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须臾工夫,几个孩子便闹炸了锅,惊动了三个大人,站起来询问。绿萝、银杏忙上前哄住孩子们,说是要去园子里捉蛐蛐、蟋蟀。几个孩子都蹦跳着响应,屋里这才清静下来。李迒夫妇落座,绿杏上茶,并拿了《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给颜蓉看,她凝神念道: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透窗的晚霞照亮颜蓉眸底的敬仰,念诵完毕,她万般感慨道:“官家派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去五国城慰问二圣,也算是尽了孝义。姐姐已不是热血青年,年值半百,攻讦缠身,却对二公使金这么关心,诗中处处可见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又呼吁大宋君臣,以在金人**下的沦陷区百姓为念,鼓足勇气收复失地顺应民心,而不能寄希望于签订丧权辱国的合约。既有强烈的爱国之情,又饱含了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啊呀呀,只可惜姐姐生为女子。若是男子,定能成为宗泽、韩世忠、岳飞一样的抗金英雄。”
朝阳穿越帘缝,映亮李清照眸中凄伤:“梁红玉扈三娘都是女子,都是抗击外侮的英雄。比起她们,我先天不足,自愧弗如。我的《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对韩胡二公使金寄予厚望。然而半年过去了,满满的热情期待如扬起的帆,等待的尽是抛锚沉海的失望。放眼处尽是破碎河山,梦里仍是故园邈邈。现实已然凄苦,忧国忧民的情感缥缈无寄。上下求索的焦灼,一展抱负的雄心,难以企及的富民强国愿望,统统在现实面前丢盔撂甲,碎成遗失在风里的齑粉。”
李迒望着姐姐,目流钦佩:“虽然韩胡二公并未如姐姐所愿,成为收复失地的栋梁。但姐姐一介妇人,在朝廷无指望的情况下寄希望于韩胡二公,对政事有着独到的见解,无论如何,都值得那些士大夫汗颜。那些只知苟且偷生的,该自扇耳光了!”
颜蓉的贴身丫鬟来请示晚食,李清照一行直奔中院。院中景象十分清幽,墙边藤萝轻垂,绿树滴翠。雾水在花草之上蔓延,迷蒙中流淌着清逸的温馨。花坛里木芙蓉盛开,飘出怡人的芳菲。
大人孩子分礼入座,颜蓉对李清照笑道:“姐姐已筹集抗金经费送往岳飞营中,我夫妇也不敢怠慢,伙食差些,只有素菜,姐姐千万要担待一二。”
李清照将头探向桌面,故做馋相:“这么多美味还算差吗?”
公元1134年正月,伪齐与金联军号称“七十万”,自两淮地区大举南下,金将完颜宗弼、讹里朵、挞懒分道行进,一直打到长江北岸。赵构率领百官再逃。
听说金兵南犯,皇帝逃走,江南各地的官员、百姓都乱作一团,乡下人往城里跑,城里人往乡下跑,不晓得躲到哪里才算安全。
五十一岁的李清照带着赵士程、孙玉夫、绿萝、银杏,及木易等义士,自临安乘船沿富春江逆流而上,到了婺州史家。赵婉尽心尽力接待众人,为使李清照清净,托她小姑子周旋一番,李清照一行住进了陈家的一处别院。
赵婉百般照料,且送来了许多婺州特产、日常用品、装饰用品。到了年关,赵婉又送了各种礼品及婺州特产。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史府及陈家别院里人丁往来走动,筵宴更迭,相互拜年,不必细说。不久,一家大户的遗孀暗恋木易,整日往别院里跑,不停地送东送西。木易不胜其烦,经常出去躲避。李清照知道后,笑了一笑。
二月江南花满枝。二月初二这日,赵婉请李清照木易等人到府中吃“撑腰糕”,传说吃了此糕,一年四季就不会腰痛。宴后赵婉另有接待,便命浩哥儿媳妇儿陪着李清照逛园子,一干人出了后门,便是宽阔的甬道,道旁池水清幽,落花飘拂,仙鹤、鹭鸶浮在水上。愈往前渠水愈清,落花愈多,岸上垂柳,杂着花树,绿荫中一个拱桥,渡桥可通数条路道。忽一座玲珑假山,四面各式山石环绕,一片牵藤引蔓的异草从山巅垂下,穿越石隙,如翠带飘逸。忽又见清堂、茅椽,长廊曲洞,方厦圆亭,杂以轩榭,花木环绕,红的紫芸,绿的青芷,高大的水松,大叶的扶留藤,成行的绿荑,大片的丹椒。
