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
城东的巷子口,常年摆着两个摊子。一家卖烤地瓜,一家卖煎饼。
正值中午,门庭冷清,两个摊主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百无聊赖地唠嗑。
“这是这个月第几起了?”
“第四起了吧?我听说城南李员外家的二公子,也是这样,突然就暴毙了。”
巷子里,门口立了两尊石狮子的朱门大户,已经挂上了白绫。府门口人来人往,一片杂乱。
“赌博狎妓、饮酒作乐样样都沾,这种孽障,就算不死,也迟早败光家业。”地瓜摊主剥开一个烤地瓜,给煎饼摊主递过去一半。
“啧啧,死了也好。”
樱招带着刑天剑回苍梧山那日,天上下了点小雨。岚光仙姑亲自领着弟子们守在山门口,等候爱徒回山。
山门大阵两旁夹道立着苍梧山的弟子与杂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避雨的真言撑在身上,一派清光将雨点隔开,光明又热闹地将阴雨天里那点不明媚的景象驱散,远远望去的确是排场惊人。
这样的礼遇,樱招当之无愧。
她在缺少本命剑的情况下,便能杀入剑修榜直逼榜首,如今得了神剑护体,剑仙之名更是实至名归。
一只赤雉鸟扑腾着翅膀掠过樱招的头顶,她分神看了一眼,思绪游离了一瞬,才快步行至师父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岚光仙姑难得露出一丝笑容,然而笑意还未及眼底,她的目光便被刑天剑上挂着的剑穗给绊住。向来不苟言笑的掌门表情微微凝滞了一瞬,才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樱招的肩膀。
甘华师姐闭关未出,人群中樱招只能看到大师兄参柳和三师兄风晞。只远远地打了个照面,樱招还未来得及与他二人说上一句话,她就被岚光仙姑唤去了不嚣峰单独问话。
以往亲传弟子们出门历练,回山之后也都会一一向师尊报告见闻与心得,传道授业解惑一条龙流程,是以樱招并未当回事。
室内安静异常,衬得雨声渐渐大起来,瓦片被敲击得响个不停。樱招恭敬地跪在内室中央,将刑天摆在膝前,等着师父赶紧把话训完,她好出去找师兄。
参柳在樱招进来之前便冲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速战速决,飞扬的神色在不甚明朗的天色中,极其引人注目。
可惜他动作太大,被师父察觉,生生挨了一记眼刀。但他丝毫不怵,张着嘴无声地向樱招报了个地名,又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站到了风晞身边。
一冷一热两张面孔,的确可以算得上一道风景了。
参柳说的地方是山脚下的蓬莱馆,仙门中人都爱逛的好去处。取名“蓬莱”,是因为里面有个灵兽场,老板会四处搜罗大量的灵兽用以贩卖。蓬莱馆不仅有固定的角斗项目,还有最刺激的赌蛋环节。
卖家将灵兽的蛋用特殊材料包裹起来,买家凭借经验出手,赌对了,赢回来一只珍兽,一夜暴富;赌输了,倾家**产也有之。
赌坊与赌徒,不管在哪个世道都无法杜绝。苍梧山门规森严,门下弟子的确没胆去沾这种戒不掉的恶习,他们顶多去蓬莱馆看看珍兽角斗而已,这次不知道蓬莱馆又来了些什么宝贝灵兽。
“樱招。”
一声沉吟将樱招的思绪拉回来,她正了正脸色,对上岚光仙姑的视线,做出一副聆听教导的模样。
却没想到岚光仙姑只是淡淡地瞥了刑天剑一眼,问道:“那颗珠子,可是魔域之物?”
樱招不动声色地老实承认:“是。”
半晌,她见师父没回话,气氛却愈加凝重,又补充了一句:“刑天也是魔域之物。”
师父洞悉一切的眼神令樱招心里有些发虚,指尖陷进掌心,背脊也跟着僵硬起来。
“据本门探子回报,你被那魔尊斩苍通缉,是因为你在魔族战将选拔时,公然冒充魔域左使,向那斩苍出了手,可有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的确瞒不住。偌大的演武场,几万魔族当中混进去几个曾经见过她的修士也不足为奇。那般丢脸的场景,若换作她当观众,也一定会与师门中人津津乐道一番。
更何况接下来便发生了她被通缉之事。
她原本也是要向师父请罪的。
“师父,此事是我鲁莽,弟子是为收集那斩苍的魔气,顺利进入黑齿谷,所以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万幸的是那魔尊并未同我计较,最终通缉令也撤销了。”樱招在地上跪着,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弟子保证,今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累及师门。”
这番话,岚光仙姑听了却并未感觉欣慰。因为樱招认错的重点根本不在自身,而是在于会不会连累到师门。
“师门要你担心什么?”她没好气地说,“偌大的苍梧山,难道还庇护不了你一个弟子吗?”
樱招抬起脸,泪眼汪汪地就要蹭过去撒娇,被岚光仙姑一臂隔开。
“收集魔气的法宝,是吞云戒?”岚光仙姑问道,“风晞给你的?那戒指呢?”
樱招舔了舔嘴唇,小声道:“弟子不甚,将其……弄丢了。”
她性子直接,以前每次出门游历,都要拉着岚光仙姑彻夜长谈。常常是师父被她弄得不胜其烦,连连吩咐参柳和甘华将樱招带走,还她清净。
倒豆子一般的嘴,却在此时闭得死紧,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岚光仙姑向来是严于律己、宽以待弟子的师父。出门游历的弟子,若是遇上不便明说的际遇,她也只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会多加干涉。即使是对理应成为苍梧山众弟子表率的大弟子参柳,她也从未修剪过他的枝条,任由他长成了如今这般跳脱模样,像株野蛮生长的杂草。
只是樱招,她毕竟是她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便得了这么大的造化,总让人有种“福兮,祸之所伏”的担忧。
屋外的日光透过门扉隐约透进来,樱招梗着脖子与师父对视了很久,才听见师父轻轻叹了一口气,语带告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樱招,你冒头太快,机缘太好。从此以后,是该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
轻飘飘的雨帘似雾蒙花,樱招背着刑天剑走出掌门居所,立在台阶上半晌没动。额前感受到一阵湿润的风,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还未将手放下,便感觉到风势变了。
一枚硬物破空而来,直直撞进她的掌心。手掌摊开,置于眼前,原来是一颗石子。
“怎么啦?这是谁家的小女郎,愁眉苦脸的?”廊柱下传来一道询问,嗓音清越,透着股什么都不在乎的没心没肺。
樱招没说话,垂着眼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看着小石子将地面砸出零零乱乱的水洼,她的神情也跟着呆滞起来。
那人又接着道:“噢,原来是师父最喜欢的小师妹啊。”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岚光仙姑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对樱招这个关门弟子实打实算得上偏爱有加。四个弟子当中,她一碗水从来不端平,手心是樱招和甘华,握在手里是捧珠两枚,手背是参柳和风晞,任凭风霜琢玉。
参柳因此不管闯什么祸,都喜欢拉着樱招一起。这样,即使被师父发现,他也能少受些责罚。
可师父对她这般好,她却不得不向师父隐瞒黑齿谷的一切。无处诉说的闲愁如同遮住眼帘的雨丝,将樱招的内心牵搅得有些乱,可更让她乱是却不只是这一件事。
“大师兄,”她终于抬头看向参柳,“师父打算要我接任北垚峰峰主了。”
“接任北垚峰峰主啊……”参柳笑容僵了僵,没恭喜她,“你自己怎么想?”
