出,这交易就值得做。朝臣们庸俗者多,已有很多人媚附秦桧了,朝中一片和议之声。”

李清照早已听得愁绪缭绕,悲思千回,站起来道:“金人狼子野心,岂能和议?这秦桧卖国求荣的传言,难道是真的?”

李迒重重地点头:“嗯,咱们怎能有个这样的亲戚?”

李清照望着门口冷笑:“有个没道义的表妹,怎能没有个卖国求荣的表妹夫?”

李迒似喜似怒地望着姐姐:“王美娘要买走姐姐的所有古器,可有此事?”

李清照似悲似怒道:“千真万确。登门求索,志在必得,我把她得罪了。”

那天傍晚,客厅的光色有些暗淡。王美娘在红木椅上拉正裙摆,满面凌厉之色:“我都说这么多了,就等你一句话。我三千两银子买走你那些破金石,也是想照顾表姐。如今恰逢乱世,最无用的就是儒生,被虚名害得不轻……”

李清照心里的痛楚在无休止蔓延,眉梢微挑:“你说我沽名钓誉也罢,贪图虚名也好,我都不怪,因为你是我外爷最疼爱的孙女儿,我的小表妹。但事情一码归一码。那些古器个个凝着赵明诚的心血,别说都被我弄丢,即便所余甚多,我也不会卖给任何人。”

“真是死心眼!我这时间算是白费了。”王美娘几乎要尖叫起来,“就你一个有名无俸的四品恭人……”起身,带着一群下人走到门外,回头,轻蔑地笑道,“我倒是奇怪了,你一个寡妇,出门便有那么多男人追随,这还不算,借会文和李纲、赵鼎那帮人搅在一起,不分彼此。哼,我可记得清楚,你当年也是借会文认识赵明诚的!”

见姐姐面色难看,微微发抖,李迒便知她气得不轻,不由得心痛,安慰道:“姐姐熟读史书,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李清照站在窗前,滤过气恼,目光平缓,重提国事:“国不强,外辱至。抵制外辱,还需要我大宋国民强盛。欲栽大树,必先培其根;欲盖高楼,必先牢其基。欲要国强,必先要培养百姓的精神。志向就是人的精神所奔流的方向,树立志向,唯有读圣贤之书才是不二法门。”走到门外的一片晨光里,四下环顾,“风水先生说这个院子风水好,旺后代。这样一个三进大院,咱们两家人只住了两进,前院基本闲置。利用这好风水,办起个学堂,授后人以圣贤之道,树其远大志向,如何?”

“姐姐想法甚好,但我目前顾不下来。不如先办个家塾,请个好的先生,教四个孩子读圣贤之书,明圣贤之道,姐姐也好省些力气养息养息,可好?”

李清照道:“如今那些先生教书并不注重学生修道修德,而是为了应付科举。达则兼济天下,做官并不是坏事,但那些学子中第后往往目光短浅,只知混仕途,并无富民强国的大志!”

李迒道:“临安西郊有一位老夫子,他教学最注重品德修养,然后才是科举考试。”

“既然如此,你便请他来吧。”李清照道。

姐弟们议定此事,李迒又道:“木易大哥等几位义士不想住在军中,想要住在家里。这样也好,我不在家时,姐姐你们早晚也有个照应。”

木易只说惭愧,李清照笑道:“做人,难得忠诚、仁厚,这些年来,你凡事尽心,如同家人,住在家里,有什么好惭愧的?”转面赵真,“将你隔壁的几间房收拾一下,不要耽误。”

赵真说着甚好,忙和木易去了。

过了几天,李迒果然请了个范姓老夫子来,将私塾办了起来。老夫子在教堂上声音洪亮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做学问最是弄不得玄虚,一定要刻苦认真,全神贯注,踏踏实实的才成……”

李清照在窗外听着,赞许地点头,看到李方和赵士程坐在最前面一排。八九岁的孩子正长个子,赵士程显得清瘦挺拔,眉眼越来越像明诚了。李方也比以前瘦些,圆圆的脸看起来挺有福气。第二排的孙玉夫、李圆都已显出婷婷秀气,举手投足都规范有礼,虽不到十岁,已隐隐露出了美人坯子的潜质。

老夫子边讲着边审视四个孩子,不时地捋着胡子点头微笑。他已偌大年纪,一身老骨头,也用不着和女学生避“男女授受”之嫌了,挺好!

