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有大部分境界强盛的魔族意识到了场中之人并非太簇,而是某个胆大包天的修士。只是魔尊不发话,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看看她究竟能翻出什么天。
一名须发全白的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场中引弓射箭的女子,陷入了沉思。
被上万双眼睛一齐注视着的“太簇”不禁打了个激灵,悻悻地拿起了第二支箭。
别慌,别慌,小场面。
以前门派比试时也不是没被这么多双眼睛围观过,只是围观之人如今变成了魔族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第二箭,她仍是没有射中,尽管已经用上了全身力气,箭矢的攻势也足够猛,但这一箭却由于失了准头,只堪堪贴着烛阴的龙须擦过。
这一箭射偏,她倒是没有收获到比方才更大的嘘声。看台上的魔族们此时像是转了性,面面相觑着以为自己给了左使太多的压力,导致他频频失手,因此一个个竟善解人意般地收了声,只憋在心里骂他孬。
今年的战将选拔开局这么不利,也不知是个什么兆头。
栖息在火堆旁的渡鸦们聒噪地鸣叫了几声,突然被沉着脸走过来的“太簇”惊动,振翅飞向空中。火舌缭绕间,她重新抽出一根箭羽,指尖夹着箭柄从火堆上掠过。箭头上长燃不熄的鲛人油被点燃,照映在她的瞳孔中,变成两团小小火苗。
被激起的好胜心令她立在高台上的姿态不再犹疑,她的眼神变了,变回了那个在面对困境时强大而镇静的修士。
搭箭将弓拉开时,她将灵力蓄满掌心,一脸挑衅地冲着离她最近的渡鸦弯了弯嘴角。看台最高处的魔尊脸色微不可查地沉了沉,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
包裹着金光的箭羽势如破竹般直冲云霄,稳稳地钉进了烛阴之口。
第三箭,她终于射中。
烈焰从蛇头迅速蔓延到蛇尾,激**的火焰将浓云密布的穹顶照亮,丝丝缕缕的火光在空中嬉戏游**。太阳仿佛成了蛇形,演武场亮得如同置身于中土。
消散在箭尖的灵力化作点点星光,被焰火吞噬。看台上的魔族们愣了一瞬,竟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一雪前耻的感受太过美妙,樱招已经不想去探究这阵欢呼当中有何深意,她有些飘飘然地将弓扔到一旁,冲着看台投去得意的一瞥。
刮过脸颊的风突然停驻下来,四周漫过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樱招不知道看台上最高处的那个魔是怎么出现在她面前的,她只知道等自己反应过来时,视线中就只能看到一袭绣着繁复花样的玄色氅衣。
再往上,是锋利的喉结与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俊俏到无法形容。鸦羽一般的睫毛微敛着,垂眸看向她,神情冰冷,坠着颗唇珠的嘴上没有一丝笑容。
悄悄密云天,这般意外年轻好看的容色令樱招轻微晃了晃神,后撤的动作也随之慢了一瞬。
选择往崖边逃完全是本能反应,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对手,她从不会恋战死磕,该逃便要逃。可她方瞬行到崖边,额头便直直撞上一具高大身躯。对方堵住她去路的动作太快,她被硬生生地撞到眼冒金星,几欲摔倒。
但她没能顺利倒地,因为堵在她面前的男子伸手掐住了她的后颈。
说是掐,其实用握住来形容比较合适。因为他没用什么力气,只是将大拇指与食指搭在她的后颈上。宽大的袖袍自她脸侧垂下,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木香。
这似乎是他身上的魔气,与满场令人心生烦躁的魔气不一样,这股香味异常清新。
也异常可怕。
魔气化作威压霸道地将她覆盖,重压之下,樱招的动作变得十分迟缓,悬空的双脚极没有安全感地小幅度晃动。
