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 第7卷 二十世纪美学 下

第二节 复调小说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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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金的“复调”(polyphony)概念出自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结构的分析。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是一种不同于“独白小说”的“多声部性”的小说、“全面对话”的小说,即复调小说。在独白小说中,采取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由众多性格构成统一世界的创作手法,而复调小说则把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组合在一个统一的事件之中,但互不融合。他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巴赫金这里指出的是主人公意识的独立性,主人公之间、主人公与作者之间平等的对话关系。据此,他借用了音乐学中的术语“复调”,来说明这种小说创作中的“多声部”现象。

巴赫金着重分析了构成复调小说“多声部”特点的主人公形象的独立性,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在艺术家的创作构思之中,便的确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因此,主人公的议论,在这里绝不只局限于普通的刻画性格和展开情节的实际功能(即为描写实际生活所需要);与此同时,主人公议论在这里也不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场的表现(例如像拜伦那样)。主人公的意识,在这里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的意识,即他人的意识;可同时它却并不对象化,不囿于自身,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在这个意义上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人公形象,并不是传统小说中一般的那种客体性的人物形象。”[2]

需要指出,巴赫金是在和独白小说的对照中阐述复调小说“多声部”这一基本特征的。他把托尔斯泰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几乎所有的欧洲小说和俄国小说都归入了独白型小说,将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进行比较研究。总体上说,他认为,独白型小说取决于作者意识对描写对象的单方面规定。这里只有一个声音,即作者的声音在说话,一切主人公的语言、心理和行为都被纳入作者的意识,都在作者全能全知的观点中得到外来说明。而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创的复调小说所描写的,并不是单个意识中的思想,也不只是不同思想的相互关系,而是众多意识在思想观点方面的相互作用。再加上各个独立的意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不是作为形成发展过程来写的,也就是说没有历史地写,而是平列起来写的,这样就不可能集中写一个意识,哪怕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观点,不可能集中地写它内在的逻辑发展,其结果必然写出各种独立意识的横向相互作用。巴赫金的这种比较研究具体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第一,从主人公的存在方式上比较。

独白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担负双重行动使命的伦理存在:一方面要认识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事物,即认识行为;另一方面要努力实现尚未存在的事物,即道德行为。现实世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人只要生活在世界上,就会有还没认识的事物和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情。所以,独白小说中由认识现实的自我和渴求认识新现实的超我构成的主人公形象,他所担负的认识职责和道德职责永远不可能终结,由此,主人公在世界中的存在是一个无限持续的过程,它采用的是封闭的单线发展的传统描写手法。

复调小说的主人公与作者具有同等地位,作者、主人公以及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彼此间都是他人,各自拥有独立的世界、独立的主体意识和独立的声音。由此,复调小说的主人公不只是作者描写的客体或对象,他并非是作者思想观念的直接表现者,而是表现自我意识的主体,是一个独立的他人意识和彻底的主体存在。它偏向于在共时状态下平行地展开多种人物的意识,他们的个性和意识是处于对话的状态之中的。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少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很吸引人,甚至往往没有通常小说的那种开头,也没有明确的结尾。如果要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小说艺术世界找一个形象的比喻的话,那么巴赫金认为用“教堂”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在教堂里,往往各种各样的人聚集在一起,有圣洁行善的教徒,也有罪不容诛的恶人,有灵魂升华之人,也有死不悔改之徒。教堂通常被认为是那些互相对立、难以沟通的灵魂可以共存的一个场所,就像但丁所描绘的世界一样。这是复调小说在结构上具有开放性的主要原因。

第二,从主人公与作者的关系上比较。

独白小说建立在以下区分的基础上:主人公是艺术作品的内容,即经过艺术性加工和创造的现实;作者是艺术形式,即在对现实进行艺术性创造的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要素。作者处在主人公的无限存在过程之外,只有作者能够用有机完整的形式对主人公的散乱无序的现实内容进行加工整理,使主人公自身无法终结的存在在小说这种审美形式中得到艺术性的统一和完成。因此,在独白小说中,作者和主人公是我与你的关系,作者是至高无上的主体,处于全知全能的神的地位,其思想和语言渗透于作品的每个角落;而主人公则是作者借以观察世界的媒介和用以表达自身的工具,是被描述、被创造的对象,处于客体地位,主人公及其周围世界被完全包容在作者的意识之中。

