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斩苍第一次亲吻女子的嘴唇,起初多少有些不得章法。
樱招不讲话时,嘴唇软得不可思议,有些微翘的弧度,被他一咬就像花骨朵一般绽开。他这时才体会到她的名字实在贴切。
山樱般艳丽的嘴唇招惹出他潜藏在心底的某些渴求,他张嘴含住时她的下唇时觉得牙齿好痒,简直要痒到心里去,于是只好像刚长牙的孩童一般真的咬了一口。
控制住了力道,他听见她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
被时间困住的人相当于被困在虚无当中,他们感受不到任何东西,醒来之后亦不会察觉出任何的异样。
是因为她精神力太过强大,所以还保留了一丝知觉吗?
斩苍轻笑一声,有些赞赏地掬起她的面庞,贴住她的嘴唇轻轻夸她:“樱招,你很厉害。”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厉害的修士。年纪轻轻就已步入化神境界,是天生适合修道之人,只是性格太过跳脱,缺少几分沉稳而已。
他的拇指在樱招的脸蛋上抚了抚。
像是特地把好东西留到最后,樱招没有用她那双眼睛看着他,他便不会心慌意乱,更能保持足够的耐心。
但他的耐心却在此刻消失殆尽,呼吸间她的味道在他嘴里发酵,他的喉咙越来越渴,渴到了焦灼的程度。
胸腔空空****的,越亲越填不满。
斩苍感到有些痛苦,可前一刻他明明是快乐的。
失去意识的女修士始终软塌塌地搭在他身上,染上红晕的脸庞像是被风吹动的花朵,在晃动。
斩苍的吻一路从樱招的嘴角移到下巴,察觉到她的胳膊搂不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老是往下掉时,他才终于放过她,扶着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侧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
他故意将她的脑袋摁得很紧,这样就好似她在主动亲吻他一般。但是,若真把她弄醒,像方才那样突袭他,他又不大乐意。
他不喜欢那种不受掌控的感觉。
她现在这样,像乖巧的不会说话的小动物一般就刚刚好。
院子里小鸟啼春声划破寂静。
掌心撑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樱招睁开眼,看见斩苍已经被她挤得跌落到了地上,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耳朵看起来很红。
她甩了甩头,突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有没有亲到他。
是不是根本没亲到啊?!不然他为什么看起来这般平静?
但是他的耳朵又是红的,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对她的行为不反感?
还是要说点什么才好。
樱招这样想着,正打算开口,却突然觉得自己嘴唇好麻。她皱着眉头在榻上坐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眼角却捕捉到斩苍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你……”她缓缓开口,一双眼睛摄住他,“你给我下毒了是吗!”
一声叹息轻轻飘过来,她看见斩苍站起身来,有些无奈地回道:“没有。”
这么耐心?真是不像他。
但她此时也不好继续再问什么,毕竟她方才可是做出了一番大胆举动来着。心里发虚,她只好抚摩着自己的嘴唇,看着斩苍木然转到屏风后,安静地睡下。
应当是没有亲到,她想,明日得要再找个机会亲他一下。
斩苍昨夜睡得很好,心情更是连日以来难得的放松。
他找到了与樱招相处的最佳方式,思绪可以不被她牵动,重新由他自己来支配的方式。他不觉得自己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人是他救下来的,这条命原本就属于他。
她于他来说,本就是阶下囚一个,全魔域都知道她犯了重罪。即使他将她永远囚禁在这里,她也拿他毫无办法,更何况,他还准备信守诺言,放她安稳离开。
礼义廉耻这些虚礼,他想遵守时便礼貌遵守一下,不想遵守便当作不存在,反正他是世人口中作恶多端的魔头,是形貌丑陋的怪物。
怪物就得干一些怪物该干的事情。
不是吗?
这一日,依旧是斩苍窝在房里作画,樱招在院子里练剑,倒是莫名有种岁月静好的滋味。
如果她没有突发奇想跑进来打搅他的话。
院子里开得正好的草木几乎都被她的剑气或多或少糟践过,她一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花枝,一边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将枝干堆在树下码整齐后,她又一阵风似的凑到他桌旁,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由于方才已经与傀儡对战了几轮,她的呼吸略显急促。一张脸极为精巧明媚,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
这几日她已经一步一步地由只敢杵在他桌边看两眼,进化到了能自行搬把椅子在桌旁坐下。看得出来她很想说话,但极力克制着不出声打搅。
她对琴棋书画这种风雅之事没什么耐心,沉默久了会趴在桌角浅浅打盹,睡醒之后又默默地出去。
挂在檐角的风铃被风刮得哗啦啦作响,这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能给我画朵花吗?”她问。
一片花瓣自她肩头掉落在画布上,斩苍伸手捻起,看着她问道:“画在哪里?”
嗯?
这是同意的意思?!
樱招双眼放光,一撩袖子将半截胳膊伸到他面前,兴奋道:“就画在我手腕上。”
她从进入这个小院的第二日起,就不再穿便于出行的短打,而是从她那乾坤袋里掏出了各种轻飘飘的襦裙。浅杏色的袖子撩起来,露出的那截臂膀白得发光。
斩苍只扫了一眼就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魔族女子平日里打扮得比这妖娆得多,斩苍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亦从来不会多看半眼。他看什么都像是在看死物,山间的花、溪中的鱼,两只脚行走的人或魔,于他来说都无不同。
他一开始甚至分辨不出来美丑,只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构造,不过是眼睛、鼻子和嘴组合在一起罢了。
这位樱招姑娘大概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见他把目光移开,又不甘心地把她那截藕臂往他眼底下送了送。
“一朵花而已,这都不愿意吗?”
樱招抻着胳膊往他眼皮底下举,几乎要将那截细嫩胳膊凑到他唇边。这般明目张胆的勾引,他不知该叹她天真可爱好,还是不知死活好。
“你想画什么花?”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樱招撑着下巴想了一下,说道:“就画一根桃枝吧。”
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花开得艳丽,一根桃枝上缀了不少桃花,够他画很久了。
“桃枝……”斩苍将视线探往窗外,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赖皮的笑沁在樱招嘴角,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甚至还很好心情地在案底下晃了晃脚尖。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悸感又开始浮上心头,斩苍垂下眼眸,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要画很久,”他调弄着丹青,顿了顿,“你胳膊会酸。”
“啊?很久吗?”樱招果真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将她的胳膊递到他面前的案上,“没事,反正我现在很无聊,困在这里这么多天了,刑天又毫无动静,每天我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总得找点事情做。”
无聊……
是了,她的一切行为皆有迹可循。
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因为他的魔气可以让她进入黑齿谷,进谷之后又急不可待地将他甩脱,快要被法阵困死了才想起来要黏着他这根救命稻草不放。老老实实待在院中不惹是生非,是因为要等她那柄破剑出世。如今这般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也是因为在这院中很无聊。
不知道为什么,樱招觉得斩苍的神色好像又冷了几分。一开始她本来觉得他比平时要温柔一些,还关心她的胳膊会不会酸,但那种温柔的神色却只出现了短暂的一瞬,又被他收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
她的胳膊不好看吗?
