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隔着一面铜镜,樱招并未看得真切,那二小姐经过她面前时,她才发现,对方的面容憔悴得厉害。脂粉在脸上铺了厚厚一层,却丝毫掩饰不住她双颊与眼眶的凹陷。分明还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却已形同枯槁。
贺兰夕的生命在迅速地流失,似乎正在被她肚子里的那块东西给吸食。
寻常的怀胎会导致母体被蚕食成这样吗?
樱招虽未怀过胎,身边甚至连怀胎的妇人都没有,但她知道,这种情况极不正常。
一脸纳闷地跟着贺兰夕来到窗前,樱招掌心悄然蓄起灵气,伸手在对方腹上一探,果然探到了一丝魔气。
樱招好歹也去过魔域一趟,混迹在魔族当中感受过不同魔族身上的气息,这一探之下,便清晰地察觉出,贺兰夕腹中胎儿身上萦绕的魔气,与寻常魔族身负的魔气略有不同。
更像是……魔修的气息。
修士修行,心志坚定者少,大部分修士都需要在修行过程中剔除妄念。
忘物养心,忘情养性,忘境养神。
因为只要有妄念,便极易生出心魔。千百年来,堕魔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们外表与人无异,混迹在魔族与人族当中,作恶多端。
但他们通常也活不了多久,被心魔啃噬的身体,一开始,还能保有几分清醒,但久而久之,神志会渐渐丧失,直至完全将身心交托出去,变得疯疯癫癫,最后受尽折磨而死。
贺兰夕腹中孩儿的父亲,竟是一名魔修吗?她是心甘情愿还是受人蛊惑?
惊疑不定地抽回手,樱招再看向贺兰夕时,眼中则多了几分同情。她看见这位二小姐行尸走肉般的在小轩窗前站了一会儿,似乎觉得累极,又托着腰在榻上坐下,痴痴地望着夜空中的几颗星子,神情呆滞。
呆滞得像是……掉了大半魂魄。
魂魄离体,再加上身怀魔胎,难怪她现在整个人都散发着死气。
顾不上自己还隐着身,樱招急急走到贺兰夕身后,将掌心置于她头顶,灌入自己的灵力。
贺兰夕似有所感,几近涣散的瞳孔凝聚起来,下意识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她微微偏了偏头,想奋力回身查看,樱招伸手轻轻将她的脑袋扶正,提醒道:“别动,你快要死了。”
樱招没有危言耸听,她的灵力灌入贺兰夕体内之后,就如同灌进了无底洞,尽数被她腹中胎儿给吸食了个干净,硬是未漏出一星半点给母体的经脉。
应当是丢了魂的缘故,这具身体没了魂魄护体,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再不拿回离体的那大半魂魄,这二小姐应当熬不了几天了。
“你的魂在谁手上?”樱招将手抽回,托住贺兰夕半倒的身子问道。
两行清泪从贺兰夕眼中渗出,她对着虚空眨了眨眼,根本不在乎扶住自己的人是谁,只神志不清地说道:“姐姐,你们这几日累坏了吧……母亲,母亲还在怪我吗?”
樱招:“……”
“我不该,不该错信他的……”
错信谁?那个魔修吗?
樱招想直接开口问,但又怕直接打断她会引起反效果,于是只能牵住她的手腕尽力给她渡些灵气。
“不必费心了,”贺兰夕低声道,“本就是我酿成了大错,以为,他还是原来那个人……结果险些害了全族……我身死之后,你们也不用受他胁迫了……姐姐,帮我和母亲带句话吧,就说,女儿……女儿不能尽孝了……”
一番话说得悲戚,樱招也从中大致猜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贺兰夕与那魔修有情,且这情根种在那魔修入魔之前。他二人原本应当是一对佳偶,不然她不会到这了这个地步,还在护着腹中胎儿。可惜,那被心魔啃噬的魔修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没念半点旧情,甚至还以贺兰夕的魂魄相威胁……
院外突然有两列整齐的脚步声在快速逼近,接着驻扎在门口的守卫齐刷刷地见了一声礼。
院门从外被人推开时,樱招无声无息地将贺兰夕安置在榻上,而后跃至房梁上坐好,动作轻得连梁上的灰尘都未扬起。
步入院中的只有贺兰舒的母亲与贺兰舒。她二人在房门口停下,对着门口的禁制鼓捣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这间房的门窗上都被下了颇为复杂的禁制,一层套一层,稍不留心出点差错,就会惊动守卫。樱招进来时看到这些禁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差点就准备拔剑直接将门轰开了。后来还是她自己觉得被人拒了拜帖又偷摸着溜进来的行为太丢份,才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地将禁制解开。
这母女二人许是太过焦急,解开禁制所花的时间竟比樱招还长。推门进来之后也顾不上查看屋子,两人瞧见贺兰夕在榻上躺着的身影后,便直直奔了过来。
樱招渡给贺兰夕的灵力到底还是起了点作用,虽然人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但脸色看着比方才要精神不少。
贺兰舒将贺兰夕的手牵起,低声看向母亲:“三日之期快到了,今夜,我们若不把那六人交出去,妹妹恐怕……”
注视着双目失神的二女儿,老族长一时没吭声。她沉默着走到榻旁,像被掐住了喉咙般,只觉得喉头酸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为一族之长,一人之命与全族命运,孰轻孰重,她自然拎得清。只是,人过半百,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油尽灯枯而死,纵使她再铁石心肠,也仍旧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无力。
在求到那魔尊面前的时候,她们原以为贺兰夕的情况不至于这么遭的。
明明前段时日将她寻回时,她只是有些痴傻而已,小腹也平平坦坦,完全没有怀胎的迹象。可在她们将那剩余六人尽数接回看管的第二日,贺兰夕的情况便开始急转直下。
原本平坦的小腹一夜之间隆起,显怀至七个月大小。老族长这才发现,自己的女儿竟怀了那魔修的孩子,而那魔胎,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吸干了母体的精气,贺兰夕到现在已是危急万分。
一封密信被悄然送进来,信中言明,若要将贺兰夕剩余的魂魄拿回,只能用那剩余六人来换。
原来后招在这里等着她们。
“十三雀已全然被心魔吞噬,寄希望于他良心发现已是不可能,”贺兰舒提议道,“不若我们再去求那位一次吧。”
谁?十三雀?!
这个名字从樱招耳畔骤然飘过,她睁大了眼睛,发现这人她认识。不,其实也说不上认识,只是在仙门大比中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十三雀是长留仙宗掌门首徒,若是放在他们苍梧山,少不得也和参柳一样,是下任掌门的最佳人选。事实上,参柳也的确和他斗得常年不分胜负。
那落魄了的长留仙宗,几百年来也就出了这么根好苗,但这根好苗,却于五年前叛出了师门。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樱招只知道此后听到的有关十三雀的消息,全是恶名。
所以贺兰夕腹中胎儿的父亲,是十三雀?
等等——
贺兰舒方才说,她们要求助谁?是指点她们的那位高人吗?
