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学反应动力学模型
霍兰德汲取新批评派和接受美学的理论成果,从其后现代精神分析思想出发,建构了一套有关文学作品与人的心智相互作用的动力学模型。在这个模型中,霍兰德力图要解决的问题是:文本中的客观形式与读者对文本的主观体验有什么关系?因此在《文学反应动力学》中,霍兰德对文学的本质、文学的情感特质、读者对文学的创造性理解过程等问题作了详尽的探讨和解释。其目的就是希望“在客观理解的文学文本和对它们的主观体验之间架起一座理性的桥梁”。[12]
霍兰德所讨论的“文学”,并不是我们在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诗学”或纯文学概念,而是带有明显的后现代特色。他认为,任何一件作品,只要我们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它,就可以称之为文学,因为“文学是一种体验,而且是一种并非与其他体验不相称的体验”。[13]因此,广告、凡人日记、打油诗、黄色杂志、通俗小说等,这些处于文学本体边缘的作品都属于文学的范畴,而且往往比符合学院标准的作品更为直接地提出了文学的问题。例如,笑话是一种引起十分独特的心理和生理效果的文学文本,它显然比抒情诗更为直接地触及了情感的源泉;广告和宣传比任何高雅的文学更为直接地提出了“文学是怎样给读者以教化和快感”这一问题。霍兰德之所以将文学对象如此泛化,这同他的文学观是有内在联系的。
霍兰德认为,文学是一种核心幻想的转化。“文学本质向我们提供一种幻想,我们将它内摄,体验它时觉得仿佛它是我们自身的幻想,并将我们自己的幻想赋予它。文学作品以两种主要的方法驾驭这幻想:一种方式是以其作用大体类似防御的形式技巧来塑造它;另一种方法是将幻想朝着能为自我接受的意义的方向转化——这有点像升华作用。我们体验到的快感是我们有自己的幻想的感觉;我们赋予它的联想驾驭和控制了、但同时又允许了一种有限的表达和满足。”[14]霍兰德在此描述了一个发生于人与文本之间的动力学模型,在一个由作者、文本、读者交织而成的动态功能圈中,他对文学的各个层面作了后现代精神分析学的释义。
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我们一直力图窥测缪斯的神秘,但是在我们对文学的全部反应中,仍旧存在着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即柯勒律治所称的“明知其假而宁信其真”。为什么面对虚构的文学,人们不仅手舞足蹈信以为真,而且还能从中获得巨大的快感,发现各种理性的意义?
霍兰德指出,人们有种种幻想,而文学作品也有一个中心观念或核心幻想,文学作品只是表达并掩盖了作者童年的幻想。霍兰德将他的人格本体理论引进文学批评领域,认为人的成长经历了口唇期、肛门期、尿道期、性器期、恋母(父)期等几个重要阶段,特别是在四个前恋母(父)期阶段,培育并发展起了对人的一生起决定作用的性格本体。我们成年后的各种实践活动都是我们的原始性格本体的投射和移情,包括我们的各种文学活动、审美活动,也只是将我们的原始本体加以转化和移植。幻想也是赋予文学转化以动力的能量,因为它直接源于我们的性内驱力及攻击性内驱力。所以在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上述五类幻想。譬如说,在“一些关于爱情或宗教神秘主义的诗歌和故事中”,我们可以发现口唇期幻想为其核心基础。因为口唇期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自我与对象尚未分化并且害怕分化,所以作家诉诸言词造成一种吞食与被吞食的气氛,并幻想与周围世界融会在一起,以“抵制那旨在使自我在与某一原始母亲完全同一共在归于消失的可怕欲望”。文学作品就是以一种强烈而又高度浓缩的形式,把我们的这些原始的欲望和恐惧重新进行表达,并把我们幼稚的幻想转化成成年的、文明的意义。
另一方面,读者也根据这几类幻想在自己头脑中的形式对蕴含在文学作品的幻想内容加以创造性的发挥。通过一系列的防御机制——压抑、否认、逆反、逆行、否定、投射、摄入、认同、自残、倒退、分裂、象征、升华等作用,读者也无意识地对体现在本文中的幻想进行体验、驾驭和控制。体验到幻想并感受到它受到了驾驭,这就给我们以快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一种由他人为我们所做并为我们所摄入的梦”,作家的幻想唤醒了潜伏在我们记忆中的最初的那些强烈的幻想和快感,或者说,文学作品再次创造出了一个处在哺乳期中尚未分化的自我,我们吸收并被陶醉于文学体验。所以霍兰德说:“如果你们不能变得像幼童,你们就不能步入文学的王国。”[15]在孩子原始的幻想本体层面上,作者与读者通过文本这一中介达到了共鸣,因为文本所体现的幻想的转化过程其实就是我们内心的转化。虽然文本“外在于彼”,但是我们将其摄入之后,已经使之成为一个“内在于此”即内在于自我的亚体系。所以说,即使作品所再现或表现的事件、情感是虚构的,我们也能从中获得一种回复到原始本体的快感,从而陶醉其中,“明知其假而宁信其真”。
