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盛着斩苍魔气的吞云戒确实有用。
黑齿谷外众修士这些时日依旧没有寻得兵不血刃而入内的法子,捏碎了无数只传送符,却无一不被谷口的禁制给挡了回来。
谷外依旧没有任何魔族战将在驻守,樱招散开神识,也并未察觉到附近有魔族高手在逼近。她戴着戒指,趁着远远潜伏在谷外的修士们不注意,贴了一道隐身符在身上便闪进了谷口。
那四头赤炎兽生得极其耳聪目明,周身缭绕着三昧真火,猝炼出的火毒凡人触之即死。性格亦十分暴躁,一点动静都能引得他们张嘴呼啸、炽焰飞腾。经年累月下来,谷口被烧得一片熏黑。
不过樱招身上穿的里衣是水火不侵的仙门至宝,只要皮肤不沾上火,便没什么大问题。
进入谷口时,这几头凶兽刚喷了一通火,四周的山壁热得发烫。谷中回**着四道重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凶兽噼啪地甩尾声,红彤彤的火光明明灭灭,威慑力十足。
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握紧佩剑,樱招静悄悄地行至第一头赤炎兽身前。
那头凶兽顿时竖起耳朵,将头甩了甩,反应十分机敏。
头上火焰差点甩到樱招身上,但是片刻之后,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气息,变得无比安静乖巧,甚至懒洋洋地眯起了双眼,往前拱了拱脑袋好似在寻求爱抚。
可樱招不是它的主人,也没胆去触碰它头上之火,只能屏住呼吸迅速后退。
幸好那头赤炎兽性子十分傲娇,见得不到爱抚,也不纠缠,威风凛凛地甩了甩尾巴就在原地趴伏下来,将自己脑袋在前腿上蹭了蹭。
为避免其余几头赤炎兽有样学样,樱招踮起脚尖迅速自它们面前瞬行而过。眼看着峡谷中令人胆寒的火光被她越抛越远,她才终于慢下脚步。
鞋底沾上了不少焦黑印记,在许久未有人踏足的山道上留下了一串明显的脚印,她的额头上也被山壁过高的温度炙烤出了一层薄汗。
她给自己施了一道除尘咒,将焦黑的鞋底洗干净,便继续往里走。
被黑暗包裹的山道只有一颗小小的凝光球上下漂浮,在狭长的空间内辟出一道光源,片刻之后又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侵蚀。坚硬的岩道上坠着一颗又一颗碎石子,被鞋底碾过时发出尖锐的回响。
沉稳的心跳随着看不到尽头的山道渐渐散乱,樱招往身后看了看,蓦地感到一丝紧张。
凝滞的空气突然开始流动,风声呼啸间,有什么物体正在逼近。她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魔气。
带着清新木香的魔气。
是斩苍!
他怎会亲自过来?!
这谷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般重视?还是说……那道通缉令并不是因为恼怒她冒充了魔族重臣,而是他已经发现她暗自收集了他的魔气?
一连串的疑问在樱招脑海中闪过,寻不到答案,也无处可逃。恰好眼角瞥见岩壁上有一处凹陷便于躲藏,她当机立断掐灭凝光球,一矮身便钻了进去。
化不开的黑暗重新漫过来,樱招抽出一沓隐身符胡乱往身上一贴,缩住身子捂住口鼻,憋着气不安地等待着斩苍经过。
看不见她看不见她……
心中如此默念着,狭长山洞里的魔气果然在顷刻间便奔涌而过,未有丝毫停留。
太好了!他没注意到她!
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平复呼吸,胳膊肘突然被一只大手握紧。
怎么会?!