中土的修士们,讲究仙人之姿。男修女修们过了锻体期之后,力量皆隐藏在经脉当中,而不是靠一身蛮力。身体发肤被灵力滋润,几乎个个冰肌玉骨。
樱招在这种审美的影响下,亦养出了一身雪腻皮肉。
男人不都喜欢这种吗?斩苍怎么一点都没有那个意思呢?难不成他们魔族的审美与中土相迥异?樱招想起来,魔族女子的确风格要更为多样,各种肤色体型的女子皆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他或许不喜欢她这种类型也说不定。
正疑惑着,一直沉默的男子终于有了除调弄丹青之外的动作。他在案头坐下,一手握住画笔,一手悬在她的胳膊上,慢慢将她的手腕扣住。
他其实没有碰到她,只将手指微微蜷住,掌心悬空。
明显的肤色差让樱招的脸有些热,被他圈住的那截手腕也热。但她不确定那股令人焦躁的温度是来自她自身,还是来自他的掌心。
因为她从他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任何东西。
“你可以握住我的胳膊。”樱招提醒道,“胳膊而已,我们修士对于男女之防没那么讲究。”
“是吗?”斩苍低低地回了她一句。
“是啊,”为了降低斩苍对她的防备,她又细细解释了几句,“我们没有人间嫁娶的习俗,修士之间如若看得顺眼,告知各自的师门之后便可以结为道侣。但修仙之人寿数那么长,谁也没办法保证能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好多道侣都是结合之后又因为各种原因分开了。”
圈在胳膊上的手指终于收紧,樱招也终于确认,那股灼人的温度来自斩苍。
不过他这会儿收得太紧了,修长的指节几乎陷进她的肉里,手背上几根青筋暴起,像是含着些没来由的怒气。
樱招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他却力道一松,直接将掌心贴上来,将她整根手臂握住。
“别动,”他低下头,右手握着画笔点在她的腕上,“开始了。”
寥寥几笔,一根桃枝便迅速成型。
樱招也随即安静下来,认真地看他作画。虽然她不算是个文雅人,摆弄笔墨亦不擅长,但她还算有几分审美。
斩苍的画技堪称精湛,形神兼具,若他想靠这个来糊口,应当能赚个盆满钵满。
他的确画了很久,她的胳膊被他捏在手心,画笔落在手腕上,既轻又痒,肌肤相触的地方一直在烧,烧得她整颗心发烫。
她的眼神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转,总觉得他哪处都长得合她心意。
“不要看我。”他突然出声,耳垂泛着一点红,眼神却仍旧专注在她腕上。
“噢。”胳膊被他握在手里,她也不太敢造次,免得他又捏她捏很紧。
不能看他,樱招只好趴下来,将头枕在自己另一只手上,偏过头瞧着屏风发呆。平直的背在薄透的杏色外衫下轻微地起伏,细细白白的后颈上有几缕未梳上去的绒毛,被灌进房间的微风拂动。
虽然耳畔少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但斩苍的心绪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像是有一团黑云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将枝干上几朵桃花的位置确定好,他才恍然想到,花朵的位置与他昨日留下的那几朵吻痕的位置奇异地重合。
只不过那几朵吻痕在事后便被他消除了。
吻痕……
他停下画笔,看向樱招。
眼前的女子眼皮一耷一耷地,被睡意侵袭,像是马上就要睡着。
那便让她睡着吧,斩苍想,她睡着了才可爱,睡着了才不会胡乱说话。
窗外的日光停止移动,斩苍伸手将陷入昏睡的樱招抱到腿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心中惦记着未画完的花,于是故意不去看她,只用双臂将她圈住,低下头将下巴枕在她肩头,然后牵起她的胳膊继续作画。
这时他才发现樱招的手跟他比起来要小得多,跟他的手掌相比几乎要小一半。
就着这个姿势,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根桃枝画完,斩苍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才消散了些许。
目光从她腕上移开,他终于偏过脑袋将脸贴上她的脖颈蹭了蹭,接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又亲上去。他亲得十分克制,一边摸摸樱招的脑袋,一边捏捏她的耳垂,好玩似的。
动作刻意放得很慢,意在品尝,又像刻意在压制自己渐渐变得急促的心跳。
收着力气,也压着喘息。
樱招醒来时,斩苍正专心致志地修补那几朵已经变模糊的桃花花瓣。指腹的薄茧擦过她腕上的皮肤,还有他过于近的呼吸,都让她四肢酥麻。
她不自觉将脸埋回自己的臂弯蹭了蹭,假装自己的脸是被衣袖蹭红,才开口问道:“我刚刚睡了很久吗?”
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手真的好酸,胳膊也酸。
“一刻钟吧,”斩苍涂完最后一笔,将她的手放开,“画完了。”
“就画好了?”
虽然胳膊很酸,但握住胳膊的温热手指骤然离开,还是让樱招有些失落。
不该睡着的。
错过了亲他的最佳时机。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看着自己腕上的桃枝,又很快开心起来:“真好看,能每天都给我画吗?”
