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第十二章 被困阵中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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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吃过……”最终,斩苍只能这样回答,手指垂在身侧,有些颤抖,似在克制,“但是,如若……”

“如若我得罪了你,你就会把我吃了,是吧?”樱招很自然地抢过他的话,“可我向来就不太会看人脸色,一张嘴也不知道哪里就会惹怒你,与其提心吊胆,倒不如你现在就把我吃了!”

她在以退为进,因为她看得明白,这个魔尊,嘴比心肠要硬。不然也不会先吓唬她,再三番五次地放过她。

说是他在逗猫逗兔子也好,总之她现在还算安全。她就不信他真的敢——

一道阴影覆在她面上,是斩苍俯首凑过来,鼻尖擦过她的面颊。

温热的吐息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而是直接袭向她的脖颈,她眨了眨眼,坐在榻上忘记了动作。脚趾在罗袜中蜷起,似乎连脚底板都尝到了男子一瞬间爆发的攻击性。

他真的敢!

不停眨动的睫毛扫在逼近面颊的柔软布料上,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耳朵只听得到斩苍的呼吸渐渐变沉,即使他根本就没碰到她,只是将鼻尖悬在她的脖颈上,挨着她垂下的发丝。

“现在就吃……”他不紧不慢地伸手将她铺在背后的发丝拨开,让月光洒在她那截白白的后颈上,然后轻轻地握住,像握住一朵易碎的花,“你知道你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他退开了一点,用拇指与食指托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抬头看向他,“你不想出去了是吗?”

她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令他有些无法自控,这种太过陌生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杀意还是别的什么,明明他很少会有这般心烦意乱的时刻。

这个女修士脸上的神情也不似前几日一般娇憨中透着坚定,而是呈现出罕见的迷茫。精巧的耳郭薄薄的,透着些光,像琉璃一样,仿佛一碰就要碎。

好奇的手指未经过大脑的允许擅自拨弄了一下她的耳垂。

樱招突然屏住了呼吸。

他是不小心碰到的还是故意的?魔族在吃人之前都这般柔情吗?

她愣神得厉害,练就的一身本能在此刻完全无法发挥,不能进也不能退。有些仓皇的指尖一时去抵他的胸膛,一时去揪他的衣襟,上上下下……

他的呼吸更加紊乱。

“我……”她看着他的双眼,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魔域偏远地方见到的一些画面。虽然她没尝试过那种事,但她毕竟走过这么多路,也知道这种气氛其实跟吃人毫无关系,反而……反而像是男女之间要发生些什么。

如果必定要发生些什么,和这种品相的男子,想来她好像也挺赚。

手心触及的地方手感极佳,隔着衣物也能想象得到他有着一副很极品的身材。魔族本身就天赋异禀,这魔尊这么高,似乎哪里都很完美的样子。

当然她也没试过,试一下……没事吧?毕竟万一他没那个意思,下一刻真要杀她,那她也是揩过魔王的油的人。

樱招的手动了动,这下有些愣神的人换成了斩苍。

她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月光在明灭闪烁,连呼吸都要断掉了。一张生人勿进的脸,偏偏长了一双适合亲吻的嘴唇,像一张弓,中间还坠着一颗唇珠。

“你说的吃人,是指什么呀?”樱招问得直接,“是真的吞吃入腹还是指雨骤云驰啊?”

她没有意识到这两种说法在这种气氛下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很明显地感觉到托住她后脑勺的手颤抖了一下。

而她的手突然被一只大掌用力摁住,她再也动弹不得。

好可惜。

不过他的手真好看啊,肤色比她黑一点,修长又有力,此时因为用力将她摁住,手背上暴起几根青筋,看得人有些眼热。

“你在做什么?”

斩苍冷着一张脸,真心地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他在威胁她,要吃了她,结果她以为他想对她做那档子事吗?

简直荒唐!

“我……”

被这样抓包,樱招也有些难为情,难道他没那个意思?