樱招笑了笑,说:“我当然愿意啊,当峰主欸,师姐和风晞师兄都已经当上峰主这么多年了,就剩下你和我。不过你现在代管掌门事务,离掌门之位也就差个名分而已,我嘛,是性子不够沉稳,少些磨砺,所以师父老是不信任我……”
“可是,你当了峰主就不能任性妄为了,”参柳说,“也不能老是往外跑了。”
“我知道啊,”樱招声音不大,这句话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我受仙门养育,一身本领皆来自苍梧山,总有一天得要接过峰主的重担,开宗收徒、护佑师门。早继任峰主一日,便能早一日逞长老的威风,月俸也能涨不少,至于能不能往外头跑,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即使岁月在催她成长,她也从来没有任何负担似的,总觉得天塌下来还有师兄师姐们顶着。
去魔域不过一两月,她竟像是变了一些。
参柳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一巴掌拍向她的后脑勺:“小孩子家家的,心思变这么重,师父让你明日便接任峰主吗?”
“也没有……还能宽限个几年,只说让我早日准备着。”
师兄因比她大了整整一个甲子,故仍是时时刻刻把她当小孩看待。闻言,他又笑道:“那你现在就开始发愁做什么?再说了,你要真不愿意当,等师兄当了掌门,便允你去做个散修,这下总行了——”
话音未落,岚光仙姑的质询猝然从门内传出来:“参柳!你又在妄言些什么?!”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惊魂未定的目光,随即沉默着撒腿撤退。
“行了,”撤到安全距离时,参柳不以为意地说道,“师兄也就今日这会儿有空,带你去蓬莱馆放松放松。”
二人下山的路上,偶遇了不少同门。方才在山门口,人多繁杂,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再加上有掌门在场,他们也不好意思追着樱招要看她这柄剑。
这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几乎各个都要凑上前来长长眼。
樱招却只是神秘一笑,告诉他们明日来霞星殿等着,她一一安排大家入内观看,人人有份。
待到消息传遍了苍梧山,她才将背在身后的刑天剑收进气海。
一直冷眼旁观着的参柳十分不解:“一一入内观看,你当你选妃啊?”
不过,联系起樱招少时做过的那些混账事,选妃她还真干得出来。
参柳方才装作没看到刑天剑剑柄上挂着的东西,不代表他没留心。
——那剑穗嘛,粗糙不堪,一看就是出自樱招本人之手。唯独那颗珠子,隔着八百里的距离也能感受到绝非凡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浑小子送她的。
作为兄长,旁的话他的确不便多说。而且瞧樱招这副样子,应当已经被师父敲打了一番。他要再多说几句,引起她逆反,反倒不好办。
可惜甘华在这当口闭关了,不然她还能探听个一二。
罢了,选妃就选妃吧,小师妹好歹也是仙门中流砥柱式的存在,多几个少年郎来伺候,也不是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多看看他们苍梧山的弟子,总比被那魔族拐跑好。
参柳在心里百转千回,樱招却像看智障一样看他一眼,漠然道:“我收服刑天时,一时嘴快答应了要替他寻到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琴谱,名为《蒹葭》,我这边反正毫无头绪,但苍梧山这么多人,总会有知道线索的吧。”
“毫无头绪你就敢答应?!”一声怒吼从樱招体内传出,无头巨人幻化出一道幻影,抱胸漂浮在她头顶,冷冷地将目光笼下来。
神剑拥有剑灵,不是稀奇事。推开苍梧山剑冢的大门,经常会听到各种剑灵在吵架,声音嘈杂得快要翻天。那些被封印了几百年的剑灵,寂寞非常,等不到有缘人,无法真刀真枪地比拼,便只能闲着无聊打打嘴炮。
越是高等的剑灵,便越需要修为才能看见。
参柳十分自来熟地冲刑天弯了弯嘴角:“嗨。”
嗨你个头,竟然没被吓到。
刑天没理他,一根手指戳上樱招的脑袋。可他如今已经认主,无法伤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将她的脑袋捅个对穿。
樱招皱着眉头,垂眼看到自己鼻尖莫名戳出来一根透明的手指,再看见参柳那一眼难尽的表情,她连忙拽住那根指头念道:“你自己提的要求,让我钻了空子而已。但凡你那会儿考一下我奇门遁甲,说不定我就知难而退了。”
这是实话,作为一名剑修,修行到这个境界,她虽不至于六爻不谙、八卦不通,但这种法修的内容,稍微精深一点,她学来就有些吃力了。
想来刑天身为一柄剑,自己也不懂阴阳五行,所以才让她误打误撞将其拔了出来。
迅速将无头剑灵封入气海,樱招才拍了拍手,放松下来,动作娴熟得好似已经做过千百遍。
事实上,她回来的路上,刑天的确不太消停。
许是他太久没见着人,也太久没感受过被人恐惧的滋味,一路上只要见着个活人,他便会冷不防地从她身后蹦出来,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嘴脸想将人吓上一吓。后来他发现基本没人看得见他之后,便倍感无聊地老实窝在了剑柄中,只在感应到修士大能时冒出来。
樱招想着自己毕竟是主人,对剑灵还是得约束一番,立个规矩,于是偶尔也会将他封上几个时辰。
回山之前,她担心刑天会唐突了师父,便提前给他设了三个时辰的禁制。结果就在方才,禁制刚好失效,刑天刚好逮到了能看见他的参柳。
参柳将樱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一脸深意:“嗯,这剑灵,和你很搭。我大概知道他为何会认你为主了。”
樱招:“……”
不是这样的!师兄你听我解释!
