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诸家东汉史中流传至今的三种著作。
《续汉书》,西晋司马彪(?—约306)撰。司马彪,字绍统,在晋武帝泰始年间(265—274)任秘书郎,后转秘书丞。他认为:“汉氏中兴,讫于建安,忠臣义士亦以昭著,而时无良史,记述烦杂……安、顺以下,亡缺者多。”于是他“讨论众书,缀其所闻,起于世祖,终于孝献,编年二百,录世十二,通综上下,旁贯庶事,为纪、志、传凡八十篇[14],号曰《续汉书》”[15]。这是一部完整的东汉史著作,后纪、传散佚,仅存八志:《律历志》3篇,《礼仪志》3篇,《祭祀志》3篇,《天文志》3篇,《五行志》6篇,《郡国志》5篇,《百官志》5篇,《舆服志》2篇,凡30篇。[16]从内容上看,百官、舆服二志,是《史》、《汉》所没有的。然《舆服志》的撰写,东汉末年董巴、蔡邕已有创议,《百官志》则取资于皇家“故簿”。至于郡国志,谢承《后汉书》已立为志目,实由《汉书·地理志》而来。尽管如此,《续汉书》八志还是被誉为“王教之要,国典之源,粲然略备,可得而知矣”[17]。
《续汉书》八志在撰述思想上有三个特点。第一,是注重考察典章制度的变化。如其《郡国志》序称:“《汉书·地理志》记天下郡县本末,及山川奇异,风俗所由,至矣。今但录中兴以来郡县改异,及《春秋》、‘三史’会同征伐地名,以为《郡国志》。”[18]一是注意到东汉以来的变化,二是注意到读史的需要。其《百官志》序称:“班固著《百官公卿表》,记汉承秦置官本末,讫于王莽,差有条贯;然皆孝武奢广之事,又职分未悉。世祖节约之制,宜为常宪,故依其官簿,粗注职分,以为《百官志》。”[19]这是指出了《百官公卿表》重在记“置官本末”,而《百官志》重在记百官“职分”,即职务禄位与责任范围,说明“表”与“志”的不同,而后者更详于官制的变化。其《舆服志》因是首创,故不独仅记东汉,而是通记“上古以来”车服制度的演变,“以观古今损益之义”。
第二,是强调了以“君威”、“臣仪”、“上下有序”为核心的“顺礼”等级秩序。司马彪认为:“夫威仪,所以与君臣、序六亲也。若君亡君之威,臣亡臣之仪,上替下陵,此谓大乱。大乱作,则群生受其殃,可不慎哉!故记施行威仪,以为《礼仪志》。”[20]这个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从东汉末年的历史中总结出来的。他还认为:“故礼尊[尊]贵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顺则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缛。”[21]这显然是适应正在形成的门阀制度的需要,故“顺礼”是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的。
第三,是推崇“务从节约”的政治作风。司马彪批评汉武帝在官制上“多所改作,然而奢广,民用匮乏”;推崇东汉光武帝的“中兴”,说他“务从节约,并官省职,费减亿计,所以补复残缺,及身未改,而四海从风,中国安乐者也”[22]。他批评秦始皇、汉武帝的大规模封禅活动,违背“天道质诚”,认为:“帝王所以能大显于后者,实在其德加于民,不闻其在封矣。”[23]
《续汉书》八志在撰述思想上是把对历史的考察和现实的需要结合起来了,这反映出当时史家的一个共同的思想趋向。
南朝梁人刘昭注范晔《后汉书》,惜其诸志未成,“乃借旧志,注以补之”。[24]唐太宗有《咏司马彪〈续汉志〉》诗,其中四句是:“前史殚妙词,后昆沉雅思。书言扬盛迹,补阙兴洪志。”[25]这都反映出后人对《续汉书》八志的评价。
司马彪还著有《九州春秋》10卷,记东汉末年事;又据《汲冢纪年》,列举谯周“《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均散佚。司马彪的史学思想的核心是“教世”。他说:“先王立史官以书时事,载善恶以为沮劝,撮教世之要也。”[26]《续汉书》八志可以说是很鲜明地表现了他的这个史学主张。
《后汉纪》30卷,编年体东汉史,东晋袁宏(328—376)撰。袁宏,字彦伯,善作咏史诗,以寄其风情。任大司马桓温府记室,“专综书记”。为人“强正亮直,虽被温礼遇,至于辩论,每不阿屈,故荣任不至”[27]。
袁宏对西晋陈寿所撰《三国志》甚推重,他自称:“余以暇日常览《国志》,考其君臣,比其行事,虽道谢先代,亦异世一时也。”本着这样的认识,他撰了一篇《三国名臣颂》,借评论三国名臣抒发对于历史的见解。他认为:“百姓不能自牧,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独治,则为臣以佐之。”[28]他把君臣关系视为致治的关键,而维系君臣关系的核心便是“名教”。这个思想,也突出地反映在他的《后汉纪》一书中。
