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二十章 凉生枕簟泪痕滋 回首旧游浑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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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映红了忆青园,园中的柿子挂满枝头。孙玉夫爬在树上将腰中丝绦系紧,摘了柿子直接装进衣服里,直到没处装了,才猴子一样利索地爬下来,捡起不小心摔在地上的烂柿子,心痛得只咂嘴。绿杏拿来了竹篮,帮着孙玉夫将她身上的柿子全部收拾进去,怨道:“我回去拿竹篮,这才多长时间?你就等不及了。街巷里百姓家的女儿也没你这么泼皮。”

孙玉夫听到“泼皮”二字,拉长了脸道:“没你的篮子我也照样将柿子拿回去,谁叫你假殷勤的?也不过在自家树上摘几个柿子,便被你胡乱栽赃。”

绿杏将竹篮放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哎,小不点儿,你姑姑教的淑女礼仪,你没学到也罢,还动辄给我哼鼻子瞪眼睛的。你有不足,说一下就叫栽赃了?”接着好一番说教,直说得孙玉夫无言以对,才和她往回走,见她不停地拿出柿子闻闻看看,便道:“这样的硬柿子可不好吃,要等放软了才可入口。”

孙玉夫将手中柿子扔进竹篮,不屑道:“我早就知道这个,要你多嘴。”

“喂,你懂不懂礼仪?”绿杏不满道。孙玉夫却是不理,蹦蹦跳跳地自后门跑进院子,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正房门口,朝里一探头,又急忙缩回来。绿萝、银杏正抱着晾晒的被褥、衣物等往门口走,齐声问道:“小娘子这是做什么?”孙玉夫不理。绿杏在门前遇到厨上的丫鬟请示晚食,便应承了。孙玉夫拉住她衣袖,朝屋里撇嘴道:“瞧那乳猪好恶心,整天做些面子功夫,骗我姑姑。将我姑姑骗回十八岁了,天天尽心装扮,一门心思张乳猪张乳猪张乳猪!”

“嗬!你个小不点儿成精了!哪来这么多坏想头?”绿杏点着孙玉夫额头,“他除了公务就是陪着夫人看书、练字、作词、玩赏,甚至还为夫人梳头、描眉,还推了臣僚间的应酬!”

“这就是真心了?他的真心鬼才清楚。”孙玉夫朝屋里瞪眼,恶声恶气道,“反正我讨厌那头猪,它将大才女李清照变成一只开屏的孔雀!”

“不许乱说。你姑姑教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还没记住?”绿杏怕屋里听到,忙拽住孙玉夫想要掩口,“你这些话,叫夫人听见了会难过的。”

孙玉夫大叫有蛇,唬得绿杏忙丢了她,问蛇在哪儿,孙玉夫边跑边指着绿杏笑:“蛇,一条美女蛇!”

绿杏挎着竹篮也不便追她,在后面顿足道:“真是个淘气鬼!”忽想起应承了传禀晚食,便急往屋里去了。

一晃到了中秋,满野都是明媚秋光。马车辚辚,在官道上缓行。孙玉夫随李清照会文回途,抬眸问道:“姑姑,你这个‘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是说张乳猪吧?哼,他近来总是夜不归宿,我猜,别是去花街柳巷了?”

马车帘幕轻轻**着,穿帘而入的浅淡霞光里,素色衣裙的李清照点着小女孩额头斥道:“小孩子家,不许胡说!张汝舟三字,可是你叫得的?说过你多少次了?就没记性,没的总叫我打你骂你才成?”

孙玉夫故做胆怯,吐吐舌头:“玉夫改错还不好吗,姑姑别板着脸好吗,玉夫好害怕啊!”

李清照被她的矫情逗笑了,指着车外,威胁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小丫头再不听话,我便把你丢下去了!”

“那个,那个姑爹,他不是常常夜不归宿吗?玉夫这点儿可没说错哦!”

“小丫头再莫要多嘴多舌,身为男人,哪个能免得了公务应酬?”李清照捣着她头,面色如秋风冷冽。

孙玉夫做了个鬼脸,冷哼一声道:“姑姑总不至于自欺欺人吧?”声音低了几分,气势弱了一截儿,“反正他就不像个好人,前些时候和你下棋,绿杏在旁边倒茶伺候,他那双眼,贼溜溜的,总往绿杏这儿看。”

孙玉夫又道:“近来绿杏也喜欢缠着他,总有事没事和他逗乐子。”见姑姑好像没有任何反应,孙玉夫翻了翻眼皮,就不信她没听清楚!

屈指一算,绿杏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早已到了婚嫁年龄了。只叹这些年漂泊流离,将她的婚事给误了。她对史浩那点眉眼,李清照早已觉察,曾叹这丫头心有点大。

李清照心上爬满乱草,遂打开车帘,看着西天上的晚霞。

孙玉夫小孩心性,见姑姑面有不悦便也不爽,片刻后就忘了,笑嘻嘻道:“二老爷的孙女赵乐出阁,广州府送来了喜帖,姑姑为何让明州史府捎去贺礼,而不去贺喜呢?玉夫好想去广州府玩玩,听说那儿这时候还穿着夏衣,多舒服!”