蓬莱馆是一座三进的玲珑小院,外头看着只觉得雕梁画栋、精巧异常。步入其内,才发现另有乾坤。
楼内设了缩地成寸的法阵,将几百亩的土地压缩成了一亩见方,踏入门庭,才仿若步入了异世界。里面楼宇林立,辉辉瓦迭,看起来繁华无比。
正中的高楼里藏着个巨大的圆形斗兽场,层层回廊上设着连排座椅,视野最佳的地方辟了若干包间,用以招待贵客。
这法阵出自参柳的手笔,是他年少无知时瞒着师门出来接的私活。结果没想到这蓬莱馆老板这么争气,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带着他那几分技术股也值钱起来。
大笔分红源源不断地给,将樱招羡慕得直流口水。
这年头,法修和符修都能随随便便赚大钱,比如参柳,比如甘华。再不济,像风晞一样炼器,也能时不时炼出个神器来逞逞威风。
可惜樱招以剑入道,天生剑骨,只能兢兢业业降妖除魔,赚点辛苦钱。
知道参柳是蓬莱馆股东这件事的也就只有与他亲厚的师弟妹四人,熟悉他的店小二一见到他的脸,便十分上道地将他二人引入了三楼的包间。
恰好二楼连排的座椅上聚集着一堆苍梧山的弟子,参柳瞥见里头有几张熟面孔,便大手一挥把那些师弟师妹们全招呼进了包间。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有观兽斗的,有行酒令的,还有交流修行心得的,好不热闹。
羽阳峰一师妹刚从冀州历练回山,言语中提到了冀州发生的几件怪事。
“冀州有一巨富,姓贺兰,你们知道吧?”
“知道!簪缨富贵之家,富可敌国,这家是女子守业掌权,男子则送出来修行。我们狐岐峰那个贺兰师弟,不就是这家出来的吗?”说话的是一个大头师兄,因为脑袋生得比旁人要大许多,因此他与苍梧山另外几个弟子一起,并称为“苍梧山四巨头”。
姓贺兰的那个师弟,樱招有点印象,不过那点印象全来自贺兰氏这个家族本身。这家人的行事作风的确是堆金积玉,送人来修行也是专挑可以带仆役入内门、富家子弟如云的狐岐峰。
对于此等世家来说,可以用钱摆平的事,那都不叫事。
“贺兰氏最近在选新族长,关键时刻吧,好像粮食出了问题。”师妹接着道,“他们全族庄子里的良田,一夜之间,全被蝗虫啃光了,颗粒无收。”
“那么多良田都颗粒无收,那冀州百姓不得闹饥荒吗?”
“怪就怪在这里,饥荒没闹起来,”师妹神神秘秘地答道,“长留仙宗开仓放粮了,他们的粮食可是收成很好呢。”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
长留仙宗是冀州的修仙大派,在冀州的地位就如苍梧山在青州的地位一般,受人景仰。偌大的仙宗,总得开源节流才能养得起门内这么多弟子,同时吸引更多有资质的孩童入门修行,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不至于渐渐没落。
只是近年来长留仙宗在几大仙门当中的确有些式微,年轻一辈中已久未出现过翘楚。再加上,贺兰氏几乎把持着冀州的经济命脉,千年氏族,树大招风。那蝗虫专挑贺兰氏的良田啃,的确难保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只是这局做得太明显,也不知道是否存在别的势力栽赃陷害。
羽阳峰师妹遇到的第二桩怪事,仍旧与贺兰氏有关。
金陵城中接连发生了几起暴毙事件,死者全是城中有名的花花浪子,成日混迹赌坊妓馆的主。家里人报了官,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给出了个“病在烟花”的结论便草草结了案。
有一家人偏不信邪,求助了过路的修士。羽阳峰师妹刚好途径金陵城,便跟着去查探了一番。这一查倒真查出那些死者身上的共同之处——他们死时身上都佩了玉。
君子佩玉是传统,官府查案时也不会特地往这方面留意。只修士向来对人随身携带的养气血之物比较敏锐,于是多留了个心眼。更蹊跷的是,这四名死者身上的玉全出自贺兰氏之手,其中一块还是传了几代人的传家之物。
正打算深入查探下去,长留仙宗来人了。
冀州毕竟是人家的地盘,途经此地的修士们不便再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留仙宗将玉器带走。
后续的事情,师妹也不得而知了。
“那四个死者,生辰八字你可有留意?”一直默不作声的参柳忽然问了一句。
师妹茫然了一会儿,才答道:“抱歉,参柳师兄,这个……我的确没有留意。”
“没事,我不是在考你,你不用紧张。”
参柳安慰了一句之后,陷入了沉思。
“樱招师姐说说在魔域的事情呗!”另一个师妹嚷嚷着将话题引到了樱招身上。
樱招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一群人又说起了其他离奇的际遇,至于长留仙宗与贺兰氏的种种恩怨,就这么被轻巧揭过,雁过无痕。
场中珍兽斗到酣处,四面八方皆是惊呼声、叫好声。厢房内的师弟师妹们聊过几轮,又开始玩起了双陆。
樱招围观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这蓬莱馆里还有个灵石钱庄,她心念一动,默默起身,溜了出去。
钱庄紧邻着斗兽场,以便随时为观看珍兽比拼的客人们提供兑换银钱以及典当的服务。又因出入的客人们多是仙门豪绅,在这种销金窟里,只要沾上“赌”字,出手皆是挥金如土,因此别看这钱庄门脸不大,但每日的银钱吞吐量大到惊人。
樱招排着队,看到参柳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
二人一脸莫名地对视了半晌,樱招忽听见参柳说道:“你若是手头紧,想换点灵石来花,大可以跟我说,师兄还能苦着你吗?”
他以为樱招这趟魔域之行,花费了不少积蓄。
魔域不比中土,危机四伏,灵石、灵符还有宝器这些,都是些防身必备之物,流水般的说没就没了,剑修们又没有什么生钱的法子,只能苦哈哈地靠着打怪夺宝换取一些银钱度日。
被合理看扁的樱招挑挑眉,冲他亮出一颗不大不小的琅玕石。看惯了宝物的参柳突然眼睛雪亮,伸手欲拿过来仔细赏玩。
恰好樱招已经排到了最前面,她一脸神气地冲着店小二道:“劳驾,叫你们老板出来一下,我想知道这一颗能换多少钱。”
一个时辰之后——
师兄妹二人走出钱庄时,皆是一脸飘飘然,心情犹如脚踩云端,没有实感。
樱招的乾坤袋从未被装得这么满过。
她没有去数那颗琅玕石究竟换了多少灵石,因为完全数不清。一个接一个的钱箱摞在她面前,她与参柳大约花了半个时辰,才将那些装满了灵石与珠宝的箱子全数搬进乾坤袋。
“就换这么一颗琅玕石,我下下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樱招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喃喃,“不能再换了,免得将市场给扰乱了。”
“这么说,除了那一颗,你还有许多颗?”参柳极会揪重点,颤抖着嗓音发问。
不过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生怕引起过路之人的觊觎。
发觉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什么的樱招没有回话,参柳也不需要她回话,只是一脸了然地说道:“小师妹,不管那个人是谁,这门亲事,我允了。”
什么亲事不亲事的……
都不一定能再见面的人。
樱招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拿到手的满满一乾坤袋的银钱于她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了。
而且,那右使临则还不许她告诉大师兄,自己曾见过她,承过她的恩情。
“师兄,”樱招将乾坤袋收好,转而问参柳,“你之前在魔域历练的那几年,是混进了他们的军中吗?”