袁宏与司马彪的卒年,相距70年左右。故袁宏生活的年代,已有多种东汉史著述行世。他说到撰《后汉纪》的起因和经过是:“予尝读后汉书,烦秽杂乱,睡而不能竟也。聊以暇日,撰集为《后汉纪》。……前史阙略,多不次叙,错谬同异,谁使正之?经营八年,疲而不能定。”袁宏撰集时参考、“缀会”的诸家东汉史有:《东观汉记》、谢承《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华峤《汉后书》、谢沉《后汉书》等。其中司马彪、华峤二家,《文心雕龙·史传》、《史通·古今正史》均有好评,似不应斥为“烦秽杂乱”者。至于“前史阙略”、“错谬同异”,诸史相比,当是可能的。袁宏的撰述兴趣在编年而不在纪传,所以他在参阅前史的基础上,又吸收了起居注、名臣奏、诸郡耆旧先贤传等文献,仿荀悦《汉纪》撰集此书。历时八年,最后以张璠《后汉纪》补东汉末年事,全书乃成,其记事,起于“王莽篡汉”,终于“魏以河内之山阳,封汉帝为山阳公”;正式纪年,起于更始元年(23),终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全书各以8卷记光武事和灵、献事,篇幅占全书一半以上。内容上的这种轻重详略安排,反映了作者着意于写出东汉皇朝的兴起和衰亡。
《后汉纪》在编撰方法上除具有编年记事的基本要求外,还有自身的特点,这就是它吸收了传记体记人的优点,以容纳众多的人物的言行。具体说来,就是在记事的同时,把与此事有关的、时间相近的一些人物连带着写出,或把一人发生于不同时间但可表明此人基本面貌的言行集中写出,此即袁宏称作“言行趣舍,各以类书”的方法。如卷一写王莽末年的社会动乱和刘秀政治活动的开始,就连带写出20多个与此有关的人物。又如卷三十记建安十三年(208)八月“壬子,太中大夫孔融下狱诛,妻子皆弃市”一事,接着便集中写出孔融的身世和一生中几件大事,说他“年十三丧父,哀慕毁瘠,杖而后起,州里称其至孝”;说他为北海太守时,“崇学校庠序,举贤贡士,表显耆儒”,“其礼贤如此”。全书皆类此。这是在编年体史书中把记事和写人结合起来,事因人而丰满,人依事而益显。这是袁宏对编年体史书在编撰方法上的发展。
袁宏的“言行趣舍,各以类书”的编撰方法,写出了众多人物,目的是借以“观其名迹,想见其人”,为贯彻其“通古今而笃名教”的撰述思想服务。对于前人撰述,袁宏尤其推崇荀悦,说他“才智经纶,足为嘉史,所述当世,大得治功已矣”,但又说他“名教之本,帝王高义,韫而未叙”。故袁宏“因前代遗事,略举义教所归,庶以弘敷王道、前史之阙”[29]。可见《后汉纪》之突出名教思想,正是袁宏主旨所在。袁宏对名教的本质做了这样的说明:“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辩物成器,以通天下之务者也。”他进而认为:“天地,无穷之道;父子,不易之体。夫以无穷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而不乱,置之六舍,充塞宙宇,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者也。”[30]这就是说,名教的核心是君臣、父子关系,这种关系是天地、自然所决定的,是无穷的、不变的,人们都应当恪守这种关系。而名教的根本作用是“以统群生”,故其与治乱盛衰有极大关系。[31]而这种作用,一是通过“风化”发挥出来,即“立君之道”要本于“有仁有义”,弘扬“崇长推仁”的“自然之理”,倡导“出乎情性”的“爱敬忠信”之风,从而使人们“服膺名教”[32]。二是要有制度的约束,“王者之兴,必先制礼,损益随时,然后风教从焉”[33]。这就把名教同风化、礼法结合起来了。但是,恪守名教的人也是有区别的:“称诚而动,心理为心,此情存乎名教者也。内不忘己以为身,此利名教者也。情[存]于名教者少,故道深于千载;利名教者众,故道显于当年。”[34]袁宏并没有把名教完全理想化,所谓“利名教者众”的看法,说明他还是讲求实际的。袁宏一生生活在东晋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斗争日益积累和发展的年代,他借撰述东汉史来阐发名教思想,是有他的一番深意的。