复调小说则相反,它并不存在着一个至高无上的作者的统一意识,小说不是按照这种统一意识展开情节,展开人物命运、形象性格的,而是展现有不同价值的不同意识的世界。它运用普通小说中用来处理作者本人话语的方式来处理主人公的话语,这样,主人公不再是作者支配的对象,而一跃成为自身故事的讲述者,拥有和作者同等的地位。它的积极意义在于打破了传统的作者地位至高无上的观念,使主人公与作者形成平等、对话的关系,使主人公具有自我独立的意识。因此,在复调小说中,作者和主人公是你和你的关系,作者只能以人物形象的身份进入作品,并参与和其他形象之间的平等对话,作品中不同的人物形象具有各自独立的意识和话语,每个形象都指向自身进行自我展示,独白小说中主体与客体的支配对峙关系转化为复调小说中不同主体之间的平等共处关系。

第三,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比较。

独白小说旨在说明主人公是谁,是客观存在的作品中的人物,所以在叙述中注重历史维度,关注人物的家庭出身、成长环境、教育背景、社会交际、衣着服饰以及外貌行为,从历史根源上寻找和展示人物的性格气质。

复调小说关注的则是主人公观察自身和世界的视角,是主人公心目中的世界是什么,主人公在自己的意识中是什么。[3]巴赫金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4]现实世界不再是决定主人公形象的客观因素,而是构成主人公自我意识的内容。所以,复调小说抹去了对环境和日常生活的客观描写,在削弱人物客观性特征的同时,极大地增强人物的思索、议论和对话的主体意识,将人物置于激烈的行动和紧张的矛盾之中,让人物在自己的行动中展现形象。

此外,巴赫金重点论述了复调小说所塑造的思想形象。他认为,这是复调小说独有的特征,也是它对小说史的特殊贡献。他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着意之处不仅在叙说自身和自己身边的环境,还在于评说世界。因为他不只是能意识到而已,他还是个思想者。”他还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是冥思苦想的人,每个人都有种‘伟大的却没有解决的思想’,他们全都首先‘要弄明白思想’。他们真正的整个生活和自己的未完成性,恰恰就在于需要弄明白思想。如果把他们生存其中的思想给排除掉,那他们的形象就会完全被破坏。换句话说,主人公的形象同思想的形象紧密联系着,主人公的形象不可能离开思想的形象。我们是在思想中并通过思想看到主人公,又在主人公身上并通过主人公看到思想。”[5]事实正是如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艺术世界中,主人公都是些意识相对独立的“思想家”,如拉斯柯尔尼科夫、“地下室人”、梅思金公爵、卡拉马佐夫兄弟们等。他们并不融合或附属于某一个统一体之中,不受作者思想支配,而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

复调小说与哲学家创造抽象的思想不同,它创造的是思想的生动形象。思想形象与人物形象紧密结合成为有机整体,使独立的思想观念成为艺术描写的主要内容。复调小说中,人物形象与思想形象不可分割,一方面,小说中思想形象的原型来自现实生活;另一方面,作家并不简单地摹仿这些原型,而是将之纳入小说的复调之中,成为其中的一个声音,这使复调小说中的思想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从思想指向看,在独白小说中,作者是真正的思想家,拥有绝对的权威,凡是符合作者意识的思想才能被描写、展现,因此作品中只有完全属于作者的单向度的思想独裁。在复调小说中,“没有确定不移的主人公形象能来回答‘他是什么人?’的问题。这里只能有‘我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人?’的问题。但即使这些问题,也只出现在从不间断又永不完成的内心对话中。主人公讲的语言和讲主人公的语言,都取决于对自己本人和对别人所采取的不封闭的对话态度。作者语言不能从所有方面包容、封闭,并从外部完成主人公及其语言。它只能同他交谈。所有的品评和所有的观点,都为对话所囊括,都被纳入对话的过程。”[6]作者的思想与人物形象结合成为艺术性的思想形象,以平等身份参加到作品的大型对话中,摆脱了自身独白型的封闭性和完成性,成为众多思想中的一种思想,因此作品中是多维度并存、众声喧哗的思想民主。