樱招竖起耳朵继续往下听,却只听到老族长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当那位是守护神,有求必应的吗?他遣我们去寻的《蒹葭》现下还没有眉目,如今怎好再去打搅他……”
话音落下时,坐在房梁上听墙角的樱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不是,一个破琴谱而已,居然这般抢手吗?除了她,还有别人也在寻《蒹葭》?难道是她那日在苍梧山大张旗鼓地进行悬赏,导致消息走漏,引来了其他觊觎之人?很有可能。
樱招瞬间觉得情况很不妙,若是别人在她之前寻到了那个琴谱,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是啊,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实在难以交差。”贺兰舒也觉得此事无解。
消息放出去之后,姨母曾递过来消息,说十年前,她在府内招待过一名散修,那名散修为报答她的款待,曾当众弹奏过一首曲子,名为《蒹葭》,但她招待过的散修太多,因此那名散修师承何门,去往何处,根本无人在意。
线索断在这里,连查都不知道往哪里查起。
牵在掌心的手突然紧了紧,贺兰舒低头朝贺兰夕看过去,只见她嘴唇张合着,缓缓吐出一个词:“蒹葭……”
“嗯?”贺兰舒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耳朵贴近了些,问道,“妹妹在说什么?”
贺兰舒的母亲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倾身牵住贺兰夕的另一只手,沉吟道:“夕儿少时喜欢去你姨母家。”
因为姨母性情最为温和,不似母亲,为培养出合格的家主,秉持着铁一样的纪律,从小就没给过家中子女几分宠爱。
“蒹葭……是十三雀……十三雀的……”贺兰夕此时变得清醒了不少,虽然说话仍旧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但对于失了魂的人来说,已是极限。
此言一出,屋内其余三人皆目光如炬地盯住她,尤其是樱招,她再也忍不了躲在暗处,急匆匆地将障眼法解开,闪身出现在榻旁。
她出现得突然,老族长与贺兰舒亦被吓了一跳。但这二位到底不是普通的闺中女子,瞳孔睁大了一瞬后,连惊呼声都没有发出,便旋即冷静下来。
苍梧山樱招仙子的拜帖,她们此前的确是收到了,但没有选择接。
因为苍梧山来晚了一步。
贺兰氏既已求助于魔尊,选择重新成为魔族的奴仆,便不好再将仙门之人牵扯进来。族人的秘密若是被仙门中人知晓,恐怕整个贺兰氏会陷入更加危难的境地。
既然两头都是深渊,便只能咬牙选择看起来没那么深的那头了。
“樱招仙子。”老族长率先反应过来,朝着樱招施了一礼。
“嗯。”樱招点了点头,没和她废话,开门见山问道,“十三雀在哪里?”
老族长与贺兰舒对视一眼,没有立马回话。
“他既然拿你女儿的性命相要挟,应该会告诉你们交易地点吧?”樱招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哪里?”
世人皆有所求,仙门中人都不是大善人,一丘之貉而已。老族长从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之事,以物易物才是自然之数。
她看了看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二女儿,咬了咬牙,开口问:“樱招仙子,所求何物?”
情况紧急,樱招没和她客气,直说道:“《蒹葭》。”
趁着那母女二人稍稍愣神,她弯下腰来,凑到贺兰夕面前,将语气放轻,一字一句地问她:“《蒹葭》,在十三雀手上对吗?”
贺兰夕缓缓点头,还想要补充些什么,但迟钝的脑子让她一时想不起来。
等待了片刻的樱招见她神志又开始涣散,便不再多问,直起身来沉沉地看向老族长。
桌上的烛焰随着夜风飘忽不定地摆动,灯芯蓦地发出一声响。面对着化神境修士毫不留情的逼视,老族长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说出了一个地名。
樱招将嘴角翘起,从容道:“等着,我去给你们把她的魂魄拿回来,作为回报,琴谱我要了。”眼见着那母女二人皆露出一脸难色,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你们尽可以去知会你们口中想要《蒹葭》的另外那位高人。只不过,鹿死谁手,就看谁本事了。”
最后这句话掷地时,樱招已然消失在房中。
这位来自苍梧山的不速之客瞬行而去,倚在榻上的贺兰夕眨了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想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她费力地拉住贺兰舒的衣角,看到贺兰舒低头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开口时,竟是满腔焦急:“蒹葭是……十三雀的杀阵,叫她……千万小心。”
这句连贯无比的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贺兰舒抓住她的手,将眉头皱得死紧:“杀阵?不是琴谱吗?”
“是琴谱,更是杀阵……”带着气声的虚弱之言,令听者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贺兰舒抬眼看向老族长,心惊胆战地问道:“母亲,此事是否要向那位报告?”
老族长没立即发话,反而一脸沉重地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森森的烛火将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拖曳出不知何时已然变得佝偻的一道黑。
贺兰舒心头一冷,顿时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
“他若是出现,那樱招便会得知我们与魔族为伍之事,千年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老族长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能告诉他。”
轰雷震山,黑雨泼天。
压顶的浓云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森罗海。海水泛涨起来,万迭波涛中隐隐有庞然大物在急速游动。
海潮的咸腥味钻入斩苍的鼻中,他随意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众部将肃然领命,掣电一般辟开水径,直钻入了黑压压的海面。
此时的魔尊正带着四部众将在距离魔都千里之远的森罗海猎蛟。
蛟身作用极大,从龙须到龙爪,可谓处处皆宝。而蛟龙自来便喜爱在风吼雨急时出没,将一汪黑海搅得如同天罚一般可怖,却刚好方便了这些新旧战将们各显神通。
这是每年魔族战将选拔之后的传统项目,四部战将们只有靠着猎蛟时的出色表现才得以入得魔尊的法眼。
今年猎得蛟龙的仍是右使临则,她站在巨蛟头上,手持一柄银戟,瞳孔紧缩着于翻滚的巨浪中稳稳地将戟身直戳入蛟龙脑髓,剥皮剔骨的架势将身边一众魔族少年吓得够呛。
其余新进的魔族战将也有许多表现非凡之士,眼看着蛟龙已被瓜分,便转向森罗海中其他的魔物。围猎结束时,战利品在沙滩上浩浩****堆成了山。
太簇全程没参与,只与斩苍一起站在岸边,将战况尽收眼底。
雨收云断,将士们在海岸上就地扎营,架着篝火喝酒吃肉。斩苍不喜欢被人这般闹着,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酒,便回了自己的帐子。
魔尊的寝帐由专人收拾打点,即使只是扎营一晚,也被布置得四壁珠玑,撩开帘子简直要被晃花眼。
斩苍在帐子里待了一会儿,自觉并无睡意,便独自一人绕到营地背面,望着绵延的群山发呆。
魔域不是仙山福地,山山水水总透着股狰狞之态,仿佛誓要尽职尽责地坐实自己幽冥之境的地位。但今夜的群山许是被魔族战将们的杀气震慑住,藏匿于山中的兽类静悄悄地,连声气都不敢出。
身后远远的战将们的笑闹声飘过来,显得眼前的山峦愈发沉寂。
负载着魔气的云层散开了一些,漏出一丝萧索的月光。斩苍从袖中掏出此前在黑齿谷强行从樱招那里夺过来的吞云戒,细细的银链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灵气。
他举起其中一枚戒指,透过戒指的圆孔去观察那轮被黑云包裹的月亮,朦胧一团的白光,奄奄一息地被云层吞没。他放下手,将银链子上的五枚戒指一枚一枚地抚过,企图将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压下。
让贺兰氏去查有关《蒹葭》的消息,几日了也没个回复。
