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联想学说具有悠久的现象学前史,其中最著名的要算英国经验论和传统的经验心理学。除了胡塞尔本人经常援引的休谟和康德外,我们还应给予19世纪和20世纪初德国的心理学运动足够的重视,其代表人物有利普斯(Th.Lipps)和冯特(W.Wundt)等。相关研究业已表明,胡塞尔联想现象学的诸核心概念——如相似性(?hnlichkeit)、邻接性(Kontiguit?t)、对照、触发、凸显(Abhebung)、凸显性、共存(Koexistenz)、相继(Sukzession)、融合和习性等——早已出现在这些心理学家的文字中。[10]为了确立联想作为“先验现象学的基本概念”的合法性,胡塞尔自觉地将它与传统的联想概念和联想规则概念区别开来:“联想不是一个单纯有关心灵素材之组合的经验的规则性的标题……而是一个——而且是最广泛的——有关纯粹自我的构造之意向的本质规则性的标题,一个天生的先天领域的标题,而如果没有这种天生的先天,一个这样的自我是不可想象的。”(I,114)在他看来,休谟等人传统的联想学说本质上是对真正意向的联想概念的自然主义歪曲。通过先验还原,联想概念获得了全新的面貌、崭新的界域和基本形式。现在,它成了现象学的一个“意向性的标题”。它标识着“一种属于意识一般的、内在发生之合规则性的本质形式”。联想之所以能够成为现象学描述的普遍论题,而不只是客观心理学的论题,是因为“指示(Anzeige)现象是某种在现象学上可指明的东西”(EU,78),“它的原始形态是可描述性地指明的,它的意向成就则服从本质规则”(I,113)。从这种现象学描述的立场出发,联想只涉及“那种‘某物回忆起某物’‘一物指明另一物’的纯粹的内在关联”(EU,78)[11],它并不揭示某种客观的、心理—物理学的因果性形式,如再造或再回忆在人或动物的心灵生活中出现的因果规则性。因此,现象学的联想学说必然排除任何将联想及其合规则性看作一种可以通过客观的归纳赢得的心理—物理学的自然规则性的观点。在标明与联想的心理学概念的本质区别的同时,胡塞尔并未彻底否定这种联想学说的功绩:“在现象学还原后,现代通行的联想心理学绝非没有任何东西留存。如果回溯到其直接的经验材料,那么现象学还原首先获得一个核心的现象学事实,它留在纯粹的内在态度(Inneneinstellung)中,并且构成后续研究最初的出发点。如果我们更深入地探究,那么就会认识到,这里展露出通达一门关于纯粹主体性之发生——而且首先是关于纯粹主体性的纯粹被动性的基础层次之发生——的普遍理论的入口。”(XI,118)这表明,传统的联想学说为现象学联想研究提供了最初的、纯粹的现象。当我们实行现象学还原时,它们首先作为先验的事实被给予。这里的“纯粹主体性之发生的普遍理论”,首先是指其纯粹被动性的发生层次,亦即被动综合的层次。
在《分析》中,胡塞尔直接以联想的综合称谓被动综合。在那里,联想指示着“被动发生的一种最重要和充分普遍的功能形态”(XI,76)。作为发生规则,联想规则隶属于体验流中个别事件的间接接续的规则(XI,336)。与此相应,胡塞尔认为,原初时间意识的综合不同于联想的综合,因为在原初的时间构造中,联想只在前摄方面起作用,而滞留并不源于联想的唤起。为此,他批评布伦塔诺将滞留和印象的规则性联结看作原初的联想的观点(XI,77)。与在《分析》中的观点不同,在《沉思》中,胡塞尔不仅将联想看作被动发生的普遍原则,而且将联想的本质规则与时间构造联系起来:“每一种被动构造——不仅作为内在时间对象的体验的构造,而且客观的时空世界中一切实在的自然对象的构造——都可以从(联想的)本质规则中得到理解……因此……联想是先验现象学的基本概念。”(I,113-114)显然,这已超出了《分析》中那种“联想现象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原初的时间构造学说在更高层次上的进展”(XI,118)的观点。但是,《沉思》并未对联想的本质规则与时间构造之间的关系做进一步规定。事实上,胡塞尔对于二者之间关系的规定始终是悬而未决的。