阳光铺到案上,正在整理画纸的斩苍轻微愣了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每天?”他看她一眼。
樱招以为他在嫌自己麻烦,赶紧补充了一句:“嗯,直到我们出去。”
“……再说吧。”
最终他这样回答,没答应,也没拒绝。
一整日,樱招都要时不时抬起胳膊来暗自欣赏一番。
小小一根花枝,缀在皓白的腕上,顺着血管游走,的确好看得紧。
为了不让颜色太快被蹭花,她施了一道术法,将那根桃枝在自己腕上封好,直到夜里去溪边沐浴时,她才将术法解开,慢慢将其洗净。
唉,要是能明目张胆地打量斩苍,她也不愿意这样傻兮兮地盯着一根桃枝看啊。
但是斩苍防她跟防贼似的,似乎仍旧在介意她昨天夜里差点就亲到他的举动,于是他在给她画完桃枝之后,便一直窝在房里,握着画笔没再出来过。
她想多看他一眼都不行。
没劲。
樱招一头扎进水里扑腾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烘干身子,穿上衣物。
鞋子在乾坤袋里,是她今日特地给自己编的草鞋。但她拿起乾坤袋去掏鞋子时,却毛手毛脚地将东西掉了一地。
云影浅淡,月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洒在她掉下的那堆东西上,樱招蹲下身子,被其中一只木雕蜂鸟拽住了视线。
这是她自己雕的,用以监视人的最隐秘的工具。因为体型甚小,所以常人根本留意不到。放在树丛里,更是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直接隐形。
斩苍不是不许她看他吗?
樱招轻轻捏起那只蜂鸟,从鼻孔中轻嗤一声。
她偏要看。
寻了一处适合观景的好位置,她将蜂鸟安置在一丛叶片中间,藏得连她自己也难以发觉。但斩苍五感那么灵敏,她无法确定会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被发现了正好。等到他怒不可遏地将蜂鸟扔到她面前,她刚好可以顺理成章地对他说——“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既然我把你看了,你觉得吃亏,那我对你负责就好了!”——就这样杀他个措手不及。
她看过的为数不多的话本子里不就有这种烂俗桥段吗?
她捂住脸,自己一个人蹲在那里傻乐了半天,才抽出一缕神识附着在蜂鸟的眼睛上,接着将东西收拾好,慢慢往回走。
很好。
她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走回院中,斩苍正躺在躺椅上晒月亮。那条躺椅对他来说太短了,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便只能一条踩在地上,一条支在椅上,姿态甚是闲适。
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稍微扭了扭头,目光刚好落在樱招趿着草鞋的脚上。碧绿的青草被她踩出一个一个的小洼,暴露在月光下的脚趾头,玉珠子一般晶莹剔透。
他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喉头感觉有些痒。
他其实很少去肖想别的什么,以前是根本没那个心思,他自诞生起,就与身边的任何存在毫无亲密感可言,本能地排斥所有主动接近自己的事物。而现下,是无法坦然面对自己想法,特别是自己曾经鄙夷过的世俗的想法。
上午将樱招抱在怀里为她画了桃枝之后,他有一整日未曾见到她。的确是存着要冷静冷静的心思,他故意将自己关在房里,握着画笔试图画一点什么。
那种滋味不太好受,她根本无知无觉,他却又开始翻江倒海。
沐浴之后,樱招身上那股甜香变得有些清新,宽大的衣袍兜着夜风朝他逼近。斩苍皱了皱鼻子,太阳穴砰砰直跳。
樱招走过来,毫无顾忌地在他身旁的躺椅上躺下。
她的影子在月亮的直射下变得又矮又胖,一团阴影里像是藏着有尖利锯齿的赤鲑鱼,一口将他的耳朵咬住。他坐起身来的动作怎么看怎么仓皇,幸好身边的女修士压根就没注意到,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像平时一样交代道:“我弄完啦,你随意。”
“嗯。”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从樱招身边经过,尽力目不斜视。
尤其是尽力不让自己去看她从裙摆下露出的轻微晃**的脚丫。
樱招仰着脸,没觉得斩苍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她也便与平日一样,将目光凝结在他身上,目送着他渐渐消失在屋后。
天知道她为了不笑出声来究竟克制得有多努力,只能假装脚上水汽还未干,对着空气踢来踢去。
蜂鸟的眼睛在斩苍踏入视线范围内时,便有了反应。樱招盘起双腿,默默地掐着决,将神识连接上蜂鸟。
经过她的精心计算,斩苍下到溪边的位置应当与她无异,那么最适合观看的角度应当在溪对面稍侧一点的位置。
这样,她可以将他的整个身子,从上至下尽收眼底。
心跳随着斩苍身影的出现而渐渐放大,她看见他走到溪边,开始慢慢褪下外衣。脸上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极端优越的五官和身型在夜色下显得异常勾人。
只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溪边愣怔了好一会儿。
当个魔尊应当烦恼挺多的,樱招想。
她的师父当个苍梧山的掌门而已,就时常会被门下弟子们气个半死,动不动就得要闭关修炼个几年,将门类一应事务全交由门内其他长老和她的亲传弟子们打理,自己则眼不见为净。
斩苍管着偌大的魔域,据师父说,那些位高权重的魔族们又多是阳奉阴违之辈,怎么想他都不会轻松到哪里去吧。也难怪他的表情总是冷酷到极点,连细微情绪都不能暴露。
可是,樱招觉得,他有时候其实还不错。至少她的要求,无论有多离谱,在他这里都能被满足。即使他嘴上一点都不客气。
害怕神识会过早被斩苍察觉,樱招一直没敢将视野放太近,但也已足够清晰。
黑黢黢的枝条被风吹动,透过翠绿的叶片,樱招的脸慢慢涨红。
心跳声震耳欲聋,她很努力地没让自己惊叹出声。
喷洒在手背上的鼻息温度渐高,樱招没敢再继续看下去,暗自收回神识。
可世上之事从来都是那么凑巧,她也就走神了一瞬而已,掩映着蜂鸟的叶片竟陡然被一道劲风拂开,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眼睛刮伤。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水面上已然空空****,只剩下一圈一圈的纹路在月下闪着微光。
斩苍发现了!
