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马克思辩护:对马克思哲学的一种新解读

三 生活世界:科学世界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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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是从多种意义上涉及“生活世界”概念的,他本人也的确未对“生活世界”这一概念做出明确的规定。用现象学研究专家伯采宁的话来说就是,“连胡塞尔本人也未对生活世界作出恰当规定的概念”。但是,我们可以依据胡塞尔关于“生活世界”概念的各种阐述去领悟和把握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

研读胡塞尔的著作可以看出,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日常的生活世界”、“日常的经验世界”、“周围世界”、“日常的周围世界”、“实践的周围世界”具有相同的含义,它们所表达的都是与我们直观视域有关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胡塞尔在引入“生活世界”概念时,强调的是作为意义基础的、凸显了人的价值的生活世界,是可以经验直观的本原世界,即“前科学的世界”、“总体的存在界”;同时,这又是一个纯主观的意义世界,“直观的周围世界——这一纯粹的主观领域”。作为“前科学的世界”和“总体的存在界”,“生活世界”是在日常的感性经验中被给予主体的,是“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22]。

按照胡塞尔的观点,生活世界是一个具有“原初自明性的领域”,或者说是一个前科学的奠基性领域。“生活世界是永远事先给予的,永远事先存在的世界。人们确认它的存在,并不因为某种意图、某个主题,也不因为某种普遍的目标。一切目标以它为前提,即使那在科学的真理中所被认知的普遍的目标也以它为前提,并且已经和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再以它为前提,它们以自己的方式设定它的存在,并立足在它的存在上。”[23]这是一个“原则上可直观到的事物的总体”[24]。胡塞尔的这段话表明,生活世界是一个包括人们的一切实际生活在内的实在世界,一切以时空形式组合起来的事物都属于这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又把生活世界称为“构成物领域”。

在胡塞尔的视野中,生活世界是一个经验中,并通过经验对我们来说才有意义和存有的世界;这是一个对我们来说永久有效的,具有无疑的确定性,简单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世界。生活世界“是在科学以外实践的直观视域中显现出来的”,它“直接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是对我们所有人的“前给定”,是直观的可以通过经验感知的现实世界;生活世界是我们共同占有的世界,始终对人产生有效的作用,是人们生活其中但又没有“集中关注”的世界。

因此,人们把生活世界的存在看作一个不言自明、毋庸置疑的前提,从不对它发生怀疑,也不把它作为科学课题来研究。“前给定”、“直接呈现”、“可经验”、“人们共同占有”、对人“永久有效”,这是生活世界“不言自明”的“稳固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生活世界,是具有“原初自明性的领域”,是“前科学”的奠基性世界。正如黑尔德所说:“胡塞尔在《危机》中首先是将‘生活世界’概念作为这个非课题的直观世界的称号而引入的。”[25]

同时,胡塞尔又认为,生活世界是人的主观价值和意义发生的领域,它是“始终在不断相对运动中为我的存在之物的总体”[26]。换言之,生活世界是主观的、属人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在人之外的纯客观世界。“‘周围世界’是这样一个概念,它在精神领域中占据着它独一无二的位置,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具体的周围世界中,而且我们的一切关注和努力都指向这个世界,指向纯然发生在这个精神序列中的一个事件。我们的周围世界是我们之中与我们的历史生活之中的一种精神结构。”[27]

胡塞尔的这一论述似乎把生活世界完全精神化了,是一种唯心主义,实际上并非如此。解读胡塞尔的著作可以看出,他所说的生活世界的主观性是指人的参与和谋划,是指人的精神性、创造性已经渗入、积淀在世界之中。“历史上环绕着希腊人的世界并不是我们的意义上的客观世界,而毋宁是他们‘对世界的表象’,即他们自己的主观评价以及其中的全部实在性”[28]。在胡塞尔看来,我们每个人生存、栖息、谋划、实践于其中的共同世界就是生活世界,或者说生活世界是“人们共同占有的世界”。

这就是说,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外在于人及其活动的纯客观的世界,而是主体活动的对象世界。“现存生活世界的存有意义是主体的构造”,“只有彻底地追问这种主体性……我们才能理解客观真理和弄清楚世界最终的存有意义”。[29]因此,生活世界是属人的、“为我的存在物的总体”世界。黑尔德对此评价道:“相对于以往的理解,世界概念现在得到了根本的丰富。自然观点的世界现在是一个历史地通过在它之中进行的实践和积淀、通过‘流入’而丰富着自身的世界。这是具体的、历史的世界。”[30]

以此为基础,胡塞尔考察了生活世界与科学世界的关系,认为科学世界产生于生活世界,并以生活世界为基础,生活世界因此具有本源上的优先性。

按照胡塞尔的观点,生活世界离不开衣食住行,是离主体最为贴近的经验世界,科学世界则是离主体较远的、由概念和逻辑构成的抽象世界。从表面上看,科学世界关注的是物理时空、数量关系等符号系统,寻求的是客观真理,似乎是完全排除了主观意志的存在,与生活世界无关。实际上,科学世界在生活世界中有其“原型”,如几何学的纯粹形状源于生活中的感性形状,科学世界本质上是生活世界的经验课题化的结果。

