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樱招第一次走出斩苍的院子。
院外却不是她在阵中看到过的任何场景,而是漆黑一片,像在什么东西的腹地,四周满是嶙峋巨石。
幸好以她的修为,能暗中视物,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是脚下的道路太过曲折,坑坑洼洼,还有许多根状凸起,就算走得再小心,也难免要被绊住脚。
斩苍对这里应是异常熟悉,云步迈得如履平地。抓握住她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些,在察觉到她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之后,他干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前,每当脚下遇到障碍时,都会托住她的臂膀将她架起。
密实的胸膛贴在樱招背后,两人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有种瞬行的意味。
到后来,樱招几乎在被斩苍提着走。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樱招是怕说多错多,反倒给自己惹麻烦,斩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前路渐渐变得开阔,像是走进了某个巨大洞窟,洞内石块、木块铺了一地,黑色粉尘飘**在空中,显得乌烟瘴气。
洞窟上破了一个大洞,纵横交错的繁密枝叶遮盖住洞口,被切碎的月光从枝丫缝中漏下来,刚好漏在洞窟中央。
像特地搭建的舞台,台上只有一柄未出鞘的巨剑插在乱石当中,剑柄上盘腿坐着一个大块头巨人。
那巨人背对着樱招与斩苍,身型大得像座小山,剑柄相对于他的身型来说就跟针尖似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才能在“针尖”上坐得这般稳当的。
樱招刚产生这个疑问,便看见那大块头缓缓地转过身来。
洞窟顶上的枝叶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连带着泄下来的月光也幽暗得有些可怖,微弱光亮照在大块头身上,他竟真的没有脑袋。
传说中,作为天神的刑天,被天帝砍去了头颅,从此以后,便以**为眼,肚脐为口。
樱招修行这么多年,见过的诡异奇事数不胜数,来之前亦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表现得还算淡定。斩苍更不用说,他自己就是个魔,一个没有脑袋的剑灵于他来说根本不足为惧,也不足为奇。
这厢仍旧牵着手的二人停下脚步,好整以暇,那厢骤然将**睁开视物的大块头,竟然被突然出现在此地的两道身影惊到,而后,终于发生了令樱招所担心的事情——
他真的一下子没坐稳,从剑柄上跌落下来。
本以为那大块头会摔个地动山摇,但在快要落地的瞬间,他却十分轻盈地点地腾起,稳稳当当地又坐回了剑柄上。这样看着,他一身肌肉倒是健硕无比,力量感十足。
化作眼睛的**透过扬起的灰尘眯起,原本安静闭合的肚脐张开变成一张嘴。刑天肌肉分明的前胸此刻化作了一张傲慢无比的脸,接着,一道傲慢无比问询从肚脐处冷冷地传出来:“修士?此地为何会有修士?”
嗯?在问她?
樱招转了转眼睛。
作为剑灵,刑天不知道自己出世的地点一定会有修士寻过来吗?看他的反应,似乎这件事的确是他非常始料未及的。
难不成,他是特地寻了黑齿谷这样一处无任何人可以踏足的地点出世?既无人会来,便无人会拔剑,那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不认任何人为主。
真的打得一手好算盘。
樱招下意识看了一眼斩苍,发现他并无要与刑天搭话的想法,便回过头来,打算开口说几句,那大块头却将目光转向斩苍,疑惑道:“不对,你不是修士,你是扶桑——”
斩苍瞬间皱起眉头,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蓄起一股杀意,眼看便要直接招呼上去。
“刑天!”
一道高声呵斥横劈过来,硬生生将刑天未说完的话打断。
霎时间洞窟内阴风习习,波声俱静。
难以置信,樱招一脸死寂地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打断了刑天的话……
好想抱头找个地方钻进去。
特别是头顶上传来的,属于斩苍探究的目光,更是让她被他牵住的那只手冷汗直流。
但好在斩苍最终一句话也没问,像是已经习惯了她有事讨嫌、无事生非的个性一般,不动声色地将她掌心的汗擦了擦,然后往前走了一步,试图将她挡在身后。
却没想到樱招自己将手抽了回来,毫不留恋地。
斩苍愣在原地。
端坐在剑柄上的刑天被樱招吼得忘记了言语,好半天才抬起一只手指向她,咬牙切齿:“小小修士,竟敢直呼本尊的名号!”
“我是有苦衷的,尊上!”樱招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身边的魔尊瞬间变低的气压,哭丧着脸解释道,“我身边这个男人,我跟他不熟,他是什么来历,尊上自己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告诉我!我不配知道!”为了证明这番话的真实性,她还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尊上法力滔天、见识渊博,自是不用害怕什么,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修士,若是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秘密,被抹去记忆事小,被无情杀害事大……”
一番话真言假语乱说一气,简直让斩苍梦回战将选拔当日樱招试图拉住他的袍角拍马屁的场景。
可是,当他看着樱招那副虚假的哭脸,突然间意识到,这番话,他无法反驳。
站在樱招的角度,她说的竟然句句属实。
自相遇以来,他的确从未给过樱招半分尊重,无论是威胁她要杀了她,还是威胁她要抹去她的记忆,还是无耻的利用时间暂停的技能来对她做出那样过分的事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上位者的耍弄与侮辱。
在樱招看来,他的确与她不熟,他充其量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魔尊与喜怒无常的怪物而已……
樱招以前有过许多柄剑,几乎个个都品相非凡。有些是师父直接送的,有些是她外出历练时寻得的,但那些剑虽好,却总无法与她心意相通,成为她的本命心剑。
剑修,在缺少神兵利器的情况下修成化神,说起来几千年来也只出了她这么一个。师父平日里总说她机缘了得,继续潜心修炼下去,一定能遇上最好的本命心剑。可现下樱招看着那个坐在剑柄上、被砍掉了头的大块头剑灵,心中五味杂陈——若她的本命心剑是这么个粗犷又狂傲的大汉,想来自己也是有些硌硬。
她这般……出尘的气质,这柄剑怎么想都和她,不相配啊。
更为硌硬的是,万一她真将他收服了,自己的气海中还要时时刻刻住着这么个玩意儿,也不知道她的容貌、性子还有气质会不会受到影响。
樱招哭丧着一张脸,脑海里一直在乱七八糟地介意着这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身边被她甩开手的魔尊气压持续走低,她倒是完全没注意到。
“哦?”一番哭诉引得刑天终于气顺了些许,连带着胸口那张脸也平和了几分,“本尊的确法力滔天不假,见识渊博自然也真,算你这小修士识相。你身边这个魔,既然知晓他的来历对你来说有杀身之祸,本尊也没那工夫多言,只要尔等速速退出此地,本尊便放你们一马,不治你们惊扰本尊清修之罪。”
“治罪?”愣怔了半晌的魔尊终于回过神来,本就坏到极点的情绪被这番狂言所搅动,抬眼看过去时,不悦情绪比方才要更甚,“不过是一介剑灵,竟狂妄至此。你把此地弄成这副模样,又该当何罪?”
