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心瞬间被掏空,踉跄着扑向木箱,双手在破碎的玉器、瓷器里乱翻乱抓着,气喘声嘶道:“古器,古器,明诚的古器……”
“夫人,不要啊!”绿萝尖叫着扑上去制止,可已晚了。李清照的手此刻似乎不是手,只是一双殉情的器具,已被锋利的破玉、碎瓷刺得鲜血淋漓。绿萝死命地拽住她双手,尖声哭道:“夫人,夫人,您的手!您的手啊……”
赵士程吓坏了,跪到她面前只是磕头,哭喊:“母亲,母亲住手啊!”
木易等人无不惊恐万状,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赵士程在一旁哭声爆裂,李清照定神看看他,好似噩梦初醒,然后就稳住了情绪。
银杏慌忙搬来小药箱,和绿萝一起忙着给李清照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一盏茶时辰后李清照显得平心静气,细声询问了在太和山寻宝的来龙去脉,木易等人皆据实回答,无不痛心、愤慨。最后,赵士程递上一个玉连环,愤愤道:“我在山洞口捡到的,母亲一定识得!”
李清照拿着玉连环细看,不由惊恐彻骨,面色惨白,语声颤抖:“这,赵真的!”转念一想,踉跄着倒退数步,“张汝舟,是他,是他!原是我,小看了他啊!”如同呓语,她的声音很低、很颤,再无歇斯底里的迹象,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冷,眼神空洞、绝望,放射着死一般的光芒。
直至凌晨时分,她就那样枯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明诚,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从雕花窗透出的灯光伴着痛苦的呻吟,流淌在晨光之下,晨光起了一阵颤栗。
木易已知绿杏之死,愤懑地带着义士们拜辞。义士们长途跋涉,都已累极,回房便睡。木易独自回来,对李清照道:“李娘子,你想不想为绿杏报仇?”
木易偶尔会用年轻时的称呼,旧时的记忆无法删除。她抬眸看他:“想,岂能不想?若不能为杏儿申冤,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她的声音嘶哑,有些剖心沥血的味道,字字都是悲愤、惶惑、绝望,刺破这宁静香闺里的锦绣玉帐,瞬间将他的身影罩住。
木易的眼里带着秋风的凄冷,将一颗硕大的明珠递给李清照,问道:“你可认得?”
李清照接了珠子,颤声道:“这是他的,他一直戴着……”抖索着,从椅子上滑落。绿萝银杏忙去搀扶,被她推开,她捂着胸口,似有不甘的,抬眼问木易,“是他给了杏儿?杏儿,给了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靖康之乱以来的凄风苦雨,恰如在深渊里爬行,人生怎能逃出同样的宿命?她知道,杏儿自唤“木易叔叔”始,便把木易视作亲人和倚靠,从来都对他掏心掏肺。杏儿是如何和张汝舟有了瓜葛的?这问题令她如此颓丧、纠结、痛心,百思难解。或许,杏儿无辜,唯受那畜生胁迫!或许,那畜生起初便动机不纯,不甘心娶了她这个不再年轻的妇人,便伺机将魔爪伸向杏儿。
是她害了杏儿!她一直提醒自己万事看开,可现实总比想象更有挫伤力。她不断暗示自己要看开,可事到临头还是看不开。她扔了他的东西,可扔不掉四处流淌的他的气息。他明明是来祸害,她却以为他是来爱,始终对他无法忘却、释怀,偌大年纪还自作多情!李清照,你一生都这样拙劣、可笑啊!她坐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哭着。
绿萝银杏终将她扶起,她却朝着门外喊道:“张汝舟……张汝舟!”
木易满脸的隐忍:“我不敢叫你知道,怕你会受不了。不料却是害了你!”
“我要,讼夫!”李清照断然道。
绿萝惊恐道:“夫人,你忍忍吧,依我大宋律法,妇人讼夫,是要坐牢的啊!”
“我要讼夫。”李清照坚持道,胃里泛起一股血腥,急忙捂嘴,血还是喷了出来,顺着指缝流淌。绿萝银杏将她扶到**,连声哭喊。她却不停地哆嗦,一声接一声咳着,手拼命地捂嘴,血星子不住地溅落到淡紫色褙子上,好像沾了无数的落梅。
张汝舟将她变成开屏的孔雀,她像懵懂的飞蛾,投进他的熊熊烈火,为他再嫁,丧失名节,百般容忍,越来越不舍。明知不能纵容自己的这般执念,只怕有一日曲终人散,能忍受多深的痛?一开始就像一场定了输赢的赌局,注定以惨败告终。曾经的痴情错付,期盼的未来幸福,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只留下伤痕累累柔肠尽碎!
一连几日,李清照只是念叨着讼夫,却病得苟延残喘,每天卧床。怕辱没家门,怕连累弟弟,也不叫李迒参与。木易带着几名义士日日打探张汝舟的消息,这日回来禀道:“赵构派潘致尧为奉表使,高公绘为副使使金,带着进奉二帝及二后的金银、香药、果茗、缣帛,及进献金都元帅粘罕、右监军完颜希尹等人的金银。一千人的队伍,却有十几辆马车。听说几辆车上装着晋献粘罕的金石,乃是秦桧剿匪所获。”
李清照正歪在炕头,形容憔悴,忙由绿萝扶着坐起来,笃定道:“一定不是!”