问题在于,当科学家从事研究、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完全处于科学的心态和境域中,只把自己的职业领域和职业兴趣视为普遍的优先领域,而遗忘了作为其研究背景的生活世界。“自然的探讨者自己没有搞清,他的公认的主观思想活动的牢固基础是生活的周围世界。周围世界永远被预设为基本的工作领域,只有在这个领域中,他的问题与他的方法才产生意义。”[31]不仅科学家本人就生活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而且他们穷其心智所研究的成果也必须回馈于生活世界才有意义,无论如何,生活世界都是科学世界的预设出发点是一个被默认的前提。这是其一。

其二,科学世界的真理性必须依靠生活世界的经验性来保证。科学世界的价值必须在生活世界的主观性中去寻找,而“生活世界的主观性恰恰在于它实际上是可体验的”[32]。胡塞尔认为,日常生活中的有效性在科学世界中依然有效,在科学世界中产生的新的有效性必须不断地回溯到生活世界中的有效性上,并要以此为前提。显微镜是科学对视觉的延伸,超声波探测仪是科学对听觉的延伸,计算器是科学对直观判断能力的延伸,等等。无论科学世界多么复杂,其结果都必须在生活世界中以直观的方式显现出来。离开了可经验的、直观的生活世界,任何科学判断都是无法证实或证伪的,因而也是无意义的。

生活世界是“直观基地”,“尽管近代科学家所关涉的世界在其无限中超越了所有自然认识实践的直观视域,但他的有关无限性的认识还是回溯地束缚在一个世界上,这个世界是在科学以外实践的直观视域中显现出来的。这个世界就是生活世界”[33]。生活世界所具有的这种有效性,来源于生活世界在“形式上最普遍的结构”,即“一方面是事物和世界,另一方面是事物意识和世界意识”,二者构成了生活世界的根本有效性。在胡塞尔看来,作为事物、世界与事物意识、世界意识的结构体,生活世界是作为明证性的源泉在起前提性作用,并“为所有客观证明提供对理论——逻辑存在有效性的最终论证”。

其三,科学世界又是生活世界的组成部分,是生活世界的一个特殊领域。作为“目标构成物”,科学世界不同于“自然而然”形成的生活世界。这是二者相互区别的一面。但是,二者又有相统一的一面。具体地说,科学家的生活是以职业目标为指导的生活,并通过研究者之间的合作和继承形成自己的生活世界,而且科学家的理论成就都属于生活世界,并成为生活世界的组成部分。

“所有那些根据科学的观念化而获得的对象,都沉积在非课题的、视域性地在先被给予的我们实践可能性的储备之中。”“由于发生的积淀,所有超越直观之实践的对象化结论,包括现代的、建基于观念化之上的技术实践的结论,都会进入到科学以外实践的直观世界视域之中,而在这个视域中非课题显现的世界就是生活世界。”[34]胡塞尔把这一过程称为生活世界“流入”,并由此认为,科学世界以及包含在它之中的具有科学真理的东西本身也属于生活世界。

其四,生活世界不仅为科学世界提供价值和意义基础,而且对各种特殊的世界进行统一和整合,因而具有价值功能上的优先性。自然科学家“主观思想活动的牢固基础是生活的周围世界,周围世界永远被预设为基本的工作领域,只有在这个领域中,他的问题与他的方法才产生意义”[35]。然而,科学世界在其生成过程中,却日益沉迷于那个符号的理论的世界,遗忘了它赖以产生的基础,遗忘了它在生活世界中的“原型”。“‘客观真的’世界,科学的世界,是在较高层次上的构成物,是用前科学的经验和思想为基础的,或者说,是以它的对意义和存有的认定的成果为基础的。只有彻底地追问这种主体性(在此特别需要追问造成对世界及其内容的认定、造成对一切前科学的和科学的模式的认定的主体性,以及追问理性的成就是什么并如何),我们才能理解客观真理和弄清楚世界最终的存有意义。”[36]

同时,在社会中,不同职业集团的人往往具有特殊的兴趣和目标,但他们都离不开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即使是科学家也要过日常生活;而且人们观察外部世界,首先依靠的是感觉经验,除非感官出现障碍,人们的感觉应该大体一致。这样,所有的科学概念都可以在可知觉的生活世界得到说明,更何况科学成果的最终目标就是服务于人类的日常生活。因此,生活世界具有独特的整合作用。

胡塞尔在分析和描述生活世界时,首先说明了科学世界是如何从生活世界产生出来的,并力图揭示生活世界的世俗性及其可经验性。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是人们当下直接体验的世界,同时又是人的安身立命的世界。因此,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就有了本体论的意义,或者说,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是一种本体论体系。

这样,胡塞尔就不仅为其现象学还原奠定了健全的基础,而且为欧洲人危机的疾病开出了“药方”。尽管这张“药方”并不能彻底治愈欧洲人危机的疾病,但它毕竟是对症下药,具有一定的疗效。正因为如此,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对20世纪的哲学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