眨眼之间,方才还在溪中泡着的魔尊便好整以暇地出现在樱招面前。她僵着脖子抬起头,视线中他的衣带系得工整,只是发丝上还残留着未烘干的水汽。
预想中会暴怒的斩苍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他看她的眼神甚至毫无波动,但面对他时久违的恐惧却袭上心头。
是她越界了。
是她这几日太过放肆,所以忘记了斩苍的身份,也忘了他的告诫。
后颈上竖起几根寒毛,耳畔后晕着的云霞顿时褪得一干二净。樱招定了定神,迅速镇静下来,预想的情节显然已经无用武之地了。
“樱招姑娘,”还是斩苍先开了口,“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
方才,他的确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那只蜂鸟的存在。
樱招太过明显的接近令他慌了神,一路从竹林疾行至溪边,脚步凌乱得有种逃窜的意味。
咬住了耳朵的赤鲑鱼顺着血管钻进了他体内,在胸口翻江倒海,以至于他的警惕性大大降低。再加上樱招做得实在隐蔽,所以直到她的神识出现波动,他才发现那只藏在叶片中的蜂鸟。
说不上有多恼怒,毕竟,此前他在沐浴更衣之时,也不会特地避着被他救下的小动物。但是那些小动物,未开灵智,亦不会乱说话,乖巧异常。
而樱招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如同小动物一般乖巧,其余时候她仍旧是那个时时刻刻只想往他面前蹦跶、试图侵占他全部注意力的大活人。
是活人就会有好奇心,今日她可以因为好奇而偷窥他沐浴,明日她便能推开那扇院门,探究黑齿谷当中的秘密。
而他的秘密,从来不会让活人知晓。
樱招盘腿坐在躺椅上,手指暗自扒住躺椅的边缘,压抑住想逃的冲动,平静地答道:“记得,不乱问,也不乱看。”
“那你可否解释一下,这是在做什么?”
那只小小的蜂鸟被斩苍扔到樱招的裙子上,又顺着裙摆滚下来,一直滚到草地上。
蜂鸟因为被拆掉了翅膀,如今呈现出尸首分离的惨状。
向来伶牙俐齿的樱招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垂着眼眸,视线随着那只蜂鸟在滚动。长长的睫毛遮住瞳孔,微微发颤。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樱招说的是实话,但再多的却说不出口了。
掀开的窗户在夜风下咯咯作响,像是人受到惊吓时骨头发出的声音。月亮隐入云层,院内清辉消弭,这是真正危险的境地,她有感觉。
所以她说不出来那番调笑了。
不安浮动的眼睫中,一道身影俯下来,是斩苍将脸凑到她面前,与她静静地对视。
“你经常这样吗?”他问。
“什么?”樱招怔怔地,下意识解释道,“你是说偷窥男子沐浴的事情?我是第一次做。”
斩苍摇摇头:“我是问,你经常把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吗?”
要知道,樱招从出现在他面前起,就一直在蚕食着他的底线。前尘种种暂且不提,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简直在给他递上把柄。
用此种雕虫小技窥视魔尊,这当然违反了他对她的告诫。这样大的把柄简直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将她变成一个只供他享乐的玩物。
永永远远地被他所困。
所以他很困惑,她究竟是怎样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的。
魔尊语气中难得的温情让樱招怔住,她捏紧裙摆盘腿坐好,仰起脑袋凝视他:“修士不都是在刀口舔血吗?如果需要事先得知不危险才去做,那谈何进阶?”
一番理论差点将斩苍绕进去,他看着她,轻轻笑了笑:“把偷窥男子沐浴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樱招,你是我见过的脸皮最厚的修士。”
一提到这件事,樱招就开始发虚,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甚至还欲盖弥彰地将发丝拨了拨,试图盖住自己的双颊。
斩苍却没就此放过她,而是直接问道:“你说你想看我,看了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樱招:“……”
“还是说,你想我对你做什么?”这句话,他问得很轻,似耳语。
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乱跳,樱招定定地看向斩苍,想从他脸上看见类似于“调笑”的表情,但没有看见。
他从来都不会摆出那种纨绔子一般的表情。
“我……就是想和你亲近一点。”
“你一介修士和我一个魔谈亲近?”
斩苍嘴角的笑容怎么有种自嘲的意味?
“接下来呢?”他又问,“我和你亲近之后,你可愿意留在魔域?”
他此时又变成了讲究礼节的魔尊,好心地询问她的选择,他甚至头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伸手抚摩了一下她的侧脸,面带柔情。
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不会允许他承认,自己内心当中潜藏着一丝害怕失去的情绪,因此他必须在真正得到之前,阻止樱招继续这样肆无忌惮下去。
她必须惧怕他,像所有人都惧怕他一般,离他远一点。只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宠物,安稳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不然,他会失控。
那只好不容易触碰上来的手,让樱招的脸颊不自觉泛起了寒意。樱招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斩苍时,他便是这样,浑身散发出的威压令人胆寒。
溃逃的心跳瞬间回笼,她稍稍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手指。斩苍顺势将手收回去,压下心底那股不悦,挑着眉等着她的回答。
樱招答不上来。
她当然是不愿意留在魔域的,魔域多可怕啊,危机四伏,成日见不到太阳。下黑雨时还有可能魔气入体,生出心魔。
这几日,斩苍听着她没话找话,说得最多的便是她在中土游历时的际遇与风光。一桩桩一件件从她嘴里描述出来,悬河泻水般生动。
向往自由之人,从不会在一处地方停留太久。
她口中的任何人与她都只有短暂的相会,虽有过朝露般闪闪发亮的过往,但不多时便各奔东西,再不相见。有些人在她口中,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
除了苍梧山的众人,她的师父、师姐,还有……师兄,一个叫参柳的家伙。另外一个她提得很少,似乎与她没那么亲近,所以他没记住名字。
“我要回师门的。”最终,樱招这样说道。
像是终于听到了料想中的答案,斩苍点点头,站起身来,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儿,又落回她的脸上:“樱招,别靠我太近了,如果我真对你起了什么心思,对你来说反倒是坏事。”
他看她的表情再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当中亦无任何波动。
捕虫网成功被他钻出了一道破口,他却丝毫没有冲破束缚的喜悦。就像周遭飞舞的萤火虫,怎么飞都飞不出这座庭院。
“你不会愿意有这么一天。”他瞥过眼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房间走去。
脚步却越来越沉。
夜里,樱招睡得不太安稳,呼吸断断续续,有些喘不上气来。
床帐中的斩苍也没有任何睡意,眼睛盯着素色的帷幔,耳朵却一直留意着樱招的动静。她的境界似乎产生了波动,气息凌乱。
难不成真的是生了什么病,再加上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会境界不稳?
人怎么会这么脆弱?