银杏打着帘子,木易站在门口道:“我想该是张汝舟自青州盗取,孝敬秦桧的。”
银杏也道:“张汝舟才来多久,就出这么多幺蛾子,想必就是秦桧所派,意在金石。”
李清照无声地流泪,自婚配以来,他每天忙着公务、应酬以及陪伴她,一切都无懈可击。曾几何时,她却变成了在容器里乱飞的蝶,如此这般撞得头破血流、难觅出口。自绿杏失踪,她每次都从挣扎、煎熬、不甘,到最后的平静,平静后所有思绪再来一回。如此反复到真正宁静如水时,他的温情影像却又摧毁她构筑的壁垒。
木易道:“使金的车队刚出临安,不如趁机夺回金石,再杀了张汝舟那个狗贼!”
李清照吓了一跳:“这会子夺金石,叫劫皇纲,重罪。那张汝舟自会伏法,不用暗杀。”
木易面色肃穆道:“不能叫金石落入金人之手!一定要夺回。”
李清照又是感激,又是担忧道:“为些子古器,我只怕连累了你。”
木易昂然道:“你无须多虑,使金的队伍里并无骁勇战将,不难得手。我已知会了当初的义勇团人员,到时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引开官兵,一路抢夺金石,必当无虞。”
李清照低头想了想,才道:“那高公绘本是高太后的侄子,刚直不阿,向不与奸邪为伍,如今有了年纪,几朝元老,必然慧眼明察秦贼所为。明诚收藏金石名声在外,他自然知晓。莫如我修书一封,你设法送他。他看后自会明辨是非,助你一把,事半功倍。”
木易疑虑道:“人心难测,只怕这样反叫人家有了防备。”
李清照笃定地摇头道:“断然不会!他与我外爷交好,看了我的书信,必会念些旧情。”
木易点头应允,李清照即时修书,先叙旧情,再述事因,最后请求帮助。木易即时揣书出门,纠集了原地待命的原义勇团义士,一番乔装打扮,骑着快马,追赶使金队伍直至天黑。
使金队伍行至临安北一百多里,安营夜宿。木易将箭射进高公绘营帐,高公绘取箭看信,依信所托,将装载金石的马车停放在便宜处,以免混淆。半夜,听到营帐外喊杀声起,便吆喝卫队迎战。一队义士将大队人马引开,一队义士杀死守卒,夺了马车就走。
张汝舟自献了金石,便告病躲于归安的老宅里,既愧又怕,且叹身不由己,但想升迁有望,心里约略踏实。院里甚静,高堂及老仆均不打扰,恰供他静思,一遍遍追思往事——
日光静柔,水一般地流淌在相府的琉璃瓦上。秦桧抬起宽大的紫锦袍袖,信手走个白子:“本相希望你早些搭上李清照,早些得手。”
他低头走了个黑子,嘴角流出笑意:“那个俏寡妇,她好像定力十足,并不轻薄。”
秦桧耸了耸眉:“好,很好!”
他眯着眼看秦桧,手握一子,抱拳道:“丞相的意思是……”
秦桧轻拍桌案,唇角微微挑起:“被动变主动,便会进展快些。我始终相信,人的能量无边。那李清照虽然年纪大些,却依旧花貌雪肤,不输少妇。你若娶了她,也不算亏。”
他的目光越过秦桧肩头,望着遥远的某处:“年岁、容貌,都无关紧要。能为丞相效劳,在下万分荣幸,一定不遗余力。”
秦桧捋捋稀薄的胡须:“本相前天抓到一批流寇,得到些李清照遗失的金石,你拿金石去见李迒,必会让他另眼相看。”
王美娘端着果盘走来,笑道:“另眼相看不算什么,说不定那寡妇一感动啊,便立即以身相许。”
秦桧望着远处笑道:“满朝皆知,李清照是前朝宰相的儿媳,是曾经的建康知府赵明诚的遗孀,她手里握着比金子贵得多的金石、书画。即使战乱丢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取得这些稀世珍宝,将她娶进家门,才是最好的办法。本相,只要些破金石罢了。”
张汝舟立在家宅里的梧桐树下,仰望飞雁掠过浩空,面容冷肃。十月的风飞过红墙,将他的银灰色衣袍鼓**在风里,飘逸着往日的迷离气息——
她痴痴的眼神常让他着迷,每一对视便产生微醺的感觉。明明他为了金石而来,却为何总在她的优雅无俗里隐隐心痛?总在她的明若清溪里忐忑不安、鄙薄自己?他深谙自己志大才疏,却没短了光宗耀祖、定国安邦之志。这样的自己,怎能轻易为一个老妇**、丧志?即便她是旋涡,他也甘愿沉溺其中,也想过放手,为此痛苦、挣扎、狎妓、买醉……
那天秦府里明阳透窗,他被人押着进去。秦桧从太师椅上站起,劈面骂道:“沉迷声色的废物,迟早会让声色给毁了!”