“啊,是啊,”说到这个,参柳倒是一脸骄傲,“还差点混了个校尉当呢!”
只是后来被人截胡了,没给他一步一步历练,升上去的机会。
校尉?临则是武将,据说是斩苍从军中提拔上来的,那她之前是任金、雷、水、火哪一部的将领来着?不会刚好是参柳“差点”做到校尉的那支军队吧?
樱招斟酌着,在原地思索了良久,也没想出来该怎么问参柳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也不知道这俩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先找风晞师兄旁敲侧击一下更好?
但眼下明显有比陈年八卦更为重要的事。
樱招想起方在珍兽场馆包间听到的冀州怪事,转而问道:“方才你问羽阳峰师妹有关那几人的生辰,可是有什么问题?”
修士们看惯了生死,对于人命总有几分残酷的淡薄。
对自己,对他人,皆是如此。
冀州那几条人命,明眼人都知道是长留仙宗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私人恩怨,虽然从头到尾都透露着古怪,但说到底,那不是他们苍梧山能插手之事。当今世道,几大仙门之间,表面虽和谐,但私底下暗潮汹涌,互相制衡。
所以方才参柳并未当着众弟子的面将话挑明。
现下只有他与樱招二人,他也无须顾忌那么多,只是到底是尚未确认之事,因此他答得十分谨慎:“也许是我多心,但从土地至五谷,再以玉器为媒介,这很像一种失传已久的借运之法,名为'仙人抚顶'。”
“仙人抚顶?”樱招不是法修,这般高深的术法她以前闻所未闻,只是这名字取得骇人。仙人抚顶一般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运势借走,的确是细思极恐。
她皱了皱眉头,问道:“那四条人命在里面起什么作用呢?”
“压阵,”参柳说,“选取十二名男子,生辰分别对应十二次,以玉器来吸干其精血,如此才算将法阵所需之物收集完成。”
之所以会失传,除了施行起来太过复杂,也太过阴毒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此法对施术之人反噬太重,一不小心便会修为尽丧。
若参柳的猜测准确,为了将法阵完成,施术之人还将残害八条人命。只是羽阳峰师妹离开冀州已有几日,不知这几日又产生了何种变故。
运势一门,入门不太难,是个法修都能胡扯上一两句来唬人,借助一两样物品,因势利导,只要不伤天害理,对于寻常法修来说也算是广积阴功。
但仙人抚顶之法,是将整个家族之气运完全吸收殆尽,其阴损之处,不仅仅在于致使那么大片良田颗粒无收,百姓只能排着长队领取救济以避免流离失所,也不仅仅在于那无辜的十二条人命,更在于此法完成之后,所引起的连带反应。
届时山河翻覆、兵革四兴、兆民死伤,才是罪孽牵缠之所在。
因此施术之人受到反噬是必然。
只是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待查明,长留仙宗是否是幕后黑手,也不能仅凭猜测。
“当务之急,还是先查清楚那四名暴毙之人的生辰是否真的对应了十二次,冀州又是否发生了其他突然暴毙的案件,查清之后,才好做进一步计较。”参柳说着,掏出一叠符纸直接在手中引燃,符纸化作一群火焰状的信鸽直飞向空中,扑腾了几下翅膀后,又倏然钻入虚空,消失不见。
信鸽的去向是苍梧山位于冀州的各个隐藏据点,参柳代管掌门事务多年,如今处理起这些事情来也算是得心应手。只是他平日太过繁忙,此事他无法亲自跟进。
樱招见状赶紧说道:“明日师弟师妹们来我霞星殿时,我会留意那贺兰师弟的状态,他若是不来,我会亲自去狐岐峰寻他。”
参柳点点头:“如此,你便多费些心吧。”
第二日,晴烟风暖。樱招醒来时,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闻风而来的同门,不过皆被傀儡仆役给拦在了外面。
傀儡仆役按照弟子们到达的先后,一人给了一块木牌,上面记录了到达时间以及入内的顺序,等到樱招开始传唤之后,便可凭木牌入内。
樱招的霞星殿里除她自己,便只有各种木头雕出来的傀儡。
洒扫的、待客的、给她捏肩捶背的、舞剑逗乐的,满满一屋子,除了没披张人皮,口不能言,其余倒是与真人无异。
于是弟子们一个一个拿着木牌入内时,看到的景象便是这位掌门最宠爱的小师姐,神情疲懒地横倚在殿首的主座上,一个傀儡在替她捏肩捶背,一个傀儡在替她打扇。
她的脚下,一溜排开几个宝箱,每个宝箱里都装着满满一箱子的上品灵石,金钱的味道如皎月飞光,让人无法直视。宝箱两旁分立着两个身高矮小的傀儡,看着像两个守财童子。
“来了?”