斩苍站起身来,走到樱招榻旁。
那人却将自己的头脸蒙得严实,在被子里拱成一团。
“你境界产生波动了?”他问。
被子里的樱招还未从方才的一番对话中缓过神来,倒不是受了过多的惊吓,就是觉得丢脸。
太丢脸了。
以至于根本没法面对他。
天知道她究竟在院子里傻耗了多长时间,才放轻脚步摸回自己的榻上,企图将自己变成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的石像。
听到斩苍的那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樱招的心情更是沮丧。她扯过被子将头蒙得更紧,瓮声瓮气地答他:“我没事,你走开,别理我。”
“别看我”“别理我”这种话,明明斩苍最擅长对她说,但此时乍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却感到十分不习惯。他蹲下身子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被子,手上感受到一股阻力。再使了一点劲,才让樱招从被子里露出了半张脸,顺带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斩苍被她瞪得愣住,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樱招的头发在被子里钻得乱轰轰的,一张脸是红的,耳朵也红,耳后的肌肤像是晕着一片云霞。长长的睫毛耷在瞳孔上,眼睛里蒙了层水雾似的。
刚化为人形的时候,斩苍只身在这里生活了很久。那时黑齿谷还没有成为一块虚无之地,这里被浩瀚的海水围绕,只有零星几座孤岛,岛上有不少住民。住民们不是魔族,而是一些上古遗族。
注视着这片土地几万年的眼睛给了他巨大的识海,让他不至于空有一身力量,而无半点生存技能。除了种植、猎捕这些谋生手段,他最喜欢的是作画。
摆弄着枝条做成笔杆,缠上一撮动物毛发,廉价的毛笔画出的东西能带来极高的回报。但他的眼睛看惯了山水,只能看出风景的好坏,丝毫分辨不出来人魔的美丑,所以他从不画两只脚行走的物种。
斩苍第一次见到樱招时,并未觉得她的容貌与别人有何不一样,只是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而他在此刻突然有了美丑的概念,在他对她毫不留情地放了狠话之后。
该死。
斩苍的嗓子紧了紧,到底没说出太过关切的话。
“我真的没事,魔尊大人。”见斩苍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樱招恹恹地收回目光。
矮榻旁边的墙上,最显眼的位置还贴着那张被斩苍亲手下达的通缉令,原本她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太过鲁莽来着,可那上面属于自己的画像却是在嘲笑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长进。
她想她应当表现得成熟一点。
“今日之事,是我逾矩了,还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她向来能屈能伸,但这句话在此刻却说得有些艰难。
应当还要拍些马屁的,但脑子却像是锈掉了,怎么也连不上。
的确是连不上了。
咯吱作响的窗户在响到第十声的时候,声音突然顿住。
窗外的萤火虫停止了飞舞,静静地趴在露水淋漓的草地上,等待着时间再次开始流逝。
向来不惧寒暑的修士如今胳膊和腿蜷缩在被中,像是被夜里的寒气所侵袭。斩苍勾了勾手指,将窗户关上。
夜明珠的光线晕在樱招的发肤上,瓷白的脸像上了一层淡粉色的釉,透着令人心焦的暖意。他伸出手,从她已经闭上双眼的脸上虚虚掠过,未触碰到她,只敢轻捻一下她的发丝。
颤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发顶,掌心蓄起一道清光,将力量灌入她的身体,从头至脚地环绕。
她在魔域待得太久,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耗费了她太多灵力,却因困在黑齿谷中的法阵中,迟迟无法通过吸收天地灵气来恢复,经脉当中的灵气断断续续,导致行气受阻,因此今晚才会这般反常。
片刻之后,樱招的气息总算平稳下来,侧伏在枕头上的面孔亦渐渐趋于平和,微微拧紧的眉头松开,嘴唇还无意识动了动。
“你说什么?”
明知道她此时根本不会说话,斩苍仍旧倾下身身子,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神色仍旧保有几分冷冽,眼角却攀上一丝缱绻,这样割裂的情绪,他最近经常体会到。
哪里都在割裂,哪里都在失序。
原本他不打算在今晚这样的,既打定了主意要让樱招远离自己,那他至少应当表现出一定的自制力,不要在前一刻将她吓跑,下一刻自己又巴巴地贴上来。
可是……
她方才躲了。
在他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的时候,她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指。
他伸手覆上她的面庞,想起她躲开的动作,报复似的将她的脸捧起,捏了捏。只是到底舍不得捏痛她,没使一点力气不说,指腹还溜到她耳后摩挲了几下。
他本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之物种,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生出灵智之后亦从未逢敌手。可近日来,他时常会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
情之一事,他虽然不懂,也不想去懂,但在此刻,他却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混乱与失序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引发的,而是——
斩苍转过脸,凝视着樱招的面庞,轻声问道:“既然这么不愿意留下来,那为何又要做出让人误会的事情?”
她自然是无法给他答案的,但他大概能猜到。
一切都是随性而起,她觉得被困在这里无聊,所以要找点乐子。
算了,探究这个毫无意义。反正,一旦出谷,樱招与他便再无任何干系。是她自己说过,她要回师门的,不是吗?那就这样吧,总比狠心地将她强留下来要好。一个会由于被囚禁而变得迟钝而黯淡的宠物,他不需要。
榻旁的男子点漆般的眉眼间突然浮现出一种微妙的残忍,对自己,也是对她。
身为魔尊,万家灯火,松涛谡谡,皆与他无关,只有黑齿谷这一方天地,才是他的来处。
她自己说过的,有些事情即使无法预知危险,也要去做。那么,胆敢偷窥魔尊的后果,她该学会承受,不知道她是否预想过这一幕。
斩苍的另一只手臂探入她颈后,一点一点屈起,将她整个上身圈住,纳入臂弯。特地加固的冷酷意志裂开一条缝,斩苍有些颓然地闭了闭眼睛,低头在樱招的发顶蹭了蹭,而后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被褥从樱招身上滑落,他没有理会,双臂之间的身体纤细,如新雪一般又绵又轻。
是天生适合被抱在怀里的曼妙身躯。
适合被他抱在怀里。
斩苍抱着她,抬脚往屏风后走去,走向他留给自己的唯一一块领地。
凝光球的照耀下,她的眼角竟然渗出了两道泪痕。
“哭什么……”斩苍将她放在被褥之上,冷硬的神色软化了几分,眉眼之间那股微妙的残忍却没有被这两行眼泪吓退。
仿佛樱招眼角渗出的不是泪,而是火油。
浇在荒芜的心源上,顷刻间便将他整个身躯焚尽。
真是……
他低下头,耐心地将樱招眼角的泪水吻干净,然后捧着她的脸轻声哄道:“别哭了,乖。”
厌火魔宫。
“尊上还没有任何消息吗?”