颈部的皮肤迅速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皮看向将她摄住的年轻魔尊,他却对与她对视这件事兴趣不大,一副冰冷的面孔纹丝不动,视线与她交错了一瞬之后,又移向她的额头。
而后,伸手在她的额上轻点了一下。
维持了许久的幻象冷不防被他破除,樱招的真容露出时,耳畔一直持续的欢呼声突然变作阵阵惊呼。
樱招匆匆扫了一眼看台,还未来得及拔剑,便发觉搭在自己后颈上的两指紧了紧,接着她的身躯被人毫不留情地甩开,她在空中连翻了两个跟头才不至于跌得太难看。
自步入化神期之后,除了在师父面前,樱招从未尝过这般被人碾压的败绩。她忘记了此时最紧要之事是保命,一时间胜负欲上头,才及地站稳,身形便一动,重新冲到斩苍身前。
魔域内灵气稀薄,不利于修士调动天地灵气。昨夜她与太簇对战时耗费了太多灵力,短时间还未恢复过来,如今用尽全力朝着斩苍挥剑也只换来他用单手格挡。
放置在演武场四周长燃不灭的炉火被一阵飓风掀翻,星火溅开铺了满地。驻守在台下的魔族战将们被高台上突然碰撞在一起的威压推动,齐刷刷往场边退。
遮住双眼的烟雾散开时,一柄长剑呼啸着自高台之上飞出,猛然钉入地底。泥土之上的半截剑身犹自在颤动,发出的嗡鸣声似有不甘。
而那名胆敢朝着魔尊出手的女修士再次跌落在地,手中已空无一物。
形势变化太快,坐在观众席的魔族们一齐屏住呼吸,看着高台中央,大家渐渐安静下来,连大气也不敢出。
横在天际的烛阴雕塑似火云烧空,樱招低头地看着自己已经脱力的右手,有些泄气,手指上套着的五枚戒指亦心有余悸般随着她颤动的手指发出轻响。
斩苍虽然出手毫不留情,但他没有对她下狠手。
不然她不可能到此刻还安然无恙。
这般逆天的力量,也不怪中土修士们把他描述得那般可怖。毕竟,输给未知怪物才没那么丢人。等她回到师门,估计也讲不出他几句好话,说不定也会像别的修士一般,把他描述成那种青面獠牙的恶鬼形貌才算解气。
视线中有一片绣着金线的玄色衣角在晃动,樱招不着痕迹地将右手蜷起,抬头看向斩苍。
“太簇呢?”他居高临下地垂眸,“你为何冒充他?”
声音竟然还挺好听,只可惜语气太过冷冰冰。
明明长着一副妖孽面容,一身做派却像个煞神,也难怪场内其余魔族们此时都噤若寒蝉,就连满场乱飞的渡鸦们也都乖乖停在了看台之上,将眼睛闭得死紧。
樱招在平复呼吸时心中已经连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最后决定真的假的掺着说。
“太簇没事,太阳下山之前,他应当就会出现,”第一个问题她说的是实话,“冒充他是因为……我游历至此,听闻中土修士说魔族的现任魔尊是个形貌丑陋的怪物,故来……求证一二。”这话说得也不算太信口开河,毕竟修士当中的确有过此等传言,“今日一见,才知传闻实在荒谬至极,魔尊品相非凡,实乃天人之姿。”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打不过就加入,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现在她只希望场内没有其他冒充魔族的修士看到她这副怂样,不然要是传出去,她可是无颜面对苍梧山上下了。
然而斩苍神情丝毫未变,似乎对修士们如何编派他这事根本不在乎。他瞥了她一眼,继续问道:“既如此,为何不冒充普通魔族,偏要选中太簇?”
“因为你身边也就左右二使和你亲近一点,右使不在城中,我也就只剩下左使这一个选择了,”樱招顿了顿,突然暧昧一笑,“再加上,左使他……长得好看,我和他之间……很愉快。”
话音刚落,她便瞧见斩苍的眉头轻轻皱起。
有效果!
樱招心中暗喜,干脆豁出脸面,撑起身子扯住他的袍角接着说道:“不过那是因为我没见到魔尊,我若是先见到魔尊——”
她话没说完,便感觉一阵木香袭来,手中的衣角一不留神没抓住,整个身子反倒被裹挟着香味的风给推远了几尺。
渡鸦的收音功能早已关闭,全场只有少数耳力惊人的魔族们能听到这段对话的内容,而对于大部分魔族观众来说,他们看到的场景是那个冒充太簇的女修士,在被魔尊破除了幻象之后,竟然妄图在众目睽睽之下非礼魔尊!