樱招淡笑着招呼了一声,见对方连连点头,做出一副被灵石闪瞎了眼的模样,才缓缓从体内唤出刑天。只是那条挂于剑柄上的剑穗早已被她取下,妥帖地藏于胸口。
神剑铮然立于殿中央,未出鞘,已是剑气逼人,令人手脚发颤。
“想看便走近些看吧,”樱招说,“看完过来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场小型品剑会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才结束,在樱招脚下一溜排开的宝箱,最后空了一半,还有一半灵石没花出去。
知道《蒹葭》的人实在太少,上古时期的琴谱,还是神族之物,在中土虽有过存在的痕迹,但能清楚地说出个所以然的人几乎没有。毕竟就连岚光仙姑也曾表示,自己对这本琴谱闻所未闻。
不过樱招坚信,师父没留心这么一样东西只是因为师父不通音律而已。
术业有专攻,提供线索之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比较好。
今日来霞星殿的同门,樱招也没让他们跑空。她不仅很大方地将刑天剑摆在正中央供人观摩,对于提供了零星线索的同门,傀儡也奉上了一定价值的灵石当酬金。
不缺钱的弟子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增长见识、凑个热闹,缺钱的弟子们自是感激涕零,当樱招是在雪中送炭。于是他们走出霞星殿时,几乎个个笑容满面。
一整日下来,樱招在霞星殿散财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苍梧山。但她直到快要收工时,才等到了狐岐峰的贺兰师弟。
贺兰师弟长相俊秀、气度不凡,进殿之后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倒是和今日来的其他世家子弟一般无二,看惯了好东西,也就是过来瞧个热闹而已。
一番交谈下来,樱招才得知,他已许久不与家中联系,对于家中变故,亦完全不知。而且,这位贺兰师弟只是生于贺兰氏的旁支,主家竞选新族长一事,他虽略有耳闻,但那两位族长候选人,与他实在谈不上亲近。
樱招揉了揉眉头,发觉自己忘了一件重要之事——这位贺兰师弟,正好快满二十了。
苍梧山的弟子,不论男女,皆会在年满二十之日,被师尊重新赐名,以了断凡世尘缘。樱招亦是如此,她在被岚光仙姑赐名“樱招”之前,是有凡世姓名的,但大几十年过去,身上也就剩个法号了。
对于凡世的家人,她在初入内门时虽然时时都在惦念着,也找了许多机会偷偷溜回去趴在墙头探望过,但后来看到父母又添了新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安康,也就渐渐淡了要经常回去陪伴左右的心思。
贺兰师弟应当亦是如此。
冀州之事,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她便只能等着远在冀州的同门传讯回来了。
累了一天,樱招也没了要继续待客的心思,强打着精神与贺兰师弟寒暄了几句之后,又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贺兰师弟见她已有疲色,没等她开口,便十分得体地起身告辞。
临走时,他踌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听闻樱招师姐在寻一本琴谱,名为《蒹葭》?”
“是,”樱招点点头,“你可听说过?”
这个问题,她今日已经问了无数遍,都未得到有价值的讯息,此时也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我小时候,曾见过一云游修士,他似乎极善音律……”贺兰师弟缓缓开口,“在敝舍短暂落脚时,为报答家母的盛情款待,他在宴上弹奏过一曲仙音,我记得,那首曲子名为《蒹葭》,只是不知是否正是樱招师姐所寻的那一首。”
冀州苍梧山各据点收到参柳信笺的同时,金陵城中,贺兰府上正焦头烂额地处理佃农们的补贴事宜。
几千顷的良田全被蝗虫啃光,遭殃的不只是贺兰氏的族人,更是庄子上靠这些粮食生存的佃农们。
贺兰舒身姿笔直地立在管家身旁,监督着他一笔一笔地将补贴发到佃农手上,等到全部发放完毕,已经是深夜。
佃农里混进了几个挑事之人,为维持秩序、安抚情绪,贺兰舒扯着嗓子喊了一天,此时声音早已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几日的不眠不休导致她体力透支得厉害,强撑着将最后一名佃农送出府,转身回府时,她身子突然一歪,跟在身后的嬷嬷立即上前一步将她搀扶住,才让她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在府门前。
佃农之事,虽繁杂,但只要舍得花银钱,总有法可解。
难解决的是另一桩事。
顾不得进上一粒米,贺兰舒给自己灌下满满一壶茶水,感觉到喉咙稍微舒缓了一些,便迫不及待地扯着嬷嬷问道:“母亲那边怎么样了?玉器可有全数收回来?”
其实根本无须她开口问,看嬷嬷的脸色也知道,此事异常难办。
“高价回收玉器的告示已经发布出去了几日,据玉器店的掌柜们回报,收回来的玉器不足六成。”嬷嬷说。
贺兰氏的玉矿石成色极好,雕刻工艺亦是顶尖,出产的玉器远销中土各个角落,几纸告示,根本无法将玉器全数回收。
但这的确是走投无路之下,能想到的最快的法子了。
自第一起暴毙事件发生以来,如今已是第六起。
六条人命,死时身上皆佩有贺兰氏的玉佩,一时之间,贺兰氏的声誉降到最低,人人怕之不及。闹着要退货的民众挤满了各地的玉器店,母亲干脆顺势而为,用术法将告示贴满中土,试图尽量将玉器回收,以避免接下来的惨剧。
只可惜,玉器店散客太多,即使将告示张贴进了深山老林,也无法将卖出之物一一收回。
随身侍奉族长的老仆出现在前厅,恭敬地朝贺兰舒施了一礼:“大娘子,族长在祠堂等您。”
暮色沉沉,阴云垂地,夜空中不见一丝星光,祠堂里也只点了几盏烛火。
贺兰舒看到母亲背对着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向来笔直的背脊在昏黄的烛光下像是弯曲了一些。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在母亲身边跪下。
母亲这几日与她一样,几乎没有合过眼。即使在不甚清晰的光线中,她也能看到母亲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
事发突然,从良田被啃,到接连出现与玉器相关的暴毙事件,前后不过半月。贺兰全族安逸了太久,对于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在短短半月之内像是老了好几岁的族长转了转手上的绿扳指,侧过脸看向贺兰舒,问她:“夕儿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嗯,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他怎会骗我'。”
母亲难得露了些疲态,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妹妹,不堪大用,被男子所惑,竟将我全族置于如此境地。”她将手里的绿扳指取下,递到贺兰舒手中,“我卸任之后,你便是族长。夕儿既然疯了,你便把她当疯子养着,看好了别叫她再乱跑,免得这条性命也被人骗了去。”
那枚象征着族长之位的绿扳指被贺兰舒慎重接过,她垂着眼睛,没心思去仔细端详这好不容易得来之物,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母亲?”