李清照心神不宁,望着远方道:“路程太远,身子不爽,有机会总要带你去玩。”

紫岚飘**于屋顶、树梢。绿萝、银杏蹲在墙角,将晒干的桂花收进玻璃瓶里。两个小厮在扫院子里的落叶。绿杏正在二门上愣神,见李清照进来,便打着千儿道:“夫人可回来了,快去歇歇,喝口茶吧。”

李清照进屋,由绿杏服侍着换衣。

或因一路心事,李清照总觉绿杏有些异样,便扭头问道:“这两天我们外出,家里可好?”

绿杏正在帮主子系腰里的丝绦,头低在暗影里,声音轻渺道:“还好吧。奴婢们总在盼着夫人早些回来呢。”

李清照又道:“士程呢?中秋假期,我叫他恣意玩耍,却又怕他太过恣意,惹是生非。”

绿杏转过身来,目光通透:“他跟着木易叔叔学枪法去了,夫人要多操心自己才是。”

李清照听着,便有些自责,这可是跟着自己长大的苦孩子,彼此都至亲一般地处着。她不声不响地走到外间,接过绿杏递来的茶盏,呆呆地看着暮霭漫上窗口。

商人建筑的大宅处处奢华,如今成为工部侍郎的官邸也还适宜。浴室分为大小数个,汉白玉砌成的大水池里蒸汽缭绕,灯火朦胧。孙玉夫顽皮地向绿杏撩水,捧起水里漂着的凤仙花,朝她头脸上扔,且笑道:“瞧,绿杏变成新娘子了!瞧,绿杏多像新娘子!”

绿杏泡在水里,也朝孙玉夫撩水,斥道:“再胡说,再胡说我可要罚你喝水了!”

孙玉夫边躲边叫:“凤仙花洗澡好颜色,你便采了这么多来,这不是想嫁人是什么?”

“我为夫人采的凤仙花,你却倒进来了,还说呢!再捣蛋我可真恼了,不伺候你了!”

“你哪里伺候我了?你自己也在洗。”

孙玉夫活泼、机灵、顽皮,常常在绿杏面前掐尖要强。待两人在水池里追逐、戏耍、打闹够了,也洗累了,便各自躺在头高脚低的白玉**,任水流抚触,十分惬意。稍后上岸穿衣时,孙玉夫指着绿杏胸前的一道红痕,笑道:“你这儿怎么了,被猫抓了?”

雾水氤氲中看不清绿杏的脸色,她的声音也很轻渺:“是,邻家的淘气猫。”

亥时的窗外秋风凄凉,李清照坐了半天车身体困乏,读了会儿书,便上床躺下。张汝舟回来后由赵真服侍着洗漱,待换上舒适的睡袍,与李清照脸对脸躺着,静静地出神,片刻,倏忽一声轻叹,拉了枕头靠近她,黑琉璃似的眸子深不见底:“易安,你果然待我毫无二心吗?”

李清照蹭过他的温热胸膛,在那种特有的男人气息里彻底迷醉了,目中流出浓浓情意:“夫君,你可是怀疑我的真心?”

张汝舟怅然道:“人生多舛,两个人相携走过一生,靠的是真心诚意。若有一个人事事瞒着另一个人,算不算真心诚意?”

李清照一愣,忙坐起来。她抚过袖口上的芍药纹绣,诧异道:“瞒你?为妻何事瞒你?”

张汝舟仰面不语,笑容晦涩,经李清照再三催问,方握了她手道:“照儿,我支持你的一切,也希望你以诚待我。近来朝堂上纷纷议论,说大宋历经战火,财物尽被抢掠,连玉器也日渐败落。还说只有夫人手里有些玉器精髓。那赵明诚所藏金石中,有一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卧佛,一直不曾现世。”

李清照倒吸一口凉气,隐去惊愕,语气淡漠道:“不错,明诚是在青州藏了些金石,但那些金石早已在金人攻陷青州时,失于大火。我这些年流徙漂泊,几经盗窃、抢掠,手里的金石几乎流失殆尽。后来便将仅存的古书、古器寄放到了剡县,却因县衙里搜索叛逃的兵卒,已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无法寻回。所谓的积存价值连城的古器,更是子虚乌有。”

秋寒渐浓,一阵阵西风扑窗,隐隐有了尖凉之气。张汝舟待着无话。李清照觉冷,便将缠枝石榴花黄绫被拉好、盖严,想起明诚过世未满三年,她却改嫁,心里未免万分愧疚。

这张汝舟虽无赵明诚的风雅、多情,但自婚配以来,于生活细节上的种种照拂却比明诚施之更厚。便是有些忽冷忽热,让她捉摸不透;便是有些小细节,让她略有鄙薄,也不过需要她多些宽容、忍让罢了。世间事难得糊涂,聪明的女子总不要那么细腻,那么求全责备,才会赢取人生有限的幸福。她比他大几岁,总要有些大几岁的气度。想来想去,终至难眠,她便起床去了书房,秉烛誉正《金石录后序)。