从主导倾向上看,胡塞尔始终将时间意识的综合看作最原初、最普遍的综合。例如,他在《形式逻辑与先验逻辑》中说:“意向发生的普遍的本质形式——所有其他的本质形式都回溯到它——是内在时间性的构造形式,它通过一种固定的合规则性统治着每一个具体的意识生活,并给予所有意识体验以一种永久的时间性存在。”(XVII,318)在《分析》中,他明确指出:“联想的综合的前提:原初的时间意识的综合。”(XI,125)但令胡塞尔犹疑不定的是,似乎单纯的时间意识的综合仅仅构成发生的形式,而就其本身而言还不是发生。在他看来,“尽管对于构造着时间对象性的意识所进行的、现象学的本质分析已经达到那种在支配着主观的生活的发生的合规则性的开端”(XI,118),但是,这种单纯的形式分析并未告诉我们“那些赋予个别对象以内容统一性的东西,那些形成个别对象间内容上的差异的东西……那些使意识中的划分和部分间的关系得以可能的东西,等等”(XI,128)。因此,他似乎认为,时间意识的综合与那些内容性的特殊类型的综合是不可分割的:“还存在许多其他类型的综合,这些综合……与那种构造着所有对象之时间形式的综合同步进行,因而必然一同涉及时间内容,一同涉及那种时间性地形成的对象内涵。”(XI,125)这也许就是他在那封致英伽登的信中所要表达的内容:“我正在研究的并不是单纯的时间现象学——后者是不能纯粹独立地得到解决的。”
事实上,《分析》中的个别文本已透露出胡塞尔试图将一切时间性综合归属于联想概念之下的思想。在那里,联想被标识为任一种类的统一性赋形(Einheitsbildung)的普遍标题:“作为自我的生活的普遍的统一化,具有各种不同形态的综合=最广义的联想。”(XI,405)[12]根据胡塞尔的观点,“最广义的联想”首先是指那种“没有主动的关联活动、没有某种相似性关系之构造的相似性意识”,亦即一种“感性的相似性和感性的对照”。作为“普遍的意识规则”,一方面,“意识领域的统一性总是通过感性的关联、感性的相似性联结和感性的对照建立起来。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有‘世界’存在于此”(XI,406);另一方面,它也是个别性(Einzelheit)的凸显规则。因此,在胡塞尔看来,“最广义的联想”恰恰是最广义的综合,亦即自我之总体意识的统一性,一切个别的体验都被嵌入这个总体的意识关联之中。就这个总体的意识关联而言,最初的关联是原初的时间意识的关联,胡塞尔称之为“原联想的领域”。在这里,“具体的意识当下的原层次(Urschichte)或者作为封闭的宇宙的、对自我而言是本质必然的原对象性(Urgegenst?ndlichkeit)被构造起来”(XI,408-409)。[13]也就是说,流动的意识本身在持续流动着的联想中,在持续而直接的交织化中,在固定的合规则性的被动性中,被构造为其自身存在的综合统一之物,亦即不断更新的“具体的当下”。关于“具体的”,胡塞尔在这里强调说,是就“我们并非抽象化地和观念化地把单纯的点截性的现在、无滞留的真正感知的瞬间看作当下”(XI,409)而言的。在这种具体的、充分的、流动的生活当下中,当下、过去和未来具有某种统一的被给予性样式。
显然,这种具体的统一性存在的前提是在原初的时间意识中持续实行的综合:“在一切被意识到的客体性和自为存在的主体性之构造的ABC中,它处于A的位置。”(XI,125)所有其他可能的综合都必须分有这种原初的时间意识综合。但是,胡塞尔也注意到,单纯这种原初的时间意识综合是不充分的:“主体性意识到其过去的和未来的生活以及存在于其中的意向内涵的方式是不充分的。如果没有唤起,那么它们对于自我来说是无意义的。”(XI,125)尽管胡塞尔并未就此做进一步的讨论,但是,从这近乎悖论性的关系中,有两个问题已明确地被提了出来。一方面,作为共存和相继关系的内时间形式在这种具体的生活当下的统一性中起着普遍的综合作用,但问题是,我们应当如何理解活的当下领域中这种时间性的共存综合和相继综合的具体内涵。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联想的唤起,自我的过去生活和未来生活就无法被给予的话,那么我们应当如何谈论一个具体的活的当下?如何谈论这种作为活的当下之普遍综合形式的时间性?
