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现代解释学美学,人们立即会想到海德格尔。前面我们已介绍过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美学,在这里,我们主要论述他的解释学美学思想。
一 开辟了解释学的现代方向:本体论的转折
近代解释学美学主要是一种方法论解释学美学,其主要代表人物是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由他们两人确立起来的方法论解释学有以下三个方面值得注意:(1)普通解释学脱离了具体的学科门类成了一般方法论:(2)解释学方法的基本原则和目标仍然是在自然科学认识论的框架内来设想的,即消除误解以达到正确、客观的理解,因而它又被称之为“客观解释学”;(3)在普通解释学那里,理解和解释只具有方法论意义而与本体论无关。一些主要美学观点已如上述。海德格尔不满意这样一种解释学理论。他从自己的基本本体论出发,对解释学进行了新的思考。海德格尔哲学、美学的基本出发点是存在(Dasein)。他曾师承胡塞尔,受到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的重要影响。他的哲学代表作《存在与时间》就是为了表示“敬意和友谊”而献给胡塞尔的。然而,海德格尔绝不是一个唯老师学说是从的驯顺而平庸的学生。他很快就与老师的体系决裂了。他对胡塞尔的意向性、范畴直观和先在概念加以改造,融入自己的思想体系之中,而彻底抛弃了胡塞尔的先验主体这一出发点,代之以具有历史性的存在概念。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在他以前的整个西方哲学史都没有真正地讨论过存在问题,而只是讨论了存在者的问题。他要一扫两千多年来蒙在哲学之上的迷雾,去揭示存在的真正本质。而对存在的追寻又主要是通过一种特殊的存在者——此在(Dasein),即人来进行的。因此,人的存在方式就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人的存在首先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即,人的存在总是与周围世界包括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这就叫“此在在世”。
从根本上说,海德格尔的哲学就是通过此在追寻存在意义的哲学。解释学则构成了他的哲学的一个有机部分。也就是说,他用解释学去追寻存在的意义。他说:“一切解释都植根于此在的原本理解之中。”[17]他认为,理解是此在在世的基本方式或此在自我确立的基本方式,换言之,理解成为人的存在的基本方式了。这样,理解就不再是一般的方法论、认识论问题,而转化为本体论(即存在论)问题了,其解释学也就突破了方法论、认识论的框框而成为本体论解释学了。他说,“对意义作现象学上的描述,这种方式就是解释。‘此在’现象学的逻各斯具有‘解释’的性质”,因此,“‘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解释学”。[18]而所谓“此在在世”,也就是此在对在世方式的理解和解释,理解是此在的内在力量,通过理解此在在世并造就自身。这样,海德格尔的解释学就获得了本体论的基础和意义。
同样,就解释学美学而言,海德格尔的一大功绩便是试图把近代方法论的解释学美学转变为本体论的解释学美学,从而开辟了解释学美学的现代方向。在他那里,解释学美学主要不再是为审美理解提供一整套具体方法和规则,而是从存在的角度来思考艺术哲学问题。他曾对凡·高的油画《农鞋》作了本体论的深入分析和解释,指出,“凡·高的油画揭开了这器具——一双农鞋真正是什么。这一存在者进入了它的无蔽的存在……在作品中,要是存在者是什么和如何是被揭开,作品的真理也就出现了”。[19]也就是说,他要求在对艺术作品进行理解的时候,应当从本体论的角度加以思考,即把作品作为对于存在者存在的揭示来理解。这样一种理解过程也就是他所谓的“去蔽”的过程。艺术的本质是与存在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开启了存在者的存在。这种开启,即揭示,亦即存在者的真理是在作品中实现的。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置入作品。艺术就是自行置入作品的真理。”[20]他对于美的本质的理解也一如艺术,是从本体论的角度加以论述的。他指出:“自我隐匿的存在被照亮,这类光把它的光芒融进作品。被融进作品的光芒也就是美的事物。美是一种方式,在其中,真理作为揭示产生了。”[21]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对于美学基本问题的解决都是从本体论角度进行的。他把艺术和美都看成是对于存在和存在的真理的揭示,因此,理解艺术作品以及其他审美对象,把握其中的美,实际上也就是理解作为世间万事万物本体的存在的过程。这样,他就为本体论的解释学美学奠定了基础。他所开辟的这一新的方向后来为他的学生伽达默尔所继承和推进。
