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史学志(第五卷)

二、“彰往而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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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通过史学而认识历史,从而丰富了知识,增益了智慧。这固然是人类文明标志之一。但是人们认识历史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了解过去,而是为了通过了解过去而认识现在和观察未来。人们对于历史的认识及从中汲取的启示和智慧,只有运用于现实和未来时,才获得了真正的社会价值。

中国古代哲人很早就提出了“彰往而察来”[3]的思想,认为使过去的事情显明彰著起来,可以作为借鉴,用以察知未来。先秦时期的政治家早已认识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4]的道理。这都说明了人们之所以十分重视认识历史,归根到底还是为了现实,为了未来。秦汉以后,这个思想由史学家进一步阐发和丰富,成为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和优良传统之一。这个传统,从司马迁撰《史记》以寄“述往事,思来者”[5]之意,到章学诚以记注、撰述定史学两大“宗门”,认为“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6],是一脉相承的。综观诸家所论,认识历史是为了判断现实,观察未来,其根据和道理大致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

(一)认为历史上的经验教训,可以作为现实和未来的借鉴

关于这一点,中国先民在殷、周之际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至司马迁提出了对历史经验的有系统的考察,达到了对历史经验的更加自觉的认识。唐初修史之盛同历代皇朝开国时期之关注于史学相比,可以说是最为突出的了。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唐朝虽已立国而天下尚未平定,史官令狐德棻就提出了撰写前朝“正史”的建议。他指出:“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7]唐高祖李渊采纳了令狐德棻的建议,于次年颁发了《修六代史诏》,指出:“经典序言,史官纪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8]一个开国皇帝对修史表现出如此重视,固然是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也还有历史文化的心理影响。后来,唐太宗、唐高宗继承了唐高祖重视修史的思想和措施,陆续诏命史臣撰出梁、陈、齐、周、隋“五代史”、《晋书》、《五代史志》,同时颁行李延寿所撰《南史》、《北史》。于是,官修正史,盛极一时。唐太宗贞观十年(636年),当史臣们撰成《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五代史”“诣阙上之”之时,唐太宗十分高兴地对大臣们说:“朕睹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之戒。……将欲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9]他的这些话,不是虚言,亦非饰词,他是一个真正懂得历史经验对于现实的重要性的英明君主。

唐代史家杜佑和宋代史家司马光都是位至宰相的人物,杜佑所著《通典》、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也都是史学上的不朽之作。杜佑和司马光所处时代的特点及他们本人的政治命运并不相同,但他们对于历史经验教训在“当今”(或曰“来今”)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及其重要性,在认识上是相同的。《通典》和《资治通鉴》在古代史学上及政治文化上所享有的盛誉,也有许多相同之处。正因为如此,这两位史学家所提出的一些认识,也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二)认为历代典章制度多有相承相因之处,认识历史上的典制对于考察当今典制得失,观察其发展走向都是有益的

孔子曾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10]在孔子看来,殷朝沿袭夏朝的礼仪制度,它所废除的、所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周朝沿袭殷朝的礼仪制度,它所废除的、所增加的,也是可以知道的。按照这个道理,将来继周而起的朝代的礼仪制度,就是以后一百代,也是可以预先知道的。孔子的这个认识,元初史家马端临作了进一步阐述,他指出:

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者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爰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之制,赋敛选举之规,以至官名之更张,地理之沿革,虽其终不能以尽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异。如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11]

这里说的“理(治)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是指一些朝代在“得国”与“丧邦”方面的具体原因,各自殊异,不可能有“相因”之处。这当然是对的。但这仅仅是指一些具体的人和事说的,如果把这些具体的原因提升到理性上去认识,还是可以发现其中仍有“相因”之处可以“参稽互察”。而这在历史认识上则有普遍的意义,因而也更有价值。这一点,马端临没有指出来,是他在理论认识上的缺陷。他说的“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是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认识,强调“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是对这一认识作了很好的理论概括。这一理论概括,从历代制度的演变和人们关于制度史的研究上,阐明了“彰往而察来”的认识价值。

(三)认为史事中包含着“道”,即人们可以从史事中总结出某些规律性认识,用以指导治国、事君、谋身、用兵行师、创法立制等等

关于这一点,元代史家胡三省的论述是较早的具有理论性的论述。他认为:

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史可少欤?[12]

这一段话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胡三省批评了“经以载道,史以记事”、重经轻史的传统观念。第二层意思是,认为道无处不在,但是道又不是脱离了具体事物而存在的,它“散于事为之间”,即存在于具体的事物之中。也就是说,不能脱离对于具体事物的认识而空谈所谓的道。第三层意思是,从凡事都有得失成败来看,可见道始终都是在起作用的。古人对于“道”有种种不同的理解和解释,胡三省说的“道”,是属于从史事中概括出来的理性认识,可以理解为道理、法则,或近乎规律的含义。概而言之,他认为道理、法则存在于史事之中,要认识道理、法则,就不能离开对史事的认识。因此,史学是不可轻视的,更是不可缺少的。胡三省的这个认识,比之于马端临从制度文明发展的传承性来说明历史进程中的“相因”之义,进而说明认识历史的“变通张弛之故”的重要,是更高层次的概括,具有理论抽象的性质。所谓“道之万世无弊”,可以理解为道对于指导未来具有普遍意义。

“彰往而察来”具有丰富的内涵,其思想核心是,人们通过史学而认识历史,从而有助于更好地把握现实,观察未来。这个思想正是从根本上揭示了史学的社会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