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想要排除一切非自身被给予性而回返原初的经验明见性,胡塞尔将这种“回返”称为“先验还原”或“先验悬搁”。因此,仅从形式上看,先验还原应具有两层含义:一种是肯定的含义,另一种是否定的含义。与现象学最终奠基的观念相应,先验还原首先意味着回返、开启或突进到“实事本身”,亦即原初的经验明见性或“原初的自身被给予性”。但是,这一肯定的含义中总已包含否定的方面:抑制或排除。因为现象学要想回到原初的经验明见性,首先必须排除一切非实事本身的东西,亦即一切非自身被给予性,因此,对于“还原”或“悬置”不应做片面的理解。一方面,我们不应将还原仅仅理解为回到原初之物,它同时意味着“中止判断”(Urteilsenthaltung)或“加括号”(Einklammerung);另一方面,悬搁也不仅仅是“中止判断”或“加括号”,它同时具有回到原初之物的含义。
既然先验还原或悬搁是通达原初的明见性的途径,而还原或悬搁本身具有肯定和否定的双重含义,因此,只有当我们不仅澄清了悬搁的本质,而且指明了还原所要回返或开启的方向时,才能明确地将“素朴的明见性”与“先验的明见性”区分开来,才能真正把握现象学所要回到的原初之物或“原初的自身被给予性”。同时,只有通过对还原或悬搁之本质的澄清和对于现象学研究领域的揭示,现象学的问题性才能凸显出来。
在《观念I》中,现象学还原首先被胡塞尔作为“中止判断”的方法、“加括号”的方法引入。这不仅意味着对在个别行为中被意指对象之现实性的加括号,而且意味着对自然态度的总设定(Generalthesis)的排除或不参与。因为从现象学反思的角度来看,自然态度的总设定是“自然的明见性”和“实证性的明见性”产生的根源,因而是“先验的明见性”被遮蔽的根源。在自然的生活中,我们以自然的态度去感知、想象、判断、意愿,这些由各种经验行为所意指的对象总是预先被给予的对象,总是属于一个预先被给予的世界的对象。当它们以各种方式触发我们时,就会促使我们对其产生某种被动的或主动的行为,并且对其存在——如它们的现实存在、不存在、可能存在——采取某种态度。这种态度就是存在设定(Seinssetzung)或存在信仰(Seinsglaube),它以世界存在的总设定为基础或前提。关于这种“总设定”,胡塞尔在《观念I》中说:“我不断地发现一个面对我而存在的时空现实,我自己以及一切在其中存在着的和以同样方式与其相关的人,都属于此现实……对属于自然世界的所与物的任何怀疑或拒绝都毫不改变自然态度的总设定……按照这个总设定,这个世界永远是事实存在的世界。”(III/1,52-53)显然,这种“总设定”本质上是一种普遍的、持续不断的、在内容上流动变化着的世界意识,亦即持续不断的世界统觉(Weltapperzeption)。自然态度的生活方式具有这样的特征:它是“直接地指向当时给定的对象的,因而是沉浸于世界视域(Welthorizont)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具有通常的连续的恒久性,具有一种贯穿于全部活动的综合的统一性。这种直接指向各个被给予对象的通常的生活表明,我们的全部兴趣都在对象中有其目标。预先给定的世界是一个视域,它以流动的经久的方式包含着我们的全部目标”(VI,146-147)。
因此,在直接的自然生活中,我们发现自己总是处于一个预先给定的、自在的世界中,一个无疑是不言自明的预先被给予性的宇宙中,而且我们本身也归属于这个预先给定的自在世界,作为所有在世存在者之一员处于实在的因果关联中。对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存在着,并且是绝对地存在着,我们的经验或认识只是直接接受或科学地规定这个自在世界的自在真理;存在者、世界借其得以显露出来的“主观的显现”则被当成经验的即时状态。这种预先给定的自在存在观念亦即胡塞尔以“世界的存在信仰”所标识的东西,它构成自然态度的本质。由于自然的生活为“世界的存在信仰”所引导,它相信世界的自在存在不依赖于我们的意识,并且可以与其对我们的主观显现相分离,因此,对它来说,重要的只是尽可能地克服或排除主观之物,以便在一种无限的客观经验过程中获得对经验世界之实在性的精确规定。这种自感性的—直观的经验世界开始的“客观化”或“观念化”过程,在实证科学中达到极致。正是在这种“客观化”或“观念化”中,实证科学才发现了自在世界的自在真理,亦即摆脱了所有可能的主观之物的现实性。
在胡塞尔看来,这种摆脱了任何可能的主观之物的现实性是一切“自然的明见性”和“实证性的明见性”的基础。作为“客观化”或“观念化”的产物,它绝不是现象学所要回到的那种原初之物,而已经是意识的成就。与作为“客观化”或“观念化”产物的客观现实性相对,意识成就本身,亦即被“客观化”或“观念化”过程所排除的主观之物才是真正的原初之物。因此,为了回返意识成就本身,回到主观之物,现象学首先必须揭开这种客观现实性的“观念化”外衣,尤其必须克服作为一切“客观化”或“观念化”前提的世界自在存在的观念:“只要我们意识到这些不言而喻的东西是‘前提条件’,并认为它们是值得给以特殊的普遍的和理论的关心的,一个新的维度的无限多的越来越新的现象,就会向我们展示出来,不断地使我们感到惊异。只不过这些现象是通过对那些不言而喻的东西之意义的内涵和有效性的内涵进行坚持不懈的探究才显露出来的。之所以说无限多的现象,是因为连续不断的探究显示出,每一个在这种意义上的阐明中所达到的现象本身,首先是生活世界中作为不言而喻的东西的存在而给定的现象本身,已经包含有意义的内涵和有效性的内涵,对它们的解释重又导致新的现象,等等。”(VI,114)这些现象是纯粹主观的现象,亦即主观的体验。