二 理解的“前结构”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意义是在此在的理解中被揭示的,但此在并不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任意地进行理解的。这是因为此在是处在特定历史和现实中的人,在理解前,此在已具有海德格尔所谓的理解的“前结构”(vorstructure)。理解的前结构用一系列“作为”(als)“组建着解释”。前结构又是由“先行具有”(vorhabe)、“先行见到”(vorsicht)和“先于掌握”(vorgriff)构成的。他所说的“先行具有”,指的是解释者必定存在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文化之中,因此,是历史和文化先行占有了我们,如他所说,“这种解释一向奠定在一种先行具有之中”。[22]其次,他所谓的“先行见到”,指的是我们在理解时要加以利用的语言观念和语言的方式,这些语言和观念本身规定了我们理解的方式,“解释向来奠基在先行见到之中,它瞄着某种可解释状态,拿在先有中摄取到的东西‘开刀’”。[23]再次,“先于掌握”,指的是我们在理解之前已经具有的观念、前提等,它们构成了我们理解新事物的参照系。他指出:“无论如何,解释一向已经断然地或有所保留地决定好了对某种概念方式表示赞同。解释奠基于一种先于掌握之中。”[24]在海德格尔看来,在我们理解和解释之前,我们必定已具有了某种“前结构”作为理解的前提。“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见到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最先的‘有典可稽’的东西,原不过是解释者的不言自明、无可争议的先入之见。任何解释工作之初都必然有这种先入之见,它作为随着解释就已经‘设定了的’东西是先行给定的。这就是说,是在先行具有、先行见到和先行掌握中先行给定了的。”[25]海德格尔的这段话强调了理解的前结构对于审美活动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揭示了审美理解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要具有前结构。这一论点肯定了此在即人的历史性,肯定了包括艺术理解在内的理解的历史性,把理解放在特定的社会、历史中加以考察,从而超越了强调把握作品的作者原意的方法论解释学美学。他的这一总体思路为伽达默尔所继承。伽达默尔的关于理解的“偏见”概念直接脱胎于此,而他对于理解的历史性的极端重视也直接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启迪。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海德格尔对理解的前结构的论述是从本体论角度展开的。无论他所论及的是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还是对于历史事件等的理解,都是从存在这一本体出发的。对此,他说得十分明确,认为所有一切存在者随着此在之在而得到领悟时,我们就认为它们具有了意义,“不过,严格地说,我们领会的不是意义,而是存在者的存在”。[26]海德格尔的本体论解释学对“前结构”的强调,实际上是对理解的历史性、理解与社会文化的联系的强调,也即把此在的理解活动放在社会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这对于方法论解释学局限于心理学的理解,乃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和推进。
三 “解释学循环”
在《真理与方法》中,伽达默尔写道:“海德格尔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描述这种循环:对文本的理解永远都是被‘先行理解’的预觉运动所规定的。以完满的理解中,整体与部分的循环不是被消除了,而是相反;这种循环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27]伽达默尔是把海德格尔对于理解的解释学循环作为与施莱尔马赫对立的看法提出来的。在施莱尔马赫那里,解释学循环服务于他的心理转换观念,认为理解的循环运动是沿着文本来回往复地移动,在顿悟活动中,理解者把自己完全置入作者的精神之中,这时解释学循环也就停止了。海德格尔与此不同,他从本体论的角度重新审视解释学循环,把解释学循环看作是追寻存在的解释学方法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样,解释学循环也就与认识存在、探询存在的意义融为一体。
在海德格尔看来,“决定性的事情不是从循环脱身,而是依照正确的方式进入这个循环。领会的循环不是一个由任意的认识方式活动于其间的圆圈,这个词表达的乃是此在本身的生存论上的‘先’结构”。[28]显然,海德格尔反对施莱尔马赫的观点,而把解释学循环看成是“属于意义结构。意义现象植根于此在的生存论状态,植根于解释的领会。为自己的存在而在世的存在者,具有存在论上的循环结构”。[29]这样,海德格尔就把解释学循环彻底置于本体论的根基之上,把它看成是存在的一部分了。以此类推,艺术品的存在本身也包含了一种“存在论上的循环结构”。对艺术的理解就是通过解释学循环,揭示这种“存在论上的循环结构”,从而不断地认识艺术品的存在的真理。
