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神成魔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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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止下凡后便到了文**山,与汐颜在这住了一段日子。很快,人间中元节到了。

大红的灯笼沿街挂着,街面上来来往往,嬉闹欢乐声不绝于耳。

红彤彤的色泽,灰暗的人影,还有升腾起的糕点热气。充满了烟火气与温暖。

“这紫云殿内的街市倒真不如人间的热闹。”

“那是自然。”汐颜将刚买的冰糖葫芦递一支到暮止手里,她道:“你瞧那天界,冰冷无情,怎可能有这样的场面。”

暮止握着冰糖葫芦的手指微微收紧。

汐颜瞥了她的手指一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她还是一只兔子,暮止眼盲。即便是那时,她也没见暮止沮丧泄气的样子。

许是她一直获得着全族的爱,她父王母后也时常来星泽殿照料她,全族的爱意都浇灌在她一人身上,她没什么理由沮丧泄气。总是那样笑得如同太阳。

那时候,大人们时常开玩笑说:“将来阿止是要继承凤族的,等阿止长大了能看见了,还能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那将来阿止也要成为母后一样的人,做一个女将军威风凛凛,保护凤族。”

如今她这微不可察的灰暗样子,汐颜见了都有些恍惚。

唯有想要保护凤族的这股劲,却无论是阳光的暮止,灰暗的暮止始终未变的。

汐颜咬下一口冰糖葫芦,如此这样想到。

她的眼睛从暮止的手指上抬起,逛向了远处的烟火之中。

栖身于这样热闹有人气的场地里,暮止的心一点点被充盈。冰糖葫芦的味道甜丝丝的,糖壳在嘴里被咀嚼,让她有一种短暂活过来的感觉。

可她自己没发觉,处于纷扰之中,她身上的气质自带一种清冷与疏离。这与从前的她大相径庭,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又赫然真实。

大概是终究忍不住了,汐颜出了声。“小凤凰,你怎得出了那云苍神尊的梦境,沉稳了这样多。竟然连冰糖葫芦都无法让你展颜了。”汐颜停下了步子,她担忧地看着暮止,暮止冲她笑笑,嘎嘣咬下了一口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在她嘴里,她吞到腮帮子处,冲汐颜笑。

那笑容却写不出雀跃。

“小凤凰。”

“汐颜姐姐。”暮止的声音在闹市中,因着口里的山楂含糊不清,“活人是无法赢过死人的对不对?”

“死缠烂打终究是赢不了切肤深刻的回忆的。”暮止将低下的头抬起,鲜亮的眸子看着远处的灯火,等不到汐颜回应,她却自己回应了自己。

这是一句陈述句。

汐颜疼惜地一把抱住暮止,“小凤凰。你究竟在他的梦境里看到了什么?如今你连师徒都不要和他做了,那便彻底放下他不好吗?”

“是啊,暮止不要再喜欢师尊了。”前方似乎有什么杂耍,于是一时之间人群攒动,暮止手里的冰糖葫芦就这样碰得一声落到了地上。碎渣散开,捡起来也没法吃了。

暮止忽然仰头,“你带我去见锦鹤吧。”她一手的黏糊,屈起手,将手肘轻轻抵在汐颜的背上,小凤凰的眼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声音轻极了,“暮止不要再喜欢师尊了,已经决定不要再喜欢了。”

她脸上冰冰凉凉的,一定是风,太冷了。

玄镜中的暮止便是这副样子,黑色的袍子,疏凉的气息,已经是他平时最想见的寡言少语的样子了,他却不满意极了。

云苍望着玄镜中的暮止,沉默了很久,他抬眸看向身侧那一红一绿两只鸟。

忽得低叹一声“你们的主人,已经决意不要再喜欢我了。你们呢?你们会走吗?”

那一红一绿两只鸟不满地叫了两声,好似因这句责怪在为主人鸣不平。可它们却没有飞走。

“不走也好,子延没了,有你们我也不至于孤身一人。”

暮止走后,云苍在西泽岛多呆了数日。

这数日,外界都当他是表明立场,镇守西泽岛,唯有他自己不解,他会时常逛到星泽殿。

暮止的初生之蛋顶部的那团黑影,越来越深。

或许,旁人看得不明显,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些黑色正在以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往下蔓延。

随着银色光圈在云苍掌中的结印消失,云苍完成了一次顺手的净化。

有时,他会立在初生之蛋的边上,水流从他的脚踝流过。莫名的,他往往一站,就是数个时辰。

原以为会清静的,云苍时常这样想,可好像不是这样。

可好像根本不是这样。

他得承认,那句‘暮止不要再喜欢师尊了。’总是似有若无地出现在他的耳边,她那样低的嗓音,那样没有生机的表情,挥之不去。

他的心十分煎熬,总认为自己背叛了皎月,那些心头闪过的每一帧暮止的影子都像是在背叛皎月。

他是不能,也不可以背叛皎月的。

他不允许自己想起除了皎月以外其他人的样子。即使那些笑容、那些动作、那些愁容,不知从何时起会强硬地占据他的脑海。

即便他不承认,即便他刻意装作没有。

他不明白,他对暮止足够得冷淡了。

可是她那样一个直接热烈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成为了点到即止的高手。与他相处的时候,她说话却有分寸,非常小心翼翼,讨他欢心又不叫人真的厌烦——她小心翼翼地陪着他读书乘凉,她将爱意写在刻意的距离里。