多少女魔们办不到的事情,竟然差点被一个女修士得逞了!
这花重金购入的入场券,也太值了吧!
那厢魔族们观赏了一出好戏,这厢樱招看到斩苍终于露出了一脸嫌弃的神情,自觉火候已经差不多,便安静地坐在原地没有再出声。
男人嘛,向来最讨厌水性杨花的女人,更何况还是她这般不自量力又水性杨花的女人。
她连着跟在太簇身后埋伏了几天,边幅也没修,如今还因为接连逃窜不成而被撂倒在地,头发也乱糟糟的,怎么看都是一副狼狈相。
接下来,只需要——
“一派胡言!”一名须发老者突然瞬行至她身前,冲着斩苍行了个礼,接着提议道,“尊上,我看这女娃实在是伶牙俐齿,诡计多端,不若用搜魂术来探明她的真实目的。”
搜魂术?!
樱招再次傻眼。
搜魂术这种术法残酷无比,他们做修士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此类损人性命的术法。魔族如此不讲武德,若是让他们来对她施行搜魂术,那她岂不是要命绝于此?
这老头谁啊?他们魔尊都没说要搜她魂,他突然瞎掺和什么?
樱招突然捂住脸干号了几声,冲着斩苍哀戚道:“魔尊!我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可以把我留下,等到太簇回来你再问他!搜魂这等术法,我受不住的!”
她这一嗓子号得斩苍有些头疼,两道眉毛微不可查地皱起,像是再也不想让她占据视线,张嘴吩咐道:“把她先关起来,容后再审。”
两个魔族战将突然出现在樱招左右,也不知用了个什么做成的锁,将她双手并拢一扣,她便觉得腕骨被灼烧得厉害。她一边心里骂着魔族阴损玩意儿真多,一边感觉到自己被人架起胳膊着直往外拖。
那名老者亦没过多纠缠,只是一脸莫测地盯着她不说话。樱招被拖到一半,蓦地想起自己对这个结果似乎接受得太平静了些,便扭过头想着再留下几句纠缠不休的话,也显得逼真一点。
却没想到斩苍已经毫不留恋地回到了看台最高处,她连他的背影都未捕捉到。
演武场上锣鼓声再次响起,战将选拔正式开始。
位于樱招左侧的魔族战将伸手掰过她的脑袋,小声劝诫道:“别挣扎了,姑娘,冒充左使大人可是重罪,我们魔尊没当场让人搜你魂,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了,你还是想想受审时该如何求饶吧!”
“是啊!”右边的魔族战将也开始碎碎念,“你当那修罗海真能跳啊?那片海可是怨灵栖息地,片羽莫能浮。若不是魔尊将你拦下,你早被海里的怨灵吃得尸骨无存了……”
“这么可怕的吗?”樱招很惊讶。
魔域这块地界,怎么处处都有危险?
“你既有胆冒充左使,怎么功课还没做全?”
“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跳下去,不过是耍些引起我们尊上注意的伎俩罢了?”