他没直接上手将这把破剑给毁了,完全是看在樱招这么想要的面子上,才多废话这几句。
即使她说与他不熟,但他决定大度一点,不在此时与她多作计较。
接连被樱招与斩苍冒犯了个彻底的刑天气得一个纵身站立在剑柄上,空空如也的右手骤然幻化出一柄流光溢彩的神剑,那剑虽无实体,但杀意逼人,饮惯了鲜血的剑刃透着一股令草木都震颤的煞气。
可他没有率先出手。
身为剑灵的刑天如今早已不复当天神时那般威风凛凛、大杀四方。被束缚在神剑当中,虽然滔天法力犹在,但他无法自主发起攻击,只能与修士结契之后,借助修士之手才能释放磅礴神力。
想起也真是憋屈。
而樱招,化神期的“小小修士”,处在鄙视链最底端,面对着这俩动不动就“本尊”来,“本尊”去的大爷,简直是无语凝噎。
虽然知道现下他们打不起来——主要是知晓被束缚住的剑灵不能自主攻击人——但这两尊大神的威压实在是太强,猛然碰撞到一起,不仅洞窟内狂风大作,透过洞顶的枝丫往外看去,原本平和的夜色亦在顷刻间变得黑雾漫天。
夹缝生存好难,樱招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安抚斩苍。
正在气头上的魔尊陡然感觉到自己的袖袍被人轻轻扯了扯,他略感意外地低下头,只见樱招有些无奈地看向他:“斩苍,这件事情,能不能就交给我?你在一旁看着就好。”
魔尊冰冷的目光从她的面颊扫到轻扯住袖袍的指尖,在察觉到樱招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之后,才渐渐缓和。
“行,”他答应得很痛快,周身威压也随之收了个干净,“反正那剑灵不借助修士之手,就是废物一个,跟他斗气没意思。”
都这样了,还得激怒一下对方。
实在是……
有够帮她。
或许是实打实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日,虽然在樱招看来自己的确不了解斩苍,但在这一刻她竟与他形成了某种默契。
她是在场唯一的修士,若是刑天执意要与斩苍打一架,那他只能接受她来拔剑。
可这刑天,闻言反倒安静了下来。他在樱招与斩苍中间来来回回审视了一番,然后轻哼道:“小鬼,你化为人形的时间短,从呱呱落地起,真正算下来年纪还不如你身边这位修士大,呵,想激我,你道行还浅了点。”
斩苍:“……”
樱招:“啊!!!”
这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斩苍竟然比她年纪要小!
联想起刑天刚刚说的几个关键词,“扶桑”“化为人形”……完蛋了完蛋了,她不想知道这些啊!
啊!这刑天嘴巴怎么是个漏勺啊!
樱招已经完全不敢看斩苍了,捏住他袖口的手正欲收回来,却被他反手握住。
他今日表现得十分反常,平日里恨不得离她八百里远,这会儿却又像完全不许她离开似的。
“别怕,不是什么大事,”斩苍平静地说,“让你知道也无妨。”
樱招在惊魂未定中花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斩苍是在安慰她,虽然语气仍旧硬邦邦的,手也是,但她向来是个十分懂得投桃报李的人。
“嗯,”她回握住他的手,“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般亲密无间,还敢诓骗本尊说不熟。”
洞窟中央传过来的质问怎么听都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樱招看向站在剑柄上的刑天,面色沉静:“本来就不熟,可我也不欠你一个解释。方才直呼尊上的名讳,是我冒昧,但以后,或许你得要时常忍受我这般叫你了。”
傲慢的剑灵胸前**与肚脐构筑成一张阴沉的脸,他沉默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突兀的笑:“你想拔剑让我认主?小姑娘口气倒不小。”
樱招没有说话,而斩苍既已经决定让她自行处理,也不会在此时出言打扰。
“修士拔剑只有一次机会,你若是拔不出来,那你这趟就算白来。”刑天兀自笑了半晌,声音歇下去时,突然阴恻恻地说道,“这样吧,若是你肯答应与本尊结契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手刃身边这个魔头,本尊便心甘情愿认你为主,你也不必再担心自己会有杀身之祸,怎么样?这笔交易对你来讲划算吧。”
修士取剑时,难以驯服的剑灵会设下重重关卡考验修士,以择出最契合的有缘人来拔剑。毕竟有点身份地位的剑灵寿命都很长,比修士能多活了几千几万年,怎会轻易认人为主。
神兵利器,除了第一任锻造者,此后绝不会独属于一人。每一任拥有者都只能短暂地与剑灵结契,待到身死之后,剑灵会自动寻找下一任有缘人。
这把刑天,自化作凶剑之后,千万年来从未与任何修士结过契,也从未等到过有缘人,樱招当然明白他是故意为之。故意将出世地点选在险要之地,等不到有缘人,他便可以继续躲在剑里逍遥自在,不必听从任何人的指令。
看来失去了脑袋并未让刑天失去脑子,相反,他还很懂得博弈之道。
宁输一子,不失一先的道理,他明白得很透彻。
樱招既已千辛万苦地走到他面前,无论如何都会上前去拔剑。若是她能拔出来,他便要无条件认她为主,可她拔不出来的概率依旧很大。
正常人听到可以直接结契,便不会再去冒拔不出来剑的风险。不过是给这柄剑开个刃喂个血而已,修士修行到这个境界,有此等机缘,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刑天故意输给她的子便是这个。
可樱招摇摇头,拒绝了:“不,我不会与你做这笔交易。”
她拒绝得太过坚定,不仅刑天变了脸色,就连斩苍也是,他回身看向她,眼神当中满是不解。
“为什么不答应?”一道传音秘密钻入她耳中,是斩苍在问她,“你拿了剑,即使将他的神力发挥到极致,也杀不了我,为何不先让他认主?”
