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学有鲜明的审美要求。这种审美要求在文史不分的阶段表现得十分突出,后来文史分途,史学依然保持着这种审美要求。从编年体史书的创造、发展,到纪传体史书、典制体史书、纪事本末体史书的先后出现,史书不断展现出在外在结构上的美的创造。至于在叙事上的审美要求,更是一些优秀史家所关注的。中国史家重视叙事,人们也多以“善序事理”的史家为“良史”。然而,作为史文表述来说,“善序事理”也有种种不同的表现和特点。
班彪推崇司马迁的史文表述,说他“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31]。所谓“善序事理”,包含了几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善辩而不浮华;二是质朴而不粗鄙;三是内容、形式相称。后来班固继承了班彪的思想,又吸收了其他人的一些评价,写道:“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32],这是强调了所述内容的翔实可靠、没有粉饰之词。总的来看这两个评价,前者所强调的主要是史文的形式,后者是把史文的形式和内容都说到了,而且都有很高的评价。可见,“善序事理”,并不仅仅是史文表述的问题。
西晋史家陈寿,在史学上也是被称为有“良史之才”的史家。史载陈寿“撰《魏吴蜀三国志》,凡65篇。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34]。唐初史家评论陈寿说:“丘明既没,班、马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自斯已降,分明竞爽,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乎!”[35]根据后者评论,或许可以认为,陈寿的“善叙事”是表现在“奋鸿笔”“骋直词”这两个方面。东晋史家干宝也被称为“良史”。史载干宝“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36]。显然,“直”是针对所述内容说的,“婉”是就史文表述说的。
从人们对马、班、陈寿、干宝的有关评价中,可以获得这样一个认识:在两汉至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人们把史家的“善序事”视为“良史之才”,似已成为史学上的一个共识。而对“善序事”的理解,一般应包含对史文表述本身的要求和对史文所述内容的要求。这两个方面都做得好,才称得上是“良史之才”。
“善序事”所包含的内容很丰富,而文字表述上的造诣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刘知幾《史通·叙事》指出:“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这是从理论上明确了“叙事”对于撰写史书的重要,也明确地提出了史学家审美的一个标准。宋人吴缜在史学批评上强调以“事实”为基础,但也提出史书“必资文采以行之”[37]。这是直接讲到了史书的文采问题。章学诚《文史通义·文理》对于如何发挥“文字之佳胜”的问题,更有精辟的分析。
综观古代史家、史学批评家关于这方面的言论、思想、实践,史书的文字表述之美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真实之美。这是指史家的文字表述反映出来历史之真实的本质之美。离开了历史的真实,史学就失去了根本,也失却了任何意义。班固评论《史记》,把“其文直,其事核”放在首要位置,是很有见解了。“文直”“事核”是对史学家尽力反映历史真实的具体要求,它们的结合,乃是史家走向历史撰述真实之美的必经之途。
质朴之美。用刘知幾的话来说,这是史书之文字表述对于社会的语言文字“体质素美”的反映。他举例说:“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加以多闻博古之识者哉!则知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38]他赞成以“方言世语”(如“童竖之谣”“时俗之谚”“城者之讴”“舆人之诵”等)写入史书,不赞成史家“怯书今语,勇效昔言”的文风。
简洁之美。刘知幾提倡史文“尚简”,认为史家“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其标准是“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为此,史家撰述应从“省句”“省字”做起。[39]当然,从审美的观点看,史文亦非愈简愈美。顾炎武的《日知录》有《修辞》《文章繁简》两篇,提出“辞主乎达,不主乎简”的论点,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辩证的看法。
含蓄之美。这是隐喻、寄寓、含义深沉之美。刘知幾称之为“用晦”。“用晦”的第一个要求,是“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这是跟史文的简洁相关联的。“用晦”的第二个要求是“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40]。这是达到含蓄之美的很高层次了。
史文表述要达到美的要求,那么,史家是怎样朝着这些要求去努力的呢?闳中肆外和史笔飞动是史家的主要经验和基本修养。闳中肆外,是关于史家对史事的积累、认识与抒发的关系;史笔飞动,是关于对史事的“体验”与“重塑”的关系。
关于闳中肆外。章学诚强调“古人所谓闳中肆外,言以声其心之所得”[41]的境界。章学诚说的“古人”,是指唐代韩愈。韩愈作《进学解》,有“闳其中而肆其外”[42]之说,讲的是作文要求:内容充实、丰富,而文笔发挥尽致。章学诚在《文理》中发展了韩愈的这一思想,全篇阐说闳中肆外的各方面的要求,于文于史,都是理论上的总结。章学诚说的“言以声其心之所得”,是抓住了闳中肆外的本质的:只有心有所得,方可言之于声。他批评有些人学习司马迁《史记》,只学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由于自己心中无所得,这样学习的结果,“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史记》写人物、写战争、写历史环境,都写得好,一个重要原因是司马迁熟悉历史人物,也有战争知识,对所写的一些历史环境做过深入的研究。这就是所谓的“心之所得”。章学诚说的要见到“古人深际”,就是这个意思。
历史是运动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是在运动中发展的。历史撰述应当把这些运动表现出来。在这个问题上,梁启超所论甚为中肯。他说:“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历史家如无此种技术,那就不行了。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毕沅作《续资治通鉴》,同是一般体裁。前者看去,百读不厌,后者读一二次,便不愿再读了。光书笔最生动,如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刘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齐、北周沙苑之战,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事实不过尔尔,而看去令人感动。”[43]这正是史文表述在美学上的感染力量。一般地说,历史撰述只要表现了历史的真实面貌或接近于真实的面貌,那么它就能给读者以警戒,以启迪,以智慧,以鼓舞。但是,这种感染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又同史文表述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