上古神族寂灭之后遗留下来的物品,想要寻到,的确要靠“机缘”二字。魔域境内他已经遣人去寻过,皆一无所获。让贺兰氏在中土查,原也是不会太快的。
他向来沉得住气,也明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想扰人清梦,问问那贺兰氏的人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念头一出,他才想起,那与贺兰氏族人连接的魔印被他扔在厌火魔宫的架子上没带出来。
老族长与十三雀约定的地点位于城外的一处荒山,那荒山远远瞧着没什么异样,走近之后才感觉四周萦绕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阴煞之气。
这股煞气伴着琴声在山谷中回**,稀疏的星子挂在天上,琴声弹至恢宏之处,如银瓶炸裂般朝着天幕奔涌而去,似乎要将夜空中所剩无几的星星全部绞杀。
樱招径至谷口停下,看见一个抚琴人,巍然独坐在谷中一巨石上,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另有六块血玉在他身后高悬着,煌煌照得四周一片血光。
偏那抚琴之人的姿态甚为清雅,如此装腔作势的行径在他做来也不突兀,反而给人一种近乎残忍的绰约感。
他分明早在樱招逼近山谷时,便已有所察觉,却非得等到一曲弹完,才抬首看她。
不过他这一抬头,却让樱招有些惊骇。
在她记忆中,十三雀的容貌是极为出色的,当年他与参柳同台对战时,苍梧山一半的女修几乎都倒戈到了他那边。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樱招,因为她那时年纪太小,被课业烦都烦死了,每日只想着多偷些懒,不论哪个玉面公子都别想让她从床榻上爬起来顶着大太阳去围观。
但如今这位抚琴人,面上、颈上皆布满了森森黑纹,那些黑纹如同一条条黑蛇在吐信,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肉上游动。唯左眼处未被覆住,依稀可见当年目若朗星的模样。而另一只右眼,由于被心魔啃噬,已经变作了一只黄澄澄的竖瞳,打量过来时,让人不自觉背脊发寒。
这状若修罗的十三雀瞧见来人是樱招,也没惊讶,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我就知道,那老婆子割舍不下她的族长之位,怎么,打发你过来讨要魂魄吗?”
未等到樱招说话,他突然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噢,是你啊,苍梧山老是跟在参柳身后那个丫头,叫……叫……”
他想不起来了,两只眼睛各自为政地转动着,诡异得令人有些不舒服。
“樱招。”樱招镇定地报上家门。
十三雀这才面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以前许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无妨,我跟你本身也无多少旧好叙。”樱招不欲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贺兰夕快死了,她的魂魄在哪里?”
“她的魂,在我身上。”十三雀回得一派优雅从容,站起身来指着腰间挂着的琉璃瓶道,“一缕魂和四缕魄,全都在这里,但你们想要的话,拿人来换。”
他太淡定了,淡定得像是贺兰夕与她腹中的胎儿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被心魔吞噬的修士,都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死活了?”樱招忍不住问道。
十三雀站在夜色中,一袭素色的氅衣被风掀起,翩翩公子般的身形,衣裾下面的发肤却犹如被火吻过,焦黑而布满褶皱。听见樱招的问话,他停顿了片刻,才温声道:“我已入魔,万事皆空。”
“那你为何还要布下这仙人抚顶之法,去谋害一整个家族?”
“这个啊——”十三雀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就当是我替师尊做的最后一桩事吧。”
所以这件事果然和长留仙宗有关,五年前他叛出师门那件事,的确是另有隐情。
但这些与她今夜的目的无关。
长留仙宗的猫腻,她自会传信回师门,交由师门来定夺。而她今夜,目的只在拿回贺兰夕的魂魄与那《蒹葭》琴谱。
于是她果断回手抽出背在身后的刑天剑,将剑尖直指十三雀:“那么,请赐教吧。贺兰夕的魂魄我要定了,还有,据说你有一本琴谱名为《蒹葭》,如果可以,也让我和我的剑见识一下吧。”
那柄光华璀璨的神剑被她握在手里,看起来无比轻松,漫天而来的威压巨阙一般横扫过来,挤压得山谷中的风也在瑟瑟发抖。
十三雀的表情却依旧从容,他想起来前段时日的确有传闻,说一名剑修从魔域带回了一柄神剑,名为刑天。
“刑天?”他两只未同步转的眼球落在刑天的剑柄上,蓦地爆发出一声大笑,“是刑天告诉你,蒹葭是琴谱吗?”
樱招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
当日与刑天结契之时,他说姑射神女一曲仙音,令他念念不忘,还想让她重新弹奏与他听,这难道不是琴谱的意思吗?
见到樱招微微出神的模样,十三雀心中已了然。他缓缓踱回石案后,一撩衣摆端坐于七弦琴面前,悠然笑道:“如此,便让你见识见识吧,只不过,就如同你的刑天在被天帝斩首之前,是先被蒹葭所困一样,今日你见到之后,也要死在这里了,抱歉。”
时近亥末,一队人马从贺兰氏府邸中倾巢而出,利剑一般隐入黑夜。
为首的正是贺兰舒。
樱招瞬行的速度太快,而她们整军开拔费了些时间,只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经落后了不少脚程。
不能借助魔族之力,贺兰舒只能将府中能人全数带上,即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安然地待在这府中看着樱招白白去送死。
待他们赶至目的地时,杀阵已起。
方圆百里,鬼哭神号。这片荒山不知从何时起,景致已经完全变化。通往山谷的路上横着道道尸骨,伴随着扑鼻的腐臭味,人群中当即就有人吐了出来。
“这是幻境,不要被迷惑了。”有人提醒道,“我们现下还未步入法阵之内。”
贺兰舒当即吩咐众人吞下几颗清心丸,众人才勉强拖着步子往里走。
接近山谷时,贺兰舒身边之人已经所剩无几,大多都是撑了数里便已经无法前行,只能撤退。
谷中有数道黑色的光墙,呈圆圈状将樱招围困在其中,而十三雀安然端坐在石案前,对着堆积成山的骸骨淡定地抚琴。
这曲琴音古怪异常,在杀阵外听着就已经神志不清、深陷幻境,更别说杀阵内的樱招。她的动作看起来十分迟缓,眼神一片茫然,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于这个空间,不知道自己面前之物究竟是什么。
事实上,她面前不停有魔物从虚空中冒出,对她发动攻击。虽然每次她都能在最后一刻凭借本能躲开,并且回手直中魔物的要害,将其斩杀,但每一次看起来都凶险万分,让人提心吊胆。
樱招在阵中看见的场景的确与贺兰舒所见不同。
蒹葭、蒹葭,多么美的名字,呈现的景象却残忍到令人浑身发冷。
琴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时,樱招看见,法阵之内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凄惨的哭号声钻入耳中,抬眼便看到血淋淋的肠子挂了满树。
不仅如此,配合琴音一起奏响的有八面人皮大鼓,若干腿骨笛,还有数不清的用头骨做成的木鱼。
无数怨气随着这曲仙音爆发出来,直冲云霄,凄厉的哭叫声将樱招搅得头昏脑涨,连剑柄都几乎拿不住。
为保持神志,樱招已经将刑天骂了一万遍。骂他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欺瞒于她,那刑天也是理亏,只弱弱地回了她一句:“本尊还不是担心告诉你之后,你害怕,所以才瞒着你的。”
姑且不论他的担忧对不对,但此时的樱招的确也是无力与他计较了。
眼前不停有阴风袭来,她举着剑,砍瓜似的挥,也不知道自己砍杀的究竟是何物,只知道凭着本能在躲避。
她以剑入道,即使封闭神识于她也无甚大碍,再加上此时刑天已经完全将力量交托于她,即使她不能看到眼前之物,仍旧将剑挥得如满月一般出神入化。
可接连劈刺了数剑之后,樱招的心中却渐渐生出犹疑来。
若是被她挥剑相向的东西,除了危及她性命的魔物,还有无辜之人呢?耳畔的哭喊声太真实了,惨剧像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眼前,由她所制造。会不会这个杀阵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令她造下杀孽,最终变成与他一样的魔物呢?