私塾内共有四个学生,一个老师,外面抱厦里还候着几个烹茶递水的丫鬟小厮。木易等几位义士也在府中住着,四个孩子读书之余,木易便抽空教他们功夫。刚开始练功的时候,四个孩子都叫苦不迭,因为木易每次揍完两个男孩,对两个女孩儿也毫不怜惜。然后还让他们两两对揍。四个人经常拼得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动了。

这日半晌,四个孩子正在院里练拳脚,孙玉夫被击中,捣着赵士程大骂牤牛,见一个发冠上束着明珠的人跟着李迒从门口来,愣了片刻后,跳起来就往屋里跑,急道:“姑姑,猪来了,猪来了!”

李清照正坐在百鸟朝凤屏风旁,拿着铜剪修剪盆景里的花枝,口中吟着一首《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人似春将老。

见姑姑没反应,孙玉夫拽着她衣袖重复着“猪来了猪来了”。李清照听了正觉惊奇,却见李迒进来,身后跟着一人,白色鸟兽纹锦缎襕衫,薄削的双唇紧紧抿着,发冠上束着一颗明珠,正是那天在西湖偶遇、被孙玉夫称猪的狂客。

李清照先是一愣,有李迒当前,便礼仪为先,命绿杏绿萝摆上酒馔来,三人对坐。虽是善饮,李清照却不敢任性,只陪侍着二人罢了。一时颜蓉也从前面来了,李清照忙让吃酒,颜蓉看着李迒道:“门外停着车辆,听说是寻回来的金石。”

李迒把盏,看着旁边的男子笑道:“都是张兄的功劳,他去洪州公办,在那里寻到的。”

这些年来,明诚的心血只有丢失,却哪有寻回的?李清照一时惊喜,转面问李迒道:“当年我丢了一批金石,果若寻回,必当重谢。”说着,朝那人福了一福。

那人朝李清照拱手道:“下官张汝舟,字飞卿,右承务郎兼诸军审计司,叩见夫人。”

李迒道:“金兵过江前,小弟知任池阳,便识得这位兄台,也真是缘分。”

张汝舟目光幽深,朝李清照拱手:“下官仰慕已久,那时在建康曾执玉壶去府上拜会过,夫人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得下官。下官言行唐突,还请见谅。”

这句话似是过谦,又似在解释曾经的那场相遇。李清照仔细看去,此人正是当年去建康拜见明诚的张飞卿。如今能送来遗失数年的明诚遗物,自是知音,有何不可原谅呢?她微微一笑道:“官人过谦了,妾身眼拙健忘,实在愚陋,正不知如何感激呢!”

孙玉夫在门口站了半天,忽抱着小兔子进来,指着张汝舟头上道:“小白兔你看,他头上有个珠,一大把年纪了,还取名乳猪,真是好笑!”

李清照有些尴尬道:“玉夫,有客人来,孔子怎么说的?”

孙玉夫噘着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既然知晓孔孟之道,你便出去玩吧。”见孙玉夫悻悻而出,歉意道,“这孩子,都被我惯坏了。”

颜蓉道:“聪明过人的孩子,打小都不免顽劣。”

张汝舟并不尴尬,口中说着无妨,指着头冠上的珠子笑道:“此乃家母遗物,时常戴在身上,不敢稍忘。”

几人说着、笑着、饮着,谈时政谈家事,也谈风俗人情,不分身份高低,全无隔阂,不觉日已正午。李清照便设宴款待。席间张汝舟仪态潇洒举止沉稳言辞妥帖,唇角眉梢,隐隐透出别样的情意。李迒视若不见,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颜蓉早将一切看在眼里。