《后汉纪》作为编年体东汉史,是一部成功的历史著作。往前,它追踪荀悦《汉纪》。《史通·六家》篇说:“为纪传者则规模班、马,创编年者则议拟荀、袁。”[35]往后,它无愧范晔《后汉书》,故“世言汉中兴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36]。
范晔(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今河南淅川东)人。善文章,精音乐,宋文帝时以才学为用,官至太子詹事。他撰《后汉书》始于宦途中元嘉九年(432)左迁宣城太守之时。元嘉二十二年(445),被人告发与谋立大将军彭城王刘义康为帝一案有牵连,以谋反罪入狱,被杀,时年48岁。其时,上距司马彪之卒约140年、袁宏之卒约70年。范晔在狱中作《与诸甥侄书》,阐说了他的为人、治学和撰写《后汉书》的一些重要情况,是一篇具有自序性质的文献,故《宋书·范晔传》全文收录了它。范晔治学,重在“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认为“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主张“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37]。他的治学态度和为文主张,在《后汉书》中得到相当程度的实践。他撰《后汉书》的全部计划,是要写成纪10卷、志10卷、传80卷,合为100卷。但他只完成了纪、传部分的90卷就被捕入狱了,没有完成志的撰述。
范晔自己说:“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38]后人说他是“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又说他撰述中“至于屈伸荣辱之际,未尝不致意焉”[39]。这可能考虑到他身为庶子和宦途播迁的境遇,但范晔所谓“政恒觉其不可解”的话,似不必限于从个人境遇上去理解。范晔所提出的问题,还是在于从历史上去寻求关于现实政治中存在问题的答案。范晔撰《后汉书》时,至少有10种汉晋史家所著后汉史作为参考。范晔自称,他的《后汉书》虽“博赡”不及班固《汉书》,但“整理未必愧也”;而其“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可见,范晔虽是据众家后汉史撰《后汉书》,而他的撰述目标却是以“最有高名”的《汉书》为参照的。他对于材料的整理之功和对于史事的评论精深,是《后汉书》的两个特点。
范晔删削众家后汉史,在材料整理上博采诸家。《后汉书》中提到的有《东观汉记》和华峤《汉后书》,范晔称为“前史”。还有许多是他没有提到的。如其《党锢传》,可能来自司马彪《续汉书·党锢传》;其循吏、酷吏、宦者、儒林、文苑、独行、方术、逸民、列女等类传可能来自谢承《后汉书》之同名的类传;其“六夷”传,包括东夷、南蛮、西羌、西域、南匈奴、乌桓鲜卑等,可能是分别参考了谢承、司马彪、华峤三家后汉史中有关的传。而范晔在整理材料中对历史人物传记的编次上,则更多地受到袁宏《后汉纪》“言行趣舍,各以类书”的方法的影响。其于同卷人物,往往“不拘时代,而各就其人之生平以类相从”:有的以“治行卓著”,有的以“深于经学”,有的以“著书恬于荣利”,有的以“和光取容,人品相似”,有的以“立功绝域”,有的以“仗节能直谏”,有的以“明于天文”等。[40]总之,范晔对众家东汉史的“整理”之功,是更便于反映出东汉时期各类人物的事迹和风貌。
范晔的历史评论,是《后汉书》的精华所在。
第二,范晔的人才论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他认为一是政策得法,即“知能任使”,“士得用情”;一是各方面人才得尽其用,即“英能承风,俊乂咸事”。根据这一认识,他对顺帝时的人才辈出,赞叹不已,而对桓帝时的人才政策则“可为恨哉”[46]。
第三,范晔的历史评论还表明了他在历史观上的朴素唯物倾向。他批评佛教“好大不经,奇谲无已”,“故通人多惑焉”[47]。他批评种种方术“斯道隐远,玄奥难原,故圣人不语怪神,罕言性命”;方术怪诞之论“纯盗虚名,无益于用”,不过是有人“希之以成名”的工具罢了。[48]他对武帝“颇好方术”,光武“尤信谶言”,桓帝“修华盖之饰”,都采取批评的态度。[49]他极少讲“天命”,即使讲到了,也是采取保留的态度。他说:“天命符验,可得而见,未可得而言也。然大致受大福者,归于信顺乎!”[50]他是把顺乎天、信乎人结合在一起来看待的。这虽多少带有一点折中的色彩,但范晔总的思想倾向不是折中的,所以直到临死前还说:“天下决无佛鬼!”[51]