重九登高之日,临安的百姓头插茱萸,结队爬凤凰山,登高望远,以祛百病。凤凰山是临安西南方的一片高地,北近西湖,南接江滨,形若飞凤而名。站在山顶,似将整个临安踩在脚下。李清照带着赵士程、孙玉夫、绿萝、银杏去爬凤凰山,除了车夫,还有两个小厮随侍。银杏不小心崴肿了脚,他们只有在山中的寺院里住了一夜,第二天黄昏时才赶回李府。

马车在大门前停稳,银杏在车前放了脚踏,扶着李清照下车,那边绿萝也扶了两个孩子下车。进入第三进院,到了正房门口,孙玉夫便扯了赵士程要去喂兔。俩丫鬟扶着李清照进屋,换了常服,来到门口,四顾不见绿杏,唯有晚霞低覆,使人压抑。唤来洒扫的小厮问了,无果,李清照纳闷道:“她说是肚子痛,脸色很差,天将黑了,还不见人,没的叫人挂牵。”

遂派银杏等数人出去寻找,心意沉沉地进入易安室。

静肃阔大的书房,完全依照青州易安室的布局设计。柏木烤漆书柜,上面摆满书籍。画框上紧绷着一排水绿色绢布。室外强大的光线滤过绢布,在屋内舒缓地蔓延,空气都成了新鲜的绿色,仿佛刚刚经过青草的濡染。李清照环顾四下,便又感叹弟弟用心良苦。

绿萝扶着主子坐了,烹茶奉上,听着主子唉声叹气的,便细声劝道:“大概她一个人呆闷了,去外头散会心,等会儿自会回来的,夫人莫要担心了吧。”

李清照轻轻颔首,见赵士程和孙玉夫在外面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便道:“到底是你们这些孩子精力充沛,下来凤凰山,我便困得走不动了。女人有了年纪,不服老还真不行。”

张汝舟从外面回来,由赵真服侍着换了常服,一进门便笑道:“我才刚走到门口,还在朝南望呢,未料夫人已在屋里了。”

李清照在绣凳上欠了欠身,亦是笑道:“官人今日赴同僚寿宴,可还尽兴?”

张汝舟拉了凳子坐下,摇头笑道:“这样的应酬实在头痛,身不由己啊!各种宴会无不是攀结、拉拢、炫耀,将时间浪费在这些繁文缛节里,无聊无趣。”

李清照的目光越过窗口跳跃的霞光,淡然道:“人生苦短,做好本分事,留得身后名。不要整天为那些有的没的计较,那样的话,便会折福损寿。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到头来什么都握不住。”

张汝舟幽深的目光低转着,轻轻笑了几声。夫妻们饮茶、闲聊,周边溢着隔膜的空气。芥蒂横陈面前,心照不宣。晚食时仍不见绿杏回来。李清照望着西窗外又大又红的落日,目现疑虑:“绿杏这丫头一向守时,乖得很,今儿这情形甚是蹊跷。”

张汝舟的目光滴溜溜转着,低头不语。

孙玉夫转着眸子,看了眼张汝舟,才道:“兴许她有了什么秘密,这才……”

“休得胡说!”李清照的目光比窗外琼花还清还透,凝着孙玉夫道,“绿杏十岁就跟着我,我看她像自己的孩子。这丫头心里若有事儿,必要知会我。”

回应她的是孙玉夫故做老成的一声轻叹,屋子就这样静了下来。风卷起帷幔,满屋乱窜,裹上人身,如寒冬来临。孙玉夫紧紧颈中鸾带,看看李清照,又偷眼看看张汝舟,撇了撇嘴。

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饭后不久,派出去的人皆无功而返,李清照顿时如堕渊底,命赵真、木易、绿萝等人连夜寻找。银杏崴了的脚还在痛着,一瘸一拐地应付使唤。李清照在屋里枯坐到子时,仍不见回信,心里便是山呼海啸。张汝舟陪坐,不住地劝慰,她也不理,心里冷沉、悲凉,对窗吟道: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又一日**雨霏霏,在空中扯起无数乱丝,风吹得落叶残红无限凄迷,正是病酒时光,困人天气。李清照又是一夜无眠,早早起来,略进了些早食,望着在窗口摇**的雨丝,怔忡道:“杏儿,你到底去了哪里?你怎舍得丢下我啊!”语毕,流下两行泪来。

绿萝在旁劝道:“绿杏姐姐必会回来的,夫人千万要宽怀啊。”

赵真在门口取了蓑衣,擦着额头上的雨星进来,抱拳禀道:“夫人,我等到处打听,皆无绿杏消息,我已命人张贴了寻人告示。”

