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类学者渡边欣雄曾把中国的汉族宗教命名为“民俗宗教”,用以概括中国民间宗教类型的混合性现象。在渡边之前,许多欧美学者已在研究中指出了中国的民间宗教混合传承的事实,但没有说成是民俗。渡边的宗教学研究向民俗文化跨了一步[24]。但他在提出“民俗宗教”的名称时,缺乏民众本身的解释,还需要补充。从华北民间宗教在民众生活中的传承看,老百姓自己对是佛是道还是有区别的,不过区别的依据是地方小社会内部的谱系传承,比如祖先怎样说或师父怎么说,而不是宗教经典对佛、道教类别如何规定。即便学者根据经典文献的研究,看出民众的宗教观念是混合的,在老百姓来说,也浑然不觉,这就是民俗的传承方式,与书面文献的流通方式不同。所以,我认为,学者在研究中国民间宗教时,不能只从学者已有的道教或佛教概念出发,而应该把民众的分类习惯也考虑在内,两者兼顾;同时要从地方小社会的民间宗教生态分布入手,对当地的宗教分类加以考察和分析,这样才可能发现不同区域内的民间宗教在民俗文化中传承的特征,得出符合民众思维实际的判断。
本节按照马街讲唱经卷历来在地方社会中的传播分布状况,把它们分成三类:即开封类、周口类和河北顺天类。各类的内容按照传统宗教学界的分类肯定是混合的,这里试采用马街书会艺人的普遍说法,统称为道教经卷,以下不再做更细的分类,以求尽量完整地展现这些经卷被使用时的原来面貌。此外,这些经卷在讲唱时,一部分是直接诵经,另一部分是在讲戏曲故事的过程中夹叙经文,经卷的题目也有经词式和戏文式的两种,按讲唱者的说法,它们都是一样的“劝人方”,这里也根据民间的看法都归入经卷唱词。兹列举这方面的主要资料,一并简要说明它们被流浪走唱的现场情况。
(一)开封类
1.观音老母劝世谕
叙述全真道祖师王重阳的创教经历和全真道的消劫、善存、孝顺、道德、清净、卫生、是非的学说,如“文武官员都废命,污秽三光日月星”,“观音游了十三省,惟有陕西放悲声”,“高楼大厦概丢尽,并无一人看守门”,“人活百岁都是死,哪有长生不老人”,“存心修真若养性,为官为神皆善根”,“父母就是一活佛,何必朝山拜世尊”,“神仙本是凡夫修,只怕无缘入我门”等。
2.道教全神经
有《全神经》等50余种。
3.八仙戏
分三种本子:一是八仙戏,有《韩湘子出家》《韩湘子度文公》等10余种;二是神话戏,有《姜子牙收余化》《佛祖收吾兰》等;三是忠孝戏,有《丁兰刻木》《郭巨埋儿》等,共30余种。
4.经师劝善
主要有《罗成算卦》《观音母度人》《神仙经》《心经》《神圣经》《十劝善经》《人物经》《祖师省经》《七仙女经》《发财经》《龙三姐上寿》《拉荆笆》《朝廷段》《穆桂英挂帅》《劈山救母》《磕头经》《老婆难》《龙花经》《十不足》约20余种。如《十不足》说:“人生在世十不足,想了吃的想穿的。吃穿二字他都有,抬头看见房子低。盖了高楼和大厦,又想房中无有妻。娶了一妻兼两妾,又想着出门没马骑。槽头上拴着高头马,又想着头上没官职。三千银买了个七品县令,又想着小官被大官欺。皇王爷脱袍让了位,又想着陪玉皇下盘棋。正陪着玉皇把棋下,又想娶玉皇的三闺女。王母娘一听那才恼,一巴掌打他个嘴啃泥”[25]。
这些经卷的讲唱者为说书艺人、经师、皮影艺人和一般信众。在马街书会上,经师唱得最卖力。讲唱人面朝火神庙唱经。信众一边听经,一边随声附和,一边许愿、还愿。马街火神社的社头站在一旁值日点香,此人又称“佛香头”[26]。