李清照等人皆不及细看,直说腿酸,便去拱桥那端的水榭里坐下歇息。木易等人在外站着赏景。浩哥儿媳妇甚是仔细,亲自拿帕子在青石长凳的坐垫上拂了一拂,扶着李清照坐下,自己陪坐一侧。李清照以帕沾去微汗,对孙玉夫道:“《荀子·修身),开头怎么说的。”
孙玉夫正在把玩一枝扶桑花,心情大好,便要卖弄一番,含笑诵道:“见善,翛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恶也。故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
李清照又对赵士程道:“这段话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赵士程坐直身子,扬声道:“看到善良的行为,一定一丝不苟地拿它来对照自己;看到不好的行为,一定心怀恐惧地拿它来反省自己;善良的品行在自己身上,一定因此而坚定不移地爱护自己;不良的品行在自己身上,一定因此而被害似的痛恨自己。所以指责我而指责得恰当的人,是我的老师;赞同我而赞同得恰当的人,是我的朋友;阿谀奉承我的人,就是害我的贼人。”
李清照正要夸奖、训导几句,忽听外面有人唤了一声三舅母,便引颈望去。
史浩带着几名小厮从拱桥上走来,身后波心动**,风将层层落花卷到水里。进入榭中,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媳妇儿,将一张素笺递给李清照,满脸兴奋道:“这首《满江红),是岳飞今年第一次北伐获胜后作的,三舅母且看他文采如何,志向如何?”阳光穿透雕花窗,浸润着李清照的笑靥,她仔细地拆看素笺,凝神念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看罢,李清照莫名地激动:“这岳鹏举文韬武略,实在难得,我回去试着修书一封,上达天听,嘉奖于他。”
史浩点头表示赞同:“《商君书)云,君主赏罚分明,使用战必胜的将士,下达民众一定能听从的命令,军队打仗便会天下无敌,君令一下便会天下服从。”
李清照豪情满怀道:“黄鹄鹏翔,一飞千里,只因它具备能飞行千里的翅膀。优马良驹,一驰千里,因为它具备一日千里的本领。虎、豹、熊、罴,生性凶残而无敌于天下,是因为它们有能战胜其他野兽的能力。”
浩哥儿媳妇眉眼细长,一身剪裁得体的锦裳,自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约气质,她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夫君,眉间心上都是爱意。
一时,大伙儿纷纷议论起岳飞,无不钦服于他的神勇,都说有了岳飞这样的将帅,驱逐金人便有希望,百姓们也能安居乐业了。
回途,众人走着说着,出了水榭,分花拂柳,忽见又一院落,满架的紫藤和宝仙花,转过花障又见清溪,无不惊诧道:“这水很清,但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
史浩指着远处道:“从那处闸口起流,到那洞口,再从西边山坳里引到那个村庄里,在村头开一道岔口引向西南,再流到这里,从那墙下出去。”
众人皆称奇妙,忽见土山阻路,齐声道:“迷路了!”
史浩洒脱一笑,挥手道:“随我来。”头前导引,由山脚下一转,忽见前门,众人皆笑,这园子比之临安李府的忆青园,丝毫无逊。李清照忽问起在临安筹建宫殿之事,史浩道:“那么大的用度,不可能一次筹足金银。我奉母亲之命,正在各城、各处的庄园、作坊里筹集,每天都马不停蹄。”
公元1136年八月,艳红的夕阳像在红廊里铺了一层釉。李清照坐在明窗下,写出一首**四溢的《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书案上放着定窑绿釉梅瓶,釉色润泽如玉,刻花极为精致,瓶中插了红、黄、粉三色月季花。绿萝、银杏正在拾掇书橱,将陈家久藏不读的书上积尘擦去,再放回原位。李清照见木易进来,便将手中羊毫往玉石笔搁上一放,忙命看座、敬茶,待他落座,便问:“去给岳家军支援钱粮,路上可还顺利?”