“好,切莫疏漏一处。”李清照面色惨白,嘴唇也无一丝血色,怔忡道,“她一日不回,我便一日不放弃寻找。”幽然的一声悲叹,飘散在窗外的雨幕里。

赵真拜辞,赵士程进来,李清照便道:“怎么不去读书?”听赵士程说今日旬休,她便自责脑子糊涂,唤了他近前,命绿萝拿来一应梳具,亲自为他梳头。梳完,绿萝在旁夸道:“夫人真是手巧,这头梳得端的好看。”

赵士程跑去照照镜子,眉开眼笑道:“我最喜欢母亲梳的头了,头皮儿不紧,也不会乱。”

赵真在门廊下碰上打着雨伞的银杏和孙玉夫便道:“夫人脸色有些不好。”

银杏在廊下抖抖伞,雨水滴湿了一片阶面:“岂止脸色不好?心里才苦呢!只是一向要强,硬撑着罢了。她担忧绿杏,每天都自哀自怨,忧思成疾,吃了数副药也不见好转。”

孙玉夫噘着嘴闷声道:“那个张乳猪近几天都不在家,说是忙于公务,哼!”

银杏去厨房熬药,端到寝房,和孙玉夫服侍着李清照喝了,漱了口。李迒夫妇带着儿女进来探病。四个孩子见了面端的热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颜蓉便让绿萝带他们出去。孙玉夫跑去厨上拿了萝卜、白菜,带李方、李圆、赵士程去厢房喂兔。绿萝摆了酒馔,李清照与弟弟弟媳对坐,饮着、聊着,说起绿杏,无不唏嘘、叹息。晌午,两家人一起进食,午后才散。李迒一家方走出二门,门人李仁便进来禀道:“夫人,老爷回来了,还带了几箱古器。”

李清照睫毛微颤,垂眸不语。片刻张汝舟疾步进来,弯腰拉起她手,眼波深邃,温声道:“我被抽调到刑部办案,千里跋涉,追捕流寇、盗匪。为夺回金石,昨夜命悬一线。牵挂夫人身子不好,特从宫中御药坊弄来了天山雪莲、九转熊胆丸、灵芝、人参等,只望夫人尽快痊愈。”朝门外呼唤一声,赵真便搬进来数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挨墙放好,退出。

李清照素白的手被他紧紧攥着,轻轻摩挲着,不觉发颤,两行泪也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夫君,辛苦你了。瞧我这弱体,没的将你拖累了。”

张汝舟替她擦泪,笑道:“哪里有视珍宝为累赘的人?他可不是疯魔了吗!”

李清照忍俊不禁,含着泪嗔道:“夫君就是会哄人。”

张汝舟揽了她道:“若说会哄人,便也只会哄这一宝。”

木易神情寥落地蹲在屋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枪尖拍打水花。他仰头望着雨幕,脸上的阴霾与地上的雨水融为一体,冷得令人惊悸。

窗外西风凋碧树,吹落繁星如雨。绿萝虚扶着李清照在厢房拣看金石。孙玉夫见姑姑高兴了便也高兴,拿起一个系着丝带的古埙满屋乱抡,不了心带掉了小几上的花瓢,叮当一声摔得粉碎,见李清照怒视便一迭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玉夫鲁莽了鲁莽了,一定会痛改前非,一定会痛改前非!姑姑不要体罚了,可好?”

李清照又好气又好笑,忍了忍道:“瞧你也不算小了,再过几年就要及笄了,却改不了这种孟浪样子。将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今儿破东明儿坏西的?”

孙玉夫受了埋怨气鼓鼓的,见小白兔在门口一闪,便追了出去,要喂兔食。这已是她的兔三代了,备受珍视,追到合欢树下,抱起来就往厨房走。

赵真拿着抹布将铜鼎、铜锅等擦得倍儿亮,依次在箱子里摆好。李清照低头咳了几声,绿萝笑道:“这些金石失而复得,冥冥中如有神助。这都是夫人善心所致。”

李清照拿起一个丹砂壶看看,又轻轻放进箱底,目光比窗外的星光还亮:“多亏官人寻回金石,此类虽系赝品,也聊以告慰明诚的在天之灵了。也似良药,将我的病治轻了几分。”

绿萝深有感触道:“奴婢最是明白夫人,若是寻回绿杏,夫人也就无病了。”

李清照神情黯然,一声长叹。张汝舟端着陶瓷盖碗,踩着门口摇曳的烛影进来,温情脉脉道:“夫人快喝了这乌鸡汤,我亲手熬的,放了雪莲、灵芝,对失眠有益。”

绿萝忙扶着主子一旁坐了,张汝舟亲自拿着小匙给李清照喂汤,半个时辰后,又拿九转熊胆丸给她服下,他们继续检看金石。李清照扫一眼哪件,张汝舟便捧到她面前,再捧回去,全程细致、耐心、周到,毫不厌烦。孙玉夫抱着小白兔进来,在旁立了好久,乜斜着眼看他。

张汝舟一意讨好李清照,便对孙玉夫笑道:“玉夫,你是嫌我笨手笨脚吗?”