樱招看向他,传音回去:“我知道你很厉害,我也知道我拿了剑也杀不了你,但是,你救过我的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拿这份恩情去做交易。况且,若是我真与刑天结下这等命契,总有一天我会被他反噬,届时,便不是我在支配他,而是他在支配我。”
“不必多说,”樱招将目光转向刑天,“我会堂堂正正走到你面前,将剑拔出来。”
竟然没有上当。
刑天一计不成,眼看着樱招就要走过来拔剑,突然又心生一计。
“等等,”他将手里那柄没有实体的神剑收回去,抄着手沉吟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尊也不会过多为难你……”
一般情况下这种话后半段都会带上一个转折,所以樱招并未高兴得太早。
果不其然,那剑灵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只是本尊在剑中被封了太久,对当年的人和事甚为挂念。其中最念念不忘的,便是姑射神女的一曲仙音,名为《蒹葭》。你若是能现场将此曲弹奏于本尊听,也算了结了本尊一个心愿。”
刑天是以为,这小小剑修,未靠本命心剑加持,能修到化神总是有几分本事在。剑术自是不必说,道法佛法、阴阳五行,这些大概也难不倒她。而剑修一般善舞,让她舞个剑说不定正中她下怀。
思来想去,他也就只能随口胡诌一个音律来使她知难而退了。
《蒹葭》的琴谱早已失传,这修士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重现那曲仙音。
樱招:“……”
这个讨人厌的大块头到底有完没完?拔剑就拔剑,还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吧?
她看了斩苍一眼,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挣扎了一下,示意他松开手。对方的脑回路在此时倒明显与她相一致,在察觉到她的想法之后,只是懒洋洋地嘱咐道:“动作快点,我困了。”
也是……
往常这个时候,樱招早已经美美地进入了梦乡,与梦中的斩苍缠绵起来了。
她肩膀上那道被抹去的伤痕暂且不管,但拔剑一事,耽误到这个时候,她的耐心早已告罄,初见刑天的兴奋感也已完全消散。
这糟心的玩意儿若是此番不能压住他,那她就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供着。
她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洞窟内剑意涌动,刑天双目一凛,只见方才还站在十丈开外的樱招身形一闪,竟完全不打算与他继续商量,疾风般出现在他身前,打算强行拔剑。
修士周身释放出的剑意将她全身包裹,湛湛金光若流火一般,气势汹汹。
“不识好歹。”
刑天轻哼一声,旋即从剑柄上一跃而下,如一堵墙般挡住她的去路。身为剑灵,虽然束缚良多,不能主动向人出手,但他根本无须出手,基本的防御便足以抵挡住这人间修士。
地底轰隆作响,一柄闪着幽光的巨剑骤然从地面上生出,直冲洞顶。原本就被糟践成一片废垒的洞窟差点被这巨剑捅个对穿。
斩苍皱起眉头,按捺住想出手修补的心思,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决定眼不见为净。
顶天立地的巨剑上缠绕着一股子黑气,氤氲自剑尖直往上攀,全然将剑身包裹时,已是凶意毕现。
这刑天,果然是把大凶之剑。
不祥的气息笼罩在洞窟之内,樱招急急纵身往后一步,从气海中抽出一把平平无奇的佩剑,面对着一脸阴鸷的刑天,直接将剑往上空一扔。
嗡鸣之声伴随着金光一齐从剑身溢出,小巧的佩剑飞速绕着那柄满是黑气的巨剑飞了数圈,在半空中稳稳悬住时,突然如万仞开屏一般幻化出无数分身,金色剑光遍布在整座洞窟内,满堂皓月齐齐对指正中央的凶剑。
咕隆隆的黑气在金光缠绕之下,丝毫未减弱,反而嘶吼着气势大涨,条条黑雾从剑身迸出,似黑蛇般与金光撕咬在一处。
风狂煞气盛,修士之力怎么敌得过天神?刑天淡然抄手,眼睛睥睨着樱招,正打算出声劝退,却没想到下一瞬,那修士身形一动,竟趁着两股剑气相斗之时,飞趋过来,无视他庞大的身躯,直接穿胸而过,疾风一般握住刑天的剑柄。
自己的身躯竟挡不住她?不可能!他的有缘人怎么可能是这么个凡人修士?
可即使刑天再无法接受,在樱招的身躯从他的身体里穿胸透骨而过,却未受到半分损伤之时,心中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黑气森森的巨剑发出的嗡鸣声有一瞬间地减弱。樱招敏锐地察觉到,这是那大块头剑灵的心境开始不稳的征兆。
握在刑天剑柄上地双手堪称纤细,注入其中的力量却似炽焰在沸腾。陡然激增于血脉之中,还未来得及完全炼化的功力,如今全数灌注在了剑身之上。
樱招咬着牙,以雷霆之势用力一拔——万道金光随着剑身的拔出而迸射出来,这把刑天剑终于显出全貌。
剑身之上龙纹凤篆遍布,纹路之繁复足见刑天生前审美之奢华。
金光与火光在剑身上摇曳生辉,剑鸣之声嘶风逐电,梵音般缭绕于洞窟之内。灼灼金光自洞顶穿出,霎时间光腾万里,令人不敢逼视。
一道闪着光的龙纹突然从剑身上游进樱招的手腕,与此同时,那大块头刑天体内的腕上亦随之显现出这道纹路。
相同的小龙如镜像一般,在两副身体内同时游走。龙身游到樱招额间盘踞下来时,大块头刑天身上的小龙刚好落在他的胸膛中间。
这是结契之纹,此时的刑天纵然已经放弃了挣扎,然而双目中仍旧充满了绝望。
想他机关算尽,好不容易寻了一处无人可以踏足之地,就是为了躲开这个命定的有缘之人。谁曾想,有缘之人之所以有缘,正是应运了这变化莫测的天意。
都怪那个魔尊!这么重要的地方,竟会允许一个修士踏足!