他瑟瑟跪地,颓丧、狼狈:“我……我……”
秦桧怒不可遏,一个窝心脚踢在他胸口:“粘罕痴迷大宋的玉器,你一定得套出,尤其是那个翡翠玉卧佛!”
他接连磕头,抖如风中树叶:“下官岂敢违命?只是那李清照,她根本不听我的。”
秦桧满目轻蔑:“她自恃大宋第一才女,岂能从众随俗?你不妨从她身边人着手。”
他磕头道:“这个,在下已试过她的贴身侍女绿杏,可她并不知情。”
秦桧厉声道:“你怎知她没骗你?”
他低声下气道:“在下为了撬开她的嘴,财力人力的投入,不遗余力。她断不会骗我。”
秦桧冷哼一声,转面望着窗口:“好了,本相只要结果,不听过程。近日又得到一批破古器,给你带回去!若再无结果,你提头来见!”
他愣神片刻,磕头道:“相爷啊,我只怕,欺骗那样一个女人,会遭报应,会下地狱。”
秦桧的目光冷硬如刀,势要见血封喉:“忤逆本相,你九族都会下地狱!”
他抬眼看他,一抹倒影,在秦桧的瞳仁里不住地发抖:“丞相,金人……”
秦桧逆光而立,低缓的声音响在他头顶:“不是我要背叛大宋,而是这个大宋不值得拥护,我早就看到它没有前途!如今的大宋国运凋敝,君主暗弱,臣子无能,无计给天下黎民带来光明,只有一帮愚忠的家伙在苦苦支撑。我要抛弃这个名存实亡的帝国,盼着唯才是用的金国来替代他,重建一个生机勃勃的帝国,做这样的国相才有前途!”
他拜别秦桧,破釜沉舟,终于成功获知青州太和山藏着一批金石,假托外出公务,利诱赵真去青州寻到宝物。
“李清照,张某对不起你。”他歉疚的声音飘散在十月的风中。
先夫遗物失而复得,只不见了那价值连城的翡翠玉卧佛。李清照以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之罪写成诉状,到行宫觐见吴贵妃。吴贵妃得知绿杏死因及金石丢失,震惊、恼怒,将状纸呈于赵构,赵构发派大理寺卿周三畏,周三畏很快认定罪名成立,将张汝舟缉拿归案。
妇人讼夫要服刑两年,李清照按律将要收监。吴贵妃只说情有可原,请求赵构法外开恩。秦桧已知进奉粘罕的金石被夺,更怕被参奏通金卖国,对李清照怀恨在心,跪奏道:“依我朝礼法,妇人讼夫者,有违妇德,无论事体如何,均须服刑两年。李清照是大宋名士,更应重遣,以诏告天下百姓,以彰显朝廷律法的公正。”
吴贵妃在宝座上笑望赵构:“唐太宗说过,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李清照讼夫,乃是追求公正。若让她以白首之年去坐两年牢狱,没的叫天下儒生齿寒!请皇上法外开恩,宽恕李清照。”
殿顶明珠照亮秦桧的满脸阴沉,他朗声奏道:“王公犯法,与民同罪。赵家乃是宗亲,若不治罪宗亲,陛下何以彰显严明、公正?”
吴贵妃早已召唤旧宫人,寻求开脱之法,因此奏道:“妾记得前朝有一案例,一个农妇被丈夫逼着去偷邻家,农妇不肯,被丈夫以刀威逼。农妇讼夫,审案者依法判决:妇人讼夫,死罪,但根据情节,予以流放,将那位丈夫无罪释放。哲宗皇帝得知此事,降特旨保全了那位妇人。前朝刑法甚严,尚能对讼夫的农妇法外开恩。李清照本是名士,诉讼弄虚作假骗官的士子,乃是弘扬朝中正气,更需法外开恩,以显皇恩浩**。”
秦桧奏道:“臣闻一民妇讼夫,因其夫纳了她的侍女,官府认为情有可原,将夫妇无罪释放。那农妇回家后处死了侍女,又被她丈夫处死,她娘家兄弟又来申冤,杀了她的丈夫。原本好好的两个家庭,却都剩下老人和孩童,没吃没穿,沿街讨要。这都是宽恕民妇讼夫所致的祸乱。若妇人讼夫都被宽恕,只怕以后,家家的妇人都要讼夫。”
赵构约略沉思,俨然颔首:“传旨,李清照服刑两年,静思妇德,退朝!”