烈日暴晒,木易面色比往日黑了不少,他喝了口茶,笑道:“几十辆车的车队去往襄阳,我本担忧,但这一路打着‘援岳’旗号,竟走得很顺,所过处百姓们结队欢呼,连响马都绕道而过。那岳飞真乃不世英雄!去年平定了杨么,收编六万降军,被任为河东宣抚使,自襄阳北伐直取中原,用不足一月时间,收复了汝州、颍州、卢氏县、商州、虢州、伊阳、长水、业阳等失地。”
李清照点头微笑,听木易继续道:“今年五月至七月,岳飞率军北伐,一路凯歌,兵进伊洛,缴获大量辎重,还有一万五千多匹战马。这批战马,加上以往所获的战马、辎重,及朝廷拨调的战马,岳家军已组建了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此次长驱伊洛,是我大宋初次发起的大规模反攻。自去年至今,岳家军赢得了大江南北爱国人士的支持,他们纷纷送钱送粮,争先恐后。本月,岳飞部将牛皋攻破伪齐镇汝军,擒守将薛亨。”
“好啊,北归有望了!”李清照离了书案,坐到木易对面,神采焕发道:“韩元帅以少保、太尉驻扎楚州,旧城之外又筑新城,兵仅三万,却令伪齐和金人闻风丧胆,他们怀恨在心,去年冬月,便趁梁红玉出城之际以暗卫合击,当时敌矢如雨,猬集甲上。梁红玉血透重甲,入敌阵复斩十数人,力尽落马而死,首级被金军割走,曝尸三天,才遣返宋营,查验创伤数十,致命七处。韩元帅抱妻痛哭,再也不能与心爱的人含笑并辔,共同谋划抗金之策了。”说完转身,悲伤难抑,不由得想起当初与明诚的举案齐眉。怅然望着窗外,韩元帅的痛苦,她体会得比谁都深,曾托去锦书,聊以安慰。
木易望着李清照背影愣了片刻,接道:“说来真是不幸,去年四月,太上皇殁于金国,遗言南归安葬,那金熙宗竟是不允。”
李清照沉吟道:“近几年,赵构不住地派人使金和议,赠送金银,却感动不了金主分毫,对我宋君这般无礼,可有半分‘友邦’的样子?与金和议,实在不该。”
木易端起茶盏饮尽,眸色暗沉:“自金太宗殁,金熙宗继位,比那阿骨打更为可恨。”
李清照正要说话,见赵婉母子一同进来,便忙看座、上茶。史浩向李清照、木易行了大礼,说是刚从临安回来,递上书信。李清照拆看已毕,笑道:“李迒叫我回临安去,说李方那孩子很是淘气,和玉夫、士程一起习武衍文,倒还好些。”
赵婉便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好留你。自去年建造行宫至今,李迒担负很重,纠集相关人员审察地方,缮画殿宇,察度办理人丁等,真是操碎了心。以我朝定例,凡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障之法,皆由侍郎召集相关人员初步规划,形成书简,上达于工部,尚书、侍郎等人定议,大事上奏,小事则行。工价超过五十两银的,料价超过二百两银的,皆报皇帝御批。工料逾千的,要请皇帝另派大臣督管。各项工程所用经费都极其复杂,如指定动用的款项叫定款,动拨其他款项、筹备应用的叫动款;酌借某种款项、竣工后分期归还的叫借款,民修工程先由官方垫付经费、竣工后摊征归还的叫摊款。七七八八的很多事项,将李迒忙坏了。”
史浩又道:“今年开春,岳飞已晋太尉、继授开国侯了。”
李清照面上绽开红晕:“太好了,君主任用臣下,要充分体现其功绩,奖赏要及于他的功劳。君主使臣民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日月运行的规律一样,则会国富民强天下无敌。”
赵婉俨然道:“去年二月官家自平江府还临安,以赵鼎为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内部励精图治;以张浚为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督军北伐伪齐。二相相得,共同辅治,还算不错。可到了去年秋天,忠训郎何藓使金南归,奏太上皇丧讯,赵构大恸,命宫中守制、服丧三年,追太上皇尊谥号曰徽宗,追郑太后谥曰显肃圣母;尊生母韦太后为宣和太后,又召王伦为奉迎梓宫使,使金和议。张浚、赵鼎皆反对和议,赵构便起用秦桧知绍兴府、充醴泉观传,兼侍读、行宫留守、观文殿学士,明摆着是要重用。”
李清照面有愠色:“起用秦桧的朝廷,还建什么宫殿?”只这两句话,便激起满屋的叹息,如帘外西风幽深低回,穿越暮色弥漫的深深庭院。
第二日拂晓,两辆车马在别院门前候着,赵婉执李清照手,情绪复杂道:“岁月不饶人,你我都是有年纪的人了,以后更要注意身子骨才是,若是累了,千万莫要硬撑着。”
李清照含泪道:“这些年多亏姐姐照拂,感激在心。姐姐身子弱,更要当心才是。”
赵婉瞥见孙玉夫、赵士程在一旁为死兔子斗嘴,低声道:“妹妹还要养大这两个孩子,婚嫁、前途,都需费心,若是亲生的,还好相与些,妹妹不容易啊!”