《后汉书·儒林列传》写的是东汉时期经学家们的传记,按《易》、《书》、《诗》、《礼》、《春秋》经传分类,各类依时间为序,一一为传。各类起始均上接《汉书》所载经生,记其源流;结末处则补叙本传以外经学大事,以备互见,以明终始,读来一目了然,可谓一部简明有序的东汉经学史。
在传首,范晔作长篇序论。一是写出了“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的文化政策及实际措施;写出了“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的盛况。到了汉明帝时,学子众多,“匈奴亦遣子入学。济济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二是概述了东汉时期儒者之风的几度盛衰,直至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还“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树之学门,使天下咸取则焉”[58]。
于传末,范晔又作后论,指出:
自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戢,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
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者,人诵先王言也,下畏逆顺执也。至如张温、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俯仰顾眄,则天业可移,犹鞠躬昏主之下,狼狈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绳约,而无悔心。暨乎剥桡自极,人神数尽,然后群英承其运,世德终其祚。迹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历年所者,斯岂非学之效乎?[59]
在范晔看来,早在桓帝、灵帝的时候,东汉朝纲已是一片衰败景象,随时都有“崩离”的可能;而“权强之臣”、“豪俊之夫”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正是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其风世笃”所致。这是《后汉书·儒林传》所要阐明的基本思想。从今天的认识来看,范晔的这篇史论,是说明了主导的意识形态、良好的社会风气对于维系政治统治的重要。
从《后汉书·儒林传》来看,它所反映的内容,不只是东汉学术史的一部分,也是东汉政治史的一部分。不论是从学术史来看,还是从政治史来看,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东汉儒士们的精神追求都有比较明确的目标,其修身、自律的自觉性都比较高。刘昆的“少习容礼”,杨政的“笃于义”,孙期的“事母至孝”,欧阳歙的“恭谦好礼让”,高诩的“以信行清操知名”,伏恭的“性孝,事所继母甚谨”,杜抚的“沉静乐道,举动必以礼”,召驯(字伯春)的“以志义闻,乡里号之曰‘德行恂恂召伯春’”,甄宇的“清静少欲”,楼望的“操节清白,有称乡闾”,何休的“雅有心思”,服虔的“以清苦建志”,许慎的“性淳笃”,等等,都表现出了做人的规范。这是一种人格的力量;而当这种人格的力量通过讲学、从政广泛地发挥作用时,便会影响到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范晔史识的高明之处,是他一方面看到了东汉经学发展中的弊端,一方面又指出了经学发展对社会的影响。他认为,东汉经学的发达,包含有两个突出的缺陷。一是死守门户之见:“分争王庭,树朋私里,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说。”二是陷于迂腐刻板:“书理无二,义归有宗,而硕学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且观成名高第,终能远至者,盖亦寡焉,而迂滞若是矣。”这两个弊端,其实是互为因果,其发展到极点,便是东汉经学的末路。对此,历代学人多有批评。