神武军押着李清照走出大殿,她在冷肃的风里眯起了眼。吴贵妃在大殿侧门望着赵构背影远去,便吩咐身旁的两个宫娥:“中午送人参乌鸡汤去大理寺,晚上送膳粥、素点。记住带去芝麻核桃酥,益智健脑。天冷了,别忘了带上大氅、蚕丝被。要蜀中出产的桑蚕丝被,又厚又大的那种。”
四人押送着李清照,似有顾忌,没有五花大绑穿枷戴铐,正往前走,见道旁停着华丽马车,车门半掩,帘后的美人目光森然,朝他们道:“慢着。”
四位神武军忙朝车中拱手,齐声道:“见过贵妃娘娘。”
“赵夫人珍重。”吴贵妃也不搭理,看着李清照道,“刑部尚书出身兵部,最是有能耐的人,但三法司都难免要过问的。你放心,你的案子诸事已明,稍后皇上自有旨意。”
李清照目光低转,接着行礼:“多谢娘娘指点。”
吴贵妃话里透露了很多信息,她说刑部尚书“最是有能耐的人”,便暗示了此人有可能是秦桧耳目。她说三法司都要过问,便暗示三法司不会与刑部尚书沆瀣一气,以免刑部暗做手脚。她说“稍后皇上自有旨意”,暗示皇上会兼听三法司的,而不会听刑部尚书一家之言。
众所周知,赵构近日对三法司作了一番更动,他们已经不再是秦桧亲信。
两人目光一碰,吴贵妃轻轻一笑道:“监狱是个什么地方?你一定要小心。”说完,扬声道,“起驾。”
李清照随着四位神武军往前走,吴贵妃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监狱是个什么地方,谁都知道。狱官品级很低,长年待在阴暗之地,面对各式人间罪恶,心性渐渐狠毒,江洋大盗到了这里都被折腾成一只绵羊,随着他们的心意招供画押,好留一口气去刑场。毒药、暗杀、死于狱中暴动等,人到了这里便命悬一线。
牢房区域光线很差,四面黑黝黝一片。李清照慢慢走过廊道,隐约看见铁门里的一个犯人,闪着乌光的重铐从脖子里垂下,束住双手,那链条足有小臂粗细,那人席地而坐,表情呆滞,眼睛似乎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又似乎根本没看她,仿佛可以这样坐守一辈子。
“好,就这里,进去了。”狱卒又不认识她,粗声大气地吆喝,还推了她一把。
她慢慢坐下,地上的稻草肮脏杂乱,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的声响里想起父亲。当初父亲在汴京的天牢里,也是这般森然、幽暗,地上也是这样脏乱的稻草。父亲是不是很害怕?那个时候新旧党之争剥骨见肉,没有人探监,没有人相护,没有人送饭送衣。他一生里的最后一夜,揣着怎样的惊恐、忧伤和绝望?
远处更鼓声声,幽幽传来,听着有些空旷寂寥。昏黄的灯光映着暗牢里的幢幢黑影,看上去似是无数冤魂的影子,在这样的暗夜里徘徊、瞻顾。
周际一片静谧,李清照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半晌,眼角渐渐流出晶莹的泪珠,缓缓渗入鬓发。这两年来她总是想起父亲、母亲、夫君及外爷的死,总是忍不住落泪,心包裹在一片无际的悲愤之情里。最伤感的记忆总是藏在灵魂深处,她从不让自己放纵心底的悲凉,只让眼泪流进腹底,一日日浸泡着苦涩的日子。
近年来她虽然竭力不使自己失眠,但非常多梦,夜里噩梦纠缠,白天精神疲倦,有时突然被坠入悬崖的踏空感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也曾找太医诊治,吃过很多药收效不大。她其实也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李清照入狱,天下皆惊,儒生们纷纷上表请求赦免,皆被秦桧党羽截获。行宫之外,从各地赶来的儒生们盘腿静坐,头发披散,身上长衫被风鼓着,与周围冰冷的黑暗宣战。为首者长声呼唤:“李清照是大宋名士,恳请官家赦免!”
儒生们突破防线,涌向殿口,被禁卫军粗暴地驱赶,命如落叶秋风。
华灯、鲜花、明珠、锦幔,共铸内殿奢华。赵构在宝座上偏头,对吴贵妃道:“不是朕惧怕秦桧,而是朕要听信忠言。芍芬,你不要再为难朕了!”
王继先进来递上奏折,禀道:“这是翰林学士綦崈礼的奏折,赦免李清照,他呼声最高。从各地赶来的儒生也在拼命闯宫,为李清照请命。神武军拦截不住。”
吴贵妃悄拉赵构衣袖:“自古儒生引领民心,请皇上顺应民心,赦免李清照。自打我懂事起,能导致生灵涂炭的都是朝廷的法令,比流寇的钢刀还要有力。”
赵构拆看了綦崇礼的奏折,面色黯然,沉吟不决。
秦桧派出侍卫对儒生们疯狂镇压,一时大理寺天牢里人满为患,哭号声日夜不停。大理寺卿周三畏愁眉苦脸地去请示秦桧,秦桧淡淡地撇下一句:“乱葬岗也满了吗?”