其次,从思想属性看,语言是思想的物质外壳,思想不是封闭在个人头脑中的孤立意识的产物,每个人的思想都必须借助语言传达出来,在此意义上,思想与对话发生了本质联系,正是在不同声音、不同思想相互交往的连接点上,思想得以产生和发展。“思想不是生活在孤立的个人意识之中,它如果仅仅留在这里,就会退化以至死亡。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新的思想。人的想法要成为真正的思想,即成为思想观点,必须是在同他人另一个思想的积极交往之中。这他人的另一个思想,体现在他人的声音中,就是体现在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他人意识中。”[7]所以,思想存在于与他人不同思想的对话关系中,同时,思想需要寻求新的语言形式以产生新的思想。全面对话性是思想的一种本质属性。

再次,从思想价值看,思想出现在与其他不同意识之间紧张斗争的超个人领域中,在复调小说的大型对话中,代表各自生活立场的不同意识展示出自己的各个侧面和所有的可能性,各种思想中潜藏的创造力被重新激发出来,独白型思想的封闭性和完成性被打破,代之以思想独有的自我矛盾的复杂性和生机勃勃的多面性。这些思想不仅出现在同时代的对话中,而且超越特定的时空存在,与其他时代的相近思想遥相呼应,能被不同时代的读者所接受。

巴赫金对复调小说中思想形象的发掘和阐释,契合了他努力弥合现实文化危机的哲学意图。在巴赫金看来,世界分为两个部分:包含万物的现实世界,始终处在发展变化中,我们生活于其间并借此确定自己的存在;以语言为核心的文化世界,借助参与性思维使处于发展变化中的存在获得客观化的显现。现实—万物世界与文化—语言世界彼此隔绝,造成现时代的文化危机。巴赫金的所有理论努力是为了最终能融合两个世界,消解文化危机,使我们的生存世界重新回复到和谐完满的状态。正是在复调小说的领域中,一切物质现实被纳入到思想意识之中,借助复调小说创造出的思想形象使两者契合无间。可以说,思想形象既是现实—万物世界与文化—语言世界达成和谐共处的有效手段和根本途径,也是两者和解共融的最终结果。

巴赫金通过对复调小说重在创造思想形象这一特征的阐述,进一步揭示了复调小说颠覆独白小说作者对主人公的统治、支配关系,建立新的平等关系的根源。由于作品及其中人物始终是由作者创造出来的,如果仅仅从创造和产生关系上看,两者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平等的,但是如从思想(意识)形象角度来理解,情况则完全不同。巴赫金认为,不存在所谓纯粹客观的现实,现实总是和意识密切相关,现实作为意识的对象和内容乃是意识作用的结果。既然一切现实都是有关意识的现实,那么复调小说中作者观察主人公的视野和主人公存在于其中的现实都转化为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不仅主人公本人的现实,还有他周围的外部世界和日常生活,都被吸收到自我意识的过程之中,由作家的视野转入主人公的视野。它们与主人公已经不属于同一层面,不是并行不悖,不是处于主人公身外而同主人公共存于统一的作者世界中。因此它们也就不可能成为决定主人公面目的因果和根由,在作品中不能发挥说明原委的功能。能与囊括了整个实物世界的主人公自我意识并行不悖而处于同一层面的,只是另一人的意识;与主人公视野并行不悖的,只是另一个视野;与主人公世界观并行不悖的,只是另一种世界观。作者只能拿出一个客观的世界同主人公无所不包的意识相抗衡,这个客观世界便是与之平等的众多他人意识的世界。”[8]由此,从属于作者主体的观察行为转化为隶属于主人公自我意识的过程。“主人公在思想观点上自成权威,卓然独立,他被看作是有着自己充实而独到的思想观念的作者……这时作品的主人公,似乎已不再是作者言论所表现的客体,而是具有自己言论的充实完整、当之无愧的主体。”[9]主人公成为有独立意识的主体,作者转变为和其他主体毫无差别的一般主体,两者在意识的层面上获得了平等的地位。

最后还必须指出,巴赫金虽然强调复调小说“多声部”特征,却并不意味着他否认作家有自己的艺术构思和审美理想,他只是认为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应该给自己的人物以极大自由,让他们充分发表自己的见解。巴赫金曾经说过:“也许有人会觉得,主人公的独立性与下面一点是矛盾的:整个主人公不过是文艺作品的一个成分,因此他自始至终完全是由作者创造出来的。事实上并不存在这种矛盾。我们确认的主人公的自由,是在艺术构思范围内的自由。”“如果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作者意识完全没有得到表现,那是荒谬的。复调小说作者的意识,随时随地都存在于这一小说中,并且具有高度的积极性。”[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