李清照便也朝孙玉夫、赵士程望过去,微笑道:“托姐姐的福,这两个孩子都还省心。便是妹妹平日里多劳累些,终归是添了些乐趣。这玉夫不知怎的,脾气并不随她爹娘,口齿过于伶俐些,但本性还是不坏的。”
赵婉道:“没有天生的坏孩子,只有被大人教坏的。再顽劣的孩子跟了妹妹,也会变好。”
李清照笑道:“姐姐夸奖了。孩子们淳厚、向善,恭谨自修,会为他们自己积屯福德的。”
赵婉低咳着道:“好,很好,想着妹妹老来有靠,我这心里便踏实了不少。”
两人依依话别,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木易等人早在一旁候得焦急。临上车前赵婉仍劝李清照带上绿萝、银杏,李清照婉拒道:“这些年我急于完成《金石录)《漱玉词),需要清净。玉夫一天天大了,练武总是偷懒,还说才藻非女子事,我便打算叫她跟着,听候使唤。”
孙玉夫在一旁听了,乐滋滋地笑:辞了绿萝、银杏,还不是为了节省用度?姑姑为了支援岳家军,真是拼了。反正我以后也不用练武、读书了,阿弥陀佛!
八月气候适宜,李清照一行乘船到了桐庐县西的富春江水域。桐庐县地处钱塘江中游,东接诸暨,南连浦江、建德,西邻淳安,东北界富阳,西北依临安。夕阳在江面洒下粼粼波光,木易等义士站在甲板上,兴致勃勃的谈论岳家军英勇杀敌的事迹。赵士程站在一旁倾神聆听,脸上的表情兴奋又羡慕。
李清照在船舱里坐乏了,便由孙玉夫扶着站起,走到窗口,挑帘看着浩渺无际的江面,转眼间已是夕阳衔山。孙玉夫扯扯李清照衣袖,笑道:“少了绿萝、银杏,明天到临安登岸,可就省了一辆马车了。”
凉爽的江风一浪浪扑进舱里,李清照理理鬓发道:“绿萝、银杏的月银,原都是史府发的。建造宫殿的费用,一半是史府筹备。自金兵过江以来,烧杀抢掠,严重地破坏了江南的经济生态,影响了史家在各地的产业。姐姐一边筹资支援临安,一边筹资支援抗金一线,且已在辞退下人,倡导开源节流。”
孙玉夫眉飞色舞道:“原来咱们一直不用给绿萝、银杏发月银啊!我怎么不知道?”
李清照指头点着她额头,笑道:“除了喂兔,你便盯着士程练口才,会知道什么?”
孙玉夫知道姑姑在批评她和赵士程吵嘴,便道:“以后我改,以后我改了还不成吗?”
李清照故做不悦道:“整天说改,我都听腻了。即便你心善行善,但这尖牙利齿,便是缺乏厚道。厚德载物,是在为自己积福,你要记下了。”
孙玉夫约略羞愧,伸着小指道:“记下了,再犯是小狗!”
李清照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满目慈爱:“玉夫,你今年虚岁十四了,将到及笄之年了,要培养世家女子的温文有度,言行守礼,再不能小孩子一般随意说笑、动辄蹦跳,那会叫人家笑话的。赵士程已那样高了,你不要随意说些伤他自尊的话,尤其不要再说那句。”
“那句?哪句?”孙玉夫转着灵活的眼珠道,“知道了,就是那句……小妇养的。”说完,吐了吐舌头,挨了姑姑白眼,低下了头。
晚霞渐暗,雾色弥漫。富春江水声喧嚣,向世人昭示着它的深不可测。李清照看着两岸自说自话:“左边富春江,右边富春山麓,再向前走不足十里,就该是严子陵的钓台了吧。”
“这里是富春江风光最美的七里泷,前面便是严子陵的钓台,东汉古迹。”
木易说着话,推开舱门:“外面风景甚好,何不出来看看。”
李清照说着好,随木易出了船舱,前后左右瞻望,满面感慨:“当时的高士严子陵拒绝光武帝刘秀之召,拒封高官,执意来此隐居垂钓,这钓台因而闻名古今。想想严子陵的淡泊名利,我辈实在惭愧!”