“我就是害怕,想抓点东西,你别误会……”

这样蹩脚的解释,她说着也有些心虚。她想抓点东西,就冲着魔尊的腹肌……天啦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在斩苍并没有针对她这句话说出什么令她难堪的话,他只是冲着她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然后就这样放开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便径直走向了屏风之后的床榻。

就是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

樱招坐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扯过被子一头钻进去,又拱了拱身子露出半张脸,将脑袋磕在枕头上,望着窗外那轮银白的月亮发呆。

夜风吹拂进来,将她的心都要吹鼓了。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没多时便睡意缠身,昏睡了过去。

真正睡不着的是斩苍。

他躺在**,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知道大部分魔族是什么德行,这是他们的天性使然,但他以为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至少从来历上来说,他绝不该有此等困扰。

窗边的女修士心大得很,不一会儿就睡得不省人事。

只是空气中仍旧飘**着她的味道。

明日不能让她睡这间屋子了。

樱招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房内空****的,宿在屏风内的魔尊已经不见踪影。

她从榻上爬起来,趴在窗棂上往外探出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才看到自己如今正置身于一座院落。这座小院坐落在大山里,用一圈木栅栏围着,假山流水皆没有,质朴得奇怪。

别说配不上斩苍魔尊的身份,就连中土最穷的仙门,在开辟洞府时都比这个院子要讲究。

不过,这阵眼处天气是真不错,艳杏桃夭、花荫满庭,比前几日那恐怖的十个太阳天,对樱招来说已经是如坠仙境了。

早已出了房门的魔尊原本悠哉游哉地在院子里乱晃,不妨对上樱招的眼神,他感到有些许不自在,木着一张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权当打过招呼。

昨天夜里那场乌龙倒没给樱招留下什么阴影,毕竟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也算是让苍梧山各位师兄弟们闻之色变的人物。今日逗一逗这个,明日撩一撩那个,就想多勾一点好看的少年郎当她的免费陪练。

虽然他们后来一个个被她揍怕之后见到她就想跑,但好歹她也算是经验丰富。

昨晚上那点小事,无足挂齿。

她看着斩苍的侧脸大声问道:“斩苍!我能出房间吗?我的活动范围是哪些地方?”

被大声叫到名字的魔尊经过一晚上与她不太愉快的相处后,已经习惯了她的没礼貌,于是他被迫当了一回主人,对着不受欢迎的客人说道:“院子里你都能走动,但是不要出院门。”

他所指的院门是被篱笆围住的一扇小小木门,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或许院子外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樱招明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靠近那扇门三尺以内。”

那便没什么好介绍的了。

斩苍点点头,挪步走开,打算去摘下花草做颜料。

樱招拎着鞋直接从窗户里翻出来,跑到院子里观赏了一番。

果然很质朴,屋舍仅有三间,正堂、卧房和堆放杂物灶台的柴房。她看着卧房的方向,凑到他身旁问他:“只有一间卧房是吗?”

“是,所以你今后不能——”

“那今后便还是我睡榻,你睡床吧!”樱招很大方地做好了安排,“那榻太短了,塞不下你的腿。”

斩苍一时无言,平静了一会儿说道:“随你。”

“有可以泡澡的地方吗?”

睡了一夜,樱招已经迅速调整了过来。来魔域之后,她一直都宿在野外,未曾好好休整过。虽然施了术法清洁,但她总觉得不大舒服,想扎进水里泡一泡才好。

既然困在这里已成定局,那不如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女子想要泡澡似乎的确是合理的诉求,算了,斩苍想,满足她也无妨。给她找点事情做,免得她老是过来烦他。

樱招没想到这地方还真有活泉,位于在屋舍背面,穿过一道狭长竹林就到了。

清凉的水汽扑到面颊上,她转过头感谢道:“谢谢你,斩苍,等我拿到刑天回中土了,你尽可以过来找我,我一定好好尽地主之谊。”

