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的理论遗产:从过去到现在和未来的传承(第一卷)

三、怎样看待不同史书体裁的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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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批评在具体问题上的歧异,对不同史书体裁的不同记识是一个突出的事例。这里,我们可以举《史通》中的《二体》篇为例,进一步说明刘知幾在史学批评方面的辩证方法。例如,中国古代史学家对编年体史书和纪传体史书孰优孰劣的辩难,经过几番深入的思考和长期的争论,大致形成了三种看法。

第一种看法,认为编年体优于纪传体。例如,东晋史家干宝“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其根据是《左传》一书“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遗也”[10]。这是以文字的多寡来判断编年、纪传的优劣。唐玄宗时,朝臣裴光庭提出,纪传体改变了《春秋》的体裁,“既挠乱前轨,又聋瞽后代。《春秋》之义,非圣人谁能修之”[11]。他进而倡议:“撰《续春秋经传》,自战国讫隋,表请天子修经,光庭等作传。”[12]他的这个荒唐的主张,竟然受到唐玄宗的赏识,然其计划并未实现,也不可能实现。这时,还有一位文史学家萧颖士,也积极提倡编年体,他说:“仲尼作《春秋》,为百王不易法,而司马迁作本纪、书、表、世家、列传,叙事依违,失褒贬体,不足以训。”于是,他“乃起汉元年讫隋义宁编年,依《春秋》义类为传百篇”[13]。萧颖士撰的编年体史书未能流传下来,而他说的《史记》“失褒贬体”,强调“《春秋》大义”,这确是一些赞成编年体的史家批评司马迁的主要原因。唐德宗时,出身于史官世家的柳冕强调说:“(司马)迁之过,在不本于儒教、以一王法,使杨朱、墨子得非圣人。”又说:“求圣人之道,在求圣人之心,求圣人之心,在书圣人之法。法者,凡例、褒贬是也,而迁舍之。《春秋》尚古,而迁变古,由不本于经也。”柳冕出于史学世家,这种看法自有一定的代表性,他所看重的是史家的价值判断问题。

第二种看法跟第一种看法相反,认为纪传体优于编年体。《后汉书》作者范晔在讲到他为什么采用纪传体撰史时,对《春秋》提出大胆的批评,指出:“《春秋》者,文既总略,好失事形,今之拟作,所以为短。纪传者,史、班之所变也,网罗一代,事义周悉,适之后学,此焉为优,故继而述之。”[14]所谓“网罗一代,事义周悉”,是说纪传体能够容纳广泛的史事,更全面地反映作者的历史思想。唐初史家所修前朝八史,都采用纪传体。他们批评《晋纪》作者干宝和《晋阳秋》作者孙盛:“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书惜非正典。”[15]《晋纪》和《晋阳秋》都是编年体史书。在唐初史家看来,编年体史书写得再好,也不能视为“正典”,即所谓“正史”。这反映了唐初史家的看法。针对前人批评司马迁“变古法”“不本于经”“失褒贬体”等论点,唐代后期学者皇甫湜撰写《编年纪传论》予以驳难。这是一篇略带总结性的文字,兹节录如下:

论曰:古史编年,至汉史司马迁始更其制而为纪传,相承至今,无以移之。历代论者,以迁为率私意,**古法,纪传烦漫,不如编年。予以为合圣人之经者,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故是非与众人同辩,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

……

又编年之史,束于次第,牵于深井,必举其大纲而简于叙事。是以多阙载,多逸文,乃别为著录,以备时之语言,而尽事之本末……子长病其然也,出太古之轨,凿无穷之门,作为纪、传、世家、表、志,首尾具叙录,表里相发明,庶为得中,以是无愧。太初以来,千有余岁,史臣接躅,文人比踵,卒不能有所改张。奉而遵行,传以相授,斯亦奇矣。唯荀氏(按:荀悦——引者)为《汉纪》、裴氏(按:裴子野——引者)为《宋略》,强欲复古,皆为编年。然其善语嘉言、细事详正所遗多失,如览正史,方能备明,则褒贬得失,章章于是矣。

今之作者,苟能遵纪传之体裁,同《春秋》之是非,文敌迁、固,直踪南、董,亦无上矣。倘谬乎此,则虽服仲尼之服,手握绝麟之笔,等古人之章句,署王正之月日,谓之好古则可矣,顾其书何如哉?![16]

在关于编年、纪传孰优孰劣的辩难文字中,这是较精彩的一篇。它首先肯定:不论编年、纪传,只要做到“是非与众人同辩,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都可以成为良史。这就比一般参与辩难的史家看得更全面一些,立论的起点更高一些。作者还提出了编年体史书“多阙载,多逸文”的缺点和司马迁“出太古之轨,凿无穷之门”,创立纪传体的合理性。作者最后强调了不懂得继承创新,只是简单地模仿古人的史家,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总之,这一篇文章,是从理论上说明了纪传体的产生及其存在的合理性。

第三种看法,认为编年、纪传各有得失,不可偏废。较早提出这种看法的是南朝梁人刘勰,他在《文心雕龙·史传》篇中写道:“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其后刘知幾撰《史通》,作《二体》篇置于《六家》篇之后,他不赞成编年、纪传“惟此二家,各相矜尚”的做法,主张“辩其利害”,以便使治史者有所遵循。他认为编年体的长处是:“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它的短处是:其记述人物时,“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他认为纪传体的长处是:“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它的短处是:“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刘知幾的这些话,是分别针对《左传》和《史记》说的。他的结论是:“考兹胜负,互有得失”,“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因此,他主张编年、纪传“各有其美,并行于世”。刘知幾的这些看法,比起前两种看法来说,确有高屋建瓴之势,因而也就跳出了“唯守一家”的窠臼,这反映了刘知幾的卓识。

这种史学批评的辩证方法,在刘知幾以后的一些有影响的史学家那里,都有突出的反映。如本章第二节“会通思想与历史编纂的重大发展”中,马端临评论杜佑《通典》时所说,“时有古今,述有详略”;评论司马光《资治通鉴》时所说,“简编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这是以辩证的方法来看待时代不同、体裁不同对史书详略、内容的影响,也是史学批评史上的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