午后送走客人,李迒因有同僚约见忙回前院。颜蓉等人翻开张汝舟带来的箱笼来看,里面馈赠甚厚:妆缎六匹,闪缎六匹,苏绣罗绮六匹,湘绣金帛六匹,紫细纱衬底十锦绣长襦四件,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襦四件,百蝶穿花金丝窄裉裙四幅,雕金花翡翠玉簪六支,红宝石镶金耳环吊坠各六对,镂空雕花水晶钗六对。朝阳五凤挂珠钗六对,琪玥染颜琵琶一双。

这么贵重的礼品,颜蓉等人止不住惊叹。李清照淡淡道:“我和他此前从未交集,这样的厚礼我承受不起,改日回礼,必要厚于他的。”

她忙着翻看小厮们搬进来的箱子,里面无非是些钟、鼎之类粗笨又不值钱的古器。可她睹物思人,热泪盈眶,命小心收藏,正是所谓的敝帚自珍。

命丫鬟们领走孩子,趁着酒兴,颜蓉挽了李清照臂各屋走走,只见这几间房收拾得清雅别致,大有意趣,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销金嵌宝。一槅一槅或贮书、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不一而足。颜蓉笑微微道:“这屋子住着可还满意?”

李清照亦是笑道:“太叫你们费心,断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颜蓉低头拂拂褙子的前袂,又看看窗外道:“太阳不大,天也不热,去后院走走看看?”

李清照说不想走,想睡会儿,颜蓉劝道:“这会子睡下,小心存食,且夜里走困失眠。”

李清照最怕失眠,忙答应出去走走,命四个丫鬟带了瓜果、茶饮及一应用具,两人并肩说着淡话,出去后门走了一程,前面是一个月洞门,门头上挂着匾额,上书“忆青园”三字。

颜蓉指着匾额笑道:“原名怡红园,住进来后,李迒将名字换了。”

李清照听了两眼一热,差点儿流泪,心道:李迒,李迒!你怎么如此知晓我啊?沿路的紫锦、扶桑开成大片。院墙边上开溪,沟仅尺许,清流灌入墙内,盘旋竹下而出。倏忽假山斜阻,转过假山,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墙头漫以稻茎,里面数间茅屋,外面却是槐、桐、樟、柘各色树枝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旁几百株美人蕉,如同喷火蒸霞。篱外山坡下有一土井,旁有辘轳等打水之物。下面佳蔬菜花分畦列亩,漫沿无际。转过山坡,穿花度柳,转石绕水,过了葡萄架,再入荼蘼棚,越茶花亭,度杜鹃圃,入紫藤院,出辛夷坞,盘旋曲折,走过拱桥,进入水榭,主仆们俱是香汗细细。

水榭三面临水一面连接拱桥,风从四面纱窗吹来,凉爽惬意。丫鬟取帕擦拭石凳,服侍李清照、颜蓉坐下,在石几上摆了冰镇的瓜果四五种、另有酸梅汤等饮品。两人都是享过富贵的,自然知道这冰凉瓜果来之不易。这家大宅里原设地窖,里面储藏了凿冰、凝冰,专备夏日之用,以冰镇瓜果,或用于房中降温。

颜蓉吃着葡萄,冷冽的酸甜沁入心脾,十分舒爽,她支走四个丫鬟,笑道:“这儿美吧?”

李清照看看窗外的假山、流水,耳边风生水起,鸟声啾啾,点头笑道:“美,果然好风水。住进来这些天,我倒没来过,只知前面匠心独具,不知后面别有洞天。”

颜蓉将葡萄籽吐在边上,正色道:“这儿很清净,我有话要问姐姐,原是受命于人。”

李清照顿时一愣,将挑起的一小块红瓤西瓜放进碟里,问道:“何事,这般郑重?”

颜蓉颊边溢开笑容,摆手道:“姐姐不必紧张,原是妇人间的几句私房话。”

李清照便也一笑:“既是私房话,做什么要来这儿说?又是受命于哪个?”