那两名魔族战将在樱招耳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叨叨个没完,吵得她脑子发蒙。
这魔族人还真是健谈,见着个中土来的阶下囚都能聊几句。
脱离了斩苍的魔气覆盖范围,樱招渐渐恢复力气。殿外面人潮攒动,多的是进不去观看比试的魔族。但高手应当都在演武场内,从演武场到厌火魔宫路途大约半个时辰,她还有机会可以逃。
魔族的囚车是由四只巨型蛊雕押送,远远便能闻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樱招被押送到囚车旁时,那几只蛊雕竟十分骇人地争相冲到她面前,尖利的鸟喙张开,发出犹如鬼泣般的婴儿啼哭声。
幸好坐在囚车上的魔族战将及时收住缰绳,不然樱招真害怕自己的脑袋会被最前面的那只蛊雕一口叼进嘴里去,毕竟蛊雕可是臭名昭著的食人凶兽。
“这修士是犯什么事了?”押车的魔族战将问道。
“别提了,冒充左使大人,冒犯魔尊,桩桩都是死罪。”位于樱招右边的魔族战将打开囚笼,捏着她的胳膊将她往里一塞,嘴里还不停地冲她发牢骚,“都怪你,瞎捣什么乱,害我们兄弟几个好好的选拔看不了,还得辛辛苦苦押送你回大牢。”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这句话倒成功将樱招的怒气堵在了嗓子眼里,她坐在囚车中,望着那名魔族战将,突然真心实意地说道:“对不起。”
那名魔族战将愣了愣,又挠着头说道:“算了算了,我们额外出任务是有加班费的,大不了送完你再回来看吧。”
木制的牢门被他小心锁上,四头蛊雕扯着嗓子一路啼哭着往厌火魔宫飞去。
樱招的剑被留在了演武场,说不定断掉了,不过不重要,她还有很多柄剑。
坐在牢笼内,樱招将目光投向自己被束缚住的右手。那里戴着五枚戒指,由细细的银链连接起来,看起来像普通女子会穿戴的装饰品。
出发来魔域之前,师兄师姐们怕她瞎惹祸,丢了性命,防身的高阶法器给了一大堆。她今日手上戴的戒指,名为吞云戒,可以短暂地保存对手释放出来的力量。
平日里瞧着没什么用处,此时却刚好可以用来迷惑黑齿谷那几头赤炎兽。斩苍的魔气,在方才他抬手格挡她剑招的那一瞬,已经被她收集到了。
山崖边的巨大演武场渐渐模糊成很小的一团,三名魔族战将坐在囚车前小声闲聊。
“咔哒。”
锁扣被解开的声音十分微弱,樱招低着头,悄悄动了动手腕,自袖中掏出一张符纸。
她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住啦。
战将选拔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才结束。
太簇从梦中醒来时,人还有些发怔。散乱的思绪随着鸟雀鸣啼渐渐回笼,他定了定神,站起来在四周查看了一圈。
那个该死的女剑修,临走时把她自己的随身物品处理得干净,洞内除了她留下的几道已经失效的法阵,再无他物。
斜阳从好不容易散开的浓云中漫进洞口,斑斑驳驳地印上男子本就不算明媚的脸,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自己脚下的法阵,上面尤有一丝灵气残留。
一缕微弱的金光蹿上他的指尖,须臾便消散了个干净。太簇眯起双眼,用手背蹭了蹭自己颈上早已结痂的伤口,神情愈发沉郁。
天色已晚,他没有在此处久留,出了洞口便直奔厌火魔宫请罪。
蓄着一腔怒火来到议事殿中,斩苍正与几名属下商议今日战将选拔的排名。太簇也没说话,只闷头走上前去,撩起衣角跪在殿中,做出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魔族虽不似其他种族一般等级森严,但赏罚一向分明。堂堂魔域左使被修士偷袭,以至于缺席战将选拔这种事,的确是该见罪问责。
瞥见太簇跪在下首的身影,斩苍没有停顿,一直到将排名确定好,才一撩眼皮看向他,问道:“怎么回事?”
“是我,技不如人,”太簇低着头,没做别的解释,只说道,“属下甘愿领罚。”
斩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火部将领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插话道:“你不是技不如人,你是轻敌。我可是听说你昨日把驻守在洞府前的战将们全都支开只身去迎敌。怎么样,你和那名女子,昨日真有那么愉快吗?”