满头白发的周三畏浑身一凉。
当天下午,大理寺牢房不慎失火,烧了大半的牢室,犯人死伤过半,一具具年轻的尸体被胡乱抛到郊外的乱葬岗,很快地成为鸟兽的美食。大理寺交出两个渎职的牢头,顶罪了事。
并非所有人都泯灭了良知。秦桧对儒生的残酷镇压震惊朝野,激起了各阶层的公愤。谏书雪片一样飞到汴京,言辞激烈到让赵构头痛。
各地儒生之所以敢于拼命,一是崇敬李清照才名,二是由綦崇礼暗中组织。秦桧的手段让綦崇礼始料不及,儒生们的冤死让他愧疚、痛恨,他进殿奏道:“自太宗皇帝开国以来,我大宋就有不杀儒生的定例,秦桧竟然独断专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自从秦桧当政,竭民膏脂,开门纳贿,摧毁国防,败坏军力,陷我大宋黎民于水火。请罢免秦桧,以正纲纪。”
赵构面色僵硬,挥臂如刀,冷笑扬声:“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十月二十二日,赵构降诏,将张汝舟除编查办,行遣柳州。
雨扫原野,叶舞长风。披枷带锁的张汝舟被押解着艰难前行,他须发湿透,伤口发炎淌着脓血,血水伴着雨水,顺着囚衣下淌,在地上蔓延成迤逦的血线。解差嫌他,连声地呼喝。他昔日明亮的目光变得空洞而迟钝,往事一幕幕在脑际回放,划破了往返更迭的风雨声。
一蓑烟雨,映着忆青园的静幽。云雨过后的两人出了竹林,沿着墙根走。绿杏忽抱住他,软语呢哝:“杏儿要做官人的娘子,但不会和夫人争。杏儿不会惹夫人生气的。但杏儿白天想你,夜里想你,头发都掉了,月信混乱,实在无颜面对夫人,你就将杏儿安置别院吧!”
他拥紧她,埋头蹭着她柔软的发丝,轻触她婴儿般柔滑的肌肤:“杏儿,不是本官不答应你,实在是本官……”
“不,你骗人!我可恼了。”她眉梢的笑一如从前明净无瑕。
“杏儿,我没骗你,实在是情非得已!”他言之凿凿,满脸苦涩。被贼盯着,岂能自如?
“什么情非得已,你骗人,骗人!”她半嬉闹半生气地推搡他,不饶不依。
“好人儿,快丢手,小心被人看见……”
“不,就不丢!就不丢!就不丢……”
她推得他踉跄后退,差点跌进渠里。他不过低斥一声,她便面红耳赤,缩在她怀里嘤嘤哭泣,一张小脸惨白一片,咬破了右手指,鲜血淅沥,撕下衣里,写成血书:生死相依。
他心痛如绞,爱怜地看着她那张年轻的小脸。她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咬着唇,伸出纤嫩的左手,怯怯地拉住他的袍袖:“你若不早些安置我于别院,我便死给你看。”
他吓得发抖,她却低低的重复一遍,还说早将他家传的明珠交给了木易叔叔。她这般胡闹,他却只怪自己,怪自己走着走着迷失方向,迷醉于这般的倩丽、娇媚,不觉对她纵容太过。她动辄便发起小脾气,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他却一味地怜她自小当差,不得自由。
大概这世间的小女子,一旦得宠,尽皆如此任性、胡闹吧?
痴心的女子,自以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爱她,便奉献了全部,渴望成为他的公主。她怎能懂得?这世间最美是情,最烂亦是情。这世间唯有情感,决非付出就能得到。过往记忆卷土重来,他在林中蓦然回首,悲伤的烈焰侵染了双眸。
“你骗人,骗人!木易叔叔会为我做主!”空中都是她的哭声、喊声。
仿佛只是一个不慎的失手,她便朝院墙倒去,血如瓜破,鲜红刺目,又好似沸水,染红了裙子,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一样,在地上凝成紫黑的一摊。
“杏儿!杏儿”他上前抱起她,呼声嘶哑,尝试了比利器划过肌肤更甚的疼,把一切归于宿命。
他渴望侥幸,却终未能。
空气冰冷、潮湿,风从林梢飞下,夹裹着腻人的青苔味。他仰面长吸口气,两个解差便连声怒斥。潮湿的青草味从黑暗里往上汹涌,凄迷而朦胧地笼罩着森林不可名状的危机。
雨已停,月亮泻下冷辉。张汝舟只觉惫殆,向解差恳求:“实在太累,在此歇歇脚吧。”
高个子解差狠狠地推他一个趔趄:“快走,快走!不许磨蹭。”
矮胖解差指着前面:“走,到那儿歇!”
三人穿越树林来到一处高崖前。这里危崖耸立,连着茂密的森林,壁立千仞,黑黝黝看不到渊底。高个子解差突然举刀,嘿嘿一笑:“在下受人之差,终人之事,迫不得已!”
矮胖解差粗声大气道:“你若有冤,就找秦桧索命去吧!”