脖子上汗毛直竖,一声惊呼从她喉头滚出,接着一股大力拉着她往外直拽。后腰处贴过来一只手将她托住,她整个身子竟这样硬生生被人抄出了岩洞。
踉踉跄跄地及地站稳,樱招抬起头,还未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只能看到一道高大的暗影抵在她身前。
原本就凌厉的气息在幽闭的空间内更是像猝了毒一般危险,修士的本能令她的脑子嗡嗡作响,知道不能就此束手就擒,不然被绞杀在此,师门都没法替她收尸。
未被擒住的那只手蓄起灵力唤出飞刃,尖锐的剑气附着在无形无质的飞刃之上,瞬间化作道道金光,自男子身后腾起,没有丝毫停留,飞刃争先恐后地朝着他的后背刺过来。
却在逼近他的瞬间,被一道看不见的魔气阻绝,再也不能前进一寸。
堵在她身前的魔尊只抬了一下手,悬浮在半空中的金色飞刃便打着旋钉入了坚硬的岩壁中。
那些闪着金光的细密飞刃将狭小的空间照亮,一张背着光的脸朦胧地在樱招眼前浮现。他没有如同战将选拔当日那样束起玉冠,而是将黑发束在脑后,深邃而立体的面容在光影的切割下有种雕刻般的美感。
虽说大难临头还要欣赏敌手的皮相实在是不该,但此时此刻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的手腕被越捉越紧,即使灵气在周围流动得再不甘心,最佳进攻时机一旦错过,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现在就在等着被斩苍宰割。
斩苍冰冷的眼神像刀刃滑过她的脸,又滑向她的脖子,像是要穿透她的身体。珍稀的清新木香被挤压在二人周围,霸道地往樱招鼻孔里钻。可是她的后背正抵在岩壁上,已是退无可退。
脚踩在石子上发出微微战栗的声响,樱招看到他突然将手腕一翻,接连将贴在她身上的几道隐身符摘下。
他的眼神终于在她脸上聚焦。
属于女子细嫩的脖颈上立着名为恐惧的寒毛,眼前的人明显呼吸都乱了,却还强自镇定着与他对视。
“本尊还当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你也会害怕?”
迎头一道问话砸得樱招有些蒙。
怎么?他没打算杀她吗?还有,根据他的眼神来看,难道他根本没看见她?那他怎么会知道她躲在那里?
惯会顺杆爬的性格令樱招迅速回神,反咬一口:“你你你一见面就对我又拖又拽,这里也没旁人,我害怕死在你手上不是很正常吗?”
可惜就是她这双眼睛不太争气,挤不出半滴眼泪,不然配上岩壁上幽幽闪动的光源,倒也能能扮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或许装可怜根本就没用,总之,斩苍丝毫没理会她这番假惺惺的控诉,见她另一只未被钳制住的手又要伺机挣扎,他直接将她的两只手腕一并扣住,越过她的头顶摁到岩壁上。
他的目光在她戴着吞云戒的右手上转了一圈,又落到她脸上:“你既选择了引我出手,就得承担后果。你令我魔界左使当众蒙羞的账,本尊暂且不和你算,但这魔气,却不能任由你带走。”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去摘她的戒指。
樱招想着自己横竖是进不去这黑齿谷了,出去若是丢了这戒指,依旧是死路一条。情急之下找不到任何办法,她只好将五指攥得死紧,说道:“我凭本事拿到的魔气,你就这样带走,未免也太没风度了吧?”
斩苍才不管她说的“风度”是什么,他直接将扣在她腕上的手指往上滑,大拇指摁在她的掌心迫使她将五指张开,然后耐着性子一根一根地对付她指上的戒指。
那吞云戒是仙门至宝,一旦套上手指便没那么容易摘下。花样繁复的戒身之间还坠着一根一根的小银链将其连接,设计不可谓不精巧。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与她的交缠在一起,指缝贴近指缝。只是斩苍到底背着光,沉沉黑影罩在她手上,让他有些看不真切。他不自觉俯下身凑近,臂膀几乎要将樱招整个人盖住。
而一心与斩苍较劲的樱招仍在不停地挣扎,手指毫无章法地抠刮着他的掌心,被摁在头顶也不安分。面前的男子无意识贴过来的身躯热烘烘地蹭上她的脑袋,名贵而柔软的衣料将她的脸烫到发红。
“别动。”他此时还有足够的耐心,声音亦放得很轻。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樱招的手指上,她在这一瞬间不仅觉得屈辱,还平添了一丝惊惶。
脑袋整个被他的气息所包围,气血翻涌到连心跳都开始紊乱。
好糟糕。
樱招仰起脖子在他胸前拱了拱,趁他不注意,想抬腿踢他一脚,他却直接将双腿并拢将她的腿夹住。
这下她彻底被他的四肢囚住,只剩下手指还在负隅顽抗。
斩苍被她刮得掌心发痒,不自觉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专心致志地盯住她的手,不再分神。
“别动了,”他沉声道,“不然把你的手砍了。”
这个该死的魔!
