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作业时间:1992—2000)
一些宗教学著作指出,宋元以来的华北民间宗教活动大都是短命的。在华北社会内部动**的时期,国家政权为了控制民众的思想,还经常与民间宗教发生严重的对立和冲突,这是华北民间宗教活动出现流浪性、残疾性的开始。这是一种主要以社会政治为背景的民间宗教活动分析[1]。
但我认为,这种说法有些笼统,并且不一定都是民众的看法。生性活泼的民间宗教,主要不是活在国家政治里,而是活在民众的民俗文化中的。华北社会是一个具有相当长的民俗文化历史的区域群体,在长期的民俗文化传承中,民间宗教应该是由道教、佛教和儒家思想等更多的因素结合而成的。华北民众对各种政治、文化和宗教意识的吸纳能力是很强的。宋元以后,尤其如此:有些原来声势鼎沸的民间道教、佛教派别,表面上看起来消失了,实际上却被民俗给融合了。
在华北民众的群体实践中,它们被捏合,被“全体性”化、被转化成口头讲唱经卷,几百年来一直在流传。可以说,对华北的民间宗教,从社会政治上看,是不稳定的;但从民俗上看,却是稳定的[2]。
形成这类经卷文艺的最大契机是道家对劝善思想的宣传,华北民间称之为“念善书”[3]。它所提倡的“善人”观念,与农业世俗生活中的天、地信仰相结合,引导人们生成“天、地、人”三界推命的想法,强调人们在贫穷、人口多的日常生活中,追求心态平衡的自我造化,而不是妄信鬼魅惩罚之类的神秘说法。它给每个人以幸福的可能性,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上层阶级也不反对。乃至到了现代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兴起的时候,首先从新政权下解放出来的,就是这种民间的讲唱文艺,其中包括道教文艺[4]。
经卷文艺所反映的民间道教、佛教和儒家思想等,有差异但不矛盾,因为没有根本利益的冲突。相反,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这种差异是被允许的,而且是被再生产的,这就是民俗。差异可以面对社会差异的现实;差异也可以激励不同宗教派别的发展,但不妨碍它们的彼此融合。如上面提到的道教观称,世上有上八仙、中八仙和下八仙。上八仙是天神,住在超现实的世界里。善修善行的正果为中八仙,普通人也能做到。下八仙才是地方上的其他佛、道神祇,他们的总管是灶王。灶王是民俗家神,传说是由一个学坏了又改好的农民变的,他所率领的下八仙与普通人已经很接近了,所以在华北道教流行的地方,经常可以发现老百姓念灶王经。根据这种道教观,人类的主宰不仅是天神,还有人自己。民众只要遵守日常民俗的规范,并能养善修仙,就可能成为中八仙和下八仙两界中“选民”。优秀的选民还能感动上八仙,使自己的福祸命缘得到彻底转化。这种“三界推命”说在华北有广大的群众基础。许多老百姓都相信,自己与上八仙和下八仙都有一世缘,过好日子的机会就在眼前。这类经卷讲宗教而不神秘,不主张恐怖的地狱惩罚,态度很乐观,替老百姓鼓劲,它的观念是自成系统的。
华北讲唱经卷的流传形式有流浪性,以口头文本为主,要搜集固定的书面文献不大容易。但这不等于说,要了解民众的宗教观是非常困难的。从民俗上看,经卷的讲唱,是与一定的基层社会组织黏合在一起的,此外,还附会了岁时风俗和民间纪念日的活动等。在宋元以来的当地社会历史中,能体现这三者融合的,是河南省宝丰县的马街书会。
河南省俗称“戏窝”“曲窝”;也是一个华北民间宗教活动的“老窝”[5]。在这种民俗环境中形成的马街书会,成了一个说唱经卷的专门场所。本文拟从马街书会入手,分析在华北民俗社会中民间宗教的传承情况,以及在民俗文化生活中,民间宗教是如何被民众所认识和实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