幻想是文学作品的核心,通过文本我们的幻想得到满足。不过,我们在文学作品中获得的不仅仅是一种快感,而且还能获得更高层次的审美情感。因为在将无意识的幻想转化为社会的、道德的、理性的,甚至是神话的术语的过程中,文学的意蕴便形成了。“意蕴是体现在作品中的无意识的幻想的转化或升华。”[16]也就是说,一部文学作品具有两方面的隐含性:一方面,它向朝“下”伸展,朝着我们心理生活的黑暗的、隐晦的、原始的、肉体的部分发展;另一方面则向“上”伸展,朝着社会的、理性的、道德的和宗教的意义展开。比方说,《本能》一类对性和世纪病大肆渲染的困惑片,一方面,它使我们再度经历了从婴儿到成人的整个发展过程,把我们带入一种童年的**不安状态,让我们重新体验这种本能的心理状态,并驾驭这种原始的**,使我们产生一种快感;另一方面,我们在抵御并驾驭这种本能的幻想的同时,又力图从中把一些无意识的关系和线索整理成一种有意识的关系,也就是说把“只对自己有兴趣的东西”转变成“对每个人都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也就带来了文学的、道德的、哲学的、宗教的意义,我们也就从中得到精神滋养。
应该说,霍兰德描述的以幻想为核心的文学反应动力学模型,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文学的特质,并且突破了新批评派只以文本为考察对象的理论局限,较为全面地把握住了作者、作品、读者与世界这种多重反馈关系,从而提供了一个释读文本的后现代精神分析方法。尤其是这种理论模式以读者反应为精神分析对象,强调了文本与读者之间的重要关系,突出了读者的阅读机制和反应个性。不过,动力学理论只是略微涉及个人对文学作品的再创造问题,霍兰德只是到1973年发表了《诗歌在于个人》以后,才开始逐渐把读者反应精神分析批评发展成为一种成熟的、系统的思想。
二 读者反应精神分析批评理论
霍兰德不仅是一位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家,而且是一位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家。可以说,霍兰德思想的后现代性的一个主要表征就是将读者反应理论、接受美学、解释学融进了他的精神分析理论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前面介绍的霍兰德的文学反应动力学模型,其实就是他的读者反应理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只不过在这个动力学模型中,霍兰德是在一个由作者、文本、读者三方面构成的结构中,系统地考察文学的反应模式,其中对读者一维作为中心角色的强调还不是很突出。后来,霍兰德渐渐地认识到,文学作品并不是一种独立存在的客体,而且作品只能由读者来完成,因此,批评的任务也需要重新界定。于是,霍兰德不再将文本及其作者作为讨论的对象,而是以读者反应为中心来建构文学批评理论。总的来讲,霍兰德的读者反应精神分析批评理论主要涉及以下几个层面。
首先,他认为,文本没有任何意义,意义存在于读者的头脑中,“真实性与美一样,出自观者的眼中”[17],是读者最终完成了一部艺术作品。“事实上,文本什么事也不会干,因为它们是死东西。释义和解构都是我们对文本的所作所为。任何意义是我们凭借文本所建立的。认为文本具有某种内在的意义,这种见解只是陈旧的、威望扫地的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18]不仅文本没有意义,甚至在文本中我们也找不出传统精神分析学所大书特书的情结或意义。他说:“精神分析意义就是当我们阅读文本时,我们头脑中发生的事情。它们是结果,不是原因。”[19]是因为早在我们心中具有了对世界的理解方式,具有了意义,我们才将意义赋予文本。在这个意义上讲,“实际上,我们是艺术家的合作人”。[20]我们和艺术家一起,共同完成了一件艺术品。
“简而言之,我们不是准科学的观察者,我们所观察的不是外在我们自身的现象,既不是浪漫主义批评家所说的历史现象,也不是新批评家所说的纸上的文字。相反,我们与作品纠缠在一起,它中有我,我中有它,在过程中相互作用,好似巫师的交易。”[21]我们不是被动的接受者,我们是创造者,我们将意义投射进了文本,移植进了这个本无意义可言的符号世界,只是我们各自按照不同的目的和意义来重新建构文本。那么,我们对世界的这种独特的理解方式又源自何处?