樱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才松开手指乖乖合作,但一张嘴仍旧不饶人:“男女授受不亲,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快点摘完放开我!”
原本心无杂念的魔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要把她挤进墙里去了。
他不自觉退开一步,将她的双腿放开,手劲却没有松。
被钉在岩壁上的飞刃还残留着樱招的灵力,发出的光芒萦绕在戒指上,又被戒面切割成细小的碎块,而一直被自己捏在掌心的修士之手,其实很好看。细白而有肉感,虽然掌心惯常用剑的地方遍布着厚茧,但握在手里依旧柔软。
这是他生平从未触碰过的,女子之手。
斩苍蓄起魔气快速将她指上的五枚戒指尽数纳进掌中,随后才将她的手腕松开。似乎连他自己也被方才的暧昧姿势所惊到,因此他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倒是樱招骤然被松开,有些莫名其妙。她放下被强行举高的手臂,一边观察着斩苍的脸色,一边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他带她出去。
她不是初入江湖历练的新手,入世修行途中但也算是见过不少花花太岁、浪子丧门。
这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魔尊看起来虽然很凶,但的确是没什么心眼的样子,或许是由于他太过强大,因此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要不,还是与他好生商量一下?
正苦恼着,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樱招飞速往两边看了一眼,只觉得山道似乎活了过来。
她抓紧身后的崖壁支撑住身体,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斩苍也没料到现在的境况,他扭头往山道扫视了一圈,才答道:“法阵开始转动了。”
“什么法阵?”
他这下没有回她。
山道摇晃得厉害,斩苍却看起来没什么受影响,一脸淡定,不见半分焦急。
樱招背后原本坚硬的岩壁产生了松动,死死扣住岩壁的手不知怎的,竟抓到一捧黄沙。沙砾从指缝中漏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双目捕捉到一丝天光。
黑齿谷与她的距离如今仅剩一道摇摇欲坠的墙体!
眼前的魔尊正在不紧不慢地结印,试图将法阵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四周正在融化的山壁也缓缓开始愈合。
樱招却不动声色地催动灵气,积于双掌。
饶是斩苍实在是气定神闲,他的布阵速度依旧快到惊人,不过须臾便已经将移位的法阵修复好。他低头看了看几尺之外被晃得几乎支撑不住身子的女修士,正打算大发慈悲地扶她一把,她身后半沙化状的岩壁却轰然倒塌。
随着一阵刺目光线,那个阴险狡诈的女修士竟然从体内唤出一把长剑,一跃而上。
谷中猛烈的狂风将她的长发掀起,她回过头,与他目光相接:“抱歉了,魔尊,我今日一定要入谷。”
飞扬的沙尘灌入山洞,斩苍只遮了遮眼,她便消失了。
若是给樱招一次重来的机会,问她是选择落在那魔尊手中,还是一意孤行跳进黑齿谷,她一定会选择跟着斩苍走。