“没有,所有信笺皆如泥牛入海,一点音讯也无。”
“怎会如此?已经大半月了,以前尊上可从未失联过。”
魔宫大殿之内,定时来点卯的各路魔族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面色皆是忧心忡忡。
领了十鞭裂魔鞭、在洞府修养了数日的左使太簇却是一脸淡然:“急什么?幽冥转轮不还好好的吗?尊上法力滔天,当今世上,无人能敌,只是消失数日而已,诸位各司其职便好。”
他口中所说的幽冥转轮是位于魔宫内的魔界至宝,血玉妆成的莲花台,仅二尺见方。层层花叶浇筑其上,栩栩如生的莲叶,看似华美异常,里头却遍布着魑魅魍魉,鬼怪万千,还有重重幻境。莲叶之间的脉络形成大段的迷宫,有去路,无来路。
每一任魔尊继任之时,经受的最后一轮考验便是将神魂投入幽冥轮转之中,冲破重重关卡,走出轮转。
若是顺利走出,取一滴心头血滴入莲叶当中,幽冥转轮便会燃起专属于现任魔尊的心焰,以表礼成。若是走不出来,神魂便永困其中,肉身就此腐烂,灰飞烟灭。
历任魔尊经受幽冥转轮的考验时,耗时有短有长,走不出来者比比皆是。斩苍当年仅用了半个时辰,神魂便稳妥地回到肉身,耗时最短。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已经只身挑落了元老院推选出的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继任者。力量强悍到如此地步,简直闻所未闻。
如今幽冥转轮上,属于斩苍的紫色心焰正燃得旺盛,说明他压根就无任何危险。
“哎呀,我们尊上说不定也只是想休息一些时日呢?”休沐归来的右使临则一脸笑嘻嘻地说。
换来的自然是一番嘲讽——
“你当尊上和你一般怠惰?”
“尊上坐上魔尊之位这么久,你什么时候见他休息过?”
…………
临则瞬间沉下脸来,张嘴反击:“你们如今一个个叫唤得欢,可尊上消失这么久,我也没见你们茶饭不思、少吃少喝啊!”
魔族,是谁也不服谁的物种,只有绝对的武力压制才能让他们服从。眼看着这群魔族战将们又要越吵越凶,太簇只好深吸一口气,建议大家先散,静待尊上回归便好。
妖兽拉着步辇将一个个魔族高官们送离魔宫,太簇在回洞府的路上,刚好撞上大祭司虚昴的步辇。
魔族大祭司有属于自己的祭司殿,平日不需要与众同僚有过多来往,重要场合出席便可,是以这几日太簇还未与他打过照面。
虚昴此番是去酒楼会友,似乎魔尊消失一事于他来说,并无任何影响。
阴云漫天,两座步辇在空中驻足,左使与大祭司掀开轿帘互相招呼。
“大祭司。”太簇不疾不徐地作了个揖。
“左使大人。”虚昴笑呵呵地回了个礼。
平时这二位来往不算多,一个是草根出身,一个是门阀子弟,即便是同桌对饮,也找不出任何共同语言。
太簇不欲与他多寒暄,招呼过后便打算离开,虚昴却状似无意地说道:“关于魔尊大人的去处,左使不必太过忧心。尊上离宫之前,祭司殿曾算出会有一柄神剑出世在黑齿谷,近日城中激增的修士,还有那名被通缉的女修,应当皆是为此而来。”
女修?黑齿谷?
太簇脸色微微顿住,一时间没说话。
“通缉令发出去,应当是也为了救她吧,”虚昴接着絮叨,“毕竟我们尊上对中土来的修士都还蛮仁慈的,可惜一直没将她抓到……黑齿谷那般危险,说不定会死在里面。就是辛苦了你,想寻仇都没处寻了。尊上罚你的十鞭裂魔鞭,寻常魔族三鞭便可致死,十鞭,的确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面色关切地冲着太簇弯了弯嘴角,“伤势已经无碍了吧?”
“无碍了,”太簇亦跟着垂眸笑了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多谢大祭司关心。”
搭在步辇上的拳头悄然握紧,太簇将系得一丝不苟的襟口松了松,看到虚昴摆摆手,正打算示意侍者放下轿帘,他却突然问道:“所以,大祭司方才是暗示,尊上或许是亲自追过去了?”
“嗯?你是说黑齿谷吗?”虚昴笑着回道,“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毕竟那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尊上一开始便对她手下留了情,我当时就坐在尊上身边,她那幻术,上场之前就被识破了,可尊上非但没叫人把她轰出去,还亲自下去阻止她跳海……
“不然以她那副要往修罗海里逃的架势,尊上若是不拦她那一下,她早被怨灵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左使大人在府上养伤,大约是没听说,现在外头都在传,咱们魔尊是看上那女修了。毕竟,这局面,可是尊上一手促成的啊。”
这位祭司殿的大祭司,话多又密,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特别“好心”地在向休养已久的太簇兜售近日城中的八卦,目光一瞬也不动地盯着对方。
在看到太簇的瞳孔微微震动之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声,试探着问道:“对了,左使大人,黑齿谷……你进去过吗?我们尊上与那片虚无之地,究竟有何关系?”
黑齿谷在百年之前,其实并不在魔域的地图板块中,那里究竟有什么,起初也并无任何魔族在意。毕竟,那时的魔域连年征战,各地首领叛乱不止,更别说还有中土修士们为提升境界,个个都以诛魔为己任。整片魔域内血光冲天,魔族与人族百姓民不聊生,但对元老院来说,这样的局面却是有意为之。他们在意的,是制造更多的伤亡,他们认为,靠吸食怨气为生的魔族们才能更强。
直到斩苍出现之后,黑齿谷才被纳入魔域的版图,并且直接成为一片无法踏足的虚无之地。
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直接关系到斩苍的来历与打败他的方法。可知晓黑齿谷存在的魔族们像是已经完全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周边的村民都对那里毫无印象。
元老院派去悄悄查探的魔族皆是有去无回,不是命丧赤炎兽之口,便是直接困死谷中。
偏偏斩苍平日里根本不拿那里当回事,像是笃定了谁都无法闯进去一般,周遭一个魔族战将都未驻守,谷口一个禁制也未设下。
如此做派,简直是嚣张至极。
“大祭司,”太簇回过神来,并未被他撬出一星半点的内幕。他淡淡地提醒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
看来这位左使大人果真知道一点儿什么。
虚昴微微一笑,做出抱歉的表情:“是,是我逾矩了。”
说着他拱手示意让太簇先行一步。
太簇既已知晓斩苍可能的去向,与这位大祭司也没必要再继续寒暄下去。他礼貌性地拱过手后,便放下帘子,催动步辇继续前行。
他知道,战将选拔那日,斩苍与那名女修在擂台上交过手,最后却被她狡诈地逃走了。
冒充左使、挑衅魔尊,斩苍对她发出通缉令自然是合乎常理的。
如若那该死的女修的确是去往黑齿谷,以斩苍的性格,应当是放任她被困死在里面才对。
难不成他真的追过去了?