木易指着富春山麓上的一片古朴建筑,说道:“那边半山腰处,便是严子陵的钓台。”
江水清幽,沿江的半山腰处,一片葱茏的山峦之中,一对奇峰屹立水涯。
李清照道:“玉夫,传令将船靠岸,去钓台观瞻。”
黄昏时分,通往钓台的路上游人已稀。木易等人在前面引路,李清照由孙玉夫扶着,拾级而上。五十三岁的妇人虽不见老态,但膝盖处吹了凉风,便有不适,步态显出些微的迟滞。
高约二十丈余的半山腰上,钓台分为东西两处。东台上巨石如笋,相传严子陵以此支撑垂竿,侧有平台,在此远眺,青山拥春江,俨如画卷。李清照一行无不惊叹。
观瞻钓台已毕,进入祠堂,天色已晚,木易点了火折子照明,孙玉夫焚香,摆祭,率众跪拜已毕,李清照边往外走边诵起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出了祠堂,山风凛冽,夜色浓稠,众人不由裹紧衣袍。迎面的石壁上有诗一首,李清照上前念道:“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李清照看罢,一抹羞愧之色滑落眸底。风嬉戏着往脖子里钻,她忙系紧披麾的鸾带。
中午,临安码头热闹非凡,行客如云,操着南北东西的方言,扰扰攘攘。
李清照晕船,面色苍白,由孙玉夫扶着登岸,呕了一阵子方才站起,却见一位娇俏妇人越众迎了上来,后面跟着一个十岁开外的男孩儿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李清照正觉那妇人和男孩儿眼熟,孙玉夫却朝前紧走几步,搡着那男孩道:“陆游,你来临安了?”接着向那妇人见礼。
名叫陆游的男孩儿眉目俊秀,一脸英气,身量已与孙玉夫一般高了,拉着孙玉夫手笑道:“多年不见,玉夫姐姐可好?”向李清照行礼:“夫人可好?陆游请安了。”
那妇人朝李清照福道:“陆门唐氏拜见夫人,给夫人请安。”
李清照上前挽住唐氏手,问道:“自越州乘船来临安的?”
唐氏双手握紧李清照,温柔地笑道:“自临安回越州,已经雇好船了,偏是我那侄女儿闹肚子,去药店买药回来,侥幸遇到夫人,这可不是缘分么?”回头示意那女孩儿近前,拉着手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儿唐婉,婉儿,快给夫人见礼,她便是我常说的易安居士。”
那唐婉玫红锦缎夹衫,墨绿锦缎裤子,头上双嬛,簪粉色绢花,粉嫩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看上去已是个小美人了,听了易安居士便有些惊喜,屈身行礼道:“夫人吉祥。”
李清照拉唐婉近前,笑道:“好可爱的孩子。”转面唐氏,“夫人好福气。”
唐氏笑道:“我这侄女儿,与那孽子见不得离不得,一对欢喜冤家。这次我来临安的店铺里收账,便带了他俩一起来玩,也好打发些时间。”
太阳很大,晒得两位妇人汗津津的,各取团扇遮挡。李清照对唐氏客套道:“既是这里有些营生,以后就常来走动走动。你那儿子实在不错,也好成为我两个孩子的表率。”
唐氏忙说愧不敢当,两人接着叙旧情,谈时政,拉家常,李清照方知,陆家原有产业在临安,以后必要往来的。那边,三个小大人儿也沐着骄阳相谈甚欢,直到赵士程随着木易等人雇好马车,将行李等物从船上搬运过去,悉数装好,返身来请。赵士程见了陆游亦是高兴。唐氏与李清照拜别时,说起越州人常常念叨易安居士,希望她抽空旧地重游。正巧那胡须灰白的船夫来讨雇金,听得易安居士四字,便朝李清照跪礼,说着有眼不识泰山一类的话。李清照扶他起来,身上已无所赠,便将一张写了《夜发严滩)的诗笺与他。老船夫上过私塾,已接了赵士程给的佣金,又接了花笺,如获至宝,捧在手中念道: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两位妇人急着赶路,四个孩子还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叨。陆游和孙玉夫说得多了,唐婉便嘟起小嘴儿,扯他衣襟,娇声娇气道:“还要说还要说,不说了会死吗?”