一瞬间的犹疑如附骨之疽般钻入樱招的神志,她的动作渐渐迟缓起来,甚至到了最后已经不敢攻了。
握剑之手忽地被什么东西划破,她痛呼一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已经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怨气在空中流窜,哭喊声伴着琴声一起,不绝于耳,像是在控诉她今日大开的杀戒。
樱招通红着双眼将剑换了一只手,换手之时,一只巨大的蜘蛛趁机扑过来,直将她的身躯扑倒在地。
看不见自己究竟被什么攻击的樱招只觉得虚空中扑过来一只庞然大物,接着双手就被死死地黏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心神竟被这杀阵扰乱成这样,真是晦气。
樱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驱动着刑天悬于空中,打算直接将压住她的魔物劈个对穿。
剑刃划破空气,嗡鸣着攻过去之时,虚空中突然出现一支箭羽,带着排山倒海之力破开杀阵直钉入那蜘蛛的嘴中。那股箭气激风漾月、势镇汪洋,每条腿上都生了魔眼的上古魔物竟被直接震碎成了齑粉。
十三雀皱起眉头,朝着阵外看去,手上抚琴的动作不自觉停了。
琴声停下来时,樱招只觉得身上一轻,那压在自己身上的魔物像是整个被掀翻,消失了个彻底。
蒙住双眼的血雾随着暂停的琴声而消散,扑鼻的腥臭味也似乎淡了一点。她揉了揉眼睛,提着剑站起身。
四周景象恢复正常,凝滞的夜风扑面而来,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木香。
她似有所感,猛然回头。
一时间,万籁声宁。
目光尽头,她看到一个戴面具的颀长身影直立在山峦上,织金的玄色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熟悉威压。
樱招扁了扁嘴,有些委屈似的,无声地叫出他的名字——
斩苍。
樱招不知道这份委屈究竟从何而来,她只知道这位多日不见的魔尊,戴着面具乍然出现在她面前,如天神降临一般将威胁她性命的魔物斩杀的这瞬间,她心里想的不是他来了,而是——
他怎么才来。
虽然她也知道,她矫情得毫无道理,因此她只允许自己脆弱了这么一小会儿,便果断提着剑攻向了由于被打岔而停止抚琴的十三雀。
站在杀阵外风尘仆仆赶过来的魔尊被她晾了个彻底,他也并无任何不满,反倒歪了歪头,于面具后露出一个轻笑。
她只允许他帮到这里。
周围不明真相的众人看不清斩苍的表情,只知道他方才从传送法阵中轰然出现之后,对着贺兰舒不知道问了一句什么,便顿时如同杀神一般闪身至山峦上,掌心的魔气被他蓄成一张大弓,流星一般横空而出。而他在射出那一箭之后,便再未出手,只专心致志地盯着阵中的战局,一眼都未错开。
他是魔,并且是一只不知深浅的魔,虽然站在那里身姿如神君一般丰神俊朗,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魔气却令人不自觉瑟瑟发抖。
不知道他此刻出现究竟是敌是友。
只有贺兰舒知道,这位看似镇定的魔尊,在得知被杀阵困住的剑修是樱招时,究竟有多不镇定。
母亲不想将魔尊唤过来,自然有她的考量。且不说被樱招知道她们与魔族为伍之后,能惹出多大的麻烦,光魔尊是“魔”这一个身份,便是天然与修士为敌的存在。
万一那性情捉摸不透的魔尊,为了要得到《蒹葭》而大开杀戒,将樱招直接杀害,那她们贺兰氏可就真成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了。
可再多的思量,在看到樱招的手臂被一名手持长刀的怪物划破时,便全都做了废。
死马当活马医吧,贺兰舒想,手头唯一的希望便是那魔尊了,希望他真的是救兵,而不是更大的麻烦。
她一共念了八遍召唤咒,那边才有回应。
斩苍想过要回营帐睡觉的,可走到营帐门口,他却鬼使神差地掉转了脚步,丢下仍在海滩上扎营庆贺的四部将领,简短向太簇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启程回了厌火魔宫。
装着魔印的锦盒被震得咯咯作响,他回应召唤,出现在眼前的贺兰舒形容十分狼狈,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衣物也在行走间被枝丫刮出几道破口。她那边有惨叫声不绝传来,似乎处境十分危急。
召唤咒,并不能让双方真实地处在一个空间,而是只能短暂地让时空发生重叠。上次斩苍顺应召唤,将贺兰氏母女唤到面前时,她们也只是神识被唤到了魔域,召唤结束时,神识便会退回身体当中。
这儿也是一样,贺兰舒只有神识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那里发生了什么?”斩苍问。
贺兰舒赶紧跪地,低头道:“蒹葭找到了,它在一魔修手中,蒹葭是他的杀阵。”
“杀阵?”斩苍略一沉吟,便迅速串起了刑天对蒹葭执念丛生的原委。
的确有传言,几万年前,刑天被天帝斩首之时,天帝那边有人在抚琴。
两军交战,鸣战鼓、奏武曲,都是鼓舞士气之用。仙家法宝,功效千奇百怪,姑射神女的一曲《蒹葭》,善时用作听赏的确是一曲仙音,但恶时便披毛带角地成了绞杀人的利器。
只是几万年前的事情毕竟太过久远,早无文献可考。唯一亲历此事的刑天,却是个诡计多端之辈。他八成是觉得自己被天帝斩首斩得冤枉,便将自己落败的缘由归咎在了那曲杀阵上,但又拉不下面子说实话,所以隐瞒了其中最重要的事实。而樱招到现在应当还傻乎乎地以为“蒹葭”真是琴谱。
幸好她远在苍梧山,还未被那大块头剑灵给诓骗至冀州。大不了他辛苦一点,将那魔修揪至苍梧山,逼迫其弹奏这曲《蒹葭》与她听,然后让再她拿着刑天从里至外将杀阵给破了,也算了了那剑灵一个执念。
想到这里,斩苍竟产生了一丝紧张的欢喜。
这总算得上一个正当理由吧?