在《分析》中,胡塞尔同时从两个不同的方面思考这种作为活的当下之原秩序形式的共存综合和相继综合。单纯从形式方面看,共存和相继被看作原初的时间意识综合的产物:“作为同时存在着和作为依序存在着而被原初意识到的东西,是从原初的综合统一性中被构造成同时存在和相继存在着的。”(XI,127)按此理解,共存和当下作为活的当下领域的普遍形式是彼此相关而不可分离的。而当转向“凸显性的素材和素材杂多的秩序形式”时,这种由时间构造本身所成就的、普遍的共存形式就不再被看作一种秩序形式。现在,普遍的相继秩序与属于个别感性领域的、特殊的共存形式区别开来。这种相继的秩序形式的普遍性意味着,所有的共存在每一个活的当下领域形成唯一的相继序列的秩序。因此,与各个特殊的感性领域相关联,共存和相继得到了具体的理解:“如果我们选取某个感性领域,亦即一个共存的同质性的领域,那么它的素材成分就是一种具体存在着的素材成分:不仅就瞬间共存而言是具体的——这种瞬间共存就其本身而言什么也不是,而且就相继而言也是具体的。”(XI,139)这种具体内涵得以通过对同质性综合(Homogenit?tssynthese)和串接(Verkettung)这两种原现象的分析而被展示出来:感性领域中共存的秩序形式和相继的串接秩序。显然,这种在感性领域的联想分析中所理解的共存秩序和相继秩序超出了时间构造分析中那种单纯形式的含义。对此,山口一郎正确指出:“如果我们考察时间意识分析与联想分析之间的关系,那么我们就会看到时间分析借助于联想—触发性的综合的分析而获得的深化和进一步发展。这种联想—触发性的综合不是停留在形式上,而是内容方面的综合。”[14]
在《分析》中,胡塞尔将《讲座》中那种单纯的时间分析看作“一种概念的观念化”。在这种抽象获得的时间意识中,我们根本无法谈论统一性的凸显(XI,387),因为“给予各个对象以内容统一性的东西,在内容上构成对象间差异的东西……使意识的划分和意识的部分间关系得以可能的东西等——这种时间分析独自不能告诉我们,因为它恰恰是不考虑内容的”(XI,128)。对于流动的活的当下领域而言,某个统一性的凸显,确切地说,某个触发性的统一性的凸显,需要体验流按照触发的联想规则在内容上的聚合和分离。单纯时间性的共存和相继不能形成统一性的凸显(XI,387)。此外,正如前引所表明的那样,如果没有联想地被唤起的再回忆和前期待(Vorerwartung)所实现的直观化,滞留和前摄的意识样式将仅仅是空乏的意向,因而自我意识到其过去生活和未来生活的方式是不充分的:“滞留和前摄是过去和未来的原始的创立形式,亦即最初的创立形式。但是,滞留和前摄作为当下化的原形式是空乏的形式。只有那种使过去被唤起的直观的再回忆才能把过去创立为处于曾在的和仿佛重新被经历的样式中的当下之直观的充实形态,而且未来的前直观(Voranschauung)也是这样,前摄之直观性的现实化把未来之直观地被意识到的形态创立为处于将来的和仿佛预先享有的样式中的当下,亦即处于在预期中被经历的样式中的当下。”(XI,326)因此,只有通过再回忆的唤起和前期待的唤起,自我才能意识到其身后存在一个无限的、过去体验的领域,同时前面则存在一个无限的、未来体验的领域。据此,我们才能谈论一个真正的具体的活的当下,才能谈论作为意识生活之普遍综合形式的时间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霍伦斯坦认为,胡塞尔的时间分析只有在联想现象学中才能完成,而“前摄的和滞留的时间生成只是充分的时间构造的一个最初的但却是不独立的和需要补充的部分”。[15]因此,霍伦斯坦主张将时间性综合归属于联想概念之下,亦即将联想概念扩展到时间性综合和一切其他的被动的联结中。[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