管他是人是魔,是要将她剐下一层皮还是安稳放生。,至少比现在的处境要好。
此时樱招正面对着一片废土。
天色阴沉,四周尽是嶙峋怪石,荒台古树,而她已经在这里被困三日了。
自以为很潇洒地跟那魔尊道了别,御着剑随着狂风一道扎进了谷中时,樱招还曾庆幸过法阵在她腾空的那瞬间便发生了转换,那魔尊想追也追不上她。
可正如临则所提醒的那样,魔域虚无之地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进入之后不知道会面对些什么。
这黑齿谷,在虚无之地的基础之上还被布下了强力法阵,整座深谷每隔三个时辰便会转换一次极端天气,从冰封万里、海啸滔天、大地龟裂到熔岩崩塌,一日十二个时辰,四种地狱模式轮流上演。
难怪黑齿谷除了四头难缠的赤炎兽,并未派任何魔族战将过来驻守。有这么一个法阵铺设在谷中,纵使大罗金仙来此,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更何况樱招现在只是区区化神。
在这个法阵世界中,后羿还未将另外九个太阳射下,十个金乌齐刷刷挂在天上烤时,地面会大旱。烤足三个时辰之后,阵法便会转换为熔岩喷涌模式。太阳落山,世界进入夜晚时,又会像陷入极夜一般迅速冰封万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十个金乌还会沐浴,每当它们落到海里洗澡时,便会引发海啸。
这一切细节,几乎都与扶桑树的传说吻合。相传,在黑齿北,有一棵连接三界的扶桑树,此树大到可供十个太阳栖息。每当太阳在海中沐浴完之后,都会悬挂在树上休息。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根据扶桑树的传说设置了这么一道法阵。
按理来说,阵眼应当就是那棵扶桑树才对,可是樱招在这里盘桓了三日,只见到几棵根都快化成灰的歪脖子树,更别说找出阵眼了。
第三日快结束了,现在这里正处在干旱模式。
太阳落山时,天色虽慢慢黑下来,温度却丝毫未减。
樱招强撑着结界,躲在巨石的影子里,将头脸包裹得严实。
她一时后悔没和大师兄多学学法阵,一时后悔没赖着斩苍不放。想着想着突然很想哭,但天气太热了,她身上的水分都被蒸发了个干净,即使悲伤害怕到了极点,她也没办法流出眼泪来。
黄沙漫天、劲风刮脸,她掏出所剩无几的法器,一边伤心,一边苦恼着法阵转换之后该怎么活下来。
一炷香时辰过后,便会天崩地裂,熔岩喷涌。
这一日,她大概要交代在这里了。
只可惜没机会回去给师父尽孝了,欠师兄师姐的银钱法宝,也只能这么一笔勾销了。还有那因为她而受罚的左使太簇,她本来想着自己出去之后还是给人好好赔个不是,然后再去给右使临则道个谢,顺道再去寻一下那给她作画的画师,带几幅画回中土……
这些都实现不了了。
这样想想,好像也不是太凄惨,顶多是有些遗憾。
还有死状难看了些,被熔岩吞噬,尸骨都没有。
一阵寒烟吹过,四周温度好似降下来一点。
樱招顿时站直了身子四处张望,猎猎劲风刮在脸上生疼,她伸手捂住面孔,从张开的指缝中捕捉到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
斩苍?
是斩苍!
来不及思考这个身影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她拔腿便追了过去。
那魔尊却蓦地停下脚步,她一时不察,鼻尖直撞上他的背脊。
好疼。
但这种疼是真实的,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真的出现在了她眼前!