“将你的详细位置告诉我。”
斩苍站起身来,照着贺兰舒报给他的位置不紧不慢地结出一道传送法阵。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魔尊踏着传送法阵瞬间出现在冀州荒山时,仍是一脸气定神闲,满山的怨气与哀号对他来说并未产生丝毫影响。他随意瞥了一眼被道道黑墙围绕着的蒹葭杀阵,里面的血雾已经浓到将黑色的光墙染成血色。
看不清里头的光景,他却陡然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剑气。
“阵中有人被困吗?”他飞快地转头问贺兰舒。
不知怎的,被面具隔绝的声音破天荒地透露出一丝焦急,贺兰舒被他浑身散发出的杀气震慑住,张嘴时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苍梧山的剑修……”
“樱招”二字还未说出口,斩苍已然消失在她身前。接着那杀阵便被他从外面轰出了一道口子。
目睹这一切的贺兰舒突然福至心灵,劫后余生般抚着胸口倚着树干大喘粗气。
她赌对了。
这魔尊与苍梧山剑修,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之间,竟然有故事。
故事自然是有的,只不过眼下谁也没心思去叙这份旧。
早在琴音停止时,樱招的神志已经完全恢复清明。变为剑灵的刑天,能爆发出多强的威力,全靠主人力量的强弱。此前主仆二人被杀阵摄住了心神,束手束脚地被压制得憋屈无比。
而当樱招出剑不再犹豫后,那只会躲在七弦琴后装神弄鬼的十三雀便再不是她的对手。她的剑术本就变幻莫测,招招都有搅动天地之势,如今更是浴日滔星、无懈可击。
而十三雀为护着那把当作阵眼的琴,只能纵身一跃,拿着一支不知是何骨头做的笛前来应战。
他体内的心魔对站在阵外虎视眈眈的魔尊惧怕无比,原本催动起来毫无障碍的魔气竟发生了些微凝滞,竖成直线的魔瞳不安地在眼眶中转动,十三雀只得闪身捂住眼睛对其进行安抚。
大能过招时,一招都不能踏错。
十三雀只一招不慎,而后便左支右绌,再也抵挡不住樱招的攻势。
作为阵眼的那张琴被樱招一剑劈开,魔修自觉大势已去,捏着一张传送符欲逃。站在杀阵外一直未再出手的魔尊却突然降下来一个困阵,兜头将他罩在其中。
杀阵已破,四周恢复成荒凉的模样,寂寂空山中怨气尽收,唯见几只胆大的乌鸦在嘎嘎叫。
贺兰舒急急奔至十三雀身前,将他腰间装着妹妹魂魄的琉璃瓶解下,郑重地将其交至队伍中一名金丹期的修士。那人随即领命,踏着剑便直往回赶。
而樱招在破阵之后,已经完全脱力,她将刑天插在地上才得以勉强支撑住身体。她望着那张残破的七弦琴和围绕在四周用人皮与头骨做成的乐器,有些愣神。
受伤的右手血流如注,顺着手背往下漫至刑天剑身。那剑灵十分嗜血,浇灌其上的血越多,他便越是光华璀璨。
方才樱招战至酣处,根本分不出神来查看自己究竟受了几处伤,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现下一切皆已结束,她才终于疼得开始发抖。
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强行将正在嗜血的刑天从她手中摘下。剑柄被他握住,铮然入鞘。
只是那入鞘声听起来带着些怒意。
樱招不明所以地回头,正欲好好看看斩苍的脸,却只看到一张兽纹面具与一道精巧的下颌线。
她毫无顾忌地屈指弹了弹他的面具,问道:“怎么了?”
脾气实在不算好的魔尊大人耐着性子这样回道:“那剑灵,它该死。”
噢,的确是该死,若不是他让她毫无准备,她也不至于受这么大一通伤,流了这么多血。
所以人是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对吗?
当手被斩苍握住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累,眼睛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只能看到他头顶上装饰着的几颗星子,一闪一闪的,交错着织成一片网,将她的心神捕捉了进去。
她又在他面前晕倒了。
樱招晕得不太安稳。
睡梦中看到的仍是杀阵中那片骷髅若岭、骸骨如林的景象。她走不出来,只能将刑天唤出来骂。
骂到对方一声不吭之后,她才有些木然地问道:“当年姑射神女的蒹葭,也是这般残忍吗?”
显出无头真身的刑天,坐在她旁边沉沉道:“比这更残忍。”
“可神佛不都是以慈悲为怀吗?”
“慈悲?”刑天冷笑一声,“我们对自己当然慈悲,可除了得道之人,其余任何,对我们来说,皆是奴隶与刍狗、蝼蚁而已。既是蝼蚁,又有什么不能拿来做笛做鼓的呢?”
就这样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本尊生前造了太多杀孽,所以被蒹葭困住时,几乎走火入魔,完全无法自控,更别说破阵了。罢了,既然你今日了了本尊一桩执念,我也甘心认你这个主人。反正,修士之命,再长也不过几百年而已,等你身死之后,本尊再去寻自由吧。”
樱招:“我谢谢你,现在就咒我死。”
刑天:“不谢。”
樱招愤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处华美的床帐内。屋里的烛火朦胧一团,有道身影坐在她床榻旁,正俯身望着她。
“醒了?”