(二)周口类
1.灶王经
灶王经又称《灶君经》。《灶王经》开头唱:“灶王爷,本姓陈”,“灶君本是女人身”,“老母修成多是火,身坐石头是火精”。可见信仰者是把灶神、火神和老母人祖神(一说女娲)合并成一个灶王神供奉的。《灶君经》稍有不同,口口称佛,又把祭祀仪式拐到了燃灯上,把“火”“灯”和“灶”的信仰连在一起,如“这一部 灶君经 何人留下?有西天 老古佛 传来真经”,“灶君爷 司东厨非 一家之主,一家人 凡做事 看得分明”,“有善男和信女 香火供敬,一家家 一户户 共点明灯”。
2.十个弥陀经
讲诵弥陀下世,时来运转。从一数到十,歌颂弥陀是救星。如“五个弥陀放光明,烧香拜佛得安宁,一切闲事不用管,没事就念弥陀经”,“九个弥陀一盏灯,家家户户照得清,谁行善、谁作恶,生死簿上记得清”,“十个弥陀俺念完,走遍天下结善缘。到处都有行善人,善人看见善人可喜欢”等。在经卷中,多次提到“一盏灯”“放光明”,说明这类词汇在周口地区的使用频率是比较高的,其象征性也很明显,它的宗教背景在上节讲过。经卷也鼓励信众“走遍天下结善缘”,这等于告诉研究者讲唱人为什么一定要长途远足去马街。
3.灯经
灯经是灯节期间由“灯心”唱诵的唱白。内容有两种,一种是谐虐的,劝人行善;另一种是严肃的,祭神敬祖[27]。
4.上香经
上香经主要有《十上香》《莲花经》。《莲花经》中又提到“火”:“炉中有火别加炭,你要学会莲花经,吃斋行善万万年。”[28]
5.交九经
经文把“观音”祖师、无生老母和人祖娘娘合称“观音老母”,赞颂她送来了日月光明,如“头九地冻天又寒,观音老母修行坐雪山”,“五九张口四十五,世上金木水火土,高天日月分上下,太阳月光转金鼓”[29]。
6.豆芽经
豆芽经讲善人身后享福,如“豆芽经、豆芽经,豆芽一天三遍冲,冲得豆芽起明条,全家老少过金桥。过去金桥慢慢挪,金童玉女来接我。接一程,送一程,一直送到享福庭”[30]。开头说过,当地的道教经词大多不讲地狱惩罚,不讲生死轮回,与佛教不同。
7.祈雨经
祈雨经在当地中、老年妇女中普遍流传,如“众位大仙你是听,我们求雨是真功,扫帚扫,簸箕蓊,不出三天下满坑”,又称《寡妇扫坑经》《十二寡妇扫坑》[31]。
8.挑经担
这一类经词在宝丰、汝州、鲁山和周口地区广为传诵、历史悠久。在唱诵者中,许多人既是马街书会的听众,又是香山寺龙花会的香客。他们拿着古老的经词两头说,有时就在书会上集体演唱。唱法不一,有的跪下念唱,也有的挑着扁担花篮送经卷时载歌载舞歌唱。曲调比较刻板,当地人自己就认为是宗教音乐。经词的内容多讲得道升天如何如何,原来的宗教意味相当浓厚,但因在民间流传日久,已经民俗化了,现在增加了不少表现日常生活的词语。如一首在宝丰搜集的经词唱道:“一根金棍三尺三,老母娘命俺把经担。一担担到这焚金炉呀,洗洗脸净净面哪,脚踩着莲花去修仙。大年初一这南天门呀,把这真神请回来”。“一请请到这中宫院哪,红灯蜡烛点起来”。经词中的“莲花”二字十分显眼,标明香客的组织。“红灯”可以与前面的“灯”“火”相照应,纳入一个象征语汇系统[32]。
周口类经卷的讲唱者为说书艺人,有的是能唱能舞的“灯心”。也有一般信众,如“香客”“斋公”。这类经卷的讲唱都有道具,如灶台、经棍、扁担、伞灯和简板乐器。表演时,道具就成了一种神话装置。它能使持有道具的人,如“灯心”和“斋公”等,占据民俗环境的中心位置,由他们指挥、掌握、协调整个表演场地的气氛。随着表演的进行,经词的神性似乎被转移到了道具上,信众认为神灵就附在那里,而道具的形制、声音、节奏和被敲打的力度等都会被看成是神灵发出的信号,可以控制人们的呼吸和神经。它等于“开口说话”的经词。