刑天瞪圆了双目,狠狠地剜向站在不远处袖手旁观的斩苍。对方的目光却丝毫未放在他身上,而是灼灼落在樱招身上,像是随时准备着在她应付不了时直冲上来。
好在樱招的适应能力非凡,手握着刑天剑直接在原地盘腿坐下,将剑横在膝头,再不管外界如何,自顾自地闭目调息起来。
她体内乱窜的灵力在全数释放给了刑天剑之后,那条小龙又游回了她的经脉。这柄神剑已经认主,便自主在帮着主人调息。
运转几个周天之后,那些强行渡进她体内的灵气已经全数被她调息好。再睁眼时,樱招额间的龙纹已经隐去光芒,渺然渗入皮肤。大块头刑天也是,那道龙纹也已隐入了胸腔。
“刑天,”樱招提着剑走到他面前,刑天抿紧肚脐,以为她要以主人的口吻自居,说出什么约束之语,给他个下马威,却没想到她只是问他,“那曲《蒹葭》,你是真的很想听吗?”
剑灵刑天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想听,又如何?本尊只是随口一说,想要刁难你而已,那琴谱早已失传,你不可能重现这首曲子。”
“我会帮你寻到的,”樱招一脸郑重,“随口说出的话往往是埋藏在心里最深的执念,我会帮你寻到剑谱,重现那曲仙音。”
她一连向他承诺了两遍。
啰唆。
刑天一脸冷漠地将差点戳破洞窟的巨剑收回来,接着,他未发一言,直接化作一股轻烟钻进了樱招手中的刑天剑当中。
半晌,他又扔出一句:“本尊累了,你这小修士今日之内不要再来打搅本尊。”
“噢。”
樱招捧着剑,应了一声,然后利索地将剑背在身后,转向一直等在一旁的斩苍。
魔尊似乎真的很心疼被刑天破坏得乱七八糟的洞窟,在确认樱招已然全数将那三十年灵力炼化,再无爆体而亡的风险之后,便悠哉游哉地开始布阵修复四周的残垣断壁。
他的法阵真的很厉害,不,应当是,哪里都很厉害。
其实樱招没有那么蠢的,在阵中被困了这么久,她早猜出来斩苍的真身是什么了。
初入黑齿谷,被四种地狱模式折磨得生不如死时,她便知道,要脱身,必须找到阵眼,而阵眼便是那棵她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扶桑树。
斩苍的小院正是坐落在阵眼之中,才会日日都这般风和日丽。可他从来不许她出去,因为她一旦踏出院门,便会发现这座院子处在扶桑树的腹中。
今日之前,这一切都是猜测,直到刑天那个大漏勺,故意漏出的那几个关键词,才让她确认——
斩苍的真身的确就是那棵传说中可以连接三界的扶桑树。
他化形的年纪虽比她要短,但真身几万年以来日日承受着十个太阳的神力,也难怪强到这个地步。
此时斩苍已经将洞窟修复得差不多了,见到樱招慢吞吞地走过来,下意识地想去牵住她。
向来随心所欲的魔尊决定不去理会樱招说过的与他不熟的这句话,头一次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在她清醒的时候与她亲近一点。
她喜欢黏着他,不是吗?
那他也可以将他的手递给她,只要她牵住,不再甩开就好。
斩苍看着被破坏成灰烬的树枝石块在法阵的作用下从从容容地一样一样复原,自己也俨然装作从容地伸手示意她拉住自己。
但樱招很奇怪地看他一眼,踟蹰着问道:“我方才沐浴时,被蚊子咬了一口,是你将法阵修改了吗?”
斩苍:“……”
“法阵既然可以修改,那是不是表示,我们可以出去了?”
黑齿谷的法阵,由斩苍一已操控,他其实,一直都是可以出去的。
根本就没有什么“要满四十九日才能开启生门”这种说法,这不过是他在救下她的那晚,随口胡诌的一句戏言。
起初,斩苍只是不愿意太快回到厌火魔宫,坐回魔尊的位置而已。他自从坐上那个位置之后,虽然每天都被形形色色的魔族所包围,日子被各种繁杂事物所充斥,但他时常会有一种荒芜感。
一棵普通的树离了根,会不能活。
他虽不是普通的树,化形之后亦不会被根茎束缚,但对于来处,总还存着不小的眷念。
这里的一切都繁荣茂盛、日暖风清,是他扎根了几万年的地方。化作人形的短短几十年光景,在茫茫大块熔炉里,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尘埃。
樱招当然是个意外,当初随口胡诌的那句戏言,让他作茧自缚,备受折磨。
虽然他在第六日晚上便擅自觉出了别的乐趣,并且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这份乐趣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樱招已经在提前叫停了。
在他准备认真思考的时候。
不过这样也好,那些一想到她,就堵在胸口无法消散的沉闷黑云,那些令他意志薄弱、变得不像自己的无解情绪,还有,那些令他几近失控、身躯快要焚尽的渴望,这些全都可以被巧妙地消解掉了。
“嗯,可以出去了,”斩苍说,“明日。”
“我是要被你抓回魔宫去,还是可以自行回中土。”樱招又问了一句,意在确认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回你的中土去吧,”他说,“通缉令,我会撤销。”
那她犯过的那些事,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斩苍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间法阵便能开启了,樱招也没问,因为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是那么的和煦。
樱招以为,自己来魔域这一趟,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成,应当是要欣喜若狂的。迫不及待地出谷,回师门报喜,才是她该做的事情。接下来她还要去给刑天寻琴谱,继续修行,以期早日得大道。
漫漫仙途,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哪样都比困在这里更为重要。
与她终究殊途的魔尊,即使好看到她一眼都不想移开,但他避她如蛇蝎,想必的确是不想与她这么个修士有过多深交。像今日这般偶尔递过来的手,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安慰。
反反复复又捉摸不透的态度,令她险些妄起非想,耽于情爱。
还以为,那些……不是梦。
这样的情绪很奇怪,那道疤痕的消失让她寄希望于是斩苍做的,但倘若真是他做的,这也实在是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境界差距过大,她连反抗都毫无办法,只能任他宰割。
如同初见那般,没有丝毫余地。
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便只能捡着最重要的问题来问斩苍,不是催促的意思。
只是她未想到出谷之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如此,那便……最好了。”隐约有些不如意的失落堵在樱招的喉咙,她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出口,她看到斩苍的目光仍旧凝聚在她的脸上,冷冷冰冰的,情绪不明。
樱招突然意识到,自己前一刻拿了剑,后一刻便问他能不能出去,真的很像在过河拆桥。她想着自己应当真心地对他表示感谢,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多谢魔尊大人,大恩无以为报,只求来日……来日……”
她已经木讷到连场面话也说不好了,真是丢脸。
好在斩苍根本不想与她有什么“来日”,见她好半晌闷不出一句完整话来,竟轻轻扯了扯嘴角怪异地笑道:“除了收留你,我对你也没多少恩情可言,那柄剑是自愿认你,我没有帮到你半分。一切皆是你应得的,樱招姑娘不必太过挂怀。”
真是无耻,明明偷偷在她身上得了那么多好处,他却故意只字不提,反倒摆出这么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说着不必挂怀,实则句句都在求着她挂怀。
听到这样的宽慰,樱招心里好受了几分,虽然情绪仍旧乱七八糟、说不分明,但她决定要开心一点。
她冲着斩苍点点头,抱着那柄刑天剑问道:“那你要消除我的记忆吗?”