似曾相识的问话让她愣了愣,只是这次魔尊问话的语气比起上次温柔了不少。
虽然这次照样是她在给他添麻烦。
此时房间内只有他二人,斩苍已经将面具摘下,露出那张不愿意被太多人窥见的脸。二人无声对视了良久,像是对方眼睛里有什么属于自己的重要物品,一时间谁也没有率先弃守。
窗外传来一阵毫无秩序的虫鸣,正如此刻对视的二人毫无秩序的心跳。
“你又替我疗伤了?”樱招刚刚苏醒,眼睛睁得有点累,于是借着眨眼的当口儿败下阵来。
她举起受伤的胳膊,发现那里已经恢复了光洁,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被划破一般,身上的衣物被施了清洁咒,满身血污也已经被咒语洗净。
“嗯。”斩苍点点头。
他见她伸手摸了摸床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便提醒道:“你的剑被我拿到院子里,用从极渊的寒冰冻着,那剑灵太不老实,须得吃点苦头。”
“噢……”樱招觉得他做得好,那剑灵是得受点教训。
“有用吗?”她很好奇。
“有用。”
“那便好。”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扯了几句,斩苍突然说道:“那魔修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失了魂魄的那人如今情况还算稳定,我们正处在贺兰氏准备的一处别院中,今夜跟着一起上山之人都是她们的家兵,口风严实,你晕了大概两个时辰……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以为,自樱招回中土后,他的生活便会回归原状的。
睁开眼再看不到那个聒噪生动的身影,每天按部就班地坐在魔尊的位子上,面对着同样的部下,处理着同样的事务。几十年来一直是如此,他感到习惯且安心。
对于那颗曾经失控过的心,他不再觉得无能为力。
纵使他将她的画像做成小人,还私下遣人去寻“蒹葭”的消息,这种种行为说来总有些自欺欺人,但那不重要。
可是现在,他好像已经完全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她太不让人省心了,一个没看好就会让自己陷入这般险境。他若是今天没有赶到,他相信她最终肯定能找到办法来应对,只是,只是,他会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尝到苦果的魔尊决定顺应自己心意一次,像夏有凉风冬有雪,樱招于他,是无论晴天落雨一想到就会心脏抽搐的存在。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子,正打算伸手捧住她的脑袋,樱招却转了转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嗯,我还想问问你,我后肩上那条疤,是被你消除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她真的很想知道。
樱招的发丝在方才疗伤时,已经被斩苍解开,几缕散发在烛火的照耀下,好像碎散的金子。
在她昏迷时,他亦痴坐在床榻旁望了她许久。望她微翘的鼻尖,望她柔软的唇,还有融融的细雪似的颈子。
术法做的小人只是一道虚影,他伸一伸手,便穿过去了。如今她真实地躺在他面前,他却无法做到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触碰她。
她没有同意。
借着微薄闪动的烛光,斩苍看见樱招在问出那个问题后,目光便停顿在他身上,澄澈的闪着光的眸子,像看着一个良人。
是因为他救过她,所以对他产生了某种雏鸟情结吗?
她那双黑亮的、让他实难招架的眼睛,经历过蛮风瘴雨,也沐浴过日月精华,好似万事万物,都担得起,亦放得下。若是樱招得知他在她身上做过那么多的卑劣事情,这双眼还会不会停驻在他身上呢?
他真的,很想知道。
一阵慌乱从心底向上翻涌,他没有躲,反而不偏不倚地倾身下去,坦然承认:“是我做的。”
斩苍倾身过来时,似乎将他身上的木香酿了空气,沉沉地将她包围住。樱招原本发难似的询问,如今却成了自讨苦吃。
她重伤初愈,身体本就疲惫,人又易晃神,只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察觉到,斩苍的鼻尖已经近到几乎触上她的鼻尖。
“你怎么——”
她话刚起了个头,他的一只手已经绕到了她肩后,准确无误地隔着中衣找到了她话里所说的疤痕消失之处。
指腹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缎子传过来,樱招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艰涩:“这里,曾经被我留下了……几朵吻痕,我在用术法消除时,不小心将那道疤也弄掉了……实在抱歉,我下不了手给你原样弄出一道疤来,就只能任它那样了。”
他似乎将她的问题回答得很清楚,又似乎没有,声线中暗藏着一股压抑的镇定。陈列在他脸上的神情,亦带着些许凌乱。
言语中透露出的讯息,却是樱招早就料想过的。
她曾很深切地怀疑过,她在黑齿谷做过的那些荒唐梦,全都不是梦。那些片段太过真实,真实到令她欢欣。可一睁眼见到的斩苍,却不是她梦中的模样。他处处避她不及,却又处处为她着想,神秘又矛盾。
真是致命。
樱招失神地盯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做到的呢?”
“啊,”斩苍竟然冲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些温柔的疯意,“因为我会时间暂停之术,力量覆盖之地,一切都逃不过我的束缚。像这样——”
他突然在樱招身上施下一道定身术,将她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的身体一揽而起,将她抱进自己怀中坐着:“你放心,这次我没有将时间暂停,你可以清醒地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洒在他眼中的烛光碎影被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一并遮住的还有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自暴自弃。再睁眼时,他欺身吻住她。
一开始,他只是用唇瓣贴住她的唇,一边慢条斯理地啄吻,一边回忆给她听:“你第一次亲我的那天晚上,其实是亲到了的,只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将时间暂停之后,你便成了被圈套扣住四肢的猎物,我想对你怎么样,就能对你怎么样。”
他有些口不择言了,一点也未曾掩饰地,只想将那个卑劣的自己呈现在她面前。怀中的身躯在颤抖,她在害怕吧?害怕他做过的那些事。
可他还没说完,他做过的事情,远不止如此。
他从指尖释放出一丝清光,指腹落在她身上的力度轻得像羽毛在搔刮。那些吻痕,顷刻间便被他消除了个干净。
“只是事后我会消除痕迹,让你察觉不到。”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将坦白的话也说得这样疯?
他究竟想做什么?
揽住她的那只臂膀沉稳有力,即使不施定身术,樱招觉得,自己应当也很难动弹。她这具身体不知怎么回事,今日也是十分不济了。
或许是由于受了伤,或许是由于在黑齿谷那段时日习惯了他的触碰,在他吻上来的那一刻,她竟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份痴处令她不安,不安到浑身颤抖,于是惶恐到想咬他,想将他推开。
夜色倏忽中,斩苍将她放倒在床帐里,捉住她的胳膊将自己脖颈环住,倾身袭上来。只是他一直敛着眉,未与她对视,像是承受不住她哪怕一丝一毫推拒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闭上双眼,凑上前去亲了亲她的眉毛,然后低声说道:“对不起,樱招。只是,我不会再放开你,你可以讨厌我,也可以恨我,都没有关系。”
的确是真诚的道歉,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无可辩驳。
圈在他脖颈上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后颈,樱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定身术,手中凝聚着灵气直抵上他的命门。
斩苍怔怔地抬起头,对上樱招审视的目光。
“我能挣脱,这个很奇怪吗?”樱招对自己被时间暂停之法困住这件事似乎要更耿耿于怀一点,“若是你早告诉我你有这个本事,我应当也能早日找到脱困之法。”
“是啊,”他看着她,笑了笑,“你一向很厉害。”
樱招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一双唇也被他亲得够呛,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实在算不得清白。
可樱招向来便对自己喜爱的事物有种毫无顾忌的热情,虽然这份热情不一定能持续很久,但在当下,她决定不再去理会脑海中那些对的、错的、令她想不明白的纷繁念头,她只想让自己更高兴一点。
她差点死在那杀阵里了,还不许她放纵一下吗?
“你打算如何不放开我?”她掐住斩苍后颈的手用了些力气。
他却半点眉头也没皱,一双眼摄住她,难得有些痴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亲吻原来是这种滋味吗?