(三)河北顺天类
1.武圣帝君救世血心经
据经词的暗示,在马街书会的道教史上,还有明清罗教的踪迹。经卷以通俗的语言,历数罗教的五部经典,讲创教说、最高神、人生的归宿、戒规和悟道明心,如“汉室关坐香垓珠泪点点,哭一声众苍生竟难保全,上皇爷推劫数实事凶险,五部劫一霎时齐临凡间”。但在预示未来时,却说要请“三教祖鸿钧祖一同来见”,这又与马街势力最大的全真道合流了。对这种地方化的改造,唱经人自己并不避讳,在经卷开头表明是“为了天下凡民便于读经文”。站在马街艺人的角度看,这样才能被马街书会接纳。
2.佛说大圣末劫真经
经词涉及黄天道的来历和走势,但也吸收了本地《灶王经》的一些成分,融合了火神信仰,被“马街化”了。兹抄录开头部分:
光绪年间,北京顺天府南海普陀山+,忽然雷神震动此山,落下大石板一块儿,落在西平府落阳县王家庄,降下此经。现于石板上面,说的明白,失败在夔州府城隍庙里面,如有善者印送,不取板资,是日有本府张参将李丞相一家夫妇,同发善心礼拜,将此经传于天下,人民急早向善,菩萨即现金身,劝化万民供奉此日有敬信之人,念佛抄写,送于知府衙门。知府不信此事,一家人十余口,尽遭瘟疫而死。善哉,善哉,眼下末劫之年到了,十分之中要死九分,恨天下凡民不善,不敬天地,不礼神明,不敬灶君。灶被砍剁,男女大小秽手上灶,戍日不禁,呵风骂雨,不孝父母公婆,不敬尊长和睦,不祀祖宗祭扫……普查天下众生,十恶不赦者,天差火罗星神,下界查看此经,于有人供奉者,可免灾星。
奇怪的是,经卷的文体不用五言、七言和十字句,只用散文叙事体。这样一来,信徒很难背诵,就只有靠说书人自己去“说故事”了。当然,从传经布道的角色地位说,它突出了说书人,把唱经和收徒的双重职能都加到了说书人的头上,那么说书人要称职、要赴任,就只能去马街。经卷在结尾部分还以祖师的口气给说书人指明这条路:
晓尔识字之人,与吾传写一本,保尔一家安宁。与吾传写十本,一家可免灾星。与吾传写百本,保尔福寿康宁。有钱刻刊印送,保尔家道昌荣。若遇不识字者,代吾宣讲他听。若有恶人不信,凶神即刻临身。吾今说的明白,愿尔个个回心。尔等各宜敬听,大众信受奉行。
这类经卷的讲唱者都是经师和说书艺人。但行踪不定,上午在这儿,下午在那儿;白天上书会,晚上到马街附近的各村流动宣讲,顺带算命收徒。
马街人的自我意识很强。他们把马街当作全国文化的中心,对来自各地的艺人加以地域区分。对他们来说,区分的地域越多,就越荣耀,所以年年要区分,在以地域划类上成为习惯。在这种中心意识的支配下,近年来,马街人还加强了对书会讲唱现场的修缮,重盖了在“**”中被推倒的火神庙,扩划出广严禅寺被占用的殿堂,由村民自愿捐资恢复了香山寺院的建筑。由于马街书会与全真道关系深厚,艺人和信众还把所有的经卷都说成是一个祖师所传,敬奉一位叫“三皇爷”的新造神[33]。也许这样就可以免去书会祖师姓“马”,还是姓“张”,还是姓“阏伯”的矛盾,把马街唱经收拢为一个体系严密的整体。各地来马街的说书艺人都认一个理,只要能在马街书会上讲唱并被“写”走的书,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