他的真身是扶桑树的事情,被刑天三言两语透了个干净,樱招再也装傻不得,只能摊开来问他。
“不必,”斩苍摇摇头,“今夜之事,单单消除你一人的记忆,也无济于事,那刑天知晓一切,迟早会再次向你说漏嘴。”
“说得也对。”
记忆消除之法,用来简单,但真正使用起来却漏洞百出。被消除记忆之人,神志清醒之后,若是前因后果联系不上,迟早会察觉出异常。
“我会用言灵咒术约束他,让他除了我,再无法向别人说出这件事,”樱招向他保证,“我亦不会将黑齿谷的所见所闻向人透露半个字,包括我师父。”
她张嘴说了些什么,斩苍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嘴张张合合,整个人沉浸在要出谷的喜悦中,精神头十足。
洞窟被修复好,月光也渐渐被阻绝。
斩苍一连释放出数个凝光球,一个一个如同灯笼似的将来时的路照亮,流利得像一首离别的小诗。
“走吧,”斩苍不再看她,转过脸在前面引路。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下来,确认樱招有好好跟着之后,才默默地往前走。
这段路已经不若来时那般,有需要隐藏的秘密。凝光球遍布在四周,将前路照得通亮,脚下凸起的根茎再也无法绊住樱招的脚,而斩苍亦再也无法借机将她揽住。
沉闷的脚步声被压缩在封闭的树洞中,鞋底碾在泥土上的声响敲击着耳膜,黑夜突然变得凝重又冰冷。
树洞当中飘**的珍稀木香,与斩苍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的好闻。樱招曾诧异过为何一个魔族身上会有这种长年累月被阳光雨露滋润而形成的味道。毕竟,魔域那片天,常年不见太阳。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成为魔。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
只是,这样沁人肺腑的香味,出去之后,便再也闻不到了。
樱招感觉自己好像连呼吸都有些痛苦。
不行不行,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
樱招甩了甩头,在斩苍身后问道:“你化形多少年了?真的比我要小吗?”
大约男子对自己的年岁都有种幼稚的执着,他背脊僵了僵,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向她:“我比你大几万岁。”
“树龄不算。”
“怎么不算?”
他停下来,语气当中的义正词严来得莫名其妙。樱招又觉得有点好笑,竟真的不自觉笑出了声。
就这样,两道影子缓缓傍近,斩苍低下头,盯着樱招浓密乌黑的发顶和嘴角漾着的浅笑,有些贪婪地不舍得移开眼。
她合该是这般没心没肺的,斩苍想,至少在此刻,他们两个当中,有一个是开心的。
他佯装冷酷,沉下声音告诫她:“我的真身,这世上只有你、刑天和太簇知晓,若是这个秘密有朝一日被泄露——”
“那肯定不是我,”樱招丝毫不怕他,迫不及待抢白道,“我既不会主动向别人说起此事,那唯一的意外便是我遭受了危险,但以我如今的本事,也就比你差一些吧,别人伤不了我,刑天现在是我的剑灵,定会于我一同,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那个左使。”
“太簇至少在我眼皮底下,而你,”斩苍抿了抿嘴,“算了,你保护好你自己,别再落到人手里,被搜魂了。”
“我借你吉言!”
两人一路争执着回到院中,夜风吹拂过来,郁结的心境好像也随风消散了些。
樱招没有半点睡意,她把刑天剑立在树下,给自己施了一道除尘咒后,便往躺椅上一躺,交代了一句“我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就不再说话了。
一张白白的小脸埋进乌发当中,连情绪也窥不见。
听到斩苍回屋的声音,她才将遮住面容的发丝拂开,望着夜幕发呆。
被法阵修复过的夜色极好,星光缠绕在院子里的草木上,各处都被照亮,各处都很温柔。繁密的虫声依旧不知疲倦地震**着夜空,那么假,却让人那么舍不得。
樱招无声地发了一会儿呆,目光落到刑天剑光秃秃的剑柄上,意识到那里少了点什么。她想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一咕隆爬起来,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团冰蚕丝线,认认真真地开始给刑天编织剑穗。
可惜她不善女红,忙活了好半晌,连个结都打得乱七八糟。
夜风扑打在身上,一道阴影突然覆上来,樱招看不清手中的结,呆愣愣地抬起头,看到斩苍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院子里。
“起来,”他轻声说,“睡不着的话,带你去个地方。”
斩苍再次带着樱招出了院子。
这次不是走在树洞中,而是走在了地面上,繁茂的密林中间,干枯的落叶层层堆积在脚下,踩上去异常松软。
斩苍随手施了一道凝光术,巨大的光球自他指尖散开,莹莹絮絮地飞往密林各处,明亮的光线在树隙之间错落有致地缠绕,微风鼓**间,扶桑树的香味渐渐浓郁。
樱招跟在他身后,一脸好奇地问他:“到底要看什么啊?你该不会要带我看你的真身吧?”