孙玉夫已到了稍解风月的年纪,仗着个子高,拿团扇点着唐婉头,笑嘻嘻道:“你是他的小媳妇儿吗?怎么不懂三从四德?哦,原是没读过四书五经。”
小唐婉的脸瞬间红透,掩面,跺脚,颤巍巍地去找姑妈了。赵士程追着道:“婉儿妹妹乃是名门闺秀,切莫与她一般见识,她就是那街衢里的小民女,没有教养。”
孙玉夫追着踹了赵士程一脚,骂道:“小民女也胜过你这小……”
“小妇养的”还未出口,瞥见不远处的姑姑便急忙改口:“小民女也胜过你这小肚鸡肠!”
陆游急追表妹,便和两人话别。赵士程见没了旁人,才瞪着孙玉夫道:“你才小肚鸡肠!”
太阳偏西时,李清照的马车缓缓停在李府门前。从婺州启程那刻,听闻姑姑叫她随侍,孙玉夫早将自小所见绿杏、绿萝的事务在心里过了数遍,甘愿尽心尽力地服侍姑姑,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勤快、要有眼色,这一路便将常随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若在往时,她便要等着丫鬟来扶,此时已纵身跳下车去,搬了脚踏,伺候姑姑。门上的李仁见了,便飞快地跑过来行礼、问安。门前洒扫的两个小厮亦过来行礼。
早有人进去通传,颜蓉已带着儿女出来,将李清照等人迎进后院,嘘寒问暖,自不待言,由小厮引着各人进入住处吃茶、歇息。李清照牵挂弟弟,连声问询,颜蓉道:“自去年开始,他便忙得摸不着北,察看皇宫新址,缮画皇宫殿宇,察度办理人丁,纠集各行匠役,审查资质。督导金银铜钢铁锡、土木砖瓦沙石等,搬运移送不歇。为节省开支,便拆了府衙闲散的墙垣楼阁,所有杂役群房尽已拆去,那些材料皆可挪用。如此省得许多财力,虽也不足,添的少些罢了。什么开渠引水,修路造桥,好则从城墙下引来了西湖活水,无须太烦。全亏一位名匠,一一筹划起造。”
各处各房整洁利落,门前花圃,窗外修竹,屋内器具,一一添置,一如既往。李清照刚刚进入正房坐稳,吃了盅茶,李方李圆悄不作声地拉了孙玉夫赵士程,到次间里热闹去了。颜蓉起身走到门外廊下,扬声道:“沐浴的热水好了没?多放些凤仙花。”
只听一个略嫌苍老的声音道:“夫人莫急,片刻就好。”
颜蓉转身走到门口:“今儿要给姐姐个惊喜,先不说破,请姐姐吃了茶,沐浴更衣去吧。”
李清照便觉好奇,少顷随着颜蓉来到小浴室门外,扯住她衣袖笑道:“什么惊喜?快说。”
孙玉夫拾掇了一套家居服,站在一旁发笑。颜蓉却道:“姐姐快去沐浴,别等水凉了。”
李清照被催不过,一转身进了浴室。后边孙玉夫方要进去伺候,被颜蓉扯住道:“孩子,你只管自在一会儿吧。姐姐一心缩减开支,里里外外,没的叫你跑细了腿。”
孙玉夫颇不自在,正想说百善孝为先,却听里面传来一声哭喊:“主子,主子——”
孙玉夫急忙推门而入,只见浴室外面的更衣室里,一位头发灰白的妇人跪在地上,正被姑姑搀起,坐到炕上,手拉手痛哭不止,忽诉别情。孙玉夫知道她是姑姑的旧仆夏雪,曾在都梁山的贼窝里救了她们,又回去寻找儿子不得,无奈中只身寻到临安李府。
半晌,李清照沐浴更衣已毕,闲适地歪在炕上,与夏雪闲话,说起青州,说起赵明诚,也说起紫琪,免不了说起郭大乔。当夏雪说起大乔当年利用伊红制衣店的裁缝陷害紫琪之事,李清照十分震撼,夏雪道:“主子直率、面软,搁不住别人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您还不晓得故相府里的那些道道?那些老少夫人,哪一位是好相与的?主子清雅无俗,原不懂那些蝇营狗苟。奴婢在姑苏遇到逃难而来,持着旧营生的伊红制衣店裁缝,得知郭大乔将在断肠草汁里浸过的布料给紫琪做衣服,害了她腹中胎儿,回想当时情形,直觉惊怕,那胎儿已经成形,却被郭大乔杀了。”
李清照回想往事,尤有余悸,一路跋涉不免劳累,与夏雪互诉别情,感慨良多,说着说着,不觉竟睡着了。夏雪慢慢起身,取了褥子为她盖好,退到门外廊下,见孙玉夫正在院墙边折桂花,便上前叮嘱几句,自己回房去了。
此晚,李迒特意回来为姐姐接风洗尘。李清照得了旧仆,心下甚慰,未免多饮了盏酒。宴毕人散,姐弟们便说起体己话来,又说起张汝舟,李迒未免愧疚。李清照道:“像伪齐刘豫、秦桧、张汝舟这类断脊狗,是因为信仰缺席灵魂丧失,才会成为外贼的傀儡,拿刀弑杀自己的同胞。国家要强盛,必要强精神和灵魂。要唤起民族精神,必要输之以孔孟之道。”站起来,拉着弟弟走到窗前,指着门外道:“此处风水好,旺后人。我此番想要办个女子私塾,不收学费。女子是家国的源头,要想家国好、人人好,必先女子好。好女子如水如棉,将她们的精神渗透并温暖丈夫、子孙,子子孙孙将这种精神承袭和强大,代代流传,我大宋才会国富民强,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李迒双目灿亮满面生辉:“姐姐的一切事,弟弟都会支持!”