第五,类传史论的特色。《后汉书》的其他类传如党锢、循吏、酷吏、文苑、独行、逸民、列女以及“六夷”等传的序、论,如范晔所说,都写得“笔势纵放”,颇多精彩之处。《循吏列传》序概述了东汉一朝循吏简史,认为光武时期与章帝、和帝以后,是循吏辈出、屡屡不绝的两个时期。而循吏的特点是“仁义笃诚,使人不欺”,“可以感物而行化”,做到“明发奸伏,吏端禁止”,“移变边俗”,等等。范晔着重指出了循吏的出现,其最重要的原因是最高统治者的政治风范,故序文用了近一半的篇幅称赞光武帝的“勤约之风,行于上下。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自临宰邦邑者,竞能其官”。他充分肯定了这种垂范作用对于循吏政治的重要影响。《循吏列传》后赞进而指出了循吏政治的社会作用是:“推忠以及,众瘼自蠲。一夫得情,千室鸣弦。”作为史学家,范晔对循吏表示出“怀我风爱,永载遗贤”的崇敬之意,表达了他的一种社会理想。同循吏相对的是酷吏。《酷吏列传》的序、赞表明范晔对酷吏政治的朴素辩证认识。他一方面认为酷吏的出现是政治统治中不可避免的,酷吏的特点是“肆情刚烈,成其不桡之威”。他们敢于“揣挫强执,摧勒公卿”的执法精神“亦为壮也”,故能“厌快众愤”。但毕竟手段严酷,“末暴虽胜,崇本或略”。这个评价自然不如对循吏的称颂,但范晔也没有完全否定酷吏的作用,认为前者是本,后者是末,这是为政之中的本末关系。
《后汉书·宦者列传》序,也可视为一篇宦官小史,而以论东汉为详。从历史上看,范晔认为,宦人中“其能者”可有功于国,“其敝也”则为国之祸。西汉时的宦人,“勤心纳忠,有所补益”者有之,“以佞险自进”、“损秽帝德”者有之。东汉时期,宦官权重,以至于“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汉之纲纪大乱矣”。范晔在后论中还分析了宦人的权力是历朝历代逐渐滋长起来的,其危害终于发展到“忠贤所以智屈,社稷故其为墟”的地步,“今迹其所以,亦岂一朝一夕哉!”应当说,这是一篇极为深刻的宦官参与政事的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但历代皇朝体制又决定了它无法割去自身肌体上的这个赘瘤,以致一再重复宦人掌权而造成“纲纪大乱”、“社稷为墟”的政治悲剧。《后汉书·儒林列传》的序与论,是范晔史论之佳作中的突出者,历来为论者所重,已如上述。以上《循吏》、《酷吏》、《宦者》、《儒林》四传的序、论,都反映了范晔对政治统治、国家兴衰的关注,反映了他的积极的、进步的社会历史观和历史人物评价标准。范晔对于历史人物的看法是取兼容态度的,并不持偏激之见。他推崇忠义、进取的人生,但也承认“性尚分流,为否异适”[60]的历史现象,故作《独行列传》。他的这个认识,在《后汉书·逸民列传》序中阐述得十分明确,他认为,种种隐逸之人“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可见他对于社会中之所以会出现“逸民”,以及“逸民”的不同心理与目的,是很理解的。同时,他也指出政治状况、“帝德”的盛衰,直接影响到“逸民”的多寡去留;他希望的是一种“举逸民天下归心”的社会局面。《后汉书》“六夷”传的序、论,分别论述周边各民族、各地区同三代、秦汉的关系,而尤着意其与东汉联系的密切。他写道:“自中兴之后,四夷来宾,虽时有乖畔,而使驿不绝,故国俗风土,可得略记。东夷率皆土著,喜饮酒歌舞,或冠弁衣锦,器用俎豆。所谓中国失礼,求之四夷者也。凡蛮、夷、戎、狄总名四夷者,犹公、侯、伯、子、男皆号诸侯云。”[61]尽管范晔于“六夷”传的序论及传文中,对各族仍难免有不恰当的评论,然上引这段话所确定的基本看法,反映出了他对各族关系的认识,可以说是继承了司马迁的思想传统。《后汉书·循吏列传》以下各传诸序、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纵向论历史演变,横向评得失利害,以陈述史事为目的,以总结经验为归宿,有吞吐古今之志,无矫揉造作之意,此即其“笔势纵放”之由来。
范晔的史论,言深意远,用词典雅,笔势纵放,在史学上是不多见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注史之风极盛。范晔《后汉书》行世后约五六十年,南朝梁人刘昭即为其作注。昭伯父彤曾集众家晋史注干宝《晋纪》,可见刘昭“集后汉同异以注范书”,本有家学影响。刘昭惜《后汉书》诸志未成,又据范晔“遗书自序,应遍作诸志”的计划,乃移司马彪《续汉书》志“注以补之”,合为130卷[62],“世称博悉”[63]。但二书仍系单行,直至宋真宗乾兴元年(1022)以后,范书马志方合刻行世,流传至今,成为《二十四史》中的优秀著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