额头迎来一记弹指,不是很痛,但太突然了,樱招捂着脑袋瞪向斩苍,听见他说道:“你想多了,真身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哼,当她稀罕看一样,她还怕看了之后便走不了了呢,毕竟知道的秘密太多,只有死人才能全都烂在肚子里。
话虽如此,她还是接着问:“那谁可以看?”
斩苍垂眸看着她:“谁都不可以。”
那便是迄今为止,谁也没见过咯?樱招自顾自地将他的话做了一番解读,心里又开心了一点。
转过一道弯,樱招终于看见了斩苍要带她看的东西。
密林尽头,静静地流淌着一条璀璨星河,光波摇翦着从脚下铺开,明霞幌幌将夜色照亮,密密疏疏的星辰闪着宝焰一般,有些浸在水下,有些悬在水面。
这条星河看不到尽头,目光所及之地处处光浮,地上的星河与天际的星空混混沌沌地融在一起,美得目眩神迷。
粼粼光波映在樱招清澈的眼中,她眨了眨眼睛,像是看痴了,好半天没有说话。
斩苍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宛若收藏珠宝的富庶商人,从藏宝库中尽心挑出了最为华美贵重的那一套,呈现在客人眼前。
他这段时日,由于在心底里责备樱招擅自闯入了自己的领地,所以对她一点也不好。思绪全然被牵动,陷入迷途,无法自控。樱招即将离开,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波动,终于要结束了。
他马上就能变回以前那个意志坚定的自己,迎来平和的康复期。漫长的时光长河中,他最享受的就是这份平和的孤独。为了感谢樱招最终将孤独交还给他,所以他异常慷慨地,想在最后一晚稍尽地主之谊。
极尽美好的修士容颜在他眼中绽开,樱招似乎真的很欢喜,扭过头赞叹道:“真美!斩苍,你好不厚道,居然把这么美的星河藏到现在才给我看。”
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是挺不厚道的,但魔尊大人从不轻易说抱歉,所以他只看着她,没说话。
樱招倒也不是真想找他什么麻烦,随口一说而已。
“这里面是什么呀?”她在河边蹲下,侧过头问,“可以碰吗?”
凑近了看,才发现,舔舐着河岸的浪花并不是水,而是一层雾气,瑰丽无比的烟雾丝丝缕缕地缭绕进淡绿色的草根里,将整片河岸染成蔷薇色。
“是吸收了日魂月魄的琅玕石。”斩苍倾身替她捞起一颗,递到她面前,“几万年前,这里有一大片琅玕石林,斗转星移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实在不擅长讲解,几句话被他讲得干巴巴,但樱招还是听得很认真。她主要是认真地盯着他的脸和他坠着颗唇珠的漂亮嘴唇。
面对着这样一张俊眼修眉的皮囊,他说的是什么好像也不大重要。
斩苍话音落下,樱招赶紧回神,从他手中接过那颗琅玕石,释放出灵力缠绕其上。可惜,残存在琅玕石上的神力,经过几万年时光的冲刷,已经微乎其微,只剩下观赏作用了。
樱招轻轻将它放回河里,看着那颗琅玕石沉进雾气中,与其他星星状的琅玕石挤作一堆,光辉交错。一直注视着她的斩苍突然提醒道:“除了观赏,它还可以拿去卖钱。”
什么?!可以卖钱!
同等境界的修士当中最穷的剑修樱招顿时双目放光,颤抖着手欲把那颗石头再捞回来。伸手伸到一半,她才想起来人家也没说要送给她……
差点又丢了他们苍梧山的脸面。
她悻悻地将手收回来,身边的斩苍看着她,突然一脸的忍俊不禁。
樱招抱着膝在细软草地上坐下,下巴埋进双膝中,脸差点红到耳根。就这么缓了一会儿,她才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回去之后就看不到这么美的星河了吧,神迹一般,人界可没有铺在脚下的星河。”
织了一半的剑穗缠绕在她指尖,被她绞成一团,惨不忍睹。
那双手在星光下如同上好的羊脂,触摸起来柔软又温香。被衣料包裹住的身子,抱在怀里细细软软的一团,香甜无比。
以后不能抱着睡觉了……
斩苍决定对她再慷慨一点:“送给你。”
“什么?”樱招瞪大了双眼,一时之间没能消化他的话。
“我说,送给你当剑穗的坠子。”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下不只是樱招,还有一直被她背在身后的刑天剑也被惊醒过来,在她耳边哇哇乱叫:“喂!小修士!你把你手里那丑东西放下!听到没?放下!”
樱招转过脸,揉了揉耳朵,没空理他,只愣愣地问斩苍:“真的吗?”
她以为他是要捞一颗琅玕石给她,想着反正他有满满一星河,送一颗而已,也不算太贵重。她没想到的是,魔尊大人略略思索了一番,抬手在掌心结了一道法阵。闪着紫色光亮的星线缓缓飞向夜空,少顷,竟变成一道朝着星河撒开的巨大罗网。
漫漫星河在法阵的作用下开始倒灌,密密匝匝的星星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半空中那张遮天蔽日的罗网中。四周鸟雀全被惊动,扑簌簌齐飞向夜空,如同团团黑雾在空中翻卷。
站在一旁自诩见多识广的修士与剑灵,一人一剑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番景象,被魔尊大人说干就干的行动力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着那道星河瞬息间被吸干,泱泱奇景被压缩在法阵当中,渐渐变成一个圆滚滚的宝珠,缓缓飞回斩苍的掌心。
樱招已经完全呆坐在原地。
是一整条河,全送给她啊?