母亲将目光投向祠堂里供奉的一张张牌位,锤了锤久跪的双膝,身躯有些摇晃。身边的贺兰舒伸手欲将她扶起,她却摆摆手,沉吟道:“千年之前,世道艰难、战乱不止,贺兰氏先祖为保护族人,走投无路之下与魔族签订了契约,将灵魂卖给了当时的魔尊。从那天起,我们贺兰氏族人,世世代代皆须听命于魔族,为奴为婢,莫敢不从。”
修仙世家的血液里竟流淌着臣服于魔族的血液,这般悚然的消息令贺兰舒睁大了双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事,我从来不知。”她喃喃。
母亲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透露出一丝苦楚:“你不知是因为,魔族五十年前换了新任魔尊,那新任魔尊许是还未摸清坐上那位置意味着什么,因此将我们这些人类奴仆忘得一干二净,这才给了我们五十年的喘息之机。”
“那母亲如今提起这件事情,是想做什么?”贺兰舒骤然反应过来,拉住母亲的手,凑到她面前,语气急切。
她的手被母亲反手握住,似是安抚。贺兰舒渐渐镇静下来,看到母亲一脸坚定地望向她,笑道:“仙人抚顶之法若是完成,鬼神难救,我全族的好日子恐怕就此到头。反正我一把老骨头,就算当即殒命也无任何怨言,但你们还这么小……你妹妹又……”
母亲顿了顿,伸手抚了一下贺兰舒的脸颊:
“求到他面前去,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亥时一刻,魔都街巷灯火正盛,酒楼夜市处处喧嚣。
伫立在山巅之上的厌火魔宫在夜色中突围,巨大的建筑群虽亮堂得像是镶着日光,却由于魔尊喜静,申时一过便早早陷入了沉寂。
侍者们早已被屏退,无召不得接近魔尊寝殿。
悬挂在过道两旁的灯火随着时辰的转换变暗了一些,一盏一盏地延伸出去,奔星似的在金砖铺就的地上撒下一片碎影。
魔尊的寝殿里倒是有些声响,是笔沾了墨汁画过纸张的沙沙声。
握笔之人有着一副极好的颜色,神情却由于处理了太多堆积在案的政务而渐渐显现出不耐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紧了紧,魔尊大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浮气躁,他撑着脑袋在案上呆滞了半晌,干脆任性地将笔一撂,起身在殿内踱了一圈,又缓缓坐回案前。
从黑齿谷回来之后,他时常会有这种烦躁的情绪,阴晦的枯草在胸腔扎了根,摸不着,也拔不掉。
将樱招的通缉令撤销后,他与她的唯一一点牵连,也就这样断掉了。
应当要感到安心的。
这是他自己促成的结果,他再也不会被他蔑视过的情感所支配。平等地对所有人、所有事毫不关心,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他是这样以为的。
斩苍在座椅上凝固了半晌,听着窗外疏疏的风声,伸手探进袖口,掏出一本光秃秃的册子,置于案上。
还未来得及翻开,寝殿一隅,贴着墙角摆放的长长一溜架子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响动,“啪嗒”一声,在空旷而安静的殿内格外明显。
他侧头看过去,只见放置在架子最顶端的小小锦盒,自己掀开了一条缝,而后,一线微光从里面漏出。
那锦盒在他住进来之后就摆在那里吃灰,他在侍者的指引下似乎曾翻开来看过,但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也没太留意。
左右不过是些没用的魔印,他用不着,自然碰也不会碰。
锦盒仍在静静地流泻着微光,斩苍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它,思索片刻之后,才一勾手指,隔空将锦盒唤到眼前,屈指将盒盖掀开。
里面躺着的是一尊梅花状的魔印,正幽幽地闪着紫光,瞧着是某种召唤咒。
召唤谁?召唤魔尊吗?
现任魔尊大人颦起了眉毛,他记起来了,这里面的魔印究竟是什么。
当年他住进厌火魔宫时,年长的侍者曾指着架子上那一排锦盒对他毕恭毕敬地介绍说,那些都是魔尊的奴仆。几千年来,历任魔尊为加强威慑力与统治力,在各个种族当中都培养了一批伥鬼,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奴仆都一并由他继承了。
他真是……谢谢他前面那些魔尊了。
谢谢他们,留了这么些枷锁给他。
斩苍暗自嗤了一声,伸手将那枚印章纳入掌心,然后瞬间从座椅上消失了踪影。片刻之后,他像是忘记了重要的物品,人竟折返回来。
躺在案上那本封面光秃秃的小册子被他小心拿起,揣进怀中,人一闪又不见了。
由于魔尊大人对于回应召唤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不情愿,于是贺兰舒与母亲在按照法则,诚心念出召唤咒之后,等待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周围的环境才开始产生变化。
黯淡的祠堂、联排供奉的祖宗牌位,还有身后大片熟悉的景致在视线中急速倒退,晕眩了一阵,再睁眼时,脚下踩着的木质地板已经变作了纤尘不染的白玉砖。
性子向来沉稳的母女心知自己大约是来到了魔域的某处地方,于是很规矩地低着头没有四处张望。
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几根气势恢宏的琉璃大柱,上面似乎雕着一些张牙舞爪的魔物,但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看个分明,只觉得有股无法反抗的威压自头顶压下来,连膝盖都有些支撑不住。
贺兰舒与母亲都不是毫无修为的普通女子,她们自小便横刀立马惯了,即使面对着仙门大能也能保持从容不迫、进退有度,但侍魔血契造成的血脉压制太过陌生,也太过厉害,准备了满肚子腹稿的老族长此时竟被震慑得连骨头都在颤抖。
“你们是何人?”
头顶传来一声沉缓的询问,不辨喜怒。
奇怪的是,随着这声问话,罩在头顶的威压似乎随之收了起来。
至少是能让人喘气了。
迎着熠熠灯火,母女二人抬起头,只见问话之人端坐在高处,面上覆着一张精巧的兽纹面具,看不见相貌。但那人身姿十分颀长,一只手将脑袋撑着,另一只手闲适地搭在王座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屈起,骨节分明得格外好看。
目光到这里便戛然止步了,贺兰舒的母亲心焦如焚,没心思继续探究下去。她拉着贺兰舒在殿中不卑不亢地跪下,垂眼报上家门。
坐在上首的魔尊静静地听完她的一席话,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贺兰?冀州?”
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无声地敲击了两下,他想起来中土舆图上,冀州似乎与某个没良心的剑修师门离得有些远。
他顿时又变得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不过魔尊一旦开始接话,不论在表达什么意思,给出的都是可以继续交流下去的讯号。贺兰舒抓住机会,简短地表明来意后,便闭上了嘴,与母亲一起,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同时她的心绪又十分复杂。
贺兰舒对魔族本身无任何好恶,因为自她出生起,魔族便未大举进犯过中土,偶尔见到几个藏匿于人群中的魔,与人族看起来也一般无二。她也曾听说过魔族现任尊主的传说,说他实力强劲,说他治下甚严,有些修士还会说他面目丑陋。
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魔族产生联系,因此这些话过耳就忘。
关于自己家族的秘辛,她今日是第一次得知——贺兰氏,作为修仙世家,虽然千年来家中的男子没修出过一个有本事的仙门大能,但总归明面上是风光霁月、一身正气。
可母亲却告诉她,家中所有流淌着贺兰氏血脉的人,都是魔尊的伥鬼,不论她们有多不愿意,只要魔尊发话,她们便必须唯他马首是瞻,包括现在已经深入了仙门内部的贺兰氏男子。
现在想来,应当是他们体内流淌的魔契让他们在修行一事上注定走不了太远,以至于家中出事时,竟无一人能想得到解决之法。
长留仙宗这个局做得太过阴毒,桩桩证据直指贺兰氏。作恶多端的商贾世家,被啃光了良田是天罚,玉器害人是邪术,而长留仙宗是救世主,是正义之士,按捺到仙人抚顶之术完成,将运势完全转换,他们再出手,便是替天行道、师出有名。
百口莫辩、走投无路之下,她们只能被迫求助这个掌握了贺兰氏全族生杀大权的魔尊。
贺兰舒与母亲对视一眼,自觉言辞已十分恳切,再抬眼看向魔尊,即使他戴着面具,让人无法窥视到表情,但跪在殿内的母女二人仍旧能感觉到他对于这件事其实有些无动于衷。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贺兰舒没觉得有什么。自己家人尚且靠不住,怎能指望一个魔族施以援手呢?况且他五十年来从未驱使过她们,说明她们对他没有丝毫利用价值,如今更是弃子一枚,不值一提了。
贺兰舒母亲眼里的光眼看着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坐在上首的魔尊突然问道:“你们召唤本尊,是想让本尊替你们踏平长留仙宗?”