孙玉夫耸着鼻子笑道:“你哪里笨了?你的优点多得不得了。”

张汝舟喜滋滋道:“我有哪些优点?”

孙玉夫又耸鼻子:“你的优点数也数不清,绝顶聪明,老谋深算,千丘万壑,道貌岸然。”

张汝舟的笑容有些僵硬:“这是优点?打量我听不懂什么叫奚落吧?”

孙玉夫眯着眼笑:“晚辈岂敢奚落?谁要说我有这些优点,我一准儿高兴得飞上天!”

李清照扯扯张汝舟的袍袖道:“别理她,小孩子家不懂事,满口胡诌。”

少顷回到寝房,李清照洗漱完毕,半卧在床榻上,头发披在腰际,见绿萝端药进来,便困惑道:“近来总觉得这药难喝,似有股血腥味儿,到底怎么回事?”

绿萝不说话,只见目光躲闪,李清照懊恼道:“你这丫头!快请老爷来,我要仔细问他!”

绿萝怕夫人着恼,便低着头去了,片刻,引了张汝舟进来。李清照追问药里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问了数遍,张汝舟只说不知。李清照赌气叫他睡了书房,次日张汝舟上朝,便让绿萝跪下,要使家法。绿萝哭道:“非是奴婢隐瞒不报,隐瞒的乃是老爷,奴婢岂敢忤逆?”

李清照怒道:“这算什么事?竟是合伙将我欺瞒。绿杏在时,忠心耿耿,可惜她却……”她想起绿杏的许多好处,低头抹起泪来。

绿萝磕头道:“奴婢哪里不忠心了?还不是为了夫人着想。郎中说夫人的病根是气血虚弱,忧思过度,药引子需用阳刚之血。老爷就取了自己的血,即使在外公干,也让小厮及时送回,从不耽误,还不让告诉夫人。”

李清照惊呆了,整个人在榻上抖如败絮,心脉如遭刀伐,痛得像要断裂。

雏菊撒落金英,风一吹铺满花坛。李清照的身体显然胜过往日很多,面色红润,她坐在二门里的石几旁,随手翻书。

张汝舟一进二门就被孙玉夫绊了个趔趄,忍不住愠怒:“你这小丫,也太顽皮了!”

“无心之过无心之过,恕罪恕罪!”孙玉夫说着恕罪,却跳起来往外跑,撒下一串窃笑。

李清照站起来,已不见了孙玉夫,轻声一叹,对张汝舟歉意道:“唉,这孩子近来益发顽劣了。都是妾身管教不好,官人千万要担待着。”

晚霞映着张汝舟的深邃双目,他将两盒高丽参放在石几上,温声道:“夫人的亲人就是下官的亲人,岂会计较?”见风吹着落叶旋向墙角,挽了李清照臂道,“天色已晚,当心风寒,夫人快进屋吧。”

李清照依着张汝舟,温声道:“方才一边看书一边想,此次病愈,都是夫君的功劳。”

张汝舟以下巴蹭了蹭李清照面颊,笑道:“那要犒劳我吧?如何犒劳?嗯?”

李清照满脸的甜蜜,面颊绯红,低声道:“你说呢?”

明间里已摆了饭菜,一家人分礼落座,进食已毕,孙玉夫扯着绿萝去喂兔子,赵士程仍去纠缠木易讨教枪法。银杏撤菜上茶,李清照、赵汝舟相对饮茶,说些朝野趣事、家长里短。

汹汹的火焰侵吞了太和山天缘谷,那么多的人马在火光里晃动,一车车的金石被人抢走。李清照和梁红玉一起执刀拼命厮杀、追赶、抢夺,并歇斯底里地哭喊:“翡翠玉卧佛,还我翡翠玉卧佛!”

“护国夫人,快拦住他们!我的翡翠玉卧佛!”

梦里,她竟被自己的叫声惊醒,满身的冷汗湿了睡服,见张汝舟正呆呆地望着她,便怯声道:“对不起,做噩梦,惊醒了夫君。”

张汝舟机警的目光在暗夜里闪烁,拥了她,擦着她额头的汗道:“你近来总做噩梦,梦里总说什么翡翠玉卧佛,醒来满身是汗。这样常常失眠,没的伤了身体,叫我心痛。”

李清照欷歔着依过去,瞬间便觉拥了世界,不小心触到他臂上伤口,听他皱着眉喊疼,忙移身子,见那儿已经结了红痂,未免感激、愧疚,他为她宁可舍命,她又为他做了什么?

张汝舟理着她汗湿的鬓发道:“夫人,你梦里说的翡翠玉卧佛……”

隐隐灯影里,他看似语气淡然,面色却有不悦,以前多次问过,均被她否定。她不想再隐瞒下去,便道:“关于此事,隐瞒了夫君,夫君千万莫恼。”

她身着粉绸睡服,触之光滑。张汝舟搂了她,轻轻一笑:“我只是听闻朝中传说,有些好奇而已,有什么可恼的?”