樱招那句虚实难辨的话,已经在魔宫内上上下下传了个遍,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太簇早在踏进宫门时就已经被同僚们拉着问了一通。此时再次被问到,他脸上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挂不住,咬着牙回道:“愉快不愉快,你去试试不就——”
“左使,”原本沉默不语的斩苍突然开口将他打断,“下去领十鞭。”
他所说的“鞭”是裂魔鞭,魔族四军当中常用的刑罚之一,挥鞭时能引来天雷附在鞭上,一鞭下去威力非同小可。
寻常魔族三鞭便足以丧命,以太簇的修为,撑过十鞭没有问题,就是施刑过后要修养一段时日而已。
这样的惩罚,也算是不偏不倚。
他们这位魔尊平日里亲自过问的事情不算多,政务问题皆交由属下一应处理,唯军纪方面严明得可怕,说一不二。
即使是与他私交甚深的左使,该罚时也丝毫不会手软。
“是。”太簇拱手认罚。
“你呢?”斩苍转而看向方才插话的火部将领,“你想和左使一起吗?”
此言一出,原本还打算多嘴几句的众将皆不作声了。被点名的火部将领亦老老实实地垂下头来,连声告饶:“不不不,尊上,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告退。”
于是乌泱泱一群魔领罚的领罚,回府的回府,立时便退了个干净。
空旷的议事厅内只余大祭司虚昴还立在殿中未离开。
“大祭司还有何事?”斩苍利落地坐回主位,开口问道。
“尊上还记得前段时日陆续抓到的那几个擅闯魔宫的修士吗?”
“嗯。”斩苍自然记得,那几个修士,与今日冒充太簇的女修士一样,都是剑修。不过横竖没闯到他面前来,小打小闹之事他没在意,只吩咐下去将他们放了。
“因为城中修士突然增多,属下料想许是有大事要发生,于昨日卜了一卦,方得知是有一柄神剑即将在魔域出世,所以得了消息的修士们都赶来了魔域。”
神剑,在魔域出世?
斩苍对此兴致缺缺,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出世地点可知?”
虚昴:“黑齿谷。”
这个地名令斩苍的眼神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回忆起今日演武场上头发乱糟糟、眼睛却雪亮的那名女剑修。他耐着性子等着她射完三箭,盯着她看了那么久,已经将她的面容记了个牢固。
从来不近女色的魔尊生平从未如此良久地盯着一名女子看,导致他现在一闭上眼就是她那副不知死活、满口胡言的模样。
明明被掀翻在地却仍旧尽力朝他拔剑,武器脱手之后又立马求饶,这一切反常的举动似乎都只是在引他出手。
他知她没半句真话,但他不在意,对于搜她魂之事也不感兴趣。修士之魂,无非是寻大道,求长生,路途之中再添点风花雪月,无趣得很。若是她一不小心因搜魂丢了性命,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未免太过晦气。
但联系起这柄在魔域出世、令所有修士趋之若鹜的神剑,难保她今日之举不是有备而来。
他沉默了一瞬,突然想起自己将她关起来之后,一直未曾提审。
“那个女修士,”他沉声吩咐道,“把她带上来,本尊要亲自审问。”
候在殿外的魔族战将随即领命,一路疾飞至刑狱大牢,在狱卒的带领之下找到关押樱招的牢房。
远远地,那魔族战将只觉得这女修士在牢房之内安静得过分,开了牢门,她仍旧缩在角落里,埋着头声也不吭。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魔族战将大步走上前去,握住她的胳膊正打算将她拉起来。
温热的触感却在须臾之间变作一截硬邦邦的木头。
再抬眼看过去,那女修的身体竟直接化作了一个巴掌大的木雕人偶,人偶上贴着一个替身符。
出了魔宫,虚昴没急着回祭司殿,而是先去了一间清幽洞府。
清幽洞府设在高山之上,可以将整座都城景致尽收眼底,属于地丘一族。
厌火魔宫自筑造起已经换了五位魔尊,而地丘一族的洞府在此伫立了几千年,却从未改换过主人。每一任的家主都出自地丘一族,世袭继承。正如元老院的席位亦是世袭继承一样,只是早些年元老院还风光无比,现如今却形同虚设。
须发全白的老者正伫立在廊中逗他新养的罗罗鸟。
罗罗鸟以人为食,虽还是雏鸟形态,但因啖过人血,如今已是凶残无比,见着虚昴走过来,竟张开赤红鸟喙叫得厉害,振着翅膀似要将鸟笼撞歪。
还是那名老者用小银勺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它才安静下来。
“禹宗主。”虚昴冲老者拱了拱手。
此老者正是今日要对樱招进行搜魂之魔,他看了看虚昴,随意道:“修士之血,效用实在不错,才一碗而已,就已经将血性给喂出来了。只可惜,如今尊上不许我们随意残害人族,这修士的血肉竟显得珍贵了起来。”
想起家中那群不能放出去觅食,只能圈养在洞府中等着投喂的罗罗鸟,老者又是一阵唏嘘。
眼看着他又要开始追忆当年,虚昴赶紧打断道:“宗主,今时不同往日了,您还是放眼当下吧。”
“我知道你嫌我啰唆,但是,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我们魔族,本就是吸食怨念而生的物种,食人血肉天经地义,岂可沦落到与人族相交?”禹宗主冷哼一声,“简直荒唐!”