霍兰德分析道,意义源于个人婴儿时期形成的原始本体。我们具有什么样的原始本体,就拥有什么样的风格和个性,从而也就以不同的方式来解释文学作品。霍兰德在此又引进了其以原始本体为核心的人格基础理论,可以说,这种观点也是他的反应理论不同于接受美学的主要特色。
霍兰德说,尽管文本是同一的,但不同的读者会以不同的方式来感知它,我们有时甚至对一个词的释义也大相径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按照传统,一般的文学批评家总是在文本中寻找答案,但这种寻找只是徒劳无功。“因此,我发现我可以将不同读者阅读同一语言时的差别与同一读者阅读不同文本时的同一性联系起来,办法是寻找那些个人风格——本体。”[22]因为在前恋母(父)阶段,我们被培育并发展起了我们最内在的存在方式,这就是我们的原始本体,也是我们的“性格”,借用文学术语来讲,就是我们的“风格”。不同的本体,不同的风格,导致了对一个字词不同的解释,导致了我们心中不同的幻想主题,也导致了我们对蕴藏在文学作品中幻想的不同转换模式。所以霍兰德总结道:
“从最深刻的意义而论,要按文学的本身面目接受、理解及欣赏它,我们就必须按我们的本来面目接受、理解、欣赏我们自己。”[23]
原始本体对一个人的生活理念和实践方式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它决定了我们阅读时独特的释义风格,同时也带来了理解视角的主观差异。不过,霍兰德后来对此种观点又略作了修正。他说,“一个人的经验靠他增加个性主题的变化。他以这种方式重新创造他的个性主题”。[24]这里所讲的“个性主题”,就是他原来所说的个人的“性格”,个人的“本体主题”。而“本体主题”在他一贯的看法,是婴儿期一旦形成就不可更改的。在这里,“个性主题”则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结构,而成了一种方式,“一种理解同一性与差异性相结合而构成的个人生活的方式”。[25]这表明,他所讲的“个性主题”会随着经验的增加而不断发生变化。他之所以讲人的“本体主题”会发生变化,目的是为了强调读者在内在化本文符号的过程中,必须通过重新创造作者的“核心幻想”,将自己的个性与作者的个性结合起来。也就是说,霍兰德虽然坚持意义主要在于读者而不在于文本,但是他的理论仍然保留了作者和文本的某种客观性。因为如果批评是引起作者个性与读者个性相结合的活动,那么文本和解释文本的自我必须彼此独立。一言以蔽之,在坚持以读者反应为核心的同时,也必须保持文本意义的独立,保持文本与读者的交流。
不过,读者对文本的审美体验和意义解释也不是一种被动的过程,而是充分发挥了个人的主观性,投射进去了个人的风格或“个性主题”。霍兰德称,“说文本强行规定意义或控制反应,或说一个人阅读的主观部分和客观部分,这些说法都过于简单化了,我们需要的是理解文本,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境,或者理解阅读规律,因为一切都与反馈中的一个自身交互作用,在反馈中,认同是某种主动的、创造性的因素”。可见,阅读和解释,不是一种被动的刺激——反应的行为主义,而是一种再体验、再加工、再创造。“我们相信阅读中个人的创造性作用。我们运用符码来创造阅读并构成解释。”[26]通过对文本的能动的创造性的解释,文本获得了其存在的意义,我们也“创造出一个比我们平时更为充实更为持久的自我”,文本和自我在这一创造性的阐释中都得到了新生。
此外,霍兰德还将19世纪工程学的反馈观念引进他的理论,详尽地探讨了读者反应的能动过程。霍兰德说,“读者是通过防御、期望、幻想和转换(简称DEFT)四者的结合,来阅读作品的”。[27]读者的反应或者说对文本的感知就是一个由防御、期望、幻想和转换相结合的动态反馈过程。“期望”就是“将文学作品置于时间中的愿望序列”,就是希望文本所提供的核心幻想能将作为读者的个体带回到早期婴儿体验中,带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从中获取快感。“防御”则可“理解为塑造个人从外界摄入的东西”,读者有自己从婴儿期带来的独特的防御机制,文本通过意蕴和形式也造成了一种特定的防御功能。而“幻想则是个人从自身投射到外部世界的东西”,“转换则赋予作品一种超越时间的意义”。[28]这四者的结合形成了一种高层次的反馈圈,通过这个有机的系统,我们来处理外部世界,解读文学作品,从而重新创造我们每个人的本体。当我们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时,只要期望被激起了,防御也相符了,幻想也投射了,我们就可以使用与作品相符的防御,将自己投射进作品的意愿转换成某种审美、社会、伦理或者宗教方面的连贯性。