高个子解差手起刀落,矮胖解差还补上一刀,两道血雨向空飙起,溅向崖壁。
多名谏官弹劾秦桧曾向吏部推荐过张汝舟。十月二十九日,赵构将翰林学士綦崈礼的训辞诏告内外,将秦桧罢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张榜朝廷,以示不再复用。
昏黄的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大理寺巍峨的大门里,缓缓走出怔忡的李清照,紫色衣裙,单薄身影,在青黛色的高墙映衬下,像一阵风便可吹走的树叶。没有人可以想象,在那样的纤细里,蕴含着风刀霜剑人心世事都无法摧折的至刚至强。
她出了大门,拐上一条幽暗的小道,一阵凛冽的风扑上身来,一瞬间冷透了肌骨。迎面过来两个商贾模样的人,一老一小,全都穿着大裘。她抬头望天,惊叹才不过十天时间,天已这样冷了,偏偏来时只穿了夹衣。
她静静地走着,虽然很冷,外表却异常平定,感受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扑通的心跳,脑中空白一片,仿佛已与这里的阴冷死寂融为一体。
她走着走着,忽有灯火摇晃着眼睛,倏觉很累。身旁拂过一阵窸窣的风,婆娑的树影如同鬼魅。
一顶华盖翠帷轿子在她身边停下。两边的宫娥打起轿帘,一个宫娥递给她披氅。吴贵妃探出头来,笑容如春风和煦:“天很冷,快穿上吧。”
由两个宫娥伺候着穿上披氅,一瞬间舒服了不少,李清照忙行跪礼:“感谢娘娘多方照拂!易安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大驾,实在羞愧。”
吴贵妃身上狐裘,俏丽的头脸缩在白色的狐毛兜帽里,脸上覆了微薄寒霜:“我有什么功劳?綦崇礼发动各地儒生为你请命,被秦桧祸害了不少。”
李清照听了,倏忽晕倒,被宫娥扶起,又掐人中又是呼唤,方才醒来。吴贵妃的声音传入耳膜,似很遥远:“张汝舟被发配柳州,秦桧已被罢黜相位。”
李清照蹲在路边,靠在树上,嘴唇翕动着,只粗重地喘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曾经,她不敢直面现实,那等于将自己抛进绝望。长时间的自我谴责,问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问自己为何这么愚蠢,怀疑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错误,怀疑一切都由自己引起。曾经,她钻进那个精细的套子里,后来也想过是个套子,却还在痴迷、彷徨。如今下套者已去了该有的去处,她的痛苦为什么还有增无减呢?为什么?如今国贼已除,这天空,总该清朗起来了。这样一想,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又一顶紫帷轿子朝这里走来,吴贵妃的轿子忙朝着回路,悠悠忽忽地去了。紫帷轿子停下,下来的却是李迒,忙将姐姐扶上轿子,扬声道:“起轿,快走。”
李府门前,修竹在风里动**起伏,如同人莫测的命运。最后的几朵合欢花随风飘落,被吹到屋檐下。颜蓉带着四个孩子正在门前张望。绿萝、银杏等人也都望眼欲穿。孙玉夫一见李清照下轿,便越众而出,哭叫着扑过去:“姑姑,姑姑你可回来了!”
“这才十来天,姐姐竟这样瘦了。”颜蓉走上前来,执手说着,止不住泪水哗哗。
大人孩子各有问候,不在话下。门口风大,颜蓉忙催着进院。李清照由绿萝、银杏左右搀扶,一干人簇拥着回到后院,进入明间。屋里已经掌灯,挂了暖帘,生了炭火。银杏弯腰拿了灰锹,往壁炉里加了些木炭,炉火暗了下去,很快又燃起来,发出一阵噼啪声。
坐下饮茶的间隙,李清照与弟弟弟媳互诉别后诸事。前院的丫鬟来请示晚食,颜蓉道:“传到这里吧。”
晚霞渐退,林烟与初月悄然升起。传饭小厮声音悠长,呼唤着厨上的丫鬟、小厮端着托盘徐徐走来,由颜蓉的四个侍婢接了,传入明间。一家人围坐在铺了紫锦的七巧桌前,庆贺劫后余生。晚食已毕,丫鬟撤宴上茶,上了茶果。四个孩子各自回房做功课去了。李清照与李迒夫妇对坐,吃着茶道:“我从前院看到这里,这些下人怎么都嫌眼生?”
颜蓉看着夜色在窗口**漾,浓黑的阴影漫向屋角,凝重道:“各院下人全都换了,只留了几个贴身使唤的。”见李清照不解,接道,“那时绿杏冤死,李迒拘问他们,竟都装聋作哑,说是毫不知情。到底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报?不忠不信的人,难道要白养着他们?反叫他们私底下看主子的笑话?我便辞了一批,换了新人。”
李清照暗叹颜蓉的良苦用心。辞了那些下人,无非是惮于他们掌握了些事情,怕是以后会言差语错地提起,难免勾起她的伤感、磨灭她的自尊,离开了倒是清净。颜蓉这是在为她打扫战场。李清照看着弟媳,细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尤为感激。”
颜蓉笑道:“自己一家人,还说这话。我这里倒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姐姐。”
李清照忙问何事,颜蓉有些忐忑,寻思片刻,才道:“赵真,他回来了。”
李清照恍惚片刻,才道:“他打小跟着明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番回来,我便打算既往不咎。”
“我又何尝不明白姐姐?待人最是宽容、仁厚。”颜蓉面色约略有异,接道,“只是他,又走了,不,是殁了,已经葬了。”
李清照霍然起立,又跌了下去,惊骇道:“殁了?怎么会?”
颜蓉抹泪道:“说来,原是我思虑不周。你去了大理寺,李迒急得东奔西跑,到处求人。那些人多惧秦桧,无不推脱,只有綦崇礼还算仗义……”顿了顿,接道,“赵真回来,原是存着侥幸心理,未料我们已知一切。木易英雄拘他拷问,不料失手……提前下葬了。”
又听说埋于乱葬岗,李清照低头唏嘘,绿萝在旁道:“他背信叛主,使原主蒙羞,原本该死,夫人莫要难过。”
片刻,李清照才道:“可问出些什么了?”