他自顾自地在矮几旁坐下,招呼虚昴坐在他身前:“我听说,今日演武场上,那冒充左使的女修跑了?”
“是,押送中途就跑了,现下想必早已出了城门,若不出所料,应当是往黑齿谷方向去了。”
“黑齿谷……”禹宗主沉吟道,“尊上是何反应?”
“发了一封通缉令,现下全魔域的要道上应当都贴满了女修的画像。”虚昴说,“不过尊上仁慈,吩咐要活捉,他甚至都没降罪于押送她的那几名战将,单单就罚了我们左使大人。”
“左使嘛,本就是靠着裙带关系坐上的这个位子,今日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于情于理是该罚他,不然无法堵住悠悠众口。”禹宗主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虚昴回想起大殿之上,太簇挂不住面子与人差点起争执的模样,又联想起今日在演武场上,斩苍与那女修的种种,轻笑道:“魔尊似乎对那女修有所不同,说不定之后会发生我们意想不到的事。”
“静观其变吧,都忍了这么久了,”禹宗主给虚昴倒了杯茶,“不管如何,我们尊上可是为了那名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半分薄面都未给老夫,现下又要求活捉。哼,那女修阴险狡诈得很,若是能让那狂妄小儿从此识得情爱的滋味,那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仙门之人,可是够他喝一壶了。
出了城门之后,樱招便一路朝着黑齿谷的方向疾行,一刻也没耽搁。
匆忙之下造出来的替身,效力有限,她也没指望能瞒多久。
果然,魔族反应还算快,察觉到她出逃的当天夜里,通缉的告示就已经贴满了全魔域。许是为了左使的名声,通缉原因没说明,只说此修士犯了重罪,魔尊要求活捉,悬赏万金。
彼时她正隐藏了容貌,化作普通魔族的模样路过一处城镇。天上下起了黑雨,她不方便使用灵力撑开结界继续前行,以免引起魔族的注意,便只能暂时在客栈落脚一晚。
才走到店门口,便看到了她自己的通缉令,一边一张就贴在店门口最醒目的位置,画的是她原本的相貌。
不得不说,画工非常好,简直将她在演武场上蓬头垢面的狼狈样一比一还原。
画师是个人才。
咬着牙走进店里,她又退回来几步,重新看了几眼。仔细看,其实还是挺好看的,连她脸上的骨头走势与有些呆愣的眼神都画得神韵十足。
樱招在心里暗暗决定,若是从黑齿谷出来之后还有机会去魔都,她一定要去打听打听这位画师姓甚名谁,供职于何处,然后请他再好好为自己画几幅好看的、漂亮的、光彩照人的画像。
“这修士长得好眼熟,我应当在哪里见过!”她欲盖弥彰冲着门口的店小二说了一句,然后将告示撕下来,卷了卷,收进怀里,“万金诶!办好住店我就去报官。”
魔族户籍制度完备,住店或是通关都需要身份符牌。她拿着伪造的身份符牌办理入住,店小二反复核对之后,才给了她一间上房。
去往黑齿谷的关卡更是盘查得十分严苛,每个关卡都有星宿相以上的魔族战将在此驻守。樱招的易容幻术原本是可以瞒过大多数魔族的,但那祭祀殿竟连夜赶制出一种药水,分发给守关的将领。
药水涂抹于眼睛上,能识破她的幻术,看见她的真实面容。
在魔尊头上拔毛,得到的便是这种赶尽杀绝的下场,虽然告示上说是要捉活的,谁知道捉到以后,她会遭受些什么非人的折磨?