身躯高大、手长脚长的男子,轻轻一屈肘,便能将她整个身子圈进臂弯,纳入怀中。
烛影星光都被遮盖住,她被闷在他怀里,吻得满脸通红,气都喘不过来。
好急切,斩苍一点都不似平时那般慢条斯理,骨子里像是遵循了某种优雅的秩序。她的嘴唇被他亲到发麻,像第一次吻上他那日,她以为自己中毒了。
原来的确是中毒了,他身上那股扶桑树的香味,也不知有没有别的功效,不然为什么她心跳得快要死了,却还是任他肆虐。
斩苍拿在她身上得出的经验来对付她,好像他有多从容似的,可事实上他紧张得要命,她皱一皱眉头,他就会害怕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被她推开。
“别动,樱招。”他就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樱招看了很久,像成熟的画师总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摸清笔下物品的构造一般,里里外外地将她看到面颊晕粉。
“什么?”她应了一句,声音细小如蚊蚋的羽音,却要将他的血肉全部啖尽。
一张俊到任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的脸,抬起的眼珠似宝石,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的眼中难得蓄起骤雨般的柔情,密密匝匝将她缠绕住。
他说:“我方才好像一直忘了说,我喜欢你,虽然这件事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但我们树,本来就是根木头,因此轻易不会动心,动心便是一辈子,再不会爱上别人。”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认真地将爱意顺着她心跳传递。
樱招愣了愣,耳畔像是听见了一场浩大的雨,不然为什么会湿进她眼睛里。
她当然是喜欢斩苍的。她一见他就欢喜,眼睛也移不开。
只是她原本以为,这份喜欢,或可以让他们发展出一段露水姻缘,或可以成为至交好友。所求所愿,不过是一场醉生梦死,再往深了去,却不知该怎么走了。
一辈子那么长,她根本没想过。
心脏跳得好剧烈,她低下头,一滴泪随之滴在斩苍的脸上。
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他却抓住她的手腕,侧过脸去吻她的手心。揽住她的那只臂膀用了些力气,斩苍抬起头来,唇瓣贴近她的眼角。
几近失控的眼泪被他上上下下地吮干净,他似乎很明白她的难处,于是边吻还边哄道:“别哭啊,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可以等你慢慢想清楚,反正你不是说过吗?修士的寿命很长,我还有很长时间可以陪你。”
至于后半句那些乱七八糟的道侣之类的话,魔尊大人决定当作没有听见。
成年男子强健坚实的臂膀将她围困住,四面堵得没有一点缝。她抬手擦了擦湿莹莹的眼,看着他说道:“可我还没原谅你。”
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羞红的,总之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半真半假的负气话,听来也像在娇嗔。
真是,斩苍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看到她这副模样,不觉喉头发痒,只想用力地将她揉进身体里,严丝合缝,一刻也不要再分开。
“看来还是要先原谅我才行。”他笑出声来。
至于怎么原谅,樱招其实没想好。她是有些轴的,纵使自己对他的确很喜欢,但她仍旧在责怪着他的无耻。
连接三界的扶桑树,表面上看起来风光霁月、无欲无求,不许她话太多,不许她靠得太近,还老是凶她,更别说从一开始那般可怕地对她发出通缉令,害她以为自己这趟迟早都要将小命交代在魔域。
她当然理解,这是他自诞生起就养成的思维模式,身负的力量太过强大,因此不必去理会任何纷扰。
可她想要拉住绳索,将他套住。
高高在上的魔尊也好,树灵也罢,总之,他要学会伏低做小,她才会考虑要不要原谅他。
“那你先叫声'主人'给我听。”樱招一脸坦然地发号施令。
昏暗床帐内,魔尊大人并未对这个称呼产生半点纠结,他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异常慷慨地顺着她的心意,张开嘴叫她——
“主人。”
亲昵又温柔的口吻,怎么听都像在纵容小孩。
樱招再没别的招好使,只暗暗地小声应道:“嗯。”
这种感觉还不错。
良宵淡月,枕上云收。
樱招似乎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听到了鸡鸣声。
睁开眼,是两幅密不透风的帐子,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中有淡淡的木香味,将她揣进怀里贴紧的魔族男子,的确让她长了不少见识。
她不明白,与有情人一起时,为何连快乐都有些遭不住。
这蛮横不讲理的魔尊明明化形时间比她要短,却偏偏喜欢听她叫“哥哥”。一晚上不知道哄着她叫了多少遍“斩苍哥哥”。
一只温热的大掌贴上她的肩膀,将她兜着轻轻转过来,正对上那张她此时此刻有些羞于去直视的脸。幸好他们两个的脸几乎磕到了一起,这样她即使面上再红,也不会被他清楚地发现。
只是心中始终乱糟糟的。
夜里发生的事,仿佛全然是一场荒唐艳丽的梦,梦时美得似天上的虹,醒时却飘飘****,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按理说,一同被困黑齿谷那么久,二人早已相知相熟。但当安稳地睡到一张**时,却让樱招产生了一种温和有礼,却又心乱如麻的生疏感。
这份生疏感助长了盘踞在心头朦朦胧胧的情,生风漾月,使得彼此在见不到面的日子里,关于对方的记忆变得可爱又珍贵起来。
可她还是无法自如地和他说话。
斩苍也是。
即使他们已经亲密到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了。
“在想什么?”斩苍开口打破沉默。
他方才一直没合眼,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樱招的耳朵和头发,她睡得迷迷糊糊时也曾不依不饶地伸出双臂将他缠紧过,而后又像意识到了什么,干脆一转身直接拿背对向他。像是整个人都沉溺于无意识的不安当中,虽然她装得很好。
位于眼睛前方的锋利喉结在上下移动,樱招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摩了一下,才开口问他:“你的身体会自愈?”
她摸得他有些痒,但他没躲,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
“那是不是什么痕迹都无法留在你身上?什么都不能伤到你?”
“力量不及我之人的确伤不到我,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看到樱招终于轻颤着眼皮抬眼看他,才接着说道,“追魂印可以。”
他的眼珠明亮剔透,竟将能伤害到他的方法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那是……那是什么?”樱招只好这样问他。
“算是一种天罚之印吧,”他一边顺着她的头发,一边解释道:“相传罪孽牵缠之人会在入阴司时,被烙下印记,名为'追魂印'。这种印记烙上发肤,便刻入神魂,每到木星运行到大火之日,皆须经受经脉焚烧之痛,不管修为几层皆难灭难消。”
末了,他居然笑了笑,问樱招:“想学吗?”
“嗯?”樱招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这个?”
斩苍将她松开,翻了个身仰面躺下,也没回她的问题,只摆出一副闲适模样,闭上眼睛说:“不想学算了。”
“我学我学!”樱招一下便来了劲,跟着贴近他,还伸手将他推了推,“你现在就教我!”