在李迒的全力支持下,李清照命人将第一进院的左边一排房子打通,筹了长几、长凳,成为学堂,取名《归梦堂)。人人都承望自家女儿才貌具备,将来嫁个如意人家。李清照贴出告示,很快便招来了一批女学生。除了旬休和节假,学生们每天上午听课,下午自修。
1137年正月,宋高宗为迎回生母韦太后,不住地派员使金求和,又率百官巡幸平江府。二月,伪齐刘豫遣奸细纵火于淮甸及沿江诸州,山阳、仪真、广陵、京口、当涂、太平州皆被其害,州府被焚,军需帑藏,一夕而尽。赵构痛哭,写下《罪己诏):
朕以不敏不明,托于士民之上,勉求治道,思济多艰。而上帝降罚,祸延于我有家,天地崩裂,讳问远至。朕负终身不戚,怀无穷之恨,凡我臣庶,尚忍闻之乎!今朕所赖以宏济大业,在兵与民,唯尔大小文武之臣,早夜孜孜,思所以治。
为天下稳定,震慑伪齐,赵构率领文武百官,御驾巡幸建康、常州、平江府、丹阳县、镇江府等江南多地,后驻跸建康,向伪齐表示“可随时渡江北伐”。
十一月,金熙宗以伪齐私自犯宋为名,派完颜宗弼至汴京废伪齐,降刘豫为蜀王。原太原知府、抗金勇士张孝纯被遣返临安,禀奏刘豫欲派刺客南下刺杀大宋君臣,后自请致仕。
此时,李清照除了讲课,便利用时间整理《金石录),创作《漱玉词)。整理、校勘金石的过程,常令她忆起先夫,每遇到考校疑点,便不由呼唤明诚。
冬月旬休之日,夏雪伺候着她考校金石,拿进拿出,脚步轻轻。她看着一个质地精良的酒盏,忽失神道:“三郎你看……”
夏雪磨够了墨,已退到门口,满目恻隐,不敢作声,只怕一搭话,便更勾起她的悲情。李清照看看空寂的四壁,眼前都是当年情形,夫妻们布衣粗食,共同校勘金石,寓玩于学,何等惬意?他说她是他此生的莲花,她却未能为他守一世长情,写坏了一首长相思,挥洒了多少悔恨泪。一阵阵愧疚、痛楚来袭,她抹着泪自说自话:“明诚你倒是机警,早早离开了这纷乱的尘世。让我一个人过着孤苦冷寂的日子。青州的归来堂啊,我何时才能回去?你坟头的草已经几度枯荣,我何时才能在你坟头撒酒、摆果,痛哭一场啊?心里的泪,早已集成汪洋,每夜都在充溢、喧嚣,拥挤着冲破堤防。”
终于撑不住心底的虚弱,她伏在书案上痛哭失声。
1138年二月,凤凰山宫殿落成,传承着南宫北市的格局,前朝设大庆、垂拱、文徳、延和、端诚、集英六殿。内殿有皇帝寝宫福宁殿、勤政殿,皇帝进膳在嘉明殿。后宫有秾华殿、坤宁殿、慈元殿等,另有皇帝与群臣议事的宣德殿、讲学的崇政殿及藏书阁等。东宫有太子读书的新益堂,有太后养老的慈宁殿、博雅楼、绣春堂,皇帝禅位退居的德寿宫。总共有三十殿,三十三堂,四斋,七楼,二十阁,三轩,六台,一观,九十亭。
此时,赵构以呂颐浩为留守,自建康出发,依次巡幸镇江、扬州、泰州、通州、平江府等地。临安这边工部一帮官员又忙了三四个月,宫殿内外装饰、摆设等诸般齐备。
七月,赵构服丧已满三年,被迎进崭新的宫殿,任秦桧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希望和议速成。恰金使乌陵思谋、石庆充达临安,由秦桧引见赵构,递交《国书),内容为:
金国送还赵佶棺木;送还韦太后;黄河以南、淮水以北地区拨归宋朝。赵构必须取消帝号,宋朝必须取消国号,向金主称臣纳贡。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李迒一连三日不曾上朝。