樱招听说那左使太簇因为败给她一事,被罚了十鞭裂魔鞭。这可怕的魔尊,对亲近之人尚且这般不留情面,更何况是她这种擅闯演武场,令魔族蒙羞的“逃犯”。
幸好混迹在魔域的修士众多,苍梧山在这边亦设有秘密据点,联系上师门中人时,那些同门都对她深表同情。
他们说,她在演武场上冒充左使一事,已经在修士圈传开了,一道传开的是她对那魔尊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他们说,他们在魔域待了这么多年,这魔尊斩苍极少与中土人士过不去,被他下令全魔域通缉,樱招也是独一份的待遇了。他们还问,她是不是夺走了魔尊的贞操,所以他要抓她回去当魔后……
简直是越扯越离谱。
她只不过是偷了他一点点魔气而已,竟然搞出这么大阵仗,看来那黑齿谷真的是他的命门所在。
可那块虚无之地既然那般重要,为何一个驻守的魔族都没有呢?
照着苍梧山探子绘制的地图,一路绕过要塞,快要接近黑齿谷时,樱招也没思索出来答案,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很不对劲。
太阳被黑压压的云层藏起来,面前横路的山峦地不生草,形势凹凸。明明不是冬季,万物却已凋零。锯齿状的峰顶尖利地刺向天空,风一吹似有妖鬼在幽泣。
这下是真的不对劲。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疾速逼近,直奔樱招的后背。她目光一凛,以流星般的速度朝着旁边纵身,还未落地,便看到自己方才踩过的地方被一道银枪炸开一个大坑。
“还没完呢。”
一道漫不经心的女声在樱招耳边响起,淡淡的,甚至带着股笑意,却如勾魂的野鬼一般令人生寒。
樱招暗道一声不妙,直接在空中瞬行闪避,却迎面撞上一片枯叶。
枯叶在瞬间炸开,造成的冲击波将樱招格挡在身前的剑炸成两段,两股威压在空中交汇,樱招踩着断剑,还未稳住身形,眼前又飘来几片枯叶。
枯叶接二连三地炸开,齑粉竟化作一道一道黑线,如同叶片的脉络一般,交织成一座布满威压的牢笼,眼看就要将樱招罩住。
那已经逃亡了多日的女剑修竟还有反抗之力,只见她猛然落在地面,双手飞速结印,接着一柄闪着金光的剑自她掌心生出,仔细看,那剑根本没有实体,全然是灵气所化。
灵剑铮然飞向那座空中牢笼,却在快要撞上之时倏地一闪,分化为千百条灵蛇攀附其上,张嘴啃噬魔气。不消片刻,那座黑色的牢笼便已被啃了个精光。
“嗬,挺厉害啊,不能调动天地灵气的情况下还能做到这个地步,难怪能把太簇给击败。”
出现在樱招面前的身影十分高挑,身形纤瘦有力,眉眼浓烈而艳丽,是个极其具有攻击性的大美人。
境界应当在幽夜象后期,符合这一特征的……难不成是……
“右使临则?”樱招一脸防备地问道。
“噢?”临则一挑眉,“被你猜中了。”
“不才,来之前做过一番功课,大致的人还是能对上的。”樱招老实道,“而且,击败你们左使那件事,本就是我偷袭,胜之不武,光明正大地比试,我不一定能赢过他。”
这下临则听出味来了,她哼笑一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方才是我偷袭你,而你现在因为在魔域地界内被压制得厉害,无法将力量调动到最强,我跟你比也是胜之不武,对吗?”