海德格尔进一步认为,解释学循环的一个关键是前理解的预觉运动。他反对把解释学循环看成是一种循环论证。解释学循环以前理解为基础,通过一种预觉运动可以一步深似一步地揭示出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的这种观点可能受到施莱尔马赫“预感”论的启示,并曾给予伽达默尔以深刻的影响,后者所提出的“对意义的预期”理论与海德格尔有着内在的联系。
海德格尔的解释学循环论是服务于他所进行的解释学的本体论转变的,它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与理解的前结构的密切联系,也就是与传统的密切联系。施莱尔马赫的解释学循环理论也与传统有着重要联系,然而,他仅仅把解释学循环作为一种方法,以达到与作者进行心理转换的目的,通过把握作者的本意达到对作品的理解。海德格尔则认为解释学循环同时又与历史的不断的发展变化联系在一起,这样,解释学循环就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它与不断发展着的对于存在的把握联系在一起,永远也不会终止。在理解过程中,这种永远运动着的解释学循环就构成了对文本理解运动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此,历史性构成了海德格尔解释学循环理论的一个鲜明特色。但是,使海德格尔感到困惑的是,像他这样一般地强调“前结构”对理解的控制,就无法说明人是如何突破“解释学循环”而获得本真理解(对新的生存可能性的理解)或新知的。如果本真理解或新知的发生得不到说明,此在作为向未来生存的无限可能性开放以及存在显现的无限可能性就是一句空话。为解决这一问题,海德格尔提出清除流俗之见,从事情本身出发来组建理解之先行结构的现象学方法。然而,如何从事情本身出发来组建先行结构则是一个谜,或者说明你从时间与历史中跳出来仍是一个谜。后期海德格尔发现这个谜藏在语言之中,尤其是他所谓的“诗性语言”之中。
四 语言、诗和理解
在海德格尔的后期哲学中,语言是与存在融为一体的,他把语言看成是存在的家。在他看来,此在植根于语言之中,而世界只有在对话中才能被理解。“不管怎么说,语言总属于人的存在最亲密的近邻。我们处处和语言相遇。”[30]因此,存在的意义只有与语言联系在一起才能得到揭示,语言就是此在的存在论结构。
这样,当海德格尔把他的注意力转向美学问题时,语言问题就被提到了突出的地位。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是海德格尔心目中理想的诗人,因为他身不由己地表达出诗的本质。荷尔德林有这样一句诗:“这样,人类拥有了最危险的东西——语言,来证实自己的存在……”[31]海德格尔对这句诗大为赞赏,并加以发挥。他说:“语言不仅只是工具,不只是人所拥有的许多工具之一种;恰恰相反,正是语言才提供了人处在存在的敞开之中的最大可能性。只要有语言,就有人世。”[32]因此,只有确定了语言的本质,我们才能真正把握诗的本质。这里所说的诗是指广义的艺术。
由此可见,海德格尔之所以重视语言问题,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把语言与此在的存在联系在一起,从本体论方面来看待语言。同时,由于他把艺术的本质也看成是对于存在的真理的揭示,这样,理解艺术必定离不开语言。通过语言,欣赏者使艺术品的本质得以敞开。因为海德格尔认为,“作品只属于被它本身敞开的领域”。[33]而语言恰恰能够使被遮蔽的艺术作品的存在得以敞开,从而在审美理解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在本质上,语言既不是表达,也不是人的活动。语言诉说着。我们在诗中正在寻找的是语言说出的东西。因此,我们所要寻找的就在于由说出的词所组成的诗之中。”[34]
这样,海德格尔就找到了走出在“前结构”控制下的循环论证的途径。依他的看法,理解的“前结构”总是以语言方式在场的,语言的双重性在于:非诗性语言仿佛来自过去,它牢牢地封闭在时间的连续性中,使我们蔽于流俗之见而失去与事物的初始关联;诗性语言则仿佛来自未来,它打断了时间的连续性而在另一空间向度上使我们直接面对事物本身以领悟语言启示的原初意义。由此可见,海德格尔从早期的此在本体论解释学深入到后期对“诗语”的思考,即走向美学,乃是必然的。
对于语言问题的重视是解释学哲学和解释学美学的一个传统。在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那里,语言问题已受到极大的重视。他们主要是从方法论层次上理解语言问题的,认为语言的多义性造成了对于艺术作品的误解,因此,解释学就要通过语法的解释以消除误解。海德格尔对于现代解释学美学的最大贡献在于他所进行的本体论转变,表现在语言问题上,也就是注重语言的本体论意义,揭示对于艺术作品的存在的理解是与语言融为一体的。通过语言,欣赏者与艺术文本进行对话;通过语言,欣赏者和艺术文本的存在同时得以敞开。这一看法对解释学美学的进一步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海德格尔对伽达默尔的启示主要有二:理解的本体论性质和理解的历史性。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正是在对这两大原则的系统发挥和阐述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