说起来很没出息,但此时此刻她是真的要哭了。
樱招站在原地抬头看向一袭黑衣、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的斩苍,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他回过身冷冷道:“别跟着我。”
樱照:“……”
她发誓绝不是因为他看起来态度太差而咽得她说不出话来,而是她嗓子实在太干了,一张口嘴皮还开裂。
她轻声“咝”了一下,用手背蹭了蹭嘴皮,才发现嘴唇出血了。
手背上的一点红色血渍,有些刺目,旁边还沾着不少细沙。
原本冷着一张脸的魔尊脸色更差,声音却不自觉缓和了些许:“你不是很能耐吗?非要一头扎进来,现如今找不出生门——”
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可这番话落到樱招耳中却成了冷嘲热讽。
她将身上最后一颗储水丹药含进嘴中,润了润喉,自觉嗓子勉强可以发声了,才苦着脸开口:“你当我想跟着你吗?要不是这鬼地方,我守了三天也只看到你一个活物,再加上我人生地不熟,我才不跟着你……”
只可惜她一张嘴就吃进去一口黄沙,絮叨到后面她也觉得没劲,就自觉住了口。
身体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视线也渐渐模糊。斩苍那张好看的臭脸,她已经看不清了,耳朵听不见他半分回应,她备感后悔。
逞什么口舌之快,她就应当厚着脸皮赖上他,多说些好话。现下似乎把他得罪了个彻底,也不知道他究竟肯不肯救她。
“斩苍。”
她试着放软声音,朝着他走近一步,双脚却比声音更软。膝盖一个没支撑住,下意识就往前扑了过去。
做好了摔个狗吃屎的打算,双肩却被斩苍稳稳地扶住。扶住之后他似乎感到有些别扭,伸着手就这么架着她,没让她继续靠近。
樱招不敢堵他内心究竟有几分心软,她本来就不了解魔族,更别说去猜测斩苍这个魔尊的心思。
未避免他好事做到一半便嫌麻烦将她扔下,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暗自催动灵力,给自己和面前的魔尊下了一道结冤咒。看见咒语化作一道金色的光绳倏地将二人的手腕缠至一处,她才放心地晕过去。
好渴。
身体已经缺水到了快要化成沙子的程度。
樱招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眼都要裂开了,声音也发不出来。下巴好像被人给捏开喂进来什么东西,清清凉凉的,原本干渴发痛的喉咙被渐渐浸润。
她睁不开眼睛,只觉得有一道温热覆于额头,接着一阵魔气被灌进来。清新木香顺着她的眉心游走至全身,备受折磨的身子像是沉浸在柔软的水中,被粼粼细波温柔舔舐。
困倦重新将她席卷,她闭着眼睛将脸埋进一团云雾般柔软的布料中,陷入了沉睡。
舒帘风动,樱招醒过来时,身体已经恢复大半。
樱招蜷了蜷手指,翻了个身,忽觉脸上蹭到一片温热,虽然触感有些硬,但还挺舒服的,她又接连蹭了几下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幅素色床帐,也就是说,她现在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之上。
以及被好闻的、清新木香所包围。
意识到些许不对劲的樱招“噌”的一下抬起头,才看到斩苍正坐在她身旁,靠着床柱好整以暇地回望她。
“醒了?”
天已经黑了,月亮藏在云后面,屋子里只有几个明珠柔柔地照着。樱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本能地觉得他语气不太友善。
心中顿时觉得有些不妙,她撑起身子坐起来,小声问道:“我……怎么会……你怎么和我在一张榻上?”
“那是因为……”脾气实在不算好的魔尊顿了顿,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她的手腕牵起,指着二人腕上那道金色的光绳说道,“你在昏迷之前给我下了结冤咒!”
这修士的术法他解不开!
准确地说,是没有办法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解开。
魔是擅长破坏的物种,面对修士创造的奇形怪状的咒术,最直接的应对之法是破坏与毁灭,没那么多耐心去研究解咒之法。
一个结冤咒而已,砍掉这个女修的手即可脱身。
然而斩苍实在是对她胆大包天的做法感到震惊,在她昏过去的那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将她抱进洞府安置好,施完疗伤术,等待着她醒过来解咒的空当,才记起来最直接的脱身之法是将她的手砍断。
而不是像这样不得已与她被困在同一张床榻之上。
反正他也曾这般警告过她,是她自己把魔尊之话当作戏言,找死罢了。
袖袍突然被什么压住,斩苍低下头,看见那个脆弱不堪的女修士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原本紧皱的眉头亦松快了不少,浮现出柔滑的神色来。
龟裂的嘴唇如今已恢复红润,上下两片如同山樱的花瓣,点缀在瓷白的脸上,看起来有些艳丽。
她得寸进尺的功力与她身体的恢复力一般惊人,此时她正侧着脸,将脑袋枕在他的宽大的袖袍之上,也不怕那上面织金的绣纹硌脸,就这么将他拽着,害他动也不能动。