李清照约略放心,移移身子,枕了他臂道:“明诚生前,是在青州山中藏了一批金石。”

昏暗光影里,张汝舟目现火花,心也轻颤,听李清照道:“翡翠玉卧佛,便在其中。”

张汝舟强抑激动,将身边人揽紧。

“在山河破碎、帝业凋零的当下,那些金石中,藏着我大宋玉器的精髓。朝廷待我李赵两家不薄,将来若有北归之日,连并此处的积存,我全部捐给内宫府库,让明诚含笑九泉!”

张汝舟不语片刻,才道:“夫人胸怀大义,这主意当然不错!只是藏宝日久,但恐遗失。”

夜风拂窗,拂起满屋寒意。李清照有些毛骨悚然,陷入呆滞,直到服侍着张汝舟入睡,才披衣起床,点了烛火,拿出八宝箱底的鹿皮藏宝图看了又看,泪流满面道:“明诚,为妻无能,将你托付保存的古器几乎丢尽,只剩下太和山天缘谷的这批了。为妻一定以命相护,决不辜负!”

朝霞从窗帷透进来,映到李清照脸上。她缓缓坐起来,已不见了张汝舟,脱口唤了一声绿杏。晨风清冷,绿萝早在门口候着,忙进来道:“夫人又叫错了。”

“唉!”李清照沉沉一声长叹,由绿萝服侍着穿衣、洗漱、梳妆、进了早食,想着梦中情形便心有余悸,命银杏唤来木易等义士,问起军中之事。

木易道:“洞庭湖杨么称王。鄂州安抚使刘洪道,鼎州嘱咐程昌寓合兵招捕。那杨么造车船、海鳅船数百艘,踏车进退,每车可载千余人,又设长十余丈的拍竿,上置巨石,下作辘轳,遇官军船便以拍竿击碎,官军竟不能敌。叛贼刘豫便联络杨么,与李成合军,渐渐趋浙。官家派江东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屯兵池州,淮南东路宣抚使韩世忠屯兵镇江,荆湖制置使王燮屯兵鄂州,江西南路制置使岳飞屯兵江州,共防叛贼。”

李清照叹道:“似刘豫这种没有脊梁的叛贼,动辄为金人利用,正当快些剿灭。”

木易点头道:“现下朝廷暂停和议,重在剿贼,议征刘豫。朝奉郎王伦使金归,奏前几年宇文虚中使金被扣,守节不屈,其子宇文师瑗奉母居闽中,赵构任其为福建路转运判官,任王伦为右朝请大夫,充右文殿修撰。”

李清照道:“矢志不移的表率,应当优抚。”

木易又道:“自靖康之乱,多年来国马为强敌侵占,为盗贼所据,军旅中寥寥无几。官家命守臣提领、神武诸军及郡县牧马隶于饶州建马监,选使臣五人,择江东、水草善地以牧养马匹,以强军旅。我等暂且休闲几日,便要去江东一带牧马了。”

让这些能征惯战的绿林豪杰去牧养马匹,李清照便暗暗怜惜,问道:“这牧马之事,可能耽误?”众人忙问何事,李清照道:“近日总是梦到藏在太和山天缘谷的金石被盗,成了心病。赵真随老爷出外差去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欲劳烦你们去青州一趟,不知可能请假?”

“怎么不能?借牧马之名,四处逍遥的,大有其人。”一位义士粗声大气道。

木易一身玄色衣袍,眼里依旧一丝纯真,一丝不羁,看看窗外的晴空道:“我等愿意即刻启程,赴青州太和山探看金石。请假之事,可叫李迒大人代为斡旋。”

李清照欣然点头,想了想又道:“金人已退到河东一带,青州这一路,应该无虞。”

赵士程从外面进来,拱手道:“母亲,孩儿愿随师傅前往青州。”

李清照沉思片刻,将心一横:“好,男孩子家,受些锻炼也不是坏事。”转向木易:“青州距此一千七百多里,选军中良马,一天五百里,再不济半个月也能回来,路上要小心,我等着给你们接风洗尘。”

遂拿出藏宝图,详尽指点,殷殷嘱咐木易几人。

木易几人当即打点行装,带足干粮,选了快马,赶往青州太和山去了。

“愿菩萨保佑金石无虞,愿你们早些回来。”李清照目送着木易等人离开,合手祈祷,转身走上台阶,落叶在身后纷纷扬扬。

此晚李迒下朝已是亥时,得知木易几人奔赴青州之事,便携妻至后院看望姐姐,劝她珍重嘱她勿忧,最后说起秦桧,李迒鄙夷道:“他居相位以来毫无建树,尸位素餐,被起居郎王居正弹劾。吕颐浩也指使御史黄龟年参他专主和议,植党营私,招权揽势,阻挡国家大计等。如今,整个朝野都是一片弹劾之声,文武百官们哭谏、死谏、上吊谏,层出不穷。赵构瞪着眼睛与臣子们吵了十多日,今天早朝上,竟一下子将玉玺扫到地上,说他不做皇帝了,谁爱做谁便做吧!文武百官被吓坏了,齐齐跪了半天,再没人敢提半个秦字。赵鼎请求辞官,赵构说卿不可离朕远行,拜为尚书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武将中韩世忠立功最多,赵构便命他自镇江北上扬州,以阻敌军渡江。”