她话说得讨巧,一时在暗示她还是要等那柄神剑,一时又暗示他一定要带她出去,并且还得放她回师门。自以为一肚子心眼,实际上一眼就能看穿。

斩苍不欲与她兜圈子,直说道:“不必,我不会去找你。”

话说得不留情面,樱招却真心实意地笑了——他应承了她最在乎的那件事,他会带她出去,让她回到中土。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在他说出拒绝的话之前,她凑近一步,仰着脑袋说道,“我叫樱招,是苍梧山岚光仙姑座下弟子。我说真的,你以后若是来中土,一定要来苍梧山找我。”

清脆又理所当然的声音,是个乐观又豁达,与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绿云一般的山泉将她的脸印衬得白皙而柔嫩,斩苍收回目光,再次觉得她真是麻烦。

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他。

他一点都不想了解她。

樱招。

这位来自苍梧山的樱招姑娘的确如她所保证的那样,对不能探究的事情保持着极低的好奇心。每日除了在院子里练剑修行,就是躺在树下发呆睡觉,用各种刀具雕刻一些小玩意儿。

斩苍与她正相反,明明是个擅长打打杀杀的魔尊,却喜欢窝在卧房里画画。他摘了好些五颜六色的花草,晒干之后磨成粉,灌在瓶子里当颜料,熟练得像是做过很多遍一样。

也不知道他在当上魔尊之前,究竟有什么过往。

樱招虽然心里好奇,但也知道这是她不能探究的秘密,正如院子里的那扇有些年头的小门,她不打算靠近半分一样,对于斩苍的过往与来历,她亦不会多问半句。

但她还是喜欢看他。

说来也奇怪,仙门当中那么多好看的弟子,她连看几天就觉得不过如此,但或许是这位魔尊长得实在是无懈可击,反正她越看越觉得移不开眼。

第一次看到斩苍像模像样地铺开一张纸,在案上摆上一排丹青,提笔作画时,她表现得很是惊讶。趴在窗口看了观察了他好久,才问道:“你在画什么?”

“画山画水画鸟画鱼。”斩苍头也没抬,在纸上唰唰落笔。

“能画人吗?”

“不画。”

“噢。”

她原本还想问他能不能画一画她。

“你画过人吗?”她又问。

支开的窗棂框住粼粼日光,院子里一眼望去是深深浅浅的绿。碍眼的女修士将脑袋伸进来,发梢被风吹动,滑过肩头,带来一丝令他焦躁的香。

斩苍提笔的手顿了顿,表情却纹丝不动:“没有。”

说不出什么原因,他下意识说了谎。他画过一次人的,仅有的一次,就在不久之前。

樱招逃走的当夜,他着人提审, 却发现她早已通过替身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都城。说不上震怒,只是她的确形迹可疑,引他出手说不定有什么别的目的。再联想起黑齿谷外聚集的修士,他才明白过来,她是想入谷。

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魔族中人对这片虚无之地的兴趣比这些修士们更大,手段更为层出不穷。但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绕过那几头看似凶恶的赤炎兽,才真正是踏上死路。有去无回的魔族多了,那里便成了穷凶极恶之地,再无人敢轻易靠近。

那女修既然如此胆大包天,那便让她去送死好了,原本他也无须在意。可万一她要是活着出来了呢?他的秘密,只有在死人嘴里才保险。还是将她捉回来审个清楚吧,魔尊的威严不容挑战,抓她以儆效尤,以免今后那些中土修士们有样学样,隔三岔五在他面前闹一回,就当是顺道救她一命了。

留影石珍贵,边陲地区更是稀少,若想全魔域抓捕,自然需要通缉告示。

照着留影石来画,神韵、五官明明也就是差之毫厘的事,可那天夜里接连换了三个画师,画出来的画像斩苍都觉得不满意。无奈之下,他只好屏退左右,亲自动笔,将樱招的模样画出来。