颜蓉欠身凑近李清照,欲言又止,意态暧昧,脸上半带红晕,吭吭唧唧的,被催了几次,才道:“今儿那个张汝舟,姐姐看他如何?”见李清照不语,推推她道,“姐姐快说啊。”

李清照绞着帕子,满脸懵懂道:“改日叫人回礼便是,这会子说他做什么?”

“姐姐,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吧。”颜蓉搡了搡她,红了脸道,“姐姐既然不说,那我只有直说了吧。李迒整日里心痛姐姐寂寞孤独,怕姐姐一个人熬坏了身子,到老来没个人知冷知热,便私下里琢磨了多日,说这个张汝舟还算不错。虽是六品官,职位低些,但他出自秦桧门下,有的是升迁门路。姐姐本是清雅无俗的,断不会计较官位、门派。要紧的是这个张汝舟极为敬仰姐姐之才,有一日过了门,便只会顺着姐姐,宠着姐姐。”见李清照捏着帕子,好长时间低头不语,接着道,“李迒托付我,我想也还使得,便不敢耍滑偷懒,今儿言尽于此,姐姐赞同与否,请勿在心里七拐八转,反过来怪罪于我。”

李清照这才笑道:“说什么怪罪?打量我小肚鸡肠、不识好歹吗?你们的好心我自然领会,但此事万万不可。”

颜蓉支颐,歪头看着李清照,微微笑道:“自李唐以来,上至皇家下至百姓,妇人再嫁成风,不胜枚举。为何姐姐却说万万不可,愿闻其详。”

李清照亦微微笑着,和蔼道:“明诚对我恩重如山,不可辜负,此为其一;我身为故相儿媳、女中学士,声名颇显,不比寻常百姓,倘若再嫁,必会引起朝野讥议,此为其二;我有《漱玉词)《金石录)有待完成,无心服侍哪个,此为其三。”

颜蓉想了想道:“姐姐不答应,并不出乎意料。你那弟弟初讲此事,我便不敢苟同。”

李清照赞许道:“你对姐姐的了解,胜过李迒几分。他是男人,未免粗枝大叶惯了。”

银杏等人领着孙玉夫、赵士程、李方、李圆正从拱桥上走来,和绿杏四人碰头,互说两边情形。李方大声道:“哼,姑姑母亲真不像话,撇下我们在院里闷着,她们倒是会享受了。”

李清照颜蓉早已迎了出来,颜蓉老远道:“猴儿崽,我们也不过早来一刻,就不像话了?”

接下来,大人们陪着孩子们爬山戏水,捕蝶采花,只玩到林烟与月齐升,丫鬟们掌灯,送来了晚饭,饭后打着灯笼游园,别是一番美妙景致,直到亥时凉气下来,方往回走。

夜月在兽脊屋檐上洒下清辉。窗口透出烛光,照亮窗前花树。李清照倚在美人榻上,心思杂芜,三杯两盏地饮,醉醺醺走向妆台,对着菱花镜,插了满头的乱花,眼里尽是迷离笑意:“这花好看吗?这样插花好看吗?我是不是不配这花?我很老了吗?还怕什么,喝……”

绿杏只劝她别喝了,两人便在那儿争夺酒杯。绿杏到底年轻,一不小心将主子撞了个趔趄,忙扶她坐起,并跪地请罪。李清照不怪她,让她起来。绿杏站起,心里酸楚,不知何时夫人已被寡居的寂寞击垮。李清照喋喋不休地追问,问她是否老了。绿杏心痛道:“夫人再别说老,您五官秀美,肤若凝脂,体态匀称,根本不老。”

李清照哀凄道:“人至暮春,暮春似人。若说到美字,不过强弩之末罢了。”

夜月从窗口流泻,透过紫锦帷幔,给美人榻打上一层虚白光影。窗外透进来昏暗灯火。李清照陷入旖旎梦境,喃喃道:“你是谁,怎会以不轨的心,轻易调起我少女般的情怀?空虚与幽怨已将我击垮,你就想为堕落再推一把?让我的贞洁彻底摧毁,名声扫地!你这样做就不怕遭到报应?”