樱招学东西很快,对于想学的术法几乎是过目不忘。斩苍只对她演示了一遍,她便已经将施咒与解咒之法烂熟于心。
明明是递刀子的事情,不知斩苍的神色为何看起来有几分欣慰。
樱招又开始觉得他疯,但也隐隐明白为什么。
“这下我又多了你一个把柄了。”她看着他,低声说。
“嗯,”他没所谓地笑笑,“以后会更多。”
多到她只能和他绑在一起,永生永世。
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斩苍伸手撩了撩帐子,他该走了。
那群被他带去猎蛟的部下还被他扔在森罗海,他若是不亲自回去拔营,他们不敢移动半步。
“你要回魔域了吗?”樱招盘腿坐在斩苍对面,睁圆了眼睛,眼里还有几根表示没睡够的红血丝。
“……嗯,”斩苍点点头,“我——”
一句“去去就回”还没说完,便被樱招迫不及待打断:“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忙!你是魔尊日理万机,所以你有事就快走吧!”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对面的魔尊脸色微微沉了沉。
糟糕。
樱招没敢再看他,直接扯过绣被往头上一蒙,试图眼不见为净。
快要被捂出汗来时,蒙住脑袋的被子被人一把扯开,接着她怀里被塞进来一样东西。樱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翠绿的玉螺母。
樱招一把将那只螺母握住,终于回头:“传音螺母?”
“是,”斩苍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里也有一只,你遇到危险时可以用这个联系我。”顿了顿,又硬邦邦地加了一句,“没有危险时也可以。”
樱招便明白过来,他真正想说的是后半句。
压在心头那个沉甸甸的包袱被她短暂放下,她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在黎明蓝紫色的天光中贴近他,伸出双臂缓缓将他的脖颈兜住,然后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我会的。”
这股又聪明又呆钝的劲,无论何时都能直愣愣地闯进斩苍的心里,蛮不讲理地将他填满。
他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搂着她问道:“那魔修,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樱招点点头:“我已经传信于师门,算算时间,他们今日便会到。届时应当会压着那十三雀一同前往长留仙宗。”
“嗯,你万事小心。”
斩苍走后,樱招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午时才醒来。
推开房门,那糟心的刑天剑还被困在院子里,四周围着一圈寒冰阵。道道冰柱插屏似的将剑身困在其中,樱招凑近一看,只见一层厚厚的霜花从剑柄一直延伸至剑鞘,严严实实的,呼吸间都是将肺都要刺痛的寒气。
从极渊的冰川,果然名不虚传,烈日浇在上面竟没有丝毫化开。
她想起斩苍临走前教她的解开法阵的口诀与手势,故意慢吞吞倒腾了几下,才大发慈悲地将那寒冰阵解开。
冰柱轰然倒塌,被困在阵中的刑天剑却半晌都没动静,剑鞘上的寒霜也没有半分要化开的迹象。
不会被冻傻了吧?
毕竟是自己的剑,樱招想了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疼。她在掌心凝聚起一团火,火焰兜头自剑柄往下蹿,覆着在剑鞘上的寒霜终于开始消融,慢慢化作一摊水。
片刻之后,那被折磨得七荤八素的剑灵自剑柄中飘出,一同飘出的还有一长串质问:“那臭小子呢!去哪里了!有胆子将本尊关起来,没胆子自己把我放出来吗?!”
原本应该是气势汹汹的语气,却由于这剑灵的舌头都被冻僵,口齿不清,因此听来除了滑稽,还是滑稽。
樱招揉了揉耳朵,在一旁坐下,看着他全身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狼狈样,淡定说道:“你大可不必这般激动,他回魔域了,听不到你这番控诉。再说了,你有何不服,不妨与我说说,若是说得不好,我也有很多法子可以用来招呼你的,不必假手他人。”
可怕……
她居然和那魔尊一样可怕。
刑天自知这事是他理亏,的确辩无可辩,嘴上叫嚣了几句之后已无话可说。
一人一剑灵坐在院中,看着春季疯长的新芽静默了一会儿,刑天突然问道:“那臭小子回魔域干什么?准备迎娶你当魔后吗?”
“怎么可能!”樱招一脸惊悚地看向他,“我疯了!跑到那鬼地方当魔后?”
“那他不当魔尊了?与你到中土来,做一对寻常道侣?”
樱招又沉默下来。
自小长在苍梧山的修士们,大多一心向道,樱招也不例外。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又被几位师兄师姐全然护着,年纪虽然长到了六十余岁,但由于花在修行上的时光太多,因此人情世故只能算是一知半解。空有一身武力,人却还是懵懵懂懂。
她在一腔孤勇下与魔尊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从此她的生命被劈开成了两半,一半是属于剑修的,光辉灿烂,行大道求长生的过去;一半是与魔族至尊纠缠不休的深不可测的未来。
纵使还保留着一丝理智未私定终身,但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偏离了轨道,向着不知吉凶的方向去了。
可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即使昨夜之事再重来一百次,她做出的,也只会是相同的决定。
看着樱招又默然不语,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刑天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劝慰道:“哎哎,你别不开心啊,本尊现在能感应到你的心思,你不开心会害得我和你一样不开心。”
樱招看他一眼:“那我把你封住?”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刑天又安慰道,“那小子的树身,连接三界,在这一方世界中是柱一样的存在,成魔成神,或是当个普通人,都在他一念之间,不过看他怎么选而已。”
“罢了,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走一步看一步吧。”樱招站起身来,将刑天收进气海,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这座别邸很大,内院虽未安排人员服侍,但外院候着不少随从。见樱招已收拾妥当,当下便摆出了珍馐百味来招待她。
樱招虽早已辟谷,但面对着各式各样生平从未尝过的新鲜美食,仍是食指大动。吃饱喝足后,萦绕在心头的淡淡愁绪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贺兰氏将她当作座上宾,她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贺兰夕的救命恩人,这礼遇受得也是心安理得。只是那十三雀之事,仍是让她心里不太踏实,没休息多久,她便动身前往了贺兰氏主家。
府上一派繁忙,却井井有条。剩余几个压阵之人被安稳送走,几个产业的掌柜们齐聚一堂,在商议着接下来的善后工作。这个千年大族经此一难,又如同春日结实的树木一般,抽芽长叶,焕发出新的生机。
贺兰夕的神魂已经完全稳住,面色虽未恢复红润,人已完全清醒,对着樱招自是感激涕零。樱招看着她那腹中已经快要足月的魔胎,心中隐隐有些疑问。
十三雀分明不是魔,只是被心魔所惑,为何他与贺兰夕结合之后,胎儿会是个魔胎?
这魔胎,在吞噬母体养分时毫不手软,分明是个天生恶种。今日一见,却又如同寻常胎儿一般,待在母亲体内安安静静,只偶尔踢踢贺兰夕的肚子。
当今世道,人与魔族相结合,生下的半魔何其多。他们混迹在人群中,只要不作恶,仙门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三雀并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魔,但他被心魔所惑,往往会变得比真正的魔族要残暴百倍。
“这孩子是在十三雀入魔之后怀上的吗?”樱招问。
听到这个名字,贺兰夕坐在向阳的屋檐下呆愣了良久,才低下头摸了摸肚子,温柔又忧郁地笑笑,摇头道:“他本就是魔族,只是被强行改换了血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