总的来说,霍兰德作为一个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家,作为一个读者反应批评家,对文艺批评、美学理论的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近年来,他的批评理论又有所发展。他认为,批评应该成为一种对话。这种对话从理论上说没有结尾,没有终结。所谓的结论总是暂时的、有条件的,它依赖于上下文,依赖于未知的未来的发展。批评家应该加入到那种永不停息的讨论之中,从他人的阅读中学到东西并为他人的阅读做出贡献。
[1] 霍兰德:《弗洛伊德和诗人的眼睛》,参见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4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2] 参见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282页。
[3] 同上书,286页。
[4] 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282页。
[5] 同上书,292页。
[6] 同上书,294页。
[7] 参见H·利帕奇顿《原始本体的出现与维持中的自恋作用》,载《精神分析》45期(1964),54页;第46期(1965),125页;《本体与性》,载《美国心理学会》9期(1961),179~260页。
[8] 参见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49页(《人之本体》),124页(《阅读与本体:一场心理学革命》),170页(《本体概念能为心理语言学补充什么?》),291页(《后现代精神分析》)。
[9] 霍兰德:《本体概念能为心理语言学补充什么?》,见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137页。
[10] 霍兰德:《阅读与文本:一场心理学革命》,见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128页。
[11] 霍兰德:《人之本体》,见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74页。
[12] 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13] 同上书,7页。
[14] 同上书,351页。
[15] 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89页。
[16] 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202页。
[17] 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308页。
[18] 霍兰德:《精神分析2000年》,见《后现代精神分析》,313页。
[19] 同上书,314页。
[20] 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309页。
[21] 同上书,309页。
[22] 霍兰德:《本体概念能为心理语言学补充什么?》,见《后现代精神分析》,138页。
[23] 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383页。
[24] 霍兰德:《五个读者的阅读》,231页,耶鲁大学出版社,1975。
[25] 《新文学史》杂志1977年第2期,280页。
[26] 霍兰德:《文学反应的共性与个性》,见周宪编:《当代西方艺术文化学》,38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27] 霍兰德:《本体概念能为心理语言学补充什么?》,见《后现代精神分析》,141页。
[28] 霍兰德:《阅读与史本:一场心理学革命》,见《后现代精神分析》,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