那人的脸在月影里若隐若现:“亡故的妻子,虚妄的功名,我已遭多年报应。想念你这比春光还要柔媚的妇人,想起多年的凄风苦雨,恰如在地狱里爬行。你看那蝴蝶也知双飞,鸳鸯也知同穴,只为了凌虚中转瞬的依恋。命运多舛,你难道要让它沉入永久的黑暗?”

李清照朝他挥袖:“快快住嘴!你这大胆的罪人。瞧你的双眼比海洋还深。看在菩萨的分上,别再开启你那生动的双唇。你哪怕再释放一丝**的微风,我也要跌入你的深渊。快快走开吧,别再纠缠我!”

窗外的一声猫叫惊醒残梦,无法安睡,她看着被雕花窗槅过滤的斑驳灯影,在静默的时光里升华了梦的呜咽。

眨眼到了端午,吴贵妃主持了“进帖子”诗会。李清照又一次拔得头筹,成为“状元”,筵宴之后,便带着绿杏、孙玉夫,随着命妇队伍走到殿外廊下。却有一个太监追过来道:“夫人请留步。”李清照忙问何事,那太监说是贵妃娘娘召见,便跟着他来到吴贵妃寝宫外。太监进去通传,李清照和绿杏、孙玉夫候在原地。少顷太监转回,带着李清照三人进殿,行了大礼。吴贵妃命起,赐坐、上茶,上了贡果。绿杏、孙玉夫乖乖地站到李清照身后,不住地偷眼瞟着吴贵妃。

吴贵妃歪头看着李清照,笑吟吟道:“今年进帖子,夫人又得了状元,可喜可贺。我传你来,原是为着一件不宜久拖的好事,从丞相夫人那儿听来的,李侍郎也很赞同,我便觉不错,有心撮合撮合。”

李清照端起茶盏轻咂一口,心里略有计较,笑道:“何事敢劳娘娘费心?”

吴贵妃神情凝重道:“有一个六品官叫张汝舟,新近丧妻,对夫人很是倾慕。”

李清照面色遽红,急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女子改嫁,贻笑天下!”

吴贵妃宛然道:“此乃终身大事,夫人作什么不好意思?我听祖母说过,妇人一过五十,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极需照应的。趁着夫人还不显老,和张汝舟婚配,以后终身有靠,有何不好?他虽小你几岁,也无甚妨碍。”

李清照脸上的羞红漫到耳际,连忙福道:“贵妃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阳光穿透殿顶亮瓦,吴贵妃沐浴在一片光影里,满面光辉:“夫人诗词独步天下,无损于前朝柳永、苏轼,当年的《词论),是我大宋第一部论词专著,在士林批评家中占据首席。那些鼻孔朝天的士大夫都不得不承认夫人词、文、书、画四绝,在士大夫中也不多得,论文采当推本朝第一。夫人应当傲视须眉,为天下女子争口气,何苦故步自封?何苦拘于俗理?有时候,人只需稍稍往前迈步,人生将是另一番天地。”

李清照心里五味杂陈,思绪汹涌,头低在一片暗影里,久久不语。

忆青园里,落日余晖飘**在水面,为田田荷叶打上一层淡红。孙玉夫蹲在池塘边,噘着嘴,瞪着眼,揪碎一朵朵荷花、一片片荷叶,朝远处扔去。绿杏站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笑嗔:“荷花得罪你了?荷叶碍你眼了?”

孙玉夫转面,朝她翻着眼皮:“吴贵……不!吴鬼妃,要我姑姑嫁那个什么张乳猪。”见绿杏没听懂,接着道,“就是头上束珠的那个老白猪,一把年纪了,还取名张乳猪!好笑不?”