上述分析表明,作为对自然态度总设定的加括号,现象学还原首先意味着克服世界之预先给定的自在存在观念,从直向的世界生活或从作为“客观化”或“观念化”产物的客观现实性回返到纯粹的主观体验。当然,这是从客观的现实经验向一种反思的生活体验的回返,但是,我们应正确理解这种服务于哲学之最终奠基的现象学反思。为此,我们需要在先验反思与自然反思之间做本质的区分。
自然的反思是处于自然生活中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进行的反思。当经验主体不再继续实行直向的经验行为,而是将主观体验论题化并对之做出陈述时,我们就有了对直向的经验行为的反思。但是,只要反思者在其反思中仍然接受那个非反思的、直向经验的自我所实行的存在设定,或者说,只要他对自在存在的现实性采取信仰的态度,无论这种反思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反思,还是实证科学意义上的理论反思,它原则上都是在自然态度的层次上进行的。尽管在其反思行为中,反思者已不再处于非反思**的直向态度中,因为他恰恰将这种非反思的生活变成了思义的论题,因而已与那种素朴的直向态度实行了某种决裂,但是,他仍处于自然性中,因为他始终将自己统摄为存在于世界中的心理—物理的统一性,因此仍以自然的—经验的统觉和预先给定的自在世界为前提。对此,芬克指出,自然的反思是“一种人对其自身的反思,它处于人的自身统觉内,在自然态度的束缚下活动”[2]。胡塞尔本人也曾明确强调,自然的反思仍然停留在自然的—经验的统觉的基础上,因而仍然隶属于“世间的经验”。在他看来,尽管自然的反思是“专注于我的纯粹心理东西的、专注于我的纯粹心灵内在存在的反思”,但是,由于它以自然的—经验的统觉为基础,因而“这种纯粹心灵的东西恰好是并且始终是心灵的东西,是继续有效的外在性之内在性”(VIII,79)。这意味着,为自然反思所论题化的“主观的体验”,亦即“纯粹心灵的内在存在”仍然处于自然的—经验的统觉中。它仍然没有脱去“客观化”或“观念化”的外衣,只不过是那种作为“客观化”或“观念化”产物的客观现实性变形。也就是说,自然的反思只是简单地将那种作为“客观化”或“观念化”产物的客观现实性从外部照搬进了心灵的内在。正因为自然的反思与所反思之物处在同一层次上,并且完全处于一种外在的关系中,因此,“如果我以这种自然的态度在经验上以反思方式考察我,我会发现自己是人。对于我的自我的进一步反思也同样如此,这个自我在这里就是‘自我—人’这种经验主体,再考察我,又发现这个人,如此以至于无穷……我绝不会摆脱这种循环,即使我对我说‘我只有从我的经验中才知道有关世界的某种东西,所有其他人也只有从他们的经验中才知道有关世界的某种东西’,也不会摆脱这种循环”(VIII,418)。显然,由于自然反思这种囿于自然的—经验的统觉的本性,它的运思轨迹只是从自然性到自然性,完全陷入自然性的网结中,因此,不可能克服素朴性的前提。
先验反思在本质上不同于任何形式的自然反思,它唯一地指向纯粹的意识体验,并借此指向以某种方式显现的世界。在这里,“唯一地指向”意味着,先验反思不再将自己理解为存在于世界中的经验性的人—主体,也不再将其体验看作内世间的、实在的—因果性的事件,这种事件本身不是自身被给予性的。同时,与自然的反思执持内世间体验的存在有效性,因而分有这种体验的存在信仰不同,先验反思不再与直向实行的行为体验一同实行对世界的存在信仰。也就是说,它不再执态于世界之预先给定的、自在存在性,而是从被反思的行为体验中剥离出存在信仰,不再参与存在信仰。例如,在对眼前的一栋红楼的素朴感知中,我看到并观察着这栋红楼。对我来说,红楼及其楼顶的四角飞檐现实地存在着。在我现实的感知中,我相信我看到的东西是现实地存在于那里的。在通常情况下,当我对素朴地实行的红楼感知进行反思时,我在反思中不仅看到了“我看到一栋红楼”,而且还分享了这个素朴感知的存在信仰。作为进行反思的自我,我同时实行着这个感知着红楼的自我的存在信仰。而在先验反思中,尽管我也像自然反思那样朝向“我看到一栋红楼”这一素朴的感知体验,但是,我不再参与或分享这个素朴感知的存在信仰,而是将对这栋红楼的存在信仰看成是那个素朴地感知着红楼的自我之设定行为的产物。这样,先验反思的自我就从自然反思的存在信仰中抽身,采取一种完全不关心的旁观者态度,以至于能够纯粹就主观的反思性体验本身观察体验及其实行状况。这种对于存在信仰的不参与的态度就是现象学还原的第一个步骤——悬搁。显然,作为对于存在信仰的不参与的态度,悬搁在本质上并不是从以前的存在信仰转入对存在的否定,或转入猜测意识、或然性意识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意识变式。毋宁说,通过悬搁,我们摆脱了一切存在决断,排除了一切形式的存在兴趣或世界兴趣,将世界现实性置于括号之中。但是,我们并未因此否定世界现实性本身,而是从这种世界现实性中揭示出世界的存在信仰,并将其从世界现实性本身中剥离出来,因而洞察到世界之预先给定的、自在存在性的本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彻底弃绝自然态度的总设定,从自然的态度转变成先验的—现象学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