纷乱的夜风从支开的窗缝中吹进来,斩苍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女子微敞的领口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随着夜风一起漾出极香甜的味道。
他不禁皱起眉头,将头扭到一边,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滑动了几下。
转过脸,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开始在她脖颈处比画,犹豫着究竟是斩断她的脑袋还是手腕。只是这女修无意识抬了抬下巴挣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将脸枕上来。
绵长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手背上,斩苍猝然蜷起手指,如同被蝴蝶惊动的豹子,烦躁的情绪直逼眉梢。
算了,好歹也是他救回来的,还是留她一命好了。
缠绕在二人腕上的金色光绳收得不算紧,袖袍之间隔了一尺的距离。樱招被斩苍这么一提醒,这才手忙脚乱地将咒语解开。
闪着光的绳子倏然消失,床帐中光线更昏暗。
肩膀已然僵硬的魔尊慢悠悠将手抽回去,一边转动着手臂一边捶着肩膀,存在感极强的身躯手长腿长地堵在床沿,樱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从他身上跨过去,还是就此坐在原地不动。
思绪像浮在水面的一片红叶,晃晃悠悠到不了岸。
她将盖在自己身上的绣被拢了拢,有些愧疚地说:“是我一意孤行要进谷,拖累了你来救我,很抱歉。”
“不是我想救你,”斩苍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回道,“而是这谷里的秘密,我不能让你活着带出去。”
樱招:“……”
“换言之,我是为了亲眼确认你已经死了,才跟进来的。”
樱招:“……”
他倒也不必这么诚实。
“所以你还不如看到通缉令后就投案自首,至少能捡回一条命。”
樱招不是矫情之人,但此时听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的威胁恐吓,倒真有些害怕。
她抱着被褥迅速退到床角,磕磕巴巴说道:“我我我可没发现这谷里有什么秘密啊!那奇奇怪怪的阵法我想破……也破不了……再……再说了,你费劲巴拉把我救回来,总不会是为了再亲手杀我一次吧?”
她歪斜着身子,将眼睛闭得死紧,耳畔却没传来斩苍的回应,回应她的窗外潇潇的风声。
莫不是被她猜中了?真的是要再杀她一次才解气吗?毕竟,她的确得罪了他许多。
从冒充太簇开始,她就一直在触碰着他的底线。
衣料的窸窣声于床帐中响起,樱招睁开眼,看到斩苍只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床头倚着。见她抬眼瞧过来,他才开口道:“我自然知道你没发现什么,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那就好。
樱招拍了拍胸脯顺气。
她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他口中所说的秘密,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不过,为什么,他话里话外好似他们还未出谷一般?
明明这里气候宜人,如同置身在春日,窗外还有蛙声在噪。只是房间摆设简朴了些,不像是魔族繁复又精致的审美。
“我们如今身在何处?”樱招放下绣被环视了一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斩苍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黑齿谷。”
夭寿了!
她果然还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魔尊大人!”她现在也顾不上直呼他的名字了,直接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仰着头期期艾艾地问道,“您是觉得太累了,所以选择在原地休整一晚,明日再出谷对吗?”
她凑得太近了,连带着身上那股甜香也直愣愣地萦绕过来。
斩苍往外头挪了挪:“离我远点。”
“噢。”樱招没觉得自己侵占了他的地盘,只顺势在原地坐好,还做出一副十分乖顺的模样应了一声。
就这么静默了一会儿,斩苍才捏着眉心解释道:“黑齿谷的法阵被催动之后,一旦进入谷中,须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生门才会打开。”
“所以,这样的法阵,自设下起,就不是要让人活着走出去的意思?”
谷口的四头赤炎兽,对擅闯者来说,反倒能起到保护作用。毕竟,被吓退总好过横死谷中。可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魔气被她收集到,因此她必然能绕过那几头赤炎兽进来。
所以那道通缉令,真的是为了留她一命而发的吗?
诚然樱招已经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利害,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身为魔尊,就没有什么办法提前打开生门吗?”