悠游在画布中的时间令他有些沉迷,那夜,他画完之后,还独自在殿中欣赏了一番自己的画工。

第一次画人物便贡献给了这么个女囚犯,说来实在难以启齿,因此他选择了隐瞒。但窗外的樱招得到他否定的答案后,不知怎的,显得有些高兴。

她“噌”的一下从窗口翻进来,隔着数尺的距离默默地看着他提起画笔,沾上青绿色的矿物颜料,在纸上一笔刷过,然后耐心勾勒线条。

还挺像模像样的。

樱招惦记着他的威胁,按捺住好奇心,很懂进退地没过去打搅他,而是转过身自顾自地坐在榻旁边整理她的物品。

她在清点自己的乾坤袋。

符纸和丹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奇奇怪怪的法器现下也派不上用场,有用的吞云戒在这魔尊手上,指望他还回来肯定不可能。

倒是还有几个木雕傀儡,原本带身边伺候她起居的,现下离刑天出世还有一段时日,可以将其改造成对战傀儡,每日活动一下筋骨,免得困在这里无聊。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衣裙和口脂,还有一张她从客栈门口揭下来的通缉告示。

窸窸窣窣的声响令斩苍不由得偏过头看向她,却没想到她竟拿着那张画着她画像的通缉令,颇为烦恼地站在窗边比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位置贴上去。

这中土修士的脑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斩苍极为无语地看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啊,吓我一跳。”樱招双肩颤了颤,回过头来看他,双眸像盛满了日光,神态却如同她手里的那张通缉令一般,憨憨傻傻。她对上他的视线,随意道:“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贴着,时刻提醒我自己,以后行事不要太鲁莽,免得自己丧命事小,连累师门事大。”

总感觉,有些指桑骂槐。要取她性命之人,以及伤害她师门之人,不都是他?

斩苍皱了皱眉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见她道:“而且你不觉得,这画得还挺好看的吗?”

“画得好看还是你挺好看?”他搭了一句话。

这话问得……

樱招莫名其妙羞涩起来,一句“当然是我好看”卡在喉咙,扭扭捏捏说不出来。

斩苍这下明白了,她方才就是在变相夸她自己。

瞧见他看杂耍似的神情,她赶紧找补:“没有没有!我是真心觉得这位画师技艺高超!若是魔尊大人能替我引荐引荐,我会非常感激。”

“引荐?”斩苍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而樱招在这当口终于想起来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于是赶紧摆摆手,将话题转移:“不方便就算了!对了!我将告示贴你房间,你没意见吧?我离开的时候会带走的。”

被她征求意见的魔尊将视线收回来,慢吞吞地换了一支画笔。

沉默片刻后,他说:“随你 。”

终于,樱招找到一块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施了一道术法将通缉告示贴上墙,又在口中默念了一句咒语,使它从此风霜不侵、水火不惧。

一系列动作做完,她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斩苍桌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将远近山峦勾勒得烟波浩渺,不由得在原地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察觉他一眼扫过来,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蹦得老远,扔下一句:

“我没好奇,也没瞎打听啊!”

接着头也不回地翻出了窗户。

被困阵中,对于斩苍来说,并未觉得十分困扰。他很多年未曾回到过黑齿谷,这次意外进来,权当是故地重游了。

只是这一次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虽然是他自己救下的。

他在幼年时期也曾随手救下过误闯此地的兔子、野狐,他以为樱招与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没什么不同——她甚至不需要吃东西,亦不需要悉心照料,扔给她一床被子一张矮塌就能安稳睡着。

白日里,她很能给自己找事做,不是在院子里练剑就是拿出刻刀来雕一些小玩意儿,注入灵力之后放到院子里解闷。她的乾坤袋中有几个木雕的傀儡,不仅可以替她打下手、浣洗衣物,还可以在她练剑时与她对战。

她驱使那几个傀儡做了两张躺椅,并排摆在一处,用来在夜里看星星。

空旷却井然的院子渐渐被她的东西所占满,有用的没用的堆在一起,斩苍每次踏进来时,一眼看到的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与木头。