李迒在屋里不住地叹息,见姐姐进来便扶她坐下,神情忧郁道:“金人来临安递交《国书),要我宋朝取消国号、帝号,俯首称臣,成为大金藩国,赵构和秦桧竟答应了。赵鼎坚决反对,直言金国不可信,被罢黜相位,贬往泉州。如今,秦桧独揽大权,要官家‘凡事只与我议,不许群臣干预’,官家竟又答应。再过两个多月,金使便要来订立条约,册封赵构。文武百官纷纷上言反对。李纲上疏,力陈金使‘诏谕江南’为非礼,胡铨力谏‘宋若对金屈膝称臣,中原决不可复,请斩王伦、秦桧以堵卖国之路’。岳飞上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秦桧颇为忌恨,将胡铨贬为监广州都盐仓,擢同党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将主战派吕本中、张九成、冯时行等人全部贬出朝廷了。”
李清照倒吸一口冷气,片刻,不甘道:“这朝廷,难道姓秦了不成?”
李迒满面烦愁道:“赵鼎、张浚皆得官家宠信,自去年复宠秦桧,贬张浚到永州,今日又贬赵鼎,秦桧独掌大权,便天天游说官家和议,说这次各地巡幸,一路都是逃亡的难民和荒芜的田地,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国库空虚,江南亦为金人困扰多年;金灭辽以来士气高涨,实战能力特强,宋内有盗贼纷起,政局不稳,战斗力锐减,便是兵家大忌;自靖康之乱以来,北地千里无炊烟,沿线粮草供给不上;攘外必先安内,剿匪比抗金重要;裁减兵员,令军民人等开荒种地,效仿东晋、稳居东南、休养生息,稳住局势,积蓄力量到国富兵强,再和金人结算,到时瞅准金国内乱、局势不稳之机,挥师北上,一举收复失地。”
李清照听得气血逆行,斩钉截铁道:“胡铨的谏奏没错,宋若对金屈膝称臣,中原决不可复!只有斩杀秦桧,才能堵住投降、卖国之路!”转向弟弟,冷笑道,“贬了那么多人,没有贬你,官家还是留几分情面的。不!他哪里给李家情面了?分明是看了史家金银的面子。”
李迒走近姐姐,怯怯地道:“我,我保持了中立,请姐姐不要责怪。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这四个孩子,我可不想走父亲、外公当年的道路。”
想起父亲、外爷的死,李清照默默流泪片刻,缓声道:“追求真理和随波逐流是完全不同的路,我情愿弟弟随波逐流。追求真理的路上虽然顶风冒雪,但古今圣贤从来就不会却步。”走到窗前,面色冷凝,语气笃定,“我虽资质愚陋,但自幼便追寻圣贤之道。我要上书,杀秦桧以堵投降之路!并请求在黄河、江淮两岸建立四大藩镇,以便军民合力,抗金到底!”
李迒上前拉住姐姐,紧张道:“不可,万万不可!秦桧独霸朝纲,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耳目。只怕姐姐的谏书还未递上,就已经溅血五步了。姐姐不为旁人着想,也该为那两个孩子想想,他们都无父无母,唯一的依靠就是姐姐啊!”
李清照推开弟弟:“只为苟活,我永远做不到!我要进谏,将两个孩子托付于你,叫他们和方圆一起成长,一同唤你父亲吧。他们都将成人,只需给一口饭吃。若能换来山河清明,免了生灵涂炭,我必会含笑九泉!”话毕,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