“拿着吧,”斩苍盘腿在她身旁坐下,十分财大气粗地将那颗仍旧晃着明霞的宝珠递到她眼前,“放这里也没用,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
“你……”樱招的眼睛有些发热,嘴张了张,但说不出话来。
向来牙尖嘴利的修士如今仿佛失了语,她想问若是别人也喜欢,他也会这么慷慨地赠予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吗?但她又害怕自己问出口只是自找没趣,因为他好似根本不觉得这很贵重,神态自若得像是在送她一片鹅毛。
斩苍见樱招好半天都没抬手接过,他皱了皱眉头,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将宝珠置于她的掌心。骨相极佳的手指隔着衣物搭在她的腕上,力道不轻不重,但莫名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你的吞云戒,我就不还给你了,当你给我的回礼。”
樱招进谷之前,被他蛮横抢走的吞云戒突然出现在他掌心,五只连在一起的小银戒被斩苍捏在指尖晃了晃,在樱招看过来时,又被他迅速收起。
似乎对他来说,这才是什么怕被人抢走的宝物。
像这样交换了回礼,真能两清吗?
樱招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盛着星河的宝珠,怔怔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身子不自觉朝他身上蹭,却被他一指点在她额上阻止她继续靠近:“好好说话,别蹭过来。”
搭在她腕上的手倏忽间已离开,樱招茫然了片刻,突然不敢再尝试什么了。
“到底谁才是魔啊?”樱招絮絮叨叨地小声控诉,“不都说你们魔族民民风开放,怎么你反倒比修士们还正经?”
才不正经,斩苍想,他的心思下流得很,自从开了情窍,他就没有一日不想把她搂在怀里。那些事情,他以前做起来毫无心理阻碍,只当她是被救下的小小生灵,根本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意。
可是……不可一世的魔尊在此刻竟生出了一丝愧疚。
若是她知道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那这些感激的话语应当会悉数收回吧。
他仓皇地转移话题,也没回答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只指着她掌心的珠子说道:“你还可以把它放出来。”
“真的吗?”
樱招假装注意力被转移,按照斩苍教她的口诀又将星河从宝珠中放出来。
背在她身后的刑天对她自己编的穗子一直怨声载道,控诉之声从剑柄处直往外蹦:“我告诉你啊!那丑不拉几的玩意儿休想挂在本座身上!听到没!你休想!”
根本无人理他。
那俩宣称“不熟”的剑修和魔尊,竟全都没听见他在号些什么,只顾着将星河放出去,又收回来,乐此不疲。
恋爱的酸臭味都要溢出来了,这算哪门子的不熟!
刑天轻嗤了一声“无聊”,而后自动封闭了灵识,回到了剑中。
一晚上耗费了太多灵力,樱招终于感到有些力竭,最后一次将星河收回宝珠当中的时候,已经是睡意缠绕。
坐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她忽听得斩苍在她头顶问道:“困了?”
“嗯。”樱招微微颔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去,下巴磕在膝头。
睡不着的是她,现在没了精神的也是她。拿了人家礼物,虽然勉强回了个仙门至宝给他,但两相比较,价值根本无法放在一起衡量。
怎么想都是她在白拿他的东西。
不如就这样欠着吧,她赖皮地想,至少他今后想起她时,还能记得有个修士曾经用了个于他来说没用的戒指换了他一条星河。
柔软的后颈在夜幕下越垂越低,白白的像是要把仅剩的星光萦聚。
斩苍喉头动了动,移开目光:“那回去吧。”
没有得到回应。
他将头低下去,凑近她,才看到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樱招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趴伏在斩苍的背上。
他走得好平稳,背脊宽阔又舒服,背着她好像丝毫不费力气。她的双手从他的脖颈两旁垂下,左腕上吊着根织了一半的剑穗。盛满星河的宝珠被织进剑穗中,在黑夜里晃啊晃的,晃得她又开始犯困。
好闻的木香味将她围困住,她不自觉将身下的男子搂紧,偏过脑袋将脸贴上他的脖子。片刻之后,她又迷迷糊糊地撩开他的发丝,在他的颈侧亲了一口。
亲到了,终于。
架住她双腿的臂膀僵了僵,斩苍在原地停下,梗着脖子有些无措。一片红云攀上他的耳朵,樱招没有注意到。
这样简单的回应,她在梦里从来都做不到。
或许是现实里的他实在太难以接近,所以那些羞人的梦中,主动的那一方一直是他,她只需要被动地接受。
她实在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觉得若是在梦里,这样的亲密举动好像十分理所当然。
她亲了一口之后也没管其他,扭过头在他肩上寻了一处位置,正打算继续睡去。半阖着的眼帘却看到道路的尽头,远远地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树。
硕大无朋的树冠高耸入云、横贯天地,大到仿佛要将整片魔域踩在脚下。
“斩苍,”樱招揉了揉眼睛,说道,“我好像看到你的真身了……”
“看见了,便看见了吧。”他低低地应道。
斩苍背着樱招回到院子时,才想起来自己不必这么笨的一步一步走回来。他低着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没再思索下去,轻轻地将樱招放到榻上。
各处都睡尽了,连虫也不叫了,樱招闭着眼睛,嘴角翘翘的,很愉悦的样子。
被她主动亲吻过的脖颈似乎还在发烫,斩苍伸手摸了摸,坐在她的榻旁,没有动作。
没有上手去摸她,没有亲她,没有抱她,没有做任何利用时间暂停而做过的无耻的事。
他只是注视着她,静静地感受着时间流逝。
云层泛起鱼肚白,报晓的鸡鸣划破寂静,天亮了。
樱招睁开眼,斩苍已经不在房中。
他如同第一日早上一般,在院子里四处溜达了好几圈,又将樱招雕刻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仔仔细细看了个遍。那只被他折断了翅膀的蜂鸟亦被修复好,放置在了她的那些物品当中,等着她一起收拾进乾坤袋。
然而樱招并没打算将它们带走。她站在院中,望着黎明时分轮廓模糊的天空,轻声问斩苍:“我能把它们留下吗?”