“此法阵若是那么容易破,岂不是什么蝼蚁都能进来?”斩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啊对对。”樱招点点头,十分狗腿地附和了一句,才明白过来不对劲。
蝼蚁?是在说她吗?
她顿时有些不高兴,脸色沉下来瞪了他一眼。
这般迟缓的反应惹得斩苍难得笑了一声,双唇微微勾起。夜明珠柔柔的光线淡化了他周身寒意,周身气度却愈发瞩目。
樱招的脸一瞬间烫得厉害。
初初苏醒过来,需要她弄明白的事情太多,所以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正与一名男子同处在一张榻上,还是与一名形貌异常扎眼的魔族男子。
都说魔族不论男女,皆是遵循欲望而生的物种,罪孽深重。她这段时日在魔域也见过不少外放的魔族,但那些被修士们所不齿的魔族们几乎都生活在远离魔都的城镇。
离都城越近,她所见到的魔便越规矩,这一切似乎都与眼前这位魔尊的行事作风有关。
他似乎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兴趣。
“那……”她将呼吸放轻,“我必须和你在这里待满四十九日才能出去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若是真需要逗留那么久,那她是不是就能等到刑天出世了?可真有那么好的事吗?这个她完全不是敌手的魔尊,如今看着正常,可万一她不小心惹得他不高兴,她一样是小命不保啊!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
而且,孤男寡女的……
她倒没自作多情觉得他会对她做什么,她就是不太信任她自己。
樱招不自觉将双手交叠在一起,搓了搓。
这女修士突然安静下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轻轻柔柔的语调钻得斩苍的耳朵有些麻,他将笑容敛了个干净,有些心烦意乱地简短回道:“我们正处在阵眼,我的洞府。”
“等等!你竟然在这鬼地方有洞府!”好不容易娴静了片刻的樱招声音又大起来,“等等!这法阵难道是你设下的?”
她一时疑惑这个一时疑惑那个,话说出口后突然想起这或许和他所说的秘密有关,又捂住耳朵赶紧叫道:“别别别,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陡然变得尖锐的询问声令斩苍终于光明正大地揉了揉自己方才便莫名其妙开始发痒的耳朵,顺便隔绝了些许她的声音,任由她在旁边叫唤。
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来的精神,脱水都脱得全身干裂了,初愈之后,身体竟这么瓷实,说是活蹦乱跳也不为过。
樱招自己发泄了一通,见斩苍盯着她没说话,她又静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到生门开启时,你会带我出去的吧?我保证不乱听也不乱看!这里面的所见所闻我一个字都不会透漏!反正你原先也是要下令将我捉回去的,要受刑还是要认罪,我都可以配合!”
白净光洁的额头上几缕发丝坠下来,发际线还残留着一圈胎毛,显得傻兮兮的。
“若你真能做到你说的这些,那我自然不会食言,”不过斩苍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个会由于自己的好奇心而闯祸的人,“至于捉你回去一事,再说吧,反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樱招:“……”
过了片刻,她又问:“那你们魔域四十九日群魔无首,难道不会大乱吗?”
看吧,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好奇心这么旺盛,他很为她的安危担忧。
“这个不劳你费心,他们乱不起来。”
“行了,”魔尊的耐心在此刻正式告罄,他施了道法术将她提溜出床帐,自己则往枕头上一栽,闭上眼睛吩咐道,“你自己找个地方睡吧,不要乱跑,也不要来打扰我。”
莫名被术法转移到屏风外的樱招,知道斩苍大概是需要休息,于是她没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敢到处乱跑,只转着脑袋环视一圈,发现窗户旁还摆着一张矮榻,便走到旁边躺了上去。
还未闭上眼睛,屏风上突然支出来一个脑袋,原来是斩苍又从**下来了。
不过他也太高了吧,比屏风还高一个头,这要是女子闺房,那扇屏风真是形同虚设,什么都挡不住。
樱招看着他从屏风后转出来,手上还抱着她方才睡过的被褥与枕头。
他走到她躺着的榻前,将手上的被褥鱼枕头往她身上一扔,略微烦躁地说道:“这上面有你的味道。”
樱招赶紧抱着闻了闻,“没有啊。”
明明是他自己的味道。
可斩苍脸上的神情不似作假,他也没那么无聊会这样逗她,难不成他们魔族的鼻子与她不一样?