樱招点点头:“你能这样通情达理,那就最好了。”
临则又笑了,说实话笑得真好看,樱招一时间没移开眼。
这位被称作是“女武魔”的魔族右使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本来呢,追捕你这件事,不需要我出马,但你运气不太好,刚好撞上了我路过此地。我休沐的假期为半月,现下已逾期三日未归,我想着若是能把你抓回去邀功,魔尊必定会感念我的功劳,继而按功论赏,既往不咎。”
眼看着樱招脸色越来越差,她又安慰道:“这样吧,你既然觉得我胜之不武,那我便不使用魔气,纯靠武力,这样总公平了吧?”
扎进地面的那杆银枪被临则轻巧抽出,收进气海。她的神色实在淡定,在猎猎风中看起来嚣张至极,显然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
这样做正中樱招下怀。
她来魔域这么久,的确灵力已然不足,强行与她拼下去讨不了好,不过纯靠武力或许还能有一丝胜算。
“那么,赐教吧。”樱招冷静下来,起手面向临则。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但她并未多说,极快地攻过来,猛地朝樱招击出三十六掌。常年在站场上练就的功法几乎是拳拳到肉,杀气腾腾得令樱招产生了一股自己要被一拳击碎的错觉。
樱招被逼得连连后退,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借助身后一块凸起的巨石腾空而起,从高处俯冲而下,才抓住反击的机会,对着临则连续踢出数腿,而后又迅速闪避,换了方位继续进攻。她的身法极快,一旦稳住身形便快如鬼魅,倒是临则,看着她的一招一式,似乎变得有些恍惚。
在樱招再一次攻过来时,她竟没有格挡,而是突然问道:“你是苍梧山什么人?”
樱招的拳头在临则鼻尖处骤然停下,一丝惊讶攀上她的眉眼,但她很快矢口否认:“谁说我来自苍梧山了?我就是一无门无派的散修,跟中土叫得出名字的那些门派无任何关系。”
开什么玩笑,若是让这些魔族知道她师从何处,姓甚名谁,万一累及师门,她可就万死都难辞其咎了。
“看来我要问得更清楚一点。”临则没被她糊弄过去,她盯住樱招的眼睛,直直地问道,“参柳是你什么人?”
这下樱招彻底愣住。
她确信,这位魔族右使并没有在诈她,而是真的,她认识大师兄。因为樱招刚刚所使出的一连套招式,全是参柳所教。
可临则为何会这般熟悉?
难不成大师兄来魔域历练那几年,恰好便结识了这位右使?
只是不知道这俩究竟是有私还是有仇。
樱招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干脆将他卖掉,临则观她神色,又开口道:“据我所知,参柳有两个师妹,一个精通幻术,一个精通剑术。而你又恰好精通剑术,所以你的名字是——”
“樱招。”老底都要被揭穿了,樱招只好老实承认。
“樱招……”临则将这个名字放在舌尖咀嚼了片刻,浓密的睫羽敛住情绪,再开口,竟说道,“你走吧,我今日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听明白了吗?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包括参柳。”
“真……真的吗?”樱招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一时之间没敢相信她能这样轻易将自己给放了,她踌躇片刻,问道,“你和我大师兄……”
“没什么关系。”临则懒洋洋地摆摆手将她打断,语带催促,“你再不走,我就要改主意了。”
“我走我走!”樱招忙不迭点头,郑重地冲她一抱拳,“多谢。”
敢只身擅闯演武场的修士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转过身直面黑齿谷的方向,正欲抬脚,临则却再次出声叫住她:“我听说,黑齿谷外聚集了不少修士,是那里面有什么值得你们争抢的东西吗?”
“嗯,是有一柄剑要出世。”樱招说。
临则皱了皱眉头,善意提醒:“你可知,那块虚无之地并未派兵驻守,却为何无任何魔族敢踏足?”
“大约是里面有更为可怕的东西吧,”樱招其实心里明白,“但是福是祸,总得要试试才知道。”
话说到这里,临则亦明白,自己无法阻止她。她静默着退开一步,颔首道:“就此别过吧,祝你有命出来。”
荒山之上起了风沙,临则走得干脆,身形闪了几下便隐没在远处,倒是樱招伫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许久才往黑齿谷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