颜蓉道:“他说是……说是……”
李清照见她吞吞吐吐,急道:“他说是受了胁迫?”
颜蓉摇头不语,李迒接着道:“他说原本不待见那张汝舟,甚至排斥,后来奉姐姐之命跟随,见他将姐姐哄得团团转,很快在后院一手遮天,连绿杏都听他的,他便也唯命是从,倒不存在什么胁迫。这事怨不得别人,都是我引狼入室。偏有怀怨的下人欲将赵真之死扩大,说我李府私设公堂草菅人命。无奈之下,连夜将他埋到乱葬岗,没了对证,还叫师傅去四明山避下风头,免生意外。”
“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大家。”李清照声音嘶哑道。
“都是为弟目盲耳塞,哪里怨得了姐姐?”李迒颓丧道。
姐弟们轮番自责,被颜蓉劝止,接着道:“这次遣散下人,留下了那看门的李仁。他原是姐姐的故旧,我便不敢造次。”
李清照道:“那时我和夏雪被兰棂抓去充作官奴修建萧关,逃出来后,困于六盘山,遇到一个六盘山下的猎户,将我们救出,他便是李仁的父亲。我回青州改葬明诚,却在路上遇到李仁,正拿了当初的役妇服寻找我,我便没有不收留的道理。”
颜蓉赞同道:“我明白姐姐,幸好这个李仁还算诚厚。”
李迒在旁道:“秦贼妄为国相,竟为一己之私,要置姐姐于死地。綦崇礼发动儒生,至忠至义。”
李清照似乎很累,深深喘息:“是亲三分顾,綦崇礼是明诚的远亲。”
提起先夫,她的泪漫向面颊,流溢出悲伤色彩。三人再无言语,欲说还休,深深叹息。屋子里就这样,在摇曳的烛光里沉寂下来。
亥时人散,李清照由绿萝伺候着沐浴更衣,又喝了银杏端来的燕窝灵芝汤,命两个丫鬟退出,独伏在七巧桌上奋笔疾书。
孙玉夫睡了又起,揉着眼睛进来,催道:“姑姑,都半夜了,你还要熬。”
李清照停下笔,手慢慢抚过小女孩儿面颊:“綦崇礼为救我不顾生死,我要写封信表示感激。你去睡吧,小孩子熬了夜,便长不高了。”
“哦,真的啊?姑姑你也不要熬了,会熬出白头发的。”孙玉夫说罢,打着哈欠去了。
晨光破窗,江南雨下得又细又轻,刚好濡湿了院墙边的樟树。李清照迷迷糊糊躺在暖炕上,面色发烫,呼吸粗重。
绿萝已做好洗漱之备,在帷幔外绞着帕子道:“夫人今儿睡得太沉了,想是在那鬼地方一直都没睡好。”看看窗口雪亮的晨光,忖道:“不对,夫人一向早起,天大的事情也不会破例。”便朝里面低声呼唤,接连三声,里面没有反应。她急忙进去一看,便朝外叫起来:“快来人啊,夫人病了。”
银杏进来,绿萝叫她去请郎中,并知会中院。正是旬休,片刻李迒夫妇带着儿女、丫鬟婆子赶来,一屋子人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忙乱。
半个时辰后郎中进门,诊断为劳累过度、肝气郁结,外感风寒,开了处方。银杏抓药、煎熬,又十分艰难地将药灌下,直到这天夜里,李清照一直醒醒睡睡,如坠九重炼狱,反复噩梦,梦中都是再婚生活、讼夫获罪的种种细节,没一幕不使她心痛沥血。
名声扫地,害死那么多为她请命的儒生;明诚爱她至深,她却弄丢了他的收藏;绿杏、赵真之死,她便是刽子手……最难打理的,却是那些旧情的痕迹,柔情的片段,叫她怀念到底,伤痛到死!
此时朝廷时局暂稳。张浚已在关陕一代经营三年,聚兵抗金,以刘子羽为上宾,任赵开为转运,提拔吴玠为大将。刘子羽有才略,赵开善理财,而吴玠又每战常胜,自是西北民众归附日众,川蜀、江淮赖以安宁。但自他前年冤杀曲端,朝廷便对他失去信任。
赵构任王似为川陕宣抚处置副使,以分张浚权力。吕颐浩、朱胜非等与张浚有宿怨,撺掇赵构召张浚为知枢密院事,命卢法原为川陕宣抚使,与王似共治川陕。
出狱后的李清照一病多日,轻轻重重,竟至第二年开春方愈。春分这晚家宴散后,微醺的她被绿萝搀扶到榻上,怅叹道:“自从讼夫,我便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钱塘门内外竟然贴满了告示,巧思污蔑的无根之语花样百出,诽谤、攻讦令人发指。”
绿萝拿起抱枕垫到她身后,安慰道:“流言止于智者,夫人千万不要介意!前天我家太君不也这样劝您吗?”