夜气寒凉,透入门窗。李清照却是满面暖色:“官家重用赵鼎、韩世忠,也还明白。近刚直正义而远巧媚奸邪,听诤诤劝谏而拒绝阿谀佞言,崇尚恭谨节俭而抑制骄狂奢侈,注重勤勉忧患而忘记安逸享乐,提倡公心务实而压制私心虚伪,此即为政道。我想,秦桧在丞相位子上坐不久了。”

李迒点头应道:“嗯,姐姐所思无误,赵构生性多疑,百官的参奏,他不会一笔抹去。”

李清照凝重道:“德不配位,必遭祸殃。赵构在等待时机。”

姐弟们议罢朝政又谈家长里短,也汇总了孩子们的读书情况,共同认知是李方和孙玉夫不够老实,不仅不认真读书,还挖空心思刁难、整治老夫子。李方趁老夫子出去方便,用茶水浇了人家的外袍。孙玉夫在背诵时偷偷跑去讲台,将捻的纸条塞进老夫子鼻子里,老夫子正在打盹,一个响亮的喷嚏便岔了气,胸痛两天才好。

这两人便常挨老夫子的戒尺,一次,孙玉夫的手肿得拿不成筷子。并非老夫子脾气不好,耳顺之年,不易生气,施以惩戒,为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赵士程、李圆倒是常得老夫子夸奖,到年终就该颁个优秀学子奖。姐弟们谈到亥时过后,方才散了,各自歇息,一宿无话。

临安的大街上行人匆匆,乞丐蜷缩在树影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捉着虱子。逃亡的难民拖儿带女,背着大包小包,仓皇如过街之鼠,到处被巡逻的官兵呵斥、驱赶着。

曲幽小径,野**如同灿烂的织锦。绿萝扶着李清照在忆青园里散步,痛心地想着自绿杏失踪以来,夫人一日日变得木讷、迟钝,对周遭的反应失了灵敏,眉目间飘拂着悲哀气息,眼神忧伤而怔忡。

走过池塘,睡莲叶子已黄,岸上的木芙蓉、万寿菊、玉簪花一片缤纷。绿萝惊艳,呼唤夫人快看,连唤了几遍也不听应声。李清照只顾低着头行走,呆滞的目光穿越远处的林木,面色迷惘,目光痛楚。

“大形无形,大悲稀声,大抵就是夫人的这般模样吧。”绿萝捻着一朵野**,嘀咕道。

这次李清照却听到了,扭头看着绿萝道:“绿杏伴我十几年了,突然就不见了,如今,处处都物是人非,令人伤感。”

再往前走,一向持重的绿萝突然提高音量:“夫人你看那边,几只野狗在抛挖什么?”

“奇怪,哪里来的野狗。”李清照说罢,便指着红墙上的菱形洞口,“从墙洞里进来的。”

院墙边上,几只野狗疯一般抛挖,不时地发出几声狂吠。越往前走,腐臭味越烈,李清照捂着鼻子道:“什么东西引来的野狗?”

绿萝从她肩头望过去,带了哭腔:“夫人,我怕野狗,您稍等等,我去叫人。”

一盏茶工夫后,几个小厮拿着棍子随绿萝赶来,驱赶了那群野狗,从梅树下扒出一具面目模糊的女尸,一群苍蝇立即扑了过去。

李清照壮着胆子凑近了看,绿萝站在她身后,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只想看,便捂着眼睛,怯怯地偷窥。李清照突然瞪大双目,尖叫一声:“杏儿!”

这一声呼唤,尖利如裂帛,强悍凛然,生生地撕破这园中的宁静和冷沉。

只这一声,她的整个人便向后倒去。绿萝险险将主子扶住,边呼唤边失声痛哭,再看那女尸头上发髻、钗环,身上绿缎苏绣裙襦……再熟悉不过的打扮,这不是绿杏又是谁!旁边的几名小厮无不震撼,一个个缩成一团。

满屋通明灯火。李迒请来的太医须发皆白,入内查验尸体已毕,看着门外的落叶下坠,苍声道:“死于奸杀,窒息而亡。”

李清照已蹲得手脚麻痹,苍白的脸容如一尊雕塑,双目血红,喉间好像被刀划破,腥甜味直往上涌,紧促地哽咽着,那般绝望那般凄伤,终发出一声母兽般的嘶吼:“谁?谁这么残忍!”只这一声,便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落叶一般跌下,被银杏、绿萝左右扶住。

所有人都被她这一吼惊住,呆若木鸡。她似乎在这一声里耗尽了全部力气,坐起来时,目光呆滞,瞳仁发红,在越窗的风里发丝狂舞,一呼一吸间都带着粗重的呻吟,面容青黄,逆着灯光,如同疯魔之状。满屋帘幕翻飞,花笺香残,墨迹狼藉,诗句凌乱。唯有她的泪水不住地落下,一滴一滴地浸透衣袖。

