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社火队除了参加镇政府的社火游行,另外还有一条表演路线,在民间悄悄地流动。从访谈看,农民对这种耍两套社火的表演方式,已经适应了。分析这两套社火活动的资料,可以对当地民俗环境和民众思想有一些初步的认识。
(一)表演节目分析
从节目构成看,支持农民耍社火的动力之一,是村落的经济生活,因此要进行经济民俗学的分析。
第一项,出彩车。对农民来说,这是政治指标,也是经济指标。在正月十四的节目单中,有四个村的社火队没出彩车。在这四个村中,团庄村、柴焦村和花池渡村是三个贫困村,出不起彩车,总指挥替他们说了一句话,叫出彩车“花钱多,不实在”。他们在经济生活还达不到富裕程度情况下,就没有与政府实行政治合作,连耍社火的民俗活动也在萎缩,“因为心情不好”。第四个村,南强村,是个富裕村,不愁吃、不愁喝。但被某水电部门征用了耕地,心里有气,也没出彩车。这次他们一个村出了两支社火队,表演得特别卖力,在路过“四大院”时,还耍着狮子要闯官告状,被武警门卫拦住了,他们不出彩车的原因很明显:是与水电部门有冲突。另外,还有建立村,少出一辆彩车。他们原来报名出两辆,后来少出了一辆。这是一个缺水村。事后经调查知道,因为镇政府答应给村里打机井,解决缺水困难,但没兑现,后来又把水利经费拨给别的村了。村里的一些耕地浇不上水,农民不高兴,就少装了一辆彩车。其他出彩车的村,都从村提留中出钱,一来表示本村富了,有这个经济实力;二来表示在此基础上与政府合作。
第二项,服装乐器。这部分行头道具,由农民自筹资金购买。从调查看,在农民的眼中,这个节目,是露脸的事:穿新衣,是富裕的符号,吹洋号,是改革开放的符号。
第三项,陕北秧歌。这个节目,不是泾阳民俗,但经延安传过来以后,50年来,扭陕北秧歌一事,在当地已成为群众性的革命文艺活动。这次镇政府组织耍社火,一些村庄花不起钱装彩车,但能花得起钱治秧歌服,就组织了新秧歌队。这样既响应了政府允许以革命文艺代替彩车的号召,又能动员更多的妇女儿童充数,加入传统社火的表演队伍。花钱不多,一举两得,还有新意。
第四项,传统社火。在泾阳,真正的传统社火,主要指狮子龙灯锣鼓。这个节目是农民自己说故事,农民最喜欢。最值得注意的是现在农民的心态:害怕民间社火失传。他们大把地花钱,购买旧行头、邀请老把式教戏,模仿古代表演。好像在他们心目中,越是古老越喜爱。耍起传统的社火,他们会高度忘情,能在表演的瞬间,达到超常的心理平衡,忽略与某些行政单位的冲突。如因政府没给打井憋气的建立村冉家组社火队,这次正月十四耍社火,鼓头冉某和贾某,带着全家人都来了。贾某六十岁,负责领头敲鼓,老伴五十八岁,上阵扭秧歌,儿媳妇也扭秧歌,孙子十多岁,跟着爷爷敲鼓。南强村角门组社火队的老把式张某和田某,全家都参加了正月十四的社火,人称“四世同堂”。这能说明这个节目是真民俗,在正月十四的泾阳社火中,它的民间性是唯一的。
(二)表演时间分析
官方社火的表演时间在白天。民间社火的表演时间有白天,也有晚上。在当地,从老百姓的口中得知,晚上是神灵的“上班时间”。神灵的“办公地点”在太壶寺,是一座明代寺庙建筑。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看到对水电部门“一肚子气”的南强村角门组社火队来到这里,给观音菩萨做了更卖力的表演。当晚寺内还有另一台“民间佛法文艺会演”,表演者是自泾干镇、雪河乡、燕王乡、金柳村等农民香会的香会信徒,约50人,聚在一起唱戏敬神,会首还是南强村角门组的农民,表演开始时,他向菩萨致词说:“观音菩萨,我们给您上香来了,耍社火”。
泾阳正月十五的另一个重要民俗,是天黑后到雪河乡庄头村祭祖,任何社火队员都不例外。地方干部也要来这里祭祖。茫茫夜色中,官员的小轿车、社火队的卡车、个体户的摩托车、仆仆奔走的老百姓,拥道塞途。头一天给领导耍社火的场面,现在搬到了这里。不过崇拜的对象是祖先。
能够白天兼黑夜组织社火队表演的,是乡镇私营企业家。代表者是镇里某经济开发区的董事长,他和某社火队是老朋友,由他出资赞助,社火队的表演可以打破敬人与敬神的时间界限,娱官和娱神两不误。由富商的经费数额决定社火的时间长度,这在当地也是一个传统。
(三)表演传统分析
据当地老户回忆,在1949年以前,现在的黑天隐蔽表演,以前是在白天和黑天一起公开进行的。在那时,从正月十三到十五,整整三天四夜,人们要过火神庙会。正月十四耍社火,白天有亭子、高跷、夜间僧众及信徒抬火神楼绕街游行,狮子、龙灯、旱船、走马子、八仙细乐跟随,路线与现在拜“四大院”完全一致。现在的县人大所在地就是当年龙王庙的旧址。
清末民初至20世纪40年代,以金柳村和粮集村的龙灯为最有名,曾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名满渭北。但在1999年的社火表演中,这两个村都没出彩车,据说不是因为没有经济实力,而是颇有点呈民俗“老大”的味道。金柳村还打出了龙旗,显示余威。在正月十五太壶寺的敬神唱戏信众中,也有从金柳村赶来的村民,表示古风犹存。
老人们说,现在耍社火,把过去的庙会祭祀与社火节目给搞混了,把白天的迎神活动都挪到了晚上。从对县文化局三套集成办公室专业人员的访谈情况看,在当地,20世纪50年代后至“**”前,经历了这场变动的过渡期。当时还在正月十四的白天和晚上都耍社火游行的,活动都是由群众文化馆组织的。这些基层文化专业人员说,在当时,那些狮子大、锣鼓多的村庄,被排在社火队伍的前面,不像现在,按政治表现排队。当时的金柳村仍然底气十足,难怪到今天还挺“牛”。至于按行政领导上班的白天时间耍社火,是90年代中期以后的事。
(四)表演冲突分析
1999年正月十四耍社火时,在跟水电行政部门“斗气”表演的两个村中,南强村多出了一支社火队,在民俗方阵上加强了实力,但农民却故意多留出了一个彩车的空间,这一空间,是一个暗喻,暗指被水电部门占用的土地。社火队压后阵的农民,人多势众,表示要跟水电局“斗”。建立村原指望政府扶贫,打两口井,结果少打了一口,他们就少出了一辆彩车,也故意空出一块地盘,暗指一口井,表示让行政领导明白,这对他们不公平。当然,在整个游行长队中,他们的这种“抗争”,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表演,然而,其深层思想,都与水有关。正是这种思想观念,造成了他们的仪式表演活动“与众不同”。还有一个例子,能从反面证明我们的分析是对的:这次耍社火结束后,两天后,正月十六日,泾干镇政府一上班,就派干部下乡到建立村解决水问题去了,这表明行政部门在观看民间社火的象征性表演时,看懂了。