李清照拉了蚕丝被盖住半截身子,眸中尽是伤害的丝缕:“我自然明白姐姐的好意,她大老远地从明州赶来,左不过为了给我些安慰。我也实在不知,谁在背后搞出那些幺蛾子。”
绿萝去下了帷幔上的流金钩子,冷声道:“我猜是她。”
李清照忙问是谁,绿萝接道:“秦桧夫人,您的表妹。”
李清照心里刺痛,颔首道:“嗯,有道理。”
绿萝接道:“秦桧在相位这几年,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早被群臣弹劾疯了,这回赵构借张汝舟事罢免了他,也不过是个由头。这奸贼夫妇却把这笔账记在夫人身上,尽使出些下三烂手段。明知他们是魑魅魍魉的祖师再世,夫人实在不必介怀。”
她劝主子不要介意,也不敢将外界的种种非议告知夫人。连一些曾经崇拜夫人的儒生们都陷入流言,恶俗者更是借题发挥、添油加醋,说什么杀人者只及一身,**人者毒其家庭宗族,祸其数世。李清照不耐寂寞,借会文亲近、祸害少年男子,比掂刀杀人更厉害些。不知这些飞短流长怎么传到李清照耳中的,她的冷笑看起来比霜风还要凛冽。
此时已是公元1133年,木易避祸已回,丢了军职,索性常住李府,做四个孩子的武功教习。李迒依旧在工部公务。明州史家赵太君倡议重建行宫之事,赵构迟疑未决。
五月,岳飞在江西虔吉平定了盗寇彭友,岳家军巳近两万,分守江州、虔州、广州。
九月,赵构召见岳飞父子,赐精忠岳飞锦旗,授镇南军承宣使、江西沿江制置使、江南西培路舒蕲州制置使、江州建置制置使司等官职;晋韩世忠为太尉,与岳飞北伐金军。派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出使金国,慰问二帝、二后。
十月夕阳在院里铺上一层残红。李迒夫妇领着儿女,带着一群下人,绕壁越廊,赏着一路的花木,朝后院走去。颜蓉不停地对儿女介绍那些花木的出处、栽培、花期长短、香味浓淡、果实是否好吃等。进了二门,她见绿萝在廊下站着,便问:“姐姐今天身子如何?”
绿杏敛衽行礼道:“夫人昨晚熬了夜,有些头痛,原说是今儿出去转转,却又写了一天。”
“姐姐也太不爱惜身子了吧?”颜蓉的怜爱之色现于颜面。
下人们候在廊下,绿萝引着李迒一家四口进入明间,又打起易安室的葱绿软帘。
冷风丝丝透窗,锦幔无风自**。李清照蛾眉轻扫,双鬓贴着花胜,在七巧桌上将《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誉正完毕,抬起头来,气色胜过往日许多。还未待她开口,侄儿侄女便紧走几步拉住她手,姑姑姑姑叫个不停。孙玉夫赵士程也从外面进来,四个孩子又缠在一块儿。
李清照便问他们上午读的什么书,下午练的什么武,四个孩子闹哄哄地抢答,屋里一时热闹极了。李方忽拉住李清照,问道:“姑姑,姑姑,方儿问您,你看木易伯伯是否有些偏向女孩儿?她俩打败了我俩,便有奖赏,我俩打败了她俩,不但什么都没有,而且还挨凶。”小男孩儿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方儿,这并非你伯伯偏心,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些男子汉的样子,需让着女孩儿些,方显男子气度。你木易伯伯在教你做人道理。”李清照的浅笑掩不住倦意,接着和弟弟弟媳到一旁坐下闲话家常,聊得投机。
这边李圆带着几分受气包小媳妇的样子,朝哥哥翻着白眼道:“不是你故意使坏,伯伯怎么会凶你?”看着几个大人道,“伯伯说了,比武只是点到为止,对方丢了武器就算输了。可哥哥偏要趁势打人家几下,太过分了!”
孙玉夫接道:“就是就是!这方儿弟弟一点都不乖,上课的时候就会捣乱,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睛的。圆儿妹妹倒是为人老实。”
李方涨红了脸,指着孙玉夫道:“哼,好你个巧嘴八哥,专哄木易伯伯高兴,吃了败仗便装着这痛那痛,叫木易伯伯给背回来才成,也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都替你害臊!”
孙玉夫感觉受了羞辱,便又推又搡地和李方吵起来了。小儿骄横惯了,便和孙玉夫打在一处。赵士程个子最高,胆小怕事,便急忙上前拉架,站在中间左推右扯,被两人带着团团转。李圆一向受李方欺负,便只怕孙玉夫吃亏了,使劲儿扯住哥哥不丢。李方便骂李圆拉偏架了,也不顾被孙玉夫甩巴掌,狠狠一脚朝妹妹踹了过去。李圆被踹倒在地,大哭起来。孙玉夫忙丢了手,过来搀扶李圆。李方又赶着踢孙玉夫,被赵士程扯住,劝道:“方弟息怒,方弟息怒,自古好男便不和女斗。”说着,没好气地剜了孙玉夫一眼,因为平日总被她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