李迒上前揽住姐姐双肩,沉声道:“不管他是谁,我一定不会叫他逍遥法外,姐姐,你要撑住。”竭力压抑,还是无法做到波澜不兴,多年的政治生涯,也没有重塑一个名门子弟。

“杏儿,”李清照颤抖着扶住弟弟,嗓音嘶哑道,“杏儿,死得冤啊……”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不要悲伤,天塌了也有弟弟给你顶着。”李迒安慰着姐姐,见太医立在一旁,有些焦急的样子,便轻轻地在姐姐肩上拍了拍,站起身来,送太医往外走,又吩咐下人们看好姐姐。

下人们齐声应着,恭送李迒和太医离开。院里灯火太盛,晃得人眼睛发晕。

李清照却好像被点了穴道,又像是即将离世的病人,下一刻就会没了生命迹象。

风声呼啸,落叶飞扬。李迒执太医手送到门前马车上,抱拳道:“家丑不可外扬,请老大人不要声张。”

那太医手打车帘,神情端肃道:“老朽偌大年纪,也见过些事,李大人放心吧。”

银杏硬将绿萝拽到门外,焦急地搡着她道:“老爷外出公务,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夫人成了这样,怎么办呢?”

绿萝将银杏的手甩开,沉声道:“生生死死,起起落落,这些年咱们在史府见得还少?左不过随机应付过去,还做出这种样子?没的叫人笑话。”说罢,转身进屋,举手投足都显出世家女子的雍容有度,走到李清照身旁,伏身劝道,“生死由命不由人,夫人要看开些,节哀顺变,珍惜贵体。”

得知绿杏死因,孙玉夫亦是伤心,在厢房边喂小白兔边哭,被银杏拉到正房里,不住地抹泪,看着姑姑的样子又惊又怕。颜蓉因病服药迟了一步,这会儿带着儿女进来,看到姐姐这般悲伤便忍不住心痛,和一双儿女围着劝慰,且说李迒已经拘了府中下人连夜审问,一定会严惩罪人为绿杏申冤。

说到申冤,李清照便又悲咽难止。一屋子人好说歹说,终说得她抹泪坐起,将银杏端来的燕窝粥喝了半碗,又和颜蓉商议了殡葬诸事,颜蓉一一着人办理。此晚众人退去,孙玉夫安睡,李清照在床榻上双膝并拢,坐了半夜,在寒凉的夜气里瑟瑟发抖,不住地自诘:“如何会这样?如何会这样?如何会这样……凶手究竟是谁?竟是这样残忍?”

自发现绿杏的尸体那刻,她便精神崩溃,满肚子都是疑问,神情怔忡,欲哭无泪,眸中泊了冬日寒霜的色泽,冷凛之气袭人,急促的咳嗽声越来越破裂。

可叹绿杏已死,不能复生。李清照朝暮思之,悲伤不已,颜蓉、绿萝左右劝解,犹是凄恻哀痛。颜蓉着人备了奠仪,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绿杏,李清照却日日思慕感悼。孙玉夫、赵士程、银杏、绿萝等和人提起,亦不免落泪。这日夜晚,李清照正和绿萝在灯下拥炉倦绣,说起绿杏的死,说起凶手还未查办,两人便相对伤感垂泪,银杏忙着浓熏绣被,绿萝在一旁道:“若说凶手,还能是外人?连夫人的人也敢动,他可真是厉害了。”觉得说过了头,便低头寻思道:“凶手若是下人……”忽忙掩口,偷眼看着李清照,神情忐忑。

李清照将手中绣花绷子搁下,问道:“你道‘凶手若是下人’,难不成凶手并非下人?”

绿萝听后一颤,忙改口道:“不不,奴婢岂敢胡乱怀疑,左不过口无遮拦罢了,夫人切莫当真。”

李清照深知绿萝城府,便不再追问,暗自寻思,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心里狼奔豕突。

绣到银线没了,绿萝便又劈线,直坐到困倦难忍,两人一同睡下,屈指计算木易等人的行程该到何处,不觉已交三鼓。忽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接着便是赵士程的声音:“母亲,开门!”

李清照慌忙坐起,有些眩晕,按住双鬓定了会儿神。绿萝已穿好衣服,点了烛火,走出房门,进入明间,刚一开门,一股冷风便随着人影扑了进来。

木易几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与赵士程俱是满面疲累,风尘仆仆,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见李清照披衣出来慌忙行礼。李清照说着少礼,命坐,扫了他们一眼,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沉甸甸的,急速地下坠,疑虑的目光投向木易。

木易也不说话,将藏宝图奉上,又打开一个木箱,这才说道:“我等依着图上标示在太和山天缘谷找了几天,与狼斗与蛇居,待找到藏宝的山洞,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收拾了这些破碎的古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