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民俗志(第2版)

二、从定县秧歌的表演看民间剧场观

字体:16+-

这里所说的秧歌戏表演,指定县秧歌的流传范围、表演者、观众,及他们在观看耳熟能详的乡村演出时,所表现出的与文人学者不同的“演戏”“戏台”和“演出效果”的观念。

看第九类家门内外型。在这类小戏中,家门以内,唱词称“上房”“经堂”等,用以表演正统情节,如守孝、训子、祭祖等。在这里,儒家正统思想与民间观念是交叉的。家门以外,唱词称“上庙(会)”“兰桥”“井台”“小花园”等,用以表演非正统的情节,在这里,最能充分地表达民众思想。如传统乡村社会中的民间自由恋爱等。此外,那些走亲串友、逛庙会、赶集、看戏等群体民俗活动,也都在家门以外发生。我们在调查中发现,秧歌艺人在演出这类故事时,最能即兴发挥,老百姓看到这种戏,也最容易叫好。究其原因,固然与他们熟悉戏曲的内容有关,但决不止这些。因为这些戏,他们不是第一次接触,而是接触了一次又一次还有兴趣。当他们反复地、主动地去接触和呼应这类戏曲时,就说明在他们的剧场观中,占中心位置的,正是他们自己。在他们的观念中,秧歌戏的“戏台”,在露天的戏棚里,还在另一个户外世界中。

就定县秧歌的表演类型看,它们在民间的共享范围,有三个圈。

(一)秧歌戏曲圈

据20世纪50年代统计,中国现有民间戏曲317种,华北是这些戏曲分布的高密度区。其中,河北、河南、山东各占二三十种,山西最多,占56种。定县秧歌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种。它又分为东调秧歌和西调秧歌。东调秧歌流行于定县、唐县、清苑、安国、无极一带。西调秧歌流行于平山县一带,直到山西。两派除了唱腔不同,剧目没有差别,历史上老艺人也互相往来,客串演出。定县秧歌王宋文川还叫得出西调派的四位著名艺人“四红”的名字。我们在平山县见到了“平山红”封广亭的孙子封习龙,还得知秧歌戏曾有民国年间的木刻剧本,50年代失传了。

定县秧歌艺人自称老家在山西洪洞县。宋文川七岁时,20世纪40年代初,随师傅到山西太原登台亮相,一举唱红,人称“七岁红”。30年代晏阳初在定县时,秧歌艺人刘洛福领头的“义合会”名气最大,他的绝活是演《老少换》,此人于1938年病故。大多数的定县秧歌老艺人都有到过山西演出的经历。而在山西的56个剧种中,秧歌戏占一半以上,洪洞的秧歌更是历来出名。近年在山西塑县刘家窑村发现的清雍正九年义合秧歌班演出题壁中,又发现有定县秧歌的《安安送米》等剧目。此外,宋文川师徒的“三庆班”,就足迹遍河北。京郊妙峰山下涧沟村的王门戏,三代相传,所表演的秧歌剧目20余出,与定县秧歌完全相同。由此,可知这个圈的边界,南到山西、北到河北。

从调查看,定县的秧歌走出了定县城门以外,原因有三个:一是出于艺人唱戏谋生的需要;二是在这个圈内,老百姓形成了欣赏同类戏曲的历史传统;三是这个民众群体的单身汉多,渴望看家庭戏。

(二)韩祖信仰圈

刚才提到的20世纪40年代初成名的秧歌艺人宋文川,本身信佛,早晚三炷香。以他为代表,秧歌戏的表演还有第二个中心点,即定县北祝乡北齐村。村内有明代建立的民间道教混元教教主韩飘高庙,又称韩祖庙。周围10个县80%的农民信奉韩祖,400年来,这里一直是民间朝圣的中心。村民还保存着混元教宝卷。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一日,10县的信徒,聚集数十万之众,都要到定县来烧香祭祀。

祭祀的节目之一,就是唱秧歌戏。我们在调查研究中发现,在这个圈内,秧歌戏的表演传统,同样根深蒂固。它还和民间宝卷的唱诵借口换词,本身就能传达民间宗教信仰。

在上述类型的第十跳神扮仙型、第十一类僧道度劫型中,这一点表现得十分明显。

如在第十一类僧道度劫型的代表剧目《杨文讨饭》中,讲一对贫穷夫妻,以乞讨为生,但他们做梦都想过上不愁吃喝的好日子。这段唱词叫《赶太阳》。大家可以对照一下,看它的内容,与混元宝卷中的《太阳经》是十分相像的。

定县混元教崇拜太阳,称太阳为“佛太阳”。它的原型是无生老母,后来才变成了韩飘高。定县秧歌在演出前,要拜戏神,秧歌艺人说,戏神就是无生老母。可见,秧歌戏能说宝卷的话。

反过来,我们发现,在宝卷《十朵莲花》中,也采用类型第十一类《杨二舍化缘》中的“报花名”唱法,从一数到十。在数到第六朵莲花时,唱的就是秧歌戏《郭巨埋儿》的原文:

六朵莲花两边分,

郭巨埋儿有真心。

郭巨埋儿为他母,

刚攫下去有金银。

可见,民间宝卷也说秧歌戏的话。

定县秧歌在韩祖庙唱戏,要解决治病、祈子、求雨、显灵、免灾等一系列人生和社会的问题,这在类型第十二类民间结社型的小戏中,说得很明白。这些秧歌戏的唱词说,当地人成立了许多会,有兄弟会、摇会、老母佛会、烧香会、乞丐会、同年会、说书会等。对他们来说,开会唱戏,有严肃的意义,而不是娱乐。唱词还说,能传道治病的大神,是从山东、河南来的,这就把这个宗教戏曲圈的外延,又向南扩展了。

(三)京都文化圈

自明代以来,定县就与北京有联系。刚才说的北齐村混元教宝卷,据文献记载,就是在明代朝廷内部刻印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定县秧歌名声大震,也曾得到京、津两地上层人士的邀请,北上演出。1931年,刘洛福来北京表演,国家制片社灌制了他的《借当》等几出戏的唱片,这至今是定县人的荣耀。他们把在刘洛福之后成名的宋文川比作“秧歌梅兰芳”,则表现了对秧歌戏的表演水平的自信。民众相信,他们的秧歌戏,北京知道,全国就知道,全国知道,就可以加入其他戏曲艺术的繁荣行列,从而保持自己的地位。这是定县民众的又一种剧场观,对上层文化和正统大戏而言,它表现了一种认同意识。

这三个圈有交叉关系。如定县秧歌的戏祖,传说又是唐明皇,或是苏东坡,民间还有相应的祭祀他们的仪式,这就把韩祖信仰圈,跟山西的戏曲圈和京都的文化圈连上了。这三个圈,覆盖华北四省,成为一个亚文化群。它以民间口头文艺的类型和仪式为基点,在地方的表演环境中,扩展家族、村落文化的边界,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吸收来自上层的非自我文化,并将它们整合为一个相对稳定的亚文化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