他忍无可忍地叮嘱她要把自己的物品归置好,她满口答应,麻溜地用术法收拾完,还要蹭到他面前露出一副自己做得很好,求夸奖的神情,可第二日又是老样子,东西摊一地。

很能得寸进尺。

渐渐的,他也懒得再说她,看到不顺眼的物品,自己便默默替她收了。

这些其实是小事。

真正让斩苍感到困扰的是夜晚。

他在救下她的第二日便与她分配好了各自去溪边泡澡的时间,谁先去就在竹林口设下一道禁制,以防误闯。他本是为她的女子清誉着想,但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实在道貌岸然,真正为她的清誉着想的话,应当要再替她造一间屋子才对。

施个术法根本不麻烦。

可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一个迟早要回到中土,与他再不相见的女修体贴到这种程度,便提也没提。

“啊?”设禁制这个提议让樱招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片刻之后才撂下一句,“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悄悄闯进来偷窥你的。”

这番回应让斩苍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她根本不在乎清誉不清誉这种东西,毕竟,她是可以当着几万魔族的面,随口便说出她与太簇有私这种话来的人。

不过,她真的是随口一说吗,还是确有其事?

横竖这事与他无关,他也没必要多此一举找她求证。

于是他们照样如第一夜一般,同宿在一间房中。

春三月,夜里寒凉,樱招去溪中泡完澡之后,总会用术法将自己烘得干燥又温暖,再钻进被褥里。

斩苍会在院子里待到她睡着之后再进房,这段时间他就躺在她做的躺椅上。但他从来不会与她一起躺,因为离她太近,他会不自在。

有时候樱招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与他说话,问题照样那么多,天南地北地侃,如若他不回应,她便换下一个话题,总能勾得他说上几句。

她说话时总要配上手势,单薄的寝衣裹在她身上,细嫩的脖颈与手腕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地泛着柔光。斩苍闭上眼睛,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试图眼不见为净。

异于常人的五感在此刻令他备受折磨。

进房进得再晚,他都无可避免地睡不着觉。即使她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但她的身体里、发丝里,还有呼吸间总透着一股令他血液涌动的香甜。

懵懵懂懂的野兽盘踞在他心头,被空气中飘**的独属于她的味道饲养长大,几乎到了控制不住的程度。

有时候他几乎对樱招的存在感到有些愤怒。

她不仅要占据他的小院,还要侵占夜晚属于他的时间,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注意不到她。

悄悄离开卧房,在夜半的冷泉中泡一泡,他才会带着一身凉意回到屋里,目不斜视地躺回**。

斩苍数着日子期盼着这四十九日赶紧度过,好让他早日解脱,却在第六日晚上发生了意外。

樱招在运功时不小心走了神,没躲过对战傀儡的一击,所幸她后撤得快,只伤到了脚踝。走神的原因她自己知道,是因为她瞥见斩苍站在屋檐下看她。

这几日她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面对着好看的少年郎总是会表现得做作万分。斩苍于她,便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存在,因此她逮着机会就想往他面前表现。可他老是会躲得很远,就好像第一天晚上她真的把他吓到了一样。

她很想找机会解释她不是对每个男子都这样的,但又觉得这种事是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说。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天,却被他瞧见了这种低级错误,樱招觉得丢脸,当下也不好意思将鞋袜脱下来施术疗伤,只镇定着一张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傀儡人收回,又假模假样地调试了几下。

却没想到斩苍直接走到她身边,指着她的脚踝道:“不疗伤吗?”