“不,长留仙宗与我们的恩怨,我们自己会解决。”老族长赶紧摇头。
“噢,是吗?”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声音听上去似乎还有些遗憾。
斩苍有些搞不懂这些人族的想法了,虽然他绝对不会那么鲁莽地答应去踏平一个仙宗,贸然掀起两族之间的战乱,但她们既然都求到他面前来了,还这般骄矜,也实在是件新鲜事。
眼见着那惜字如金的魔尊又开始不吭声,贺兰舒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们只是想让尊上替我们寻出剩下那六个压阵之人,以阻止法阵完成。作为交换,尊上可以尽情向我们提出要求,我们愿为尊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事实上,即使贺兰舒不这样强调,她们全族也得供他驱使,这样说只是看起来没那么屈辱而已。
好在这位魔尊大人并没有喜欢拿着他人的痛苦取乐的嗜好,也不需要这些人为他赴汤蹈火。他只是在想,这一族的人们不管当初是如何将灵魂卖给的魔族,如今好歹也算是他的子民,勉强庇护一下也未尝不可。
“你们出产的玉器,是出自同一个玉矿吗?”斩苍问。
“是。”老族长伸手将自己腕上的白玉镶金手镯取下,双手捧高举过头顶,“老身这只玉镯亦是产自同一块玉矿。那玉矿开采了近百年,如今原石已经差不多枯竭,万幸新发现的矿床还被法阵封存着,未投入使用。”
斩苍隔空将那只玉镯取过来,随意瞥了一眼,没说别的。只见他掌心凝聚起一团紫光,片刻之后,那只镶金玉镯已经变作一团齑粉。
玉镯是身外之物,跪在殿中的母女二人对此并无反应。她们二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斩苍用空着的那只手结出一个印,紫色的星线从他的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道法阵,悄然落到地面。
窗外云层汇聚成漩涡,堆积翻滚,聚集着搅动天地之气。
议事厅内,法阵如潮水一般骤然铺开,已经化作齑粉的玉镯被斩苍浇在法阵上,活了一般沿着星线游走。
星线完全铺开成一幅中土舆图时,浮游不定的齑粉如同点点繁星遍布在法阵之上,片刻之后,竟缓缓汇聚成六个小圆点。
万物皆有灵,产自同一个矿洞的玉石,几万年来共享着同一座山的呼吸,借助天地之气,摆出聚灵阵,可以大致堪出其所在方位。
再加上,仙人抚顶用于压阵的十二人,只能按生辰顺序取其精血,斩苍既已得知此前丧命的那六人的生辰八字,那么,根据玉佩分布的方位以及星辰的走向从鹑首至析木一一定位即可。
困扰多日的难题就这样被轻松解决,母女二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这位魔尊对于法阵一门的娴熟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即使是苍梧山那个据说是百年难遇的法阵天才参柳,应当也是难出其右。
母女二人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才连声道谢。
斩苍却摇摇头,提醒道:“此法,治标不治本,即使你们将活着的六人悉数带回,布阵之人一日不除,他仍旧可以将这批'有缘人'丢弃,从头再造一批压阵之人。”
“多谢尊上提醒,”贺兰舒的母亲投去感激的一眼,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只是那布阵之人,与小女……”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脸上那丝若有似无的隐情也收了个干净。她顿了片刻,转而保证道:“尊上放心,大恩大德,来日我族人必定相报。”
想来这其中恩怨的确错综复杂,无法为外人道,斩苍也不打算继续探究下去。
正打算让她二人回去,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闲散地倚在靠背上的身子直了直,趁火打劫似的说道:“不必等来日了,本尊的确有一桩事,你们可以帮忙留意一二。”
流萤几点,伴着长明的烛火飞来又去。
时近亥末,斩苍从议事厅回到寝殿。
面具在脸上压出了几道印子,他用手背蹭了蹭,没管。施了道清洁咒后,换上寝衣,指尖不知何时又夹上了那本光秃秃的小册子。
小册子随着他一起钻入床帐,被他安放至枕上。
琉璃殿暖,灯花旋落成暗暗的一簇。斩苍侧躺在**,十分熟练地伸出一只手,将册子翻开。宝石般的眼珠中随即倒映出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
他眨眨眼,又凑近了一些,眼睛追逐着册子上手持长剑的女子,嘴角不自觉露出近乎稚气的笑。
他画得真像,不是吗?挥剑出招的神情动作,甚至连头发丝的位置,都与她本人一般无二。通缉令上的那幅画像,也是被她本人认可过的。这段时日以来,他的画工甚至更为精进了。
一寸又一寸被他丈量过的樱招,闭上眼睛后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于是他干脆把自己关在房中,一遍遍地画她。
画她练剑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弯着嘴角故意凑到他面前来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憨态,却可爱得紧。
“樱招。”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
“樱招师姐 !”
一声呼唤将樱招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头看向来人,问道:“怎么样了?”