于是他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突然忍不住觉得:她可真是辛苦啊。

云苍从站立变作躺下,他不知何时已经躺在星泽殿的水流中,温热的水流漫过他白色落拓的衣衫。

水流温暖,从他的四肢百骸钻过去,他企图用别的感官扰乱思绪,无果。他无法压制也无法忘却、无法不在意——那道声音,那个表情,那张脸。像一朵生机勃勃的紫色玫瑰,失掉了水分如同纸张一样在他眼底枯萎了。

那一日他从枝玉尊者的玄镜中,偶然看到的那一幕,他根本忘不了。

那是他苏醒以后第一回看到暮止的样子。

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身上的气质凛然不同。鲜嫩的玫瑰枯萎了。

那一日他记得自己起初,只短暂地看了几眼,最终却是连挪开步子都变得艰难。那样短暂的、暮止与汐颜交谈的画面,他非但没有忘记,脑海中甚至浮现了以前的一些有关于她的画面——师傅,这便是冰糖葫芦,我与岁容时常去吃的,脆脆甜甜,你且尝尝。

那时候,是在天界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回她如此兴高采烈地端了盘并不正宗的冰糖葫芦与他。

如今,她吃到了最正宗的冰糖葫芦了,却不再有那样满足的笑容。

他觉得十分残忍。

下一瞬,星泽殿中光华闪耀,一个圆形的法阵印记从云苍的掌心出现,天空之中白云悠悠闲闲飘动,云苍将手掌落到了自己湿润的衣裳之上,法阵的光华落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为自己施了一个法诀。

立时,他心脏曾经被挖空的伤口结痂处,多了一个红色的小点,与此前的两个小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小阵。

这是忘情诀。

滚滚水流暖烟之中,在阵法过后,响起一阵呕血的声音,那平躺的男子已然侧过了身子,白水渐渐染了红。

子延说过,云苍神尊一直都是一个点到为止的人,他坚定清醒得叫人惊异。

“我爱的是皎月,我不能亏欠的是皎月。”他额上渗着细密的汗,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蛊惑自己,叫醒自己。

他侧着的身子轰然倒下,整个身体歪斜地落在水里,殷红的水啪得被溅起。

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宽大摆袖笼罩下的手臂忽然落了下去,袖摆遮蔽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湿了。

翠绕山环的一处地方,有一棵百年古树,林立的草木之间时常有什么东西穿行而过,引起草木沙沙的声响。咔嚓一声,一只穿着蓝色鞋子的脚踩在一根落枝上,汐颜葱白的手指抚过头上的三枝木簪子。

她喊了声,“玉江扬你给我出来。”

不一会儿,一道透明的屏障向两边分开,一个身着紫黑色长衫的男子从中出来。男子面容如雕刻般好看。那一双桃花眼因着眼里的邪气,显得更能夺人心魄。颀长身量的男子一抬下颌,“舍得回来了?”

“玉江扬你别拿这口吻同我说话,我是去救小凤凰的。如今那天界至尊为了找你,凤族身陷囹圄。我们小凤凰要与你相谈相谈,你过来,同我过去。”

那男子却不动,一双桃花眼定定看着御姐身的汐颜。“因她是凤凰,我才让你去救。但她依旧是天族人,本座说过,除了你以外,其余天族,全部该死。”

“你不许杀小凤凰。”汐颜瞪着玉江扬。“你当初在西泽岛还为她吸食过瘴气,也算有缘。”

“有缘?”玉江扬笑了。

他眼底染上杀欲,四野狂风树木阵阵不停,“天族可曾顾念落离之地那些死去的魔族,亦与天族同缘于四海八荒之天地灵气。他们手刃落离之地,灭族屠杀之时,可未曾念过半分缘。”

“玉江扬……”

“本座与那凤凰不见便罢了,若见了,必杀之。你最好回去找她的时候藏好你的气息,否则下次,我便要取了她的性命。毕竟你那小凤凰可是云苍的徒弟。”

落离之地与天族恩怨,天族并不占理。汐颜无所谓他杀云苍,但暮止……

“她已不是云苍的徒弟了。”

“可杀一个天族人便能祭一个落离之地的亡魂。她是与不是,都该祭奠落离之地的亡魂。”

“玉江扬!你给我收起这副杀伐的模样!”扯下一枚发簪,疾风如阵,发簪笔直朝着玉江扬飞去。

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用食指中指擒拿住,慢慢拿到了唇前三寸,“本座送你的簪子,不是这么用的。”

“此事,不再议了。”他将发簪,咻得飞还回去。汐颜握在手心里,气极。

透明的屏障随着那人进去的背影,渐渐阖上。

在玉江扬那边谈不拢,汐颜一转身,定在了那里。

暮止从草丛后出来,她定定看着汐颜,“就是他吗?”

“小凤凰你……”

“我起来的时候看到汐颜姐姐你往外走,我叫了你,你约莫是有急事便越走越开,仿若没有听见。于是我便跟上了你,怕你有什么麻烦,或许我可以帮上一帮。——那便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锦鹤吧。他叫……玉江扬?”

汐颜的唇嗫嚅了一下,飞快道:“小凤凰你快跑,他一定并未走远。”

暮止的眼里闪了一下寒光,“汐颜姐姐,我想我,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