通缉告示和留影石上属于那女修的面貌,的确可以称得上不俗。更别说,那通缉告示上的画像还是斩苍亲手所画——他们认识这么久,斩苍可从未画过人形的物种。
可被暗算、被戏弄的仇是如此如鲠在喉,一想起那日吃过的闷亏,太簇便怒火中烧,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步辇的扶手被他捏碎一块,在掌心碎成一捧灰,轻轻被风吹散。
还停在原地未动的虚昴远远地看着太簇消失在视线中,才吩咐软轿内的棋童继续方才未下完的棋局。
那女修闯了那么大的祸,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毫发无伤,反倒是太簇,这个与斩苍一同出现在魔宫,说是亲如兄弟都不为过的尊贵的左使大人,生生受了十鞭裂魔鞭。
真是……
替他咽不下这口气呢。
煽风点火之事,嗯,得慢慢来。
樱招不再试图接近斩苍了。
倒也不是害怕他,而是最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直在做一些很不得体的梦。或许是那夜用蜂鸟看了他,一点春情动早,所以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起来。
在梦里,斩苍会很温柔地抱她。
在梦里,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声造物主实在偏心的一张脸,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相反,在那张俊美到不可思议的面孔上,盛满了矛盾而混乱的情绪。
耳朵明明红到快要滴血,却在某些时刻特别不近人情。
但怎样她都是喜欢的。
那晚斩苍说出那番威胁恐吓的话之后,樱招也没有多害怕他,可由于连日来在梦里见到他太多次,睡醒之后竟然变得无欲无求起来。
在梦里得到了满足,她醒来之后,一见到斩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幻灭。
装什么装?
真是。
还是梦里的他比较可爱,会对着她又亲又哄,磨人磨得她都有点烦了。
算了,斩苍怎会对她那般温柔?他每日只知道窝在房里画画,宝贝的也只有那些画作,画完之后也不挂起来,直接藏得严严实实,她想瞟一眼都没机会。
说好了要缠着他在手腕上每日一换的花样,最终只画了一根桃枝。
因为樱招已经不想再凑上去自讨没趣了。
往日特地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院子,她也渐渐开始整理。
之前斩苍为了让她学会将用完的工具及时放回原处,特地给她在院子里辟出了一块储物空间,并且在一格一格的笼龛上亲手刻下了工具的名称,还给她那些刻刀、锉子什么的施了术法,只要脱手便会飞回笼龛,想用时再随着她的意念飞到手边。却被她以“这么井井有条,反而让她灵感枯竭”为由,嫌弃了个彻底。
如今樱招被斩苍那么一吓,也不作妖了,反正诸事都顺着他的心来,誓要让他无话可说。
可她的确也是没多余的空闲去摆弄木雕了,她将全部精力专注在了剑术上。
被迫的。
她近日灵力涨得蹊跷,仿若日月精华全注入了经脉。自来到魔域之后,她从未觉得自己周身灵气这么充沛过。
为炼化这些灵气,她不得不从早到晚拾诸正念、**涤灵源,除了深夜里的那些绮念实在断不了,其余时候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修行。
这般突然暴涨的灵力,她若是炼化不了,恐有入魔的风险。
她曾问过斩苍,若是她有朝一日不慎入了魔,是不是也能进魔宫谋个差事。以她的修为,怎么着也得是个左右使吧,毕竟太簇曾经败给过她一次。
“你不会入魔。”
斩苍站在屋檐下,看向院中提着剑的樱招,这样说道。
晚归的夕阳落到屋脊上,斜斜地照在院中,搀着春意将院子的一草一木染成橘色。檐下被阴影笼住,樱招回望过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闷倚在门边。身长玉立一道轮廓,静静地隐在空气中。
她听见自己的心口被小虫啃噬的声音,一声一声,极轻、极慢。
明明知道面前站着的魔尊不是她梦里欢喜的那副样子,但她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想从他脸上寻出相似的神情,哪怕只有零星半点。
找不到。
他不是她梦里那副模样。
是她自己太过虚妄罢了。
“世事无常,说不定我哪天就会被心魔所困呢?”樱招虽天性乐观,但也明白修行到一定境界,行差踏错一步都会凶险万分。
她现在似乎正走在错误的路上。
“我不会让你入魔的。”听见她说这种话,斩苍似乎不大高兴。
樱招感受到了,她顿了顿,有些尴尬地笑道:“开个玩笑嘛,我们中土不也有过许多入魔的修士嘛,我可听说他们在魔界多少也算是个人物……”
“樱招。”突然被叫到名字,樱招打了个激灵,及时住了口。
她听见斩苍接着说道:“你们修士入魔,是堕为魔修,跟天生的魔族不一样。魔族不会因为自己内心的恶而感到愧疚,而修士堕魔之后,须日日经受心魔噬心之痛,长此以往,他们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不是好玩的事情。”
他的语气算得上柔和,但樱招还是觉得他好凶,面无表情的时候尤其凶。
她哪里不知道这些道理,当她是才筑基的小弟子吗?