绿杏道:“什么张乳猪?是张汝舟。依我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自从老爷去世,夫人一直都失魂落魄的。你没看近来夫人益发注重打扮了,猛一看啊,就像个二八少女。”

孙玉夫站起来,狠狠推搡绿杏:“我不许你这样说姑姑!”

半大的孩子使了猛力,竟把绿杏推了几个趔趄,绿杏扶树站稳,哭笑不得。孙玉夫怨道:“姑姑本来不愿意,那个吴鬼妃偏要说来说去!我不想姑姑嫁那个猪嘛!”说完,竟蹲在地上哭起来。

绿杏费力地将她拉起来,捣着她鼻子道:“孙玉夫,你怎么会有这种糊涂的想法?你就不会想长远些?你姑姑有了幸福,咱们才会跟着她幸福。你姑姑整天愁眉苦脸的,你看着就高兴了?没瞧见为了夫人嫁与不嫁,方圆儿的父亲母亲都闹翻脸了,每天都磨嘴、斗气。”

为了个张汝舟,颜蓉夫妇闹起了意见分歧。颜蓉说那个人配不上姐姐,怪李迒多事。李迒怪颜蓉小气,说她存心怕这府里多了几个人,完全不将姐姐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且又引着张汝舟来了几次,使他和李清照渐渐熟识。

在这个夏日的鸢尾花香里,张汝舟陪李清照论诗诵经,饮茶博弈,挥毫泼墨,琴瑟和鸣;为她烹新茶、做小食、插鲜花,耐心、周到、细致;听她诉说心事,给她赞赏鼓励,照顾她作词、饮食等,无微不至。很快地就将一个孤独、凄伤、骄傲的诗心,生擒活拿。

李清照和张汝舟的婚庆在七月末进行,此时酷暑方尽,凉意初临,李府官邸里一派喧哗好不热闹!叮叮当当的锣鼓,伴着梨园弟子清越的唱腔,宾客们的喝彩声嬉闹声响成一片,毗邻忆青园的独立阁楼披红挂彩,贴着大红对联,大红双喜的门窗充溢着喜气。

入夜,外面酒席上觥筹交错声隐约地传进喜房,传进李清照耳中,她心里像倒了罐蜜,甜蜜四处流溢。绿杏、绿萝相视一笑,轻轻放下被鎏金钩挂着的红锦帷幔,悄悄退出。

掀红盖头,行合卺礼之后,烛光在芙蓉纹绣帐上映出两个挨坐的人影。张汝舟显然喝多了酒,面色泛着红光,上前为她宽衣解带,玉佩发出叮当的轻响。她逶迤及地的大红锦衣一点点地滑落,露出清晰的锁骨和欺雪肌肤。

事毕,两下无言。李清照大约没有困意,擦去脸上的汗,着衣起床,剔亮银灯,握了书卷靠在床头沉思,不知究竟是情定三生,还是一场好梦,唯愿天有涯海有岸,此情无期。

立秋之夜,赵构宴罢群臣,召翰林学士綦崈礼入内,呈与秦桧所陈二策。青铜烛台上九烛齐燃,映得綦崈礼的脸一片通红,他将看罢的奏折呈给赵构,愤然道:“秦丞相这段时间挂在嘴边的南归南,北归北,原是要河北人还金国,中原人还伪齐。”

赵构将奏折放在红烛上,烛火呼啦一声烧得老高,扬起纷飞的火焰,落下一堆灰烬。他将拇指、食指并在一起搓了搓,以帕擦拭,目光里倒映出熊熊烈火:“若照秦桧说的南归南,北归北,朕是北人,当归哪里?秦桧还说为相数月,可耸动天下,可这么久了,朕一直也没看到他什么政绩。”