她摇头,头一次避开他的眼神:“我没事,没受伤。”

一直到夜里,去了溪边,她将鞋袜脱下,才看见自己的脚踝已经肿了老高。疗伤术蓄在掌心,抚过伤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坐在溪边撑着脑袋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连她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叹些什么。

从竹林走出来,樱招的身上还带着湿气,一头乌发披在脑后,半干未干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她看见斩苍站在禁制外,等着她走到跟前。

她的衣着系得完好,寝衣外罩了一层外衫,原本是无须太过不自在的,但斩苍很少会有这种站在禁制外面等着她出浴的举动,樱招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而且他方才已经先去洗过了,没必要在这里等她洗完。

她停下脚步没往前走。

夜露坠在小径两旁的草尖上,几只萤火虫被斩苍的脚步声惊动,小巧而明丽的光亮随着他的袍角闪烁。樱招一晃神,便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狭窄到只能看到他胸前的布料了。

“脚真的没事吗?”斩苍在她头顶问了与开始一样的问题。

原来他还一直记得这个事。也对,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的脚踝受了伤。樱招原本打算老实点头,告诉他自己已经好了,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

“走路很疼。”她声音很小,心很虚。

但她也没骗他,一开始走到溪边时,是很疼。

斩苍其实有强烈的动机怀疑她在装,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个脆弱的人,而且她方才走过来的姿势,看起来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他忍住没有拆穿她,只问道:“能走回去吗?”

樱招摇摇头:“不能,你抱我走回去吧。”

她说这句话时,正仰着面庞看向他。小巧而明丽的脸,眼里印着萤火虫的微光。

蹩脚的谎言化作一张一戳即破的捕虫网将他兜头罩住,斩苍低下头,轻叹了一口气,然后顺从地倾下身,将她打横抱起。

阔大的胸膛贴近樱招的面颊,清新的木香兜头朝她罩过来。骤然腾空的感觉令她像溺了水一般无法呼吸,脸烧得厉害。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抱她,嗓子像失了语,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斩苍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默默地往屋舍走。她这样被他抱着,没有丝毫晃动感,四平八稳的。

眼睛一时看他胸前的纹绣,一时又去看他的下颌,不知道究竟要落在哪里好。斩苍敛着眼睫瞥她一眼,正对上她转来转去的眼神,又立马轻飘飘地移开。

樱招却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指着他左眼眼皮道:“咦!我才发现,你眨眼的时候,眼皮上有一颗痣欸!不过要隔……这么近才能看到!”

那颗痣太小了,睁眼时便藏进眼皮里,他这样垂眸看她,刚好可以看见。不过光线太过昏暗,她仍旧看不真切。

注意力的转移令她过快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她定了定神,又接着问他:“你能不能闭一下眼睛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

腿弯处的臂膀紧了紧,隔着衣服发出源源不断的热度,樱招奇异地哆嗦了一下,连同脚趾一起,都在悄悄地颤抖。

“樱招姑娘,”斩苍终于舍得开口,“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会得寸进尺?”

当然有,但人与人相处不就讲究个此消彼长?

虽然她于他来说就是一名阶下囚,但在有限的活动范围之内她自然要一点一点地试探出他的底线在哪里。

而且,她不信有人面对着他时,不会想要得到更多。可究竟要多到什么程度,她想不明白,就如同脚趾颤颤的感觉令她心悸一样,她同样不知道她究竟需要些什么。

听苍梧山的探子们说,斩苍在位这么多年,身边即使出现过女子,那与他也仅仅是保持着严明的上下级关系,比如右使临则,除此之外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与他的风花雪月。

不知道他究竟会心悦于什么样的女子。

“那我走路走不了,眼睛没处瞟,可不是只能盯着你看嘛!”最终她也只能这样继续得寸进尺下去,用央求的口吻看向他,“你就闭一下,一下就好!”