斩苍点点头,说道:“可以。”
那便没什么好收拾的了。她将墙上那张通缉告示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收进乾坤袋中。
回到中土,她与斩苍应当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了。那这份由他亲手发出的通缉令,至少能证明,他们之间有过交集。
瞧见斩苍看向自己,樱招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是说回去之后就要撤销对我的通缉吗?那这些告示都要被销毁了,你又不愿意替我引荐画师,那我不就只能留一幅,权当纪念了……”
话里话外似乎仍在埋怨他当初的不近人情。
“画师,你就别惦记了,反正他也不可能去中土找你。”斩苍这样说着,内心亦十分笃定。
那我能回到魔域来吗?樱招想问,但没有问出口。
法阵被斩苍轻松开启,二人再次走进通往谷口的山道时,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在山道中回响,像是一场冗长的告别。
守在谷口的赤炎兽依旧在洞内四处喷火,其中一头感应到斩苍的气息,炽火卡在喉咙里没喷出来,被自己硬生生吞了回去。结果那团火在喉咙处烧得它七窍生烟,两泡眼泪堆在眼眶直打转。
呜呜咽咽的模样,可真不像头凶兽。
其他几头亦不甘示弱,将周身烈火收得一干二净,嗷嗷叫着低下脑袋,蹭过来欲寻求主人的爱抚。
斩苍伸手将它们的脑袋一只一只挠过去,见樱招一脸犹豫地站在山道中没挪步,才冲她招招手:“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它们不会伤害你,”
有他的味道?什么时候沾上的?
樱招提起袖子闻了闻,没闻出来。
兴许是兽类的鼻子总比人要灵敏百倍吧,而且她与斩苍连日以来夜夜宿在一间房里,难免会将气味混淆在一起。
樱招提步走过去,那几头赤炎兽果真对她没有任何敌视的表现,反而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如同家犬一般温顺。
谷口近在眼前,感应到刑天出世而聚集在谷外的修士们,有些已经返程,有些依旧悄悄地潜伏在附近,欲在第一时间目睹究竟是谁得了这份了不得的机缘。
斩苍只能送她到这里了。
如今两族之间虽然相对太平,明面上未起大争端,然而几千年来积累的仇怨却依旧横亘在两族之中,轻易无法消散。
仙门大派苍梧山掌门亲传弟子若是与魔族至尊私交甚笃,恐怕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即使樱招本人根本不在乎,但她的师门在乎。连累师门被口诛笔伐,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斩苍。”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想说自己这便走了,却半天没舍得抬脚。
洒进洞口的日光照耀着斩苍半边脸,他看向她,明白她的难处。他偏着头思索了片刻,竟一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了一些:“我送你到琅琊台。”
魔尊大人决定下得仓促,动作却干脆利落不容拒绝。魔云腾起将樱招直卷而上,瞬息之间二人便从黑齿谷来到了魔域与中土交界之处——琅琊台。
驻守的魔族士兵被他用术法定住,下到琅琊台上时,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攥着樱招胳膊的那只手在她站稳及地时缓缓松开,她抬头望向斩苍,听见他解释道:“你全须全尾地从黑齿谷出来,还带出了一柄神剑若是被那些恨我的魔族们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我还是亲自送你过来比较放心。”
樱招却没过多担心自己的处境,反而问道:“你的仇家很多吗?为什么他们会恨你?”
明明一路过来,那些魔族子民们都对他赞誉有加。
“很多,”斩苍笑了笑,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动了别人的利益,他们却杀不了我,亦找不出我的软肋,久而久之,仇家便越来越多。”说罢,他盯住她的眼睛,认真嘱咐道,“魔域,没有你要的天地灵气,于你的修行无益。你出琅琊台后,便直回中土,再也不要回来,听到了吗?”
樱招没有说话,眼眶却渐渐红了。
“樱招。”斩苍又轻轻叫了她一声。
半晌,她才低低地应道:“我知道了。”
这便是后会无期的意思了。
她这一趟,欠下了一些人情,比如因为她而被罚了十鞭裂魔鞭的左使,还有放她前往黑齿谷的右使,歉意和谢意都无法当面再告知了。她留在黑齿谷的那些小玩意儿,也许此生,她再无法见到。
几欲渗出眼眶的泪珠被樱招硬生生逼回去,她后退几步,冲他扬起一个笑,说道:“我走了。”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交代他要想她,交代他不要想她,怎么说都不合适。
“嗯。”斩苍也没别的话好说,冲她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如释重负。
樱招转过身,大步朝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佯装开心道:“你日后若是来中土,一定要来找我。”
“再说吧。”他没答应她,只是笑了笑,似乎在婉拒。
樱招没再勉强,收起笑容,转身离开。
斩苍看着她的背影,纤瘦挺拔的一道,乌黑的头发被她笨手笨脚地编得乱糟糟,发顶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光圈。
被她收服的那柄刑天剑,她没有将其收进气海,而是故意大剌剌地背在背上,炫耀似的欲让所有人知道,虽然此时除他之外,并没有别的观众。
通往结界的短短一截路被她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刑天分出一缕神识回头看了看斩苍,突然在她耳边说道:“他还在看你。”
樱招顿了顿,说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喜欢你吧?傻子都能看出来。”
樱招没有说话,半晌才说了一句:“我知道。”
声音很小,小到可以被风吹散。
她知道的。
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是梦,她趴在斩苍的背上,看见了他的真身。他一步一步将她背回院子里,胸腔的心跳如同刚刚攀上枝头的夏蝉,在黑夜里不成腔调地震**着她的耳膜。
她还知道,这位修士们口中青面獠牙、面目丑陋的魔尊,其实根本不丑。相反,他有着一张她见过的最好看的面容,虽然性子冷漠了一点,但他偶尔也会表现得温柔又笨拙,画得一手好画,还异常慷慨。
只不过,这些事情,都要烂在她肚子里了,谁都不能说。
因为这全都是斩苍的软肋。
凝聚灵力于指尖,樱招将通往中土的结界打开。
一系列动作连贯无比,刚得了大机缘的年轻剑修,脸颊却眼见着濡湿了。
她背对着魔域,有些发狠地蹭了蹭眼睛,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她还有她的道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