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民俗志(第2版)

三、定县秧歌的民间传记录资料与现代华北社会的变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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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县,在华北地区的现代社会史上,是一个不平凡的地名。红色小说《红旗谱》《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地道战》《野火春风斗古城》等里面的许多群众原型,出自定县。加上20世纪初的义和团运动、20年代张学良的部队驻扎定县、抗战前晏阳初在定县发动中华平民教育运动,直至1947年定县解放,这里曾是无数英雄豪杰驰骋的热土。

在这种环境中,定县的秧歌戏,穿着清朝的服装,扮演唐宗宋祖,念着宝卷的唱词,生存和发展到今天,实在是一个传奇故事。

它的社会文化内涵,主要是通过秧歌艺人和观众的生活史资料体现出来的。

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的末代皇帝,定县的许多神庙也被拆除,或改建为学校、机关。这是兴盛的秧歌戏,大演女性戏,如最受欢迎的是刘洛福的《老少换》和《怕老婆顶灯》,表现了农民戏不一定轻视女性的特征。

晏阳初来定县后,农民评价他是清官。平民教育会请洋博士熊佛西执笔,改编了秧歌戏《醉鬼》等,从此秧歌艺人不再唱醉酒闹事的戏。

农民回忆说,日本兵不是东西,端着刺刀看戏,其实一句话也听不懂。抗日初期,定县秧歌只演杨家将,不唱妇女家庭的戏,表示老百姓不服从统治。后来,秧歌艺人大贵子投奔了抗日游击队,任洛栓参加了共产党。

他们批评国民党来了收唱秧歌的税,拿不起税就不让唱戏,还说“唱秧歌,坏村子”。那时农民不敢唱私情戏。

他们说,毛主席是青天,他领导中国,穷人都当官。但共产党禁止迷信,秧歌戏里的目连戏自20世纪50年代初停演。

60年代,宋文川被打成全县唯一的不识字的右派。70年代,他借秧歌戏的公堂告状型故事,喝酒壮胆,拦了县委书记的车,唱戏喊冤。唱词出自《龙宝寺降香》:“常言说,好酒能遮人的面,我叫他吃几杯水酒遮面容”。这位书记后来主持了为宋文川平反的工作。这是东路秧歌的情况。

西路秧歌很幸运。1947年,中共中央工作委员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开进西柏坡,大兴延安文艺新传统,还放映苏联电影,把这一带变成了“晋察冀的小乌克兰”。几位村干部还受到毛主席的邀请,到他的住处看苏联电影,由毛岸英做翻译。

1993年,我们到西柏坡时,他们的子女为我们表演了陕北延安的新秧歌《拥军花鼓》和《南泥湾》。

但当地农民很会用政治术语表达传统的秧歌文化。西柏坡的阎二板大爷不识字,但小戏和民歌都唱得好。演唱之前,他先发表一通开场白:“西柏坡是中国的第二个延安,毛主席在西柏坡指挥了三大战役,建立了新中国……”全打官腔,郑重其事,表情自豪。接着唱起了《王二姐思夫》,唱完了,又谈了几句计划生育。

在政治压力大的时候,民间艺人只要与地方干部的私人关系好,还被允许表演传统口头文艺,干部说,只要干活快,唱“荤的、素的”都行。等农民开会时,也给干部面子,讲《幸福路上迈大步》的故事。

但是,从秧歌戏的口头文艺形式本身来说,它的戏曲话语的形式是比较固定的。老百姓借助唱戏和看戏的途径,表达对中国现代社会史的评价,所使用的戏曲唱词,也是传统的,如“神”“祖”“灾”“龙”和“清官”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叙述对现代社会变迁的感受。在这方面,可以通过分析他们所喜爱的小戏的内在含义,来分析他们的史评史观。

(一)女性与祖先

由上述一、二节的分析可见,女性话题,总是表达年青一代观念的话题。与女性相关的“花”“树”等唱词,都被用来描述美好的事物。如柳树是有利于水利灌溉的比喻,能带来雨水的神灵,也往往是女性,她们手中握着的柳枝,被称作“美人柳”。共同的祖先,是表达亚文化群的边界的词汇。在定县,民间在崇拜韩祖和无生老母的同时,还崇拜帝王和文豪身后升成的神祇,如唐明皇和宋东坡,反映了农民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关注。因为这类神既然曾经是人,就了解人的困难,既然身后成神,就能解决人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二)灾害

在定县秧歌中,“灾害”是一个重要的叙述词,它能记忆各种人生、社会和自然界事物的起源和重大变迁,能在亚文化群的约定俗成的群体契约中,灵活应变地调整对人口增加与生产、生活矛盾的解释,能交代“机会”“福气”等幸运词的由来。

(三)龙的权威与虚拟国家

在民间小戏中,“龙”是表达民众的历史观认同上层史观的关键词,它常被用来预测伟人的奇异出现,如说某某身上有龙,将贵为帝王。但小戏也讲“帝王还家”的主题,表达了一种朦胧的民主思想。在定县,祭龙的仪式和祭韩租、祭戏神的仪式,还被唱秧歌戏混在一起,虚拟成国家形态,如在韩祖庙的供奉牌上,写了“皇帝万岁”的联语,制造了亚文化群的民俗政治权威。而老百姓对这种被官方权威保护起来的民间神祇,更加信奉,他们安善守法,不贪不占,名声很好。

以上说明,定县秧歌戏的表演和流传,不但能传达华北民众的现代社会史观,而且能在不同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组织文化空间,帮助民众表达他们的各种理想和意愿。

[1] 李景汉、张世文编:《定县秧歌选》,北京: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933。

[2] 李景汉:《定县社会概况调查》,北京: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933,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1986。

[3] R.David Arkush,Love and Marriage in North Chinses Peasant Operas,In Perry Link,R.Medsen,and P.Pickowicz,eds.Unofficial China:Popular Culture and Thought in the People’s Republic.Boulder:Westview,1989.The Moral World of Hebei Village Opera,In Ideas Across Cultures:Essays on Chinese Thought in Honor of Benjamin I.Schwartz.eds.Paul A Cohen and Merle Goldman,Combridge.Mass:Harvard Press.

[4] Arthur H.Smith,Village Life in China,New York:F.H.Revell,1899.

[5] Willian Hinton,Fanshen:A Documentary of Revolution in a Chinese Village,New York:Vintage,1968.

[6] 《中国农村惯行调查》,东京:岩波书店,1953~1958。

[7] Sidney D.Gamble,Ting Hsien:A North China Rural Communit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4.

[8] Philip Huang,The Peasant Economy and Social Change in North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

[9] Prasenjit Duara,Culture,Power,and the State:Rural North China,1900-1949,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

[10] [日]直江广治:《中国民俗文化》,写于1941年,后扩充为论文和调查报告集,由岩崎美术出版社于1967年出版,中译本,王建朗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1] Myron Cohe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North China,In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90.Vol.49.pp.509-534.

[12] 李景汉:《定县社会概况调查》,北京: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933,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