“那府上的二小姐,的确被关了起来,每日吃食都由专人派送。”
说话的是苍梧山在冀州据点的一名探子,自接到参柳来信之后,他们便一直监视着贺兰氏的一举一动。
樱招来金陵城已经两日了。
自那天从贺兰师弟口中得知了《蒹葭》的消息之后,她便开始整理行装,打算亲自往冀州走一趟。贺兰师弟当时年纪尚小,对那云游散修半点没留意,有些什么特征也记不分明。樱招想着,或许他家中大人能提供一些线索。
刚好探子传回消息,信中表明那死去四人的生辰,的确与参柳的担忧不谋而合。不仅如此,在羽阳峰师妹离开冀州之后,又另外发生了两起与贺兰氏有关的命案,如今已是第六起。
于是原本还想着在师门多逗留一段时日的樱招在禀过师父之后,连自己殿中的床铺都没睡热,便急匆匆地赶赴了冀州。
据生活在此地的探子们说,贺兰氏的田庄里设有百虫不侵的法阵,这是冀州百姓尽人皆知的事情。
一夜之间田地被蝗虫啃光,当然会被看作是天罚。再加上玉器杀人事件,种种不利境况堆积在一起,眼看着贺兰氏多年来积攒的口碑就要毁于一旦,结果,待到樱招到达金陵城时,境况居然变得明朗起来。
一切善后事宜在贺兰舒的主持之下进行得有条不紊,这几日这里也没再与玉器相关的人命。解决问题态度诚恳,不利于贺兰氏的舆论竟隐隐有要翻盘的迹象。
看这情况,若不是这家在背后有高人指点,便是与那布阵之人达成了和解。
据樱招了解,贺兰氏的耕种事宜一向由老族长的二女儿贺兰夕负责,那田庄法阵被破,难保不是与她有关,因此才会在此刻被关起来,闭不见客?
“拜帖递过去,他们没接吗?”樱招问。
“没有,”探子说,“那家丁只说多谢关心,但由于家中实在太过繁忙,恐招待不周,等忙过这段时日,家主会亲自上苍梧山拜谢。”
樱招来之前,曾遣人以苍梧山的名义递上过拜帖,来意虽未直白言明,但有心人一看便知是要施以援手。
苍梧山的修士,不论去到哪里都是对他们礼遇有加,这贺兰氏以前对他们也是巴结不及的,为把家中那几个不成器的男丁送上苍梧山,每年银钱几乎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现如今她主动屈尊,反倒碰了一鼻子灰,樱招也有了些恼意。难不成是因为她穷鬼的名声在外,所以他们以为她是过来讨要孝敬的?
“算了算了,你们下去吧。”
她一脸郁闷地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愁肠百结。
来金陵城这两日,樱招除了消化各种消息,别的似乎什么也没做,光感受金陵城的纸醉金迷了。
在这里,有钱人遍地都是,就连苍梧山的探子们驻扎的府邸,都比一般的地要奢华。
夜色澄澈,城中灯火似海上明珠一盏一盏亮起。樱招坐在金陵城中据说可以摘星的那栋楼宇上,遥望着脚下一栋栋灯火通明的琼楼发呆。
好天良夜,她却无端想起自己初到魔域那段时日,她也曾像这样,坐在魔都的琼楼上遥看厌火魔宫。那时她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过,唯一在乎的便是怎么收集到那魔尊身上的魔气,然后顺利将刑天剑带回师门。
如今一切都如愿以偿,她却在微凉的夜气中,惦念起一个不该惦念的人。
“你说,他为什么要是魔呢?”她对着空气喃喃。
“是魔怎么了?”没有脑袋的大块头刑天悄然从剑身挣脱出来,八风不动地在她身边坐下,抱着双臂道,“他的树身,连接三界,几万年来日日承受着十个太阳的神力,若是在神界化形,少不得也得是个神,但他于魔域化形,扎根在那片土地上,力量皆来自魔域,便只能成个魔咯。”
“我也没提他名字啊,你怎就知道是他?”被人毫不留情地看穿,樱招觉得有些丢脸,原本还想挣扎几句,对上刑天一脸了然的神情,突然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她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整片魔域都是他的力量源泉?”
“对,只要树身还扎根在魔域,魔域就得为他提供力量。”
“那肉身其实是可以离开魔域的,对吗?”樱招又问。
刑天转过身子,沉默了片刻,用一副看透了一切的口吻说道:“问出这种问题来,他是不是魔,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吧。”
樱招:“……”
“你真正苦恼的,是他为何会是魔尊吧。”
樱招不是幽闺自怜之人,她自小便善于表达喜欢。少女心事于她来说从来不是无法言说之物,但此时此刻,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丝酸楚。
脚下的一栋栋小楼像是醉了,绮罗丛里,有才子佳人在夜游金陵,看起来十分相配。她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转而问刑天:“那首《蒹葭》,真的很好听吗?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啊……”刑天慢吞吞地,反应竟有些迟钝,“是啊,精妙绝伦,本尊永生永世绝不会忘。”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樱招侧过头去看他,又只能看到他那**着的肚子。
他如今虽已经是她的本命心剑,但结契时刑天尚有心愿未了,因此她与刑天无法做到完全的心意相通。
樱招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忍无可忍地说道:“我说,你好歹穿件衣服吧,如今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剑灵,万一我与人对战时,别人看见你这般袒胸露乳、衣不蔽体的模样,把我也想象成你这种粗犷汉子,你叫我如何自处?”
“啰唆!”刑天来了脾气,极不耐烦地回她,“你大晚上在屋顶上坐着,胡言乱语一通,究竟想做什么?”
是啊,她想做什么呢?
樱招站起身来,极目远眺。她看见金陵城笔直的主干道上,贺兰氏的府邸又换了一批守卫。这个家族,延续了千年,他们族里有些秘法连仙门也搞不清楚,一般的探子自然无法潜入府内,探听到其核心秘密。
仙宗规矩好多,修行到樱招这个境界,似乎很多事情都不适合她亲自去做了,好像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本事大了之后,就得要收几个小徒儿,摆出师尊的架子,将杂事琐事一并交由弟子去做即可,自己则主要负责运筹帷幄。
可她不适合运筹帷幄,她喜欢独来独往,适合冲锋陷阵。
看到樱招目光所及之处,刑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跟着站起来,一溜烟地飞回剑柄中,沉声道:“你若想进去,谁能阻你?”
说去就去,明路走不了,她便走水路,亲自去探一探虚实。
樱招从屋顶上一跃而起,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贺兰府邸的防卫,对于一般境界的修士来说,或许如铜墙铁壁一般结实,但对樱招来说却是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找到那二小姐的闺房花了些时间。
不知穿过了几座小花厅,又钻过了几道门廊,樱招才看到一处守备森严的院落。
樱招给自己施了隐身的障眼法,隐匿形迹踏入房中,看了看房间摆设,果然是一女子闺房,珠光宝气无一处不精美。房中有一妙龄女子,正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梳妆。纤纤玉手执着眉笔淡扫轻描,描完之后又开始梳头。
樱招想着自己若是不出声,对方应当永远也无法发现她,于是她上前一步,走到女子身侧,正打算解除障眼法。女子却突然站起身来,扶着后腰,一步一步极其沉缓地朝着敞开的窗户走去。
高高隆起的小腹直直地印入樱招的眼帘,樱招站在原地,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还未娶正夫的二小姐,竟已身怀六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