“在山洞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我躲在那里的?”樱招突然问。
正打算走回床榻的斩苍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她:“因为你身上的味道。”
果然如此,她就奇怪自己明明贴了那么多隐身符躲在山洞里,怎么还是被他揪了出来,原来是因为他闻到了她的味道。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在樱招的榻上洒下一片银白。她抱着被子又仔细闻了闻,然后看着他问道:“我是什么味道呢?”
其实她更想问他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好不好闻,但那样的问题太过胡搅蛮缠,她没好意思问出口。而且,他方才那样一脸嫌弃地将被子扔给她,应当……很讨厌她的味道吧。
可她不讨厌他的,相反,她很喜欢闻,她头一次觉得魔气会这么好闻。
“肉味。”斩苍这么说道。
樱招的脸皱成一团,不甘心地从榻上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瞪道:“你胡说!我来魔域前就已经辟谷了,你们魔域的东西我一样没吃,怎么可能会有肉味!”
虽说出门历练有诸多不便,但她身上的衣服水火不侵、尘埃不染,偶有特殊情况,她也极其注意施咒清洁,更别说她身上还挂着师姐送的香包。
人家女孩子身上的味道,都是花香啊、果香啊这种形容,怎么到了这死鱼一样的魔尊这里就成了肉味?
她真的……深受打击!
而生平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的魔尊,在极度震惊之下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应当做些什么——他自遇见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修士起,就时常处于这种状态。
也许他应当拿走她的嗓子,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不然他接下来的那么多天应当会很难熬。
站在榻上那个他没兴趣知道名字的女修士,脱水后初愈的身子终于产生了一丝虚弱感,身子轻微晃了一下,竟一脚踩空,直直地往地上栽去。
在她跌落在地之前,一阵风及时将她的身子卷起,缓缓安置回矮榻上。
肢体动作比脑子更快,在这种时候应当要被谴责。
斩苍此时就在谴责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女修士这下不敢乱动了,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将脑袋埋进被子里滚了几下,闷闷道:“谢啦。”
声音咕咕噜噜含糊不清的,听着就不是真心在道谢。
“举手之劳。”
话虽如此,斩苍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走,因为樱招仍是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瘫在被褥上滚了几遭后便动也不动,嘴里还碎碎念着:“仙女都是喝露水的,竟然说仙女身上有肉味……”
啊……原来她是在介意这个。
樱招不想动,她在反省。
真是色令智昏,她在乎一只魔对她的看法干什么?
诚然他的脸观赏性极佳,但说到底非我族类,唉,她脑子是坏掉了才会纠结这种无关紧要之事。
房间一时寂静无比,她以为斩苍早扔下她自己躺回去了,结果她脸上的被子却被轻轻扯下。
斩苍不知何时又走回了她身旁,站得比方才要近多了。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仰头看着他,学着他惯常的语气,冷冷道:“还有事吗?”
斩苍低着头,目光从她头顶的发旋儿移到她脸上,缓缓道:“我说的肉味,是指你们人类血肉之躯的味道。”
樱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向她解释。
可他怎么能一脸淡定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魔族,在几千年前是食人血肉的,因为初代魔族的确是吸食怨念而生的物种,灵智未开,残忍至极。但经过了几千年的进化,他们不是早就不吃人了吗?
月光将她的影子拖曳在地,覆在斩苍的鞋上。樱招低头盯着他的鞋头,小声问道:“你们魔族,现在还会想吃人吗?”
斩苍沉默了一瞬,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被月光照亮的窗棂上。
“……有一些会。”
“那你会吗?”
斩苍又开始头疼了。
夜风扑棱在她身上,将她的气息带进来,缠绕于他的鼻尖。
那股血肉味,太过香甜。
他闻着,异常不喜。
因为会想要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