自嘲的话都听不懂,没劲。
樱招懒得再和他废话,咬着牙将眼睛闭起来,遮住眼里差点就露出的凶光,一扭头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自顾自地开始打坐。
那夜之后,他们两个虽还会有交流,但语气、内容一个比一个要冷淡。樱招觉得自己脾气要更冲一点,动不动就心头窝起一堆火。
应当是灵气太过充沛的缘故,纯正的金灵根,主攻击与杀伐,灵气若不及时运转至周天,人便会变得特别暴躁易怒。但她不知道的是,斩苍每晚都会将一株九曲灵藤注入她的经脉,助她增长修为。
九曲灵藤生长在昆仑墟万丈绝壁之上,是世间极其稀少的灵草之一,于修士来说,更是可以直接增长数十年修为的良药。一株已是极为难求,斩苍于偶然中得了三株,自己拿着也没用,干脆全喂给樱招了。
樱招的境界是化神初期,行气与剑术皆已定型,旁人给不了任何指点,他能给她的,无非是三十年修为而已。
她那么爱在刀口舔血,万一遇上的对手不像他这般仁厚,这点修为虽不能保她平安,但至少不会让她败得太难看。
如此又过了三日,斩苍才想起自己已经多日未曾与魔宫那群属下联系。
趁着樱招在溪边沐浴之时,他悄悄将谷中法阵更改了小部分。紧闭的房门渐渐扭曲,空气如水纹层层波动,下一瞬,雪片般的信笺顿时从虚空中飞出来,不多时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将言字诀点在那堆信笺上,信笺当中的字句就跟活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蹦。安静的内室霎时间被各种声音挤满,吵得斩苍脑壳疼。
他幼时独来独往惯了,自来便不喜人吵闹,偏生坐上魔尊之位后,这帮魔族天天在他面前吵。
现下他离开不到一个月,发个信笺也能吵起来。
这帮废物。
挑着一些紧要之事一一处理过后,斩苍又将阵法改了回去,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若隐若现的蝉声簇拥过来,像是一曲清音复奏,抚平魔尊因为被吵到耳朵而生出的焦躁。
他深吸一口气,恍然意识到……
四十九日,还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
樱招自灵力暴涨之后,沐浴时间便增长了。
冰凉的山泉有清心之良效,对于炼化经脉中那股杀伐之气亦有帮助。泡在水中静修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才缓缓站起身,将身体烘干。
挂着皎白月亮的天幕似乎产生了一丝波动,很细微,几乎无法察觉,但她的确是感受到了。
这方天地里,虽然草木虫鱼皆有,但只有草木是真草木,虫鱼却是假虫鱼。那些藏着草地林木当中的昆虫到了夜里,虫鸣声虽繁密如落雨,但从来不会近人身。萤火虫飞舞得再漂亮,手一抓便会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也是,阵眼当中,没有日升月落,寻常生物怎能存活?可若是连日升月落也是假的,那她经脉当中吸收的日月精华是怎么来的呢?
天上的云层厚了些,溪面渐渐笼上白雾。
樱招皱了皱眉头,正打算穿衣,肩头却被突然感受到一股痒意,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一掌拍下去,掌心果然躺着一只死蚊子。
怎么会有活物?!
是因为方才法阵产生了波动吗?还不到四十九日,这法阵竟可以中途开启?
斩苍知道吗?
急着要跑过去问他,樱招弯腰掬起一捧水,匆匆将自己肩头的血点擦了擦,目光却在自己肩上凝住。
她的肩膀往后一点的地方……原本是有一道浅浅剑痕的。
辟过谷的身子,周身被清气环绕,衣服上也绣着除尘真言,因此樱招平日里身上不会产生多少污垢,泡在溪水里也仅仅只是泡一泡,不会特地搓澡。肩后的位置太过特殊,她亦不会没事扭头去欣赏。
是以她一直未曾察觉到,那道剑痕竟然不见了!
几乎是在瞬间,她便联想起自己连日来做过的梦。在梦里,斩苍每次吻过她之后,都会将她身上的红痕消除干净。
难不成,难不成那根本就不是梦?!
樱招拢着衣带的手一直在颤抖,哆嗦着连个结都系不上。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忘记了自己可以使用术法,站在原地磨蹭了半天才将衣服穿好。
冲回小院时,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万千思绪顿时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直冲颅顶。樱招捏着拳头一脚将房门踹开,房内的魔尊正安静地坐在案前,一只手按在眉心,似乎在揉弄眉头。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劈头盖脸一句质问让斩苍愣了愣神,遮在眉间的手缓缓放下,转过头来看向她时,竟是双目微怔的模样。他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然而他这一愣神却让樱招有些慌。
不不不会是她搞错了吧,还是说,她需要问得更清楚一点?
樱招直接冲到他面前,正准备开门见山问个明白,脚下踩着的地面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窗外猛地腾起一股股黑色烟云,山火爆发般发出强烈的怒吼。天幕破开一道裂口,整座院落都在摇晃。
重重的轰鸣声从那道裂口传进来,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钻破。
樱招半伸出的胳膊被斩苍一把捏住,拉到身前扶稳,宽阔的胸膛几乎要将她罩住。可偏生这时地面又开始晃动,她来不及挣扎,便感觉到魔尊干脆横过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而后直接将她贴紧在胸口。
她的呼吸被闷在男子的衣襟内,全身血液蹭蹭地往双颊狂涌。
一道磅礴魔气从斩苍周身涌出,浪潮般冲破小窗,直奔那道破口。紫色清光轰然拍打在天幕上,将那道裂缝堵得严严实实,直到满溢出来,奔腾不息地往四周涌。
天幕上凭空出现一条由魔气形成的河流,水银泻地般顷刻间便铺满整座院落。
耳畔的轰鸣声渐渐弥散,摇撼的土地恢复平静,裂口已被修复好。
樱招抬起头,正好看到斩苍将杀气腾腾的眼神收回来。
向来不可一世的魔尊不自在地别开眼,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了一些,但手没松,仍是保持着将她扶好的姿态。
特地忽略了她方才的提问,斩苍看着她,提醒道:“你的刑天,出世了。”
她的刑天?
噢,对,现在拿到刑天是最重要的。
其他诸如她肩膀上的伤痕为何会被抹平、斩苍为何会突然抱紧她,还有,她做的梦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些事情都得压后。
“我能出去吗?”樱招当机立断,察觉到握在自己肩头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握紧,她赶紧补充了一句,“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将我的眼睛蒙住。”
“不必,”斩苍垂着眸,手掌从她肩头滑下,像是忘记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头一次在她清醒时牵住了她的手,“你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会将你这段记忆消除。”
好吧,樱招想,至少他没再说什么“我会将你杀了”之类的话,虽然这两种表达从本质上来说并无任何区别。
顾不得那么多了。
樱招屈起手指将他回握住,斩苍略微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微颤了一下,随后才轻轻将她的手握紧。
两道身影闪电般消失在原地,激起的风将斩苍堆在案上的宣纸掀动。
薄透的画纸被渐次掀开,却由于上面镇纸压得严实,只能窥见纸张的一角。
风停歇时,那堆纸又奄奄一息地合上。每一张、每一张都隐约浮现出一道女人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