斩苍不喜欢樱招这样看他,他也不喜欢她老是对着他说话。随手救下的小动物是不需要说话的,它们只需要他高兴时逗一逗,不高兴时就可以扔到一边放着不管。

而不是像这样,试图占据他全部的精力。

樱招对着他说话时,红红的一截舌尖会在齿间若隐若现,他看着总会有些心慌意乱。于是他干脆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任她打量。

耳畔虫声唧唧,格外噪耳。怀中的女子特地放轻了呼吸,似乎悄悄凑近了一点。她身上的味道逼近他的鼻尖,又令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被网住的错觉。

“看够了没有?”他忍不住出声催促。

“够是够了,但是吧,我有一个问题……”

又是没完没了的问题,斩苍睁眼盯住她,示意她有话快说。

“就是,那个……”樱招结巴起来,“除了我,你还会不会给别人看啊?我是说,这颗痣。”

她究竟想问什么,没头没尾的,他没事凑别人面前给别人看眼皮上的痣干什么?

“……我不会在别人面前闭眼睛。”他这样说道。

她恍然大悟道:“噢,对!你是魔,肯定很多人想杀了你替天行道,那你在别人面前闭眼睛是会死的对不对!”

“你是不是想下来自己走?”

“不不不,我腿疼,还是你抱着我走吧,辛苦你了。”察觉到斩苍的脸色开始不善,樱招及时闭了嘴。

竹林到屋舍的距离实在太近,没几句话的工夫就到了。

进房之后,房内的明珠在法阵的作用下渐次亮起,柔柔地照在斩苍高高的鼻梁上。流畅又漂亮的下颌线被柔光照成了蜜色,缩在他怀里的樱招仿佛被蜜糖包裹,手脚都陷进去,爬不出来。

斩苍走到矮榻旁,弯腰将她放下。围困住她的两条臂膀毫不留恋地松开,她捏紧双手,没来由地有些不开心。

指甲陷进掌心,她低着头,一句“谢谢”置在舌尖,还未说出口,便看见斩苍蹲下来,指着她的右脚问道:“还不处理一下吗?”

他蹲着都很高大,肩膀宽阔,像是能将她盖住。

沉浸在混乱思绪中的樱招没能第一时间留意到斩苍的问话,直到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她才欲盖弥彰地将右脚往回缩了缩。

“我等下自己……”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

她伤的,明明是左脚来着。斩苍却故意指着她的右脚……是发现她骗他了吗?

抬头对上他一脸了然的神情,她突然有些恼羞成怒,忘记了是她自己先撒的谎,而对方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将她抱起而已。

“你——”

斩苍才说了一个字,她便浑身血液上涌,像只奓了毛的猫,“噌”的一下瞪向他。

不想听见任何揶揄的话,她揪住他的衣襟对着他张开的嘴唇直接吻了上去。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斩苍反应过来时,一双温软的唇已经贴上了他的唇角。

满院子的虫鸣声突然像是被谁掐掉,消失了个彻底,月光固守在窗口,闪着幽白冷光。夜风凝结的晚上,聒耳的声音全都不见,只有两道紊乱的心跳声在寂夜中回响。

斩苍不会用“受惊过度”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下意识使用了时间暂停的技能,他只是……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呆立在原地的魔尊瞳孔犹在震动,而唇角那片温热的触感始终未离开,即使那双唇的主人早已陷入了沉睡。

樱招的鼻息直直地喷洒在他脸上,与他呼吸交缠。应该要将她推开的,可他的手却在她要栽倒的瞬间一把将她扶住,手指不听使唤地立刻扣紧,将她的双肩固定在原处,连同那双凑近的唇一起,没有挪动半分。

香甜的气息将他环绕住,他愣神了片刻,突然扶着樱招的肩膀将她轻轻拉开。

阖上双眼、无知无觉的女子身肢柔软,揪住他衣襟的手脱力一般往下掉。却在下一刻,被人重新捉住腕子,搭上了后颈。

“樱招姑娘。”斩苍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镇静。

也对,他本就该这般镇静,而不是一对上她的眼神就招架不住。

宝石般的瞳孔中辉映着明珠的柔光,却像脱离了意志一般冰冷得可怕。魔尊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摸了摸樱招的脸。

鼻息凑近,他将拇指摁上她的下唇,轻轻地将她的唇瓣掰开。他看着她齿间那截说话时老是会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舌尖,闭眼吻了上去。

“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