他眉心微蹙,神色平静地站在那儿,转身朝里,背后是殿外的璀璨灯火,耀眼夺目。綦崈礼低头疾书,将赵构的意思清清楚楚地写入训辞,不敢稍有遗漏。

大婚之前,张汝舟本欲将李清照娶进家门,然而依着李迒之意,将李清照的住处作为新房,夫妻俩在此安居。自大婚以来,张汝舟好似十分心满意足,再无别项贪求,每日里政事已毕,便只和李清照一处,或读书写字,或弹琴博弈,作画吟诗。在饮食起居诸事上,从不悖逆李清照分毫。若时间允许,一定要细问李清照口味,并亲临厨房督导饭菜。

这日李清照坐在院中的树下看书,桂花芬芳扑鼻,吸之惬意。旬休的张汝舟从屋里出来,递上素笺,李清照低头念道:

绿窗深贮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难自持。雨云情已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李清照看罢,眼神斜溜,轻轻瞥他。张汝舟趁势将她揽住,目光痴痴,让人产生微醺的感觉:“这是申纯写给意中人的《菩萨蛮),也是大才女的写照。”

“呸!瞧你说的什么浑话!”李清照推开她,满面通红,以书遮挡。

“羞什么?我可是你的夫君。”他促狭般地夺下她手里的书,让她的羞涩一览无余。

她满面红晕,低头片刻,忽然问道:“赵真如今跟了你,可还用得?”张汝舟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样坐在一片秋光里,眉间心上都是情意,相依相偎,喁喁私语。正说到兴头上,他忽而推开她,走到前面的桂花树下,满脸的失意、落寞,被追问不过,才道:“在右承奉郎位上延时良久,甚是无趣。升迁,得有足够的金银。”

流转的眸,**起一抹不易觉察的诡异。

李清照也站了起来,理着鬓边花胜,走近他道:“官人的心思,我很明白。人在仕途,谁不想谋升迁?但那需要时间、资历和政绩,做好本分至关重要。品德完美,意志坚定,循序渐进,到一定时候便是天见其光,地见其明。你诚若做好一切,连老天都会帮你。大道至简,要学会把复杂变简单,用智慧创造简单。士林们若不淡泊、宁静,很快就变成奸诈的政客。”在这落花明阳下,她嗓音沉沉,“听说你和秦桧过从甚密,秦桧有通金嫌疑。”

这一番循循善诱,在张汝舟听来却是绵里藏针,如同无数的细针把他的一身光鲜刺破,并徐徐剥落,只剩下一些卑微、无奈、落魄。他映着霞光的面色暗淡沉寂,淡淡的声音响在她头顶:“我接近秦桧,也只是官场应酬。夫人若要想得太多,那实在是张某的罪过。”

李清照约略思索,便拉他坐下,清澈瞳孔里倒映出他的落寞:“不要试图在秦桧身上寻找升迁途径,他只是个政客。想在政客身上找诚信,无异于去玉米地里寻黄金!”

沉默片刻,张汝舟笑道:“好好好,夫人多财多金,下官岂敢不听你的?”

李清照有些诧异,抬眸,看见他目中的片片霞光:“什么多才多金?纯粹胡言乱语。”

张汝舟轻抚她鬓边贴花,意态暧昧:“大宋第一才女,宰相儿媳,知府夫人,进帖子的状元。早年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问世,士大夫都要一睹为快,岂不是多金多才?”

李清照嘴角流泻一抹苦涩:“曾有些积蓄,多用于救民、抗金。我外爷出《华阳集)及父亲出《洛阳名园记)《礼记精义)《史传辨志)《永洛城记)等,也都不为赚钱。”

张汝舟狐疑地挑起眉头,喃喃道:“不为赚钱?哦,为了名气。有了名,便一切都有了。”

“南辕北辙!”李清照倏现冷笑,“我外爷、父亲出书,或希望让后世了解大宋的风土人情,或记录重要历史事件给后人一些启迪,让后人引以为鉴,他们决不为钱财和虚名。至于我出《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只是爱好,又有明诚督促,他也是为了让我高兴吧。”

张汝舟冷着脸站起来,朝屋里走去,逆风而立的背影显出寥落。

李清照便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彼此间再无言语,单听风吹落花的声音窸